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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人疯》

  姻缘前世修定,美恶命里生成。一朝退弃结冤深,难免一家失性。
  顺庆府离城二十里,有一李文锦,家屋富足。父名高升,母何氏,生他兄弟三人。文锦行二,人称李二先生,聪明俊秀,十四岁即能完篇,屡列前茅,众咸以大器目之。幼聘胡天祥女兰英为妻,幼时秀美,十岁出痘凶险,竟将颜容改变,面麻身矮,两眼红烂;却又知书识礼,孝顺父母,尊敬哥嫂,一家怜惜。
  时当正月初四,哥哥送嫂归宁,他的大伯命家人请二老陪客。天祥夫妻命兰英守屋,收拾而去。不多时,犬吠甚急,兰英抬头一望,见一书生到家,数犬围住,十分险迫。兰英认得是他丈夫李文锦,斯时家下无人,又恐被狗咬着,只得蒙羞拿根竹竿将狗赶开,接进屋来。把神叩了,就请岳父母拜年。兰英答曰:“未在家中。”
  安位请坐,奉茶递菸。文锦问兰英曰:“大嫂贵姓,岳父、岳母那里去了?”
  兰英满面通红,答道:“爹妈到大伯家去了。”
  文锦才知是他妻子,见其丑陋,气得脸青面黑,勃然大怒,大踏几步,往外便走。兰英曰:“已经命人去喊,爹妈不久即归。”
  文锦不答,喊轿夫打轿,怒气冲冲而去。
  天祥夫妇午后回家,何氏见女黑脸嘴,问曰:“我儿为着何事面带忧容?”
  兰英不答。何氏再三问之,乃怒气勃勃说道:
  见了妈不由儿咽喉气哑,想起了今天事实在肉麻。
  你二老走人户也不想下,丢女儿在屋里受尽鮶□!
  “为啥子事受了?你要讲,为娘才晓得。”
  妈出门不多时客来家下,
  “是那一个客,你去接莫得咧?”
  年轻轻一小伙来者是他。
  “噫,莫不是王老表么?”
  不是得王老表他的大驾,
  “我明白了,总是干儿子胡四娃?”
  并非是胡四娃来拜干妈。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又是那个?”
  告诵你那个人你讲是啥?“你讲,为娘才晓得咧。”
  听倒在跟你讲是他是他!
  “他是那一个?”
  不晓得懒爱讲尽倒问啥!
  “儿呀,你不说明,为娘如何知道?”
  你女婿来拜年走到寒家。
  “哎呀,这才是咧!家中无人,那个去接他?”
  进门来狗又多围在地坝,儿无奈才出去苙根扒扒。
  “幸喜你去得快咧,倘若狗咬到他,那才莫祥咧!”
  吆开狗进了屋拜神坐下,
  “你又怎么应酬他咧?”
  戳个火拿皮菸倒杯香茶。
  “他讲啥子莫有咧?”
  他开言问大嫂你家姓啥?
  “姣女娃子那们□起大嫂来了?这才失格。”
  岳父母今日里去到那家?问得儿脸通红还不起价,
  低着头老着脸半晌方晌方答。
  “你又那们答应他?”
  大伯伯请爹妈陪客去耍,说罢了羞得儿肉跳身麻。
  他把儿看两眼就把脸誦,起身来往外走话也不答。
  “你怎么又不留他咧?”
  儿忙说已命人到伯家下,二爹妈不多时便要回家。
  “他转来未有咧?”
  那个人气冲冲性子才大,活像那城隍庙泥塑夜叉!
  “这才是咧,把他就简慢狠了点。”
  大踏步出龙门狗都害怕,
  “走,走他娘的二十三咧!”
  儿恐怕起疑心要讲唎哪。
  “儿只管放心,他若说啥子,有为娘作主!”
  但不知这回是阴卦阳卦,倘若是有差错我只怪妈!
  再说文锦忧气回家,话也不讲,走到书房睡着。他母问轿夫为着何事,轿夫都说不知;遂到书房,问文锦曰:“我儿然何回来得这们早?吃了晌午(饭)莫有?”
  答:“未吃!”
  母曰:“他们女婿来了,都不留吃晌午(饭),就做得那们啬么?”
  答:“肚中吃饱了!”
  母曰:“吃了些啥子?”
  答:“吃了一肚子的气!”
