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莫道相无准,骨骼生来定。
婢妾岂长贫,胡为太认真。
贵贱多更变,安份休留恋。
试看绿林豪,尘嚣枉自劳。右调《醉公子》
话说爱珠与无瑕打扮完了,就同妹子与众丫鬟等,一齐出去,在内堂等候。员外出去,就叫石道全厢房少坐。自己同了相士进来,先叫无瑕上前,“这是大小女,请先生一相。”
相士细细将无瑕一相,心中想道:“亏此老,倒生得出这样一个好女儿。”
便道:“请小姐咳嗽一声。”
无瑕便轻轻咳嗽一声。相士便对着员外道:“恭喜员外,有这样一位好令爱,小子方才说员外有半个贵子,还不想有这般大贵的令爱。”
员外听了,已不觉好笑道:“被我试出来了。且不说破,看他说如何好法。”
相士道:“我看令爱尊相,肩抱日月,定作朝廷之贵。眉湾星宿,准为王者之妃。目如秋水,声似凤鸣。但嫌嘴脸少狭,山根略断。为此早年蹭蹬,不能母仪天下。然亦必为侯伯夫人,后来还有大贵儿孙,寿元八十八、九,夫妻荣贵,子媳团圆。小子在江湖上二十余年,这样好女相,见得甚少。再请第二位来相。”
员外就唤过素珠说:“这是二小女,请相。”
相士又将素珠细细一相,也叫咳嗽一声。说:“二令爱尊相,虽大不如大令爱,然也是一位贵相。你看她五岳端厚,骨气磊落,神色温和,坐视不凡。面虽紫黑,而红光暗现;声虽高大,而响亮神清。一二品荣封可保,夫荣子贵无疑。小子前看员外,该有半个贵子,该应在二令爱身上。适见大令爱如此大贵之相,员外就不该只有半子之荣了。难道小子先前看错了不成?”
员外道:“这且不要管他。我家这些丫头里边,可也有个好些的相么?你们一齐来同立了,也烦先生相一相。”
那时有六个丫头,一般打扮,爱珠亦杂在其中。先生两边细细一看,对着员外道:“六位尊婢,相总不相上下。一生衣禄无夸,后来都也有些收成。要十分大出息的,却也没有。”
员外见他相不出大小姐,便指着大小姐说道:“那五个丫头原是我家生的,只这一个,是我上年外边讨来伏侍大小女的。前日有个相士,说她目下虽是丫鬟,将来倒有夫人之份。请先生再细细相她一相,果是如何?”
相士又将爱珠一看,便道:“今日相多了,迟日再相罢。”
员外道:“只这一个,何难一相。虽是丫鬟,相金自然照数奉送。必要请教的。”
相士道:“小子哪论相金,只因这位尊婢,相貌可疑,说来诚恐员外见怪。”
员外道:“想是她的相还好过小女么?说来恐小女们怪。这个不妨。丫头原有好相,只要据相直言便了。”
相士道:“既如此,姐姐们请便。我与员外细谈便了,只不要怪。这位尊婢,若果相好,何妨直言。方才员外说:有个相士说她目下虽是丫头,将来倒有夫人之份。这话大相反了。目下丫鬟,倒还屈了她三分。若说将来,不但夫人无分,就要学这五位尊婢,只怕还赶她不上脚根哩!”
员外道:“哪有此理!”
相士道:“女人最忌有媚无威,举止定然轻狂。面薄唇浇,作事定然刻薄。颧高带杀,定主刑夫。山根细软,定难招子。兴腰如摆柳,贫贱无疑。两目似流星,臭声难免。气短色浮,难过三九。幸喜伏侍大令爱,若能真心着意靠她宏福,或者还有小小收成。若一离心,不要怪小子说,不作青楼之女,定为乞丐之妻。死了,棺木还要别人捐助哩!”
