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造恶终须报,只争早与迟。
居官无恻隐,保赤鲜仁慈。
但想盈囊橐,徒思括地皮。
按台□访日,万姓快心时。
话说按台行香、放告已毕,就发一掮密牌,仰扬州理刑,立拿贪官扬州府知府利图,摘印送监候讯。一面又发一告示招告。利图在衙,如何得知?那日正坐堂审一桩屈事,是泰兴县一个穷秀才,自幼聘定一个妻子。地方上有个土豪,名强虎,看见她标致,定要讨她作妾。因女子父母不从,竟黑夜统众抢去,强逼成亲。幸那女子贞烈,寻死觅活,必不肯从。土豪就将她锁闭深房,着几个丫头仆妇,看守劝从。女子的父母就通知了女婿,大家出状,在县中告了。幸县官清廉,立刻提来审明,将女子断还了秀才。幸未失身,也不择日就做了亲。将土豪家人枷责,事已完了。谁知利公子访知,就着人打合土豪来告府状。
那土豪因县中断了,正在气闷,果然告了府状,利图批准亲提。私与土豪讲,要五百金,包管断他作妾。土豪就送三百金,利图允从。公子又在外要一百两,后手又着人去说,老爷是没主见的,全要夫人大娘帮衬,每人要大珠一串,再无不妥。那土豪已上了恶马背,果又送了二十粒大珠,原合成五百之数。利图遂即出牌提人,土豪又贿嘱了差房,擒拿燕雀一般,将秀才夫妇,并女子的父母,立刻拿到。惊动了三学秀才,人人不服,来动公呈,被利图扯得粉碎。大骂道:“你们这班秀才,犹如疯狗一般,动不动就是公呈。做秀才的人,强占了人家女子,本府审了,还要通详各宪,你们自己各保前程,不要自来送死。”
众秀才道:“且看你怎么样审?审得不公,我们去见按台,必要辩明的。”
利图大笑道:“你们要见按台么?我叫你一个个都死在按台座下!”
吩咐赶出去。那些秀才终是斯文人,怎经得衙役如狼似虎,赶了出去,就带土豪进审。那土豪前面原捏就一张卖契,买了一个硬中,说:“那女子久已买她,养作外宅,近来私自结识了这秀才,她父母得银卖奸,职员知道了,领了回去,那秀才不思自悔,反恃着县主情熟,挽通女子父母,倒告职员劫抢。县中一面情词,不问曲真,反将小妾断与奸夫,还将卖契扯去。情实不甘,求太老爷明断。”
利图就叫唤秀才上来,不问清头,先骂道:“你这没行止的狗头,做了一个秀才,不思闭户读书,专想出入衙门,结交官府,奸淫妇女,谋占为妻,本府已经细细访实,你还有何辩么?”
秀才道:“这明明是生员自幼聘定的妻子,那土豪谋娶不从,强劫抢回,蒙县父母,已经审实断还。生员岂是奸淫谋占之人?”
利图道:“还要强辩,谁不知县官是你相熟,一面情词,胡图断结。本府今日审实你这狗头,死在目前,通详各宪,连那县家也不得干净,下去!”
唤那女子上来,利图先将气鼓一拍,道:“你这小小年纪,父母卖与强虎为妾,就该安分相守才是。怎么又私通那秀才?廉耻丧尽,还不知自悔,竟安安稳稳,随了奸夫快活,难道没有皇法的么!你今日好好仍随强虎去,本府也不深究了,若再违拗,本府刑法厉害!”
那女子道:“小妇人自幼父母许与秀才,明媒聘定,何曾卖与强虎?今蒙县主明断,父母主婚,何曾随什奸夫?”
利图大怒道:“你这淫妇,在本府眼前,还敢强辩,恋着奸夫么?拶起来!”
可怜那女子十指尖尖,被皂隶狠狠地扯出,套上拶指。吓得那父母急急赶上叫屈。利图道:“我不叫你,谁许乱我堂规,把那两个狗男女也夹拶了,着他快快一齐招上来!”
皂隶都是得了土豪贿赂的,官一吩咐,就将夹拶取到,将他夫妇二人,扯下要上。只见秀才大跳上堂,道:“是非曲直,也须细审,怎么得了强虎银子,将人乱拶乱夹,逼士人之妻为土豪之妾,难道没有皇法的!现今按院降临,岂无耳目?”