  母曰:“为着何事?快告与为娘得知,娘好去办饭。”
  文锦起身说道:
  尊一声儿的妈休提晌午,肮脏气受饱了胜过酒肉。
  “那个得罪了你?”
  难为你老人家合个媳妇,蒙着头全不访实在马糊。
  “那些孬了?”
  尘世上有许多美貌妇女,偏要说胡兰英那个丑奴!
  “呀,你听他名字如兰草花样,香得钻心,那们又孬咧?”
  论名字他果然取得有趣,我今日一见了才是怪物!
  “那些不好看咧?”
  一脸的大麻子堆了又砌,两只眼萝卜花红线盘珠。
  鼻子歪嘴皮翘门牙外露,那眉毛两边斜又大又粗。
  小金莲前朝天后头钻土,论头发似沉香一尺有余。
  最恨那不明理岳父岳母,一家人去吃酒留他看屋。
  看见了亲丈夫羞耻不顾,散了菸又倒茶跑进跑出。
  “那才爽快得好咧!”
  你看儿貌堂堂诗书满(腹),配妻子理当要美貌姑苏。
  胡兰英似丑鬼心中畏惧,怎与儿美郎君拜完花烛!
  “这是幼年聘定的,如今又怎么做咧?”
  若要儿与丑鬼结成夫妇,儿情愿学和尚看经念佛!
  “这们说来又怎么开交?”
  退红庚任凭他另放人户,如不然进庵堂去学尼姑!
  高升夫妇再三苦劝,文锦执意不从,想勉强娶来,又恐后来不和,只得请媒到胡家退庚。此时兰英在外婆家耍去了,天祥对媒说道:“两家幼年开亲,心甘意愿。我女虽是丑陋,乃出痘把像变坏了的,谁又愿得?今日无故退亲,那就不允!”
  媒曰:“常言‘捆绑不成夫妻’。他既不愿,勉强嫁去,难免夫妇反目。不如听我相劝,允其退婚,另放高门。只要命好,自然要落好处的。”
  天祥思之有理,接了红庚,托人另放。
  天祥有个表兄,姓王,接媳数月而死,素知兰英贤淑,请媒说合。天祥应允,即接兰英回家,办物打发。兰英听知,急得五脏火冒,七窍烟生,问爹妈曰:“李家为甚把婚退了?”
  父曰:“嫌儿丑陋,做不得得秀才娘子。”
  兰英曰:“岂容他退罢!”
  答:“不容他退,难道还耐着他要吗?”
  兰英曰:“爹妈明日请两乘轿子,陪儿去到他家宗祠,请他族中的知事长者与他面理。他族中也有姑娘姊妹,也要许人,他若说得我过,方准他退。”
  天祥骂曰:“好不要脸!闺阁处女与人面理,莫把先人羞了。为父又把儿许与王家了,还讲啥子!”
  兰英曰:“女子以名节为重,既已结亲,又嫁他人,这样败名丧节之事,你儿断然不为!”
  天祥曰:“又未过门,如何是败名丧节咧?”
  兰英曰:“大丈夫一诺千金,生死不移!远近谁不知儿已许李家?今嫁他人,是二夫也,你儿纵死不敢从命!”
  天祥曰:“他退了婚,你不另嫁,教为父养你一世罢。”
  兰英曰:“他虽负儿,儿不负他。”
  天祥请人劝解,兰英不听,说道:“生是李家人,死为李家鬼,情愿出家修行,再不另嫁失节。”
  天祥大怒曰:“女子立家从父,父已许诺,岂由他不嫁吗!”
  遂约王家下聘。
  兰英朝夕啼哭,到王家送期之日,兰英进房坐定,想起自家命苦,不能从一而终,“若不嫁人,违了父命;若是嫁人,失了贞节。事在两难,不如一死罢休!”
  只得望着灯光,把苦情哭诉一场:
  未开言肝肠断,珠泪滚滚湿衣衫。
  只说是夫倡妇随长相伴,谁料得含冤负屈不团圆。
  又道是妇女名节不可玷,我岂肯腼颜活世间?
  恨只恨亲思未曾报半点,就落得一命丧黄泉。
  一更里月衔山,想奴薄命好惨然。
  生来容貌本娇艳,十岁犯了痘麻关。
  浑身皮肉稀糟烂,希乎把命送阴间。
  痘好面麻颜色变,齿露唇歪发悁悁。
  呀,天呀天!
  我前生作何罪犯,为甚么改变花颜?
  二更里月斜悬,想起前事泪潸然。
  只因我爹妈出门饮酒宴,忽然李郎来拜年。
  狗儿围住打不散,奴只得含羞接进大门前。
  李郎看怒抽身转,不久日即来退姻缘。
  呀,冤呀冤!
  叹人情如此薄短,竟不能同偕百年。
  三更里月中天,想起爹爹痛心肝。
  纵然他把婚姻来退转,也当念父女恩情万万千。
  每日舍儿两碗闲茶饭,度活残生守贞竖。
  若不然送儿且到尼姑院,削发全贞去参禅。
  为甚的另放高门结姻眷,一匹良马配双鞍?
  呀,爹呀爹!
  何苦要忍心害理,使女儿月缺花残!
  四更里月半山,想起我娘泪不干。
  自幼谆谆把儿来劝勉,教女儿总要争气免人谈。
  生怕儿失了你体面,只望儿行坐俱要在人前。
  为甚今日不把前言念,与爹爹做事合一般?
  儿若从父依妈劝,定要败名羞祖先。
  呀,妈呀妈!
  另改嫁儿实不愿,要相会梦里团圆。
  五更里月色残,想起李郎痛心肝。
  你也曾读书到万卷,难道说这个道理想不穿?
  昔年诸葛孔明扶后汉,黄承彦丑女结良缘。
  孟光力大丑难看,梁鸿配合甚喜欢。
  为妻虽然不体面,也念你爹妈昔日把亲联。
  为甚总要使奸险,活逼妻到鬼门关?
  呀,夫呀夫!
  你把这坚贞烈女,竟当作野鹤山鸾。
  苦情说了千千万,舌敝唇焦油亦干。
  拜罢爹娘恩,辞别镜台前。
  生是李家人,名分本相安。
  死是李家鬼,窃敢壹香烟。
  手拿着七尺红绫,了却我今生缱绻。
  看明朝,江上峰青万古传。
  兰英哭了一夜,见东方发白,遂自缢而亡。至早饭后,何氏去喊女儿吃饭,方知已死,即命人将尸解下,痛哭一场。诵了三日经,从厚安葬。命媒与王家说信,退了礼物,夫妇悔恨不已,只有朝夕叹气而已。
  再说李文锦把庚退了,四处探亲。闻得姜家一女,小名香莲,美名久播,因择婿太过,十八岁犹未字人。文锦请媒去说,姜老夫妇知文锦家富才高,欢喜出庚。
  次年,择期出阁,新人进门,果然美貌。把堂周了,正在拜客,新人在怀内取出半封冰橘糕,递与文锦曰:“人言拜堂要吃糖才好,你快吃些。”
  众客大笑,新人曰:“你们这些龟儿子混食虫,好莫见识!未必吃糖都未见过?”
  文锦羞得满面通红,那里肯接?新人将糕解开,分一坨来喂,文锦羞急,拿糕就丢。新人曰:“我好意拿糖你吃,还要冒火使气,你这宗无情无义的人,姑娘不孝敬你几下,还说姑娘是个蠢货!”
  就与文锦几个耳巴。上宾骂曰:“你这个妹崽,今天癫了么?”
  急忙去挪,新人把文锦扯住,致死不放。众人挪解不脱,直把文锦一身撕得稀烂,方才放手。从此乱讲乱唱,一个美貌佳人,变成失性癫子。宾客散后,寻着丈夫吵闹,天天陪着,不离左右;喊啥做啥他就喜欢,倘应声稍慢,提拳便打。那知人虽单小,气力极大,提文锦犹如小儿一般。文锦忧得血奔心肝,气满肺腑。若是出外躲避一时,新人寻喊不应,便将器具、锅碗,打得粉碎,弄得文锦昼夜不安。请医调治,医说诊脉好似无病,定是遇着邪魔。文锦遍请巫觋,破钱调治,凡画符封禁,打保福钉钯子,背茅人烧犁火,样样做尽,越做越凶。
  文锦的哥嫂见用钱太多,心中不爱,说道:“人得疯病是痰迷心窍,莫张耳他,自然会好。就请巫医天天守着他也是无益的,何必枉费银钱!”