利图恃着按院已经讲妥,便拍案大怒,道:“你说是个秀才,打你不得,如此放肆。我打且稍缓,取短夹棒来,先夹死你这狗头,不怕你按院处告了我来。”
皂隶听说,果取过夹棒,要扯秀才的鞋袜。秀才强住不从。外边众生员闻知要夹秀才,也大闹起来。奈衙役众多,推住不容进去。
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只见四府来到,众生员上前告诉。四府道:“诸生不必唣,本厅进去,自见分晓。”
四府仪门下轿,也不候通报,望堂上直走。利图见四府不候通报,直闯进来,甚是奇怪。见已到堂下,只得走出座来,要上前相问。只听四府道:“堂翁请出印来!”
利图大惊失色,还要更问。见四府取出按院密牌送看,一面就叫带来衙役,替太爷去了冠带,上了刑具,带去收监。只听得堂下看审的人,齐齐高叫:“天开眼了!”
那秀才就上堂跪下,禀四府道:“生员自幼定的妻子,被土豪强抢了去,幸县父母断归。今强虎送五百金与利太爷,强要断去。今日不问曲直,非刑夹拶。若非太公祖老爷到来,生员已被夹死。望太公祖老爷作主。”
刑厅道:“将强虎带着,本厅细审便了。”
且不说利图下监。且说公子在后堂看审,见刑厅忽来摘印,将父亲拿去,起初不知何故?细细一访,方知按院拿访的,心中大骇,道:“他受了我一万银子,还有许大司农与舅爷说妥,还当面许我,有话传与堂官王恩,说了叫舅爷出来会我。此言尚未一月,难道就忘了?就是忘记,也不该反来拿访。其中必有缘故。如今且到他辕门上,问一问再处。”
当即赶到察院衙门,望辕门直闯,被把门军士盘问,只说要会堂官王大爷说话的。门皂见他体体面面,又要寻内里人讲话,只道果是官府有一脉的,不敢阻挡。来到号房,对上房一拱,便自通脚色说:“大老爷当面吩咐,叫我来寻堂官王恩,有一句话进,烦通报一声。”
上房不敢隐瞒,将他的话向内禀知。巡按大怒道:“我正要拿他。只因未有告发,单拿利图下狱。怎么他自来投死?”
吩咐拿下,打点开门。吓得公子失去三魂,想到人情奸险,一至于此。又一想,道:“他虽反面无情,当面受我一万银子,终是软胎,我总拼一死,当堂叫破,看他如何抵对!”
言之未已,按台已坐堂叫带那光棍过来。公子只说按院还是得银子的,便大着胆跪上去。按院一看,见就是那年查关下船唣的人,拍案大怒道:“原来就是你这狗才!你父子济恶,本院正要拿你,你如何擅闯本院的辕门,冒称寻堂官讲话,希图钻刺,难道不晓得本院是一尘不染的么?”
叫剥去衣冠,先捆打四十,再慢慢地问他。公子听说,心中想道:“他明明得了我一万银子,还在公堂上撇清说一尘不梁,分明要打死我以灭其迹,不如叫破了,也不过一死罢了。”
公子见军牢来扯,便大喊道:“等我说明了,死也死得甘心。”
巡按听了,止住道:“有什说明,容他快说。”
公子道:“你点了巡按,盘费俱无,还欠了几千京债,没得还,难以出京。着贾舅爷在外寻门路,弄银子,来打合我送你一万银子,许提拔我父子。你的亲阿舅,晓得你做人,反复不肯相当,你又央你老师许大司农,在城外脱空庵过付,你又着堂官王恩与我相认,说有话叫我亲来寻他传进,叫舅爷出来会我。如今不指望你提拔,反一到就叫刑厅来拿我父亲,又无故将我要打,分明要打死了,以灭其迹。殊不知人迹可灭,天理难容,就死到阎罗殿前,也不肯甘休的。”
巡按听了,大惊道:“你这狗才,想见了鬼了!叫书吏录了他的口供,本院奉旨钦点,现给有盘费,为何没有?又何曾欠什京债?我夫人姓施,并无兄弟,何来有姓贾的舅爷?若说我乡场老师,一个姓马,现放山东巡抚,一个姓竹,现任翰林院侍讲。会场老师,一个大学士方,一个都察院黄,何尝有姓许的?且朝中历来不曾有许大司农,可不句句都有假话,要污辱本院么?还说有什家人王恩,这话一发荒唐了。本院寒素传家,并无家人小厮,随身只有一个长班,谁人不知,敢于冒讲么?你且抬起头来,认一认本院,只怕本院认得你,你倒未必认得本院了。”
公子听说吃了一惊。果抬头一看,哪里是京中拜见的?方大哭道:“罢了!罢了!小的该死。”
按院道:“你认明了么?本院可是受你银子的?”