  那知他夫妇说着,眼睛一花,也癫起来了。于是寻些衣服首饰,收拾得苏苏气气,两夫妇摇摇摆摆,时而歌唱,时而哭笑。一天酒肉不离,他就欢喜,倘若一顿莫得酒肉,他就寻人吵闹。他兄弟老么说道:“那是假装疯魔的,分明是饿痨病,想穿好衣服、吃好饮食,这样病我都愿得。”
  正说间,背上好像有人打一下,不觉心慌肉麻,也癫起来了。这一家人才好看,弄出四个癫子来了。一时欢喜,遇着有讲有笑,十分亲热;一时发气,遇着吵闹打架,十分凶恶。
  高升夫妇忧得神昏力倦,方法用尽,全无效验。忽听城东有一萧端公,手段高强,人称“捉鬼匠”,与人治病从未险手。高升用轿抬来,又办白鸡、白犬、白鸭、白鹅等物,把案子摆起。萧端公打个花脸,披头散发,手提师刀,将牛角一吹,令牌几打,说道:“天灵灵,地灵灵,弟子茅山领命下凡尘,奉命世间来捉鬼,捉尽魑魅魍魉鬼怪身!”
  正说间,不妨香莲上前背上一掌,端公骇得魂飞魄散。姜氏问道:“你在做甚么?”
  端公忙打令牌。姜氏指着骂道:
  杂种娃娃胆好大,敢在这里打令牌?
  你在那个床底下把卦戒,教你的把戏只好哄婴孩。
  端公搞忙了,急念咒语。
  端公搞忙了,急念咒语。
  还要与你师婆把法赛,杂种儿子今夜要装灾。
  快些回家吃奶奶,免得羞你祖先台。
  端公莫法,放手打令牌。
  何不与师婆当个孙崽崽,师婆教你些儿乖。
  免得二回去戳拐,弄点钱免得拿与姿娘挨。
  端公莫法,口内只是念咒,手中连忙挽诀。
  杂种儿子你还要做丑态,真是狗娘娘把你屙出来!
  不信今天要出怪,那是甚么东西打起来?
  外面几个癫子用石子打进去。
  师刀令牌丢门外,牛角案子用火煨。
  周身与你一顿快,要你杂种一世都背煤。
  说毕,拉着端公一阵拳头,打得端公声声喊道:“救命!”
  高升忙。命工人把癫子拉开,掀进门去。
  端公忙把器物收拾,未到天明而去。走至半路,忽然癫狂起来,逢坎跳坎,逢沟跳沟,一身泥裹水浸。回家越癫越凶,寻人打架吵闹,家人用链拴住。无钱调治,妻子不顾,饮食欠缺。数月拖死。
  各位,这萧端公因他巧言惑众,沽买虚誉,痴男蠢妇信以为真,请他治病,他就乘灾哄骗,因难索财,看人妇女,谈人闺阃,奸盗邪淫无所不为。今日恶贯满盈,上天谴责,遭了报应,该当在此命尽,才遇着李家这个坑坎,并非是染着癫子死了的。
  再说李家,自端公去后,人人都说癫子过人,巫医不敢上门。文锦磨得面黄肌瘦,从前白面书生,今成焦黄村老。中夜自思,始悔前此不该退婚,若娶得胡女。何能遭此横祸,累及一家?
  不题文锦悔恨,且说当时正值末世,劫运将临。文武夫子、三教圣人在玉帝殿前求情宽缓,愿到各处现身显化,拯救人心,挽回世道。顺庆一带,乃是谢寿门在教化宣讲,建醮设坛,解冤治病,阴阳两利。高升听得,亲自去请,要他设醮解冤。那些帮坛生闻得癫子过人,俱怕去得。寿门曰:“我们代天宣化,办善劝人,逢冤则解,遇难则救。岂有癫子过人之理?”