公子连连磕头道:“不是,不是。小的遇了京拐了,该死!该死!”
巡按又命将遇拐细情,一一说上来,倘有半字隐瞒,取夹棒伺候。公子只得将京中之事,细细说上。按院道:“你夤缘贿嘱钦差,已该万死,今又无故污辱本院,罪更难容。如今还不甘服么!”
吩咐捆起来,着实打。可怜公子一向娇养的,如何受得起按院的板子。打到二十,早已将死。按院就叫放起,带去收监。一面就拜疏,历呈利图父子恶迹,并带私行贿嘱京拐,冒污钦差,伏惟查究。又写一书与都察院黄老师,恳求严查积拐,以清官凭。黄公接到门生的书,适遇皇上将疏批发都察院严查,随即将脱空庵和尚密拿到私宅一审,招说并非通谋,事情果有。黄爷就着几个和尚改作俗装,随各门巡城御史,识认诸拐。三日内,果查出一人,即向日之假司农。唤来一夹,个个招出,立刻拿到。每人三十枷号两月。贿银追出修城。放明,面上各刺“积拐”二字,自后,京拐藏形,话不细表。
且说利图送到监中,心中气闷,还暗想:“按院得了银子,如何反来拿我?须叫儿子去见他,拼得再送几万银子与他,偏要弄复了扬州府,将方才这些幸灾乐祸的人,个个处死方快。”
正在思想,忽见禁子背人进来,一看却是儿子,见打得这般光景,问他又不开口,细问禁子,方知是按院打的,更觉奇怪。直过了一会儿,公子方醒。利图一把抱住,道:“我儿,按院得了银子,不指望他提拔,怎忽反面无情,将我拿了,又将你打到这般光景。”
公子道:“哪里是按院反复,总是孩儿该死,害了父亲了。”
利图道:“这怎么说?”
公子逐将京中遇拐,并非按院,一一说明。利图方大惊大哭道:“如此说,我们是断然没命的了。须寄信出去,拿些银子来监中使用,衙门上打点。不知按院可有门路?”
公子道:“据他堂上撇清说一尘不染。只有四府是他同年,先送些银子与他,要他转恳巡按,拼得送他一二万金,他见了银子,难道真个不要么?若果不要,还有一个顶大的门路,连按院都要弄坏他方住。”
利图道:“若有这个门路,极妙的了。是哪个?”
公子道:“我前日在京闻,卢丞相权势最重,又极贪财。家中现有十数万银子,连夜打发母亲同妻子进京,送与他。还怕不妥么?”
利图听了,正中欢喜,忽见一个家人急急赶进监来,大哭道:“老爷不好了,昨日摘印后,公子才走出外边,就有数万人将衙门围住,直打进来,夫人躲不及,被众人扯出,衣裳裙裤扯得精光,登时乱拳打死,可怜阴户都挖穿。幸喜大娘逃避得快,躲在后边粪窑里面,方才得免。直到四府急急赶来安民,方才渐渐退去。可怜衙中抢得罄空,莫说银钱一些没有,就要一只箸、一丝布也没有了。夫人精赤条条,死在血泊之中,衣衾棺木全无,老奴只得到至诚会中,领了一口棺木,身上脱下一件布衫,将就掩盖盛殓了。
百姓还要来打材,亏车老爷押去埋了。可怜大娘,直至众人散后,方才爬起,虽未伤命,满身蛆虫、臭粪,又无衣换,又无汤洗,只得到荷池中,将满身衣裳裙裤一齐脱去,洗净身体。又将衣服等逐件洗濯,可怜脚带内,都是蛆虫,衣服洗了,又无日晒。老奴只得将些打坏的什物,烧起烘干,与大娘穿了。那些丫鬟、小厮、家人、仆妇等,见这光景,也趋势早早掳了些东西逃去了。只剩得老奴与大娘房中一个小燕,还恐百姓再要打来。衙中又一无所有了,晚上同了大娘,私自出来,借住在段门子家。那门子还甚是可恶,夜间竟来调戏大娘,被我说了几句,还受他多少气。今早要到四府去禀他,谁知有数百人到按台处告老爷,都发在四府收,正在嚷闹,吓得老奴急急赶来禀知。”
家人话未说完,利图一交晕倒,吓得公子老仆,急急相救。正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未知利图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