  遂一口承认,搬了几个有德的讲生,到李家设坛诵经,门外宣讲善恶果报。这几个痴子喜听圣渝,每日听着不走,都是规规矩矩的,再不发疯。寿门逐日考问,始知是胡兰英全节自缢,死不甘心,在阎君殿前喊冤告状,阎君准他报仇,领了牌票来至李家扰害。端公那些法术,怎么奈得他何?寿门告知文锦,劝他多作善事,将功赎罪。文锦前已悔恨,今听寿门之言,真心痛悔,与父商量立功,资四百串终身宣讲。撤坛之日,在门外利幽,寿门指名劝讲,把一切冤枉剖析详明,层层道理,比譬醒确;又做一道祝文,高声念道:
  今夜晚坐圣台虔诚宣讲,众冤魂在此处细听端详。
  讲圣渝无非是劝把善向,阴与阳是一理为善则昌。
  十六条解仇忿个个宜讲,重身命方不负堂上爹娘。
  忿仇解两下里都无怨帐,有身命事父母才得久长。
  虽然是他前生将你没丧,这是他耍横豪坏了天良。
  去报仇纵然是你的正项,也当念父与母双双在堂。
  你今生就把他害得不像,他来世定害你更加惨伤。
  你报来他报去冤成海样,你今生他来世越结越长。
  李文锦他原是一时错想,他不该悔姻亲拆散鸳鸯。
  他只说叫你去另配俪伉,并非是苦逼你命丧黄梁。
  你自己不思量去挂颈项,就把他一家人尽弄癫狂。
  他心血不得干寻你还帐,你去在吼西国也难躲藏。
  他与你诵经典忏悔孽障,捐资财出功果解释罪殃。
  他能够做善事加鞭勇往,老天爷定保他转祸为祥。
  那时节要报仇上圣阻档。你想要跟他和才莫人张。
  天平称他□起二十四两,我看你那时节有祥莫祥。
  趁此时得放手且把手放,又何必把仇恨紧记心旁?
  倒不如做一个宽宏大量,把仇忿付之在大海汪洋。
  将他们一家人尽行释放,他感你大恩德没世不忘。
  今生等设醮坛诚心祷禳,焚疏文上玉表讽诵经章。
  蒙神圣课示你生死冤枉,你才是当今的节烈女郎。
  讲到此时,姜氏口椅于圣谕台旁坐下,大声曰:“你们在此讲些啥子?要讲就讲清楚点!”
  常言道是大人必有大量,难道说白白的去把仇忘?
  他把你供中堂门外左旁,姜氏女他为妹你做大娘。
  逢年节与朔望鸡酒敬上,生头男抚与你接起烟香。
  “使得,使得,要上家龛,我才依他。”
  你本是闺阁女未把门上,那有个未成亲就上家堂?
  二公婆来敬神怎能受享,在门外早与晚你妹装香。
  你保佑他夫妇麟儿早降,你有子方可以上得家堂。
  既讲和切不可又生妄想,谁翻悔天必降谁的灾殃。
  一事清百事清事事妥当,阴也安阳也安个个沾光。
  念毕,见姜氏坐在椅上,昏迷如酒醉一般。扶归寝室,焚化金银戒牒,又写胡氏牌位,安于门外左边,开光点像,备办三牲,祭奠安位,从此姜氏与哥嫂兄弟尽皆清醒无事。
  且说这鬼在李家极其灵验,凡有灾殃即来托梦,问卦即指,恳免即消,一家敬服如神明焉。这文锦勇力为善,出门宣讲,将身作劝,十分真心。
  再说他妻姜氏,娘家富豪,父母爱惜过分,养成一个泼性,不敬翁姑,不顺丈夫,不和妯娌,一味懒惰好睡。有不是处,翁姑说一句,他要还十句,一家人尽都让他。数年无有生育,是年忽然身孕,李母得病喊她熬药,再三喊之不应。文锦骂了几句,姜氏忿气,用阳沟水渗药。李母吃了十分呕吐,她的病是中隔,一吐竟自好了。那知姜氏背了罪过,上天恼怒,临盆凶险,小儿三日不下,一命归阴。文锦通知姜家超荐安埋,又托人讲亲,东西皆不成就。
  时本县汛官姓梁,名经邦,生女翠娥,都还清秀伶俐。小时爱惜太过,饮食随其所欲,因吃麻雀肉有味,天天都要。后闻麻雀是人用毒药死的,若是见雀落地,即忙剖去其肠,免致伤人。经邦遂叫毒雀人到衙,命他四处毒,以供女口。毒雀人住衙两年,一日睡山野被毒蛇咬死。
  各位,世间伤生之事,惟毒雀罪大。梁经邦是为官的人,就该禁止才是,为甚为女口腹,助桀为虐?造下罪过,所以无儿。其女越长越瘦,十八岁便成干经痨,医药不愈而死。死了两日,尸不僵硬,忽胸膛转热,竟自活了。梁经邦夫妇喜之不尽,问道:“儿呀,你也活了?希乎把娘都气死了!”
  翠娥叹气一声,转侧四望,开言说道:
  这一阵心中烦闷,睁开眼不识一人。
  “儿呀,我是你的爹妈,怎么就认不得了?”
  今日里冥王有命,他叫我借尸还魂。
  “□,阎王叫你还魂的哦?”
  有小鬼前面带径,行至在一院朱门
  见女娘堂前睡定,鬼将我魂扑他身。
  昏迷间浑身似捆,想动作手足难伸。
  但不知是何弊病,好教我心中觉惊。
  “翠娥儿呀,你不必怕,想你才活转来,手足是不柔软的。”
  又则见二老盘问,喊娇儿说是双亲。
  问二老高名贵姓,翠娥女是你何人?
  “你是啥子来头,连自己的娘老子都不晓得了?”
  在阴司到处游尽,并未见你这样人。
  “你前天才死,今天又活,阴司如何就走尽了?你好心记着看。”
  是是是奴知情景,难道说我已还魂?
  “儿呀,你活转来了,这是阳世,不是阴司!”
  尊二老听奴告禀,奴名叫胡氏兰英。
  “哦,你叫胡氏兰英,借我儿尸身还魂?你为甚死了又活,是个啥子来头咧?”
  在生前许与李姓,李文锦是我夫君。
  见奴丑心中怨恨,因此上退了红庚。
  奴不允爹妈阻定,忧不过自缢归阴。
  见阎君哀哀告恳,许我去找寻仇人。
  李文锦前生端正,作善事积德累仁。
  到今生福寿注定,二十四泮水香生。
  三十岁联科会进,做知县身管万民。
  他退婚损了德行,削福禄潦倒终身。
  奴到家去报仇恨,播弄他癫了四人。
  遇圣教解仇息忿,权且在他家栖身。
  李文锦从兹猛省,做善事加鞭力行。
  造功德把罪赎尽,老天爷复赐采芹。
  又念奴全节自尽,在阳世敬长孝亲。
  与李生姻缘有分,遂命奴借尸还瑰。
  与李家结为秦晋,作夫妇了却前因。
  “不知我女翠娥为何短命,如今又到那里去了?”
  因你女多伤性命,为口腹毒害飞禽。
  造罪多上天恼恨,折寿算拿入幽冥。
  受惨刑十年孽尽,方发放阳世投生。
  “我夫妇从前不知,误造罪孽,竟把我儿害了,如今追悔已无及矣!”
  上前来双膝跪定,拜过了二世双亲。
  将你儿许与李姓,愿爹妈福寿骈臻。
  此女疾病,从此不药而愈。
  经邦访问李家之事,果然是真。兰英思念前生父母,经邦把天祥夫妇接来,问及往事,半点不差。二老欢喜,与经邦商量,使人去李家,以还魂之事告之,顺便求亲。文锦口口称奇,即到衙中叩拜两家岳父母,当面应允。看期迎娶,夫妻和睦,如影形焉。兰英劝夫读书行善,时刻孝敬翁姑,和睦妯娌,经理家事,井井有条。文锦三十余岁入学,两下乡试不中,遂不思进取,竭力宣讲。后来兰英生四子二女,家亦顺遂,富甲一乡。
  各位,想夫妇乃天伦之首,好丑由命造,美恶是前修,切不可嫌贱。你看世间那些嫌妇者,徒背一身罪孽,何尝占了半点便宜咧?李文锦他不是嫌妇退婚,另娶美妇,何能弄得灾祸齐来?且不但受其磨折,用尽银钱,还把功名削去。幸喜他改悔得早,不致削尽福禄。所以上天最喜改过之人,苟能将功赎罪,自然转祸为福。胡兰英以贞烈而死,死亦馨香;报仇过后,尘缘未断,故能借尸还阳,复为夫妇。姜香莲之泼性忤逆,娘家骄养所致;梁翠娥之贪食毒物,父母溺爱而成。二女皆不免于夭折者,父母不知教训有以害之也。至如萧端公假术欺众,乘急搕财,到恶贯满盈,天亦假癫狂以报之。呜呼!天之报应,岂有爽于毫发哉!人当以此为鉴焉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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