言未毕,员外早已气得发昏,道:“放屁!放屁!眼睛也没有,还要出来相面。”
里边院君也大喊道:“这样放屁!叫家人们挖去他的眼珠,拿粪来灌他。石道全这老奴才,荐这样人来相面,也与些他粪吃吃。”
爱珠道:“总是无瑕这贱人,叫老子领这放屁的相士来骂我,我只打这贱人。”
吓得相士连连赔罪道:“小子原说相多了,相得不准,员外何必着恼。”
员外正要叫人来打他,因想前日在外闻得新按院,是江西人,久已在此私行。知道这相士是谁?不要打出事来。赶他去罢。
且说石道全在外,听见里边大闹,不知何故。只见相士急急地跑出来,正要问他,相士一把将他扯了就走。出了墙门,走到一个庙中,方才立定。相士便将进去先相小姐,后相丫鬟,如何好,如何歹;又另相上年新讨的丫鬟,相甚坏到不堪。因我直言,一家怒骂。并累老兄也骂,还要叫人打我二人。幸喜走得快,方免一顿打。
道全听说,大惊道:“不瞒先生说,上年新讨的就是小女。据先生说,是极坏的相了。先生还说我有半子显荣,却从何来?”
相士一想道:“决然不是!若是令爱,不过是他家一个丫鬟。我就说她不好,他也未必这般恼怒。即使恼怒着我,决不为了你令爱,倒把你也骂。况还隐隐听得一个娇声,说:‘都是无瑕这贱人,叫老子领来骂我的,我只打这贱人。’即此一言,可知不是令爱无疑。她说我相坏了她,要打令爱,其非丫头又无疑。想来先相的大小姐,倒是令爱。另相的丫鬟,倒是大小姐。她们改扮了来试我的。若果如此,尊相一发准了,我相此老,决没有这样好女儿的。我说他半子之荣,当应在二小姐身上,那里还有一个贵女。”
道全道:“如此说,我女儿倒要吃打了。”
相士道:“不消虑得。令爱如此好相,目下就吃些苦,不几年就看她不得了。小子且别,数年后,等你女儿贵显,你做封君,那时再来奉候罢。”
说完分别而去。
道全一路懊悔,来到家中,将前言一一对周氏说了。周氏便痛哭起女儿来。道全又怨说都是妻子叫荐去的,彼此怨悔不题。
且说爱珠,就将无瑕一把扯进房,叫她换去了裙袄、绣鞋,命她跪下,说:“贱人!好一个皇后夫人。你叫人来,说得你这般好,说得我这般贱。你且到粪缸里照一照嘴脸,看不信你是夫人皇后,我倒不如你?说我刻薄,又说我轻狂,你也到我家两年了,我刻薄了你什么来?如今总是叫我刻薄轻狂了,且从你夫人皇后面上刻薄起来。”
便拿起门闩,一连打了二三十。无瑕凭她打完,说:“这是小姐与我改扮了,那相士看不出,胡言乱语道的,与小婢无涉。”
爱珠道:“还说与你无涉。是你老子领来,明明叫他骂我的。”
又提起门闩,打了一二十,无瑕也不敢再辩。亏院君在外,听见打得多了,便走进把无瑕骂了一场,将爱珠劝了一会儿,方才住手。
自后疑神疑鬼,见无瑕与同伴讲句话,就疑是笼她,便要打。偶与二小姐一处,便说你夫人对夫人,在那里说我,又要打。不但无瑕常常受打,连素珠也常常受阿姊的气不题。
且说金彦庵带了家眷,一同上任。一日,船到江心,只见一只小船,在他船边飞一般摇了过去,少停又飞一般摇了转来。如此者三四回。彦庵虽然惊奇,也不放在心上。晚间住了船,吃罢夜饭,公子见月色甚好,老家人俞德在梢上,他也到梢上看月。忽见几只小船,摇到船边,就有十数人各持刀斧,跳到船头上来,打入舱中,吓得老爷、夫人、元姑俱跌倒在船板上。众强盗就将什物罄掳一空,并将老爷、夫人、元姑俱活捉过船,飞也似摇去了。那梢工水手,见强盗上船,各抢一块板,跳入江中去了。俞德见船家水手,都跳下水,情知不好,也抢一块大板,抱了公子一同也跳下江中,且按下再表。
先说众强盗掳老爷等解到山上。原来此山唤大炉山,大王姓萧,名化龙。自幼响马出身,后来招兵买马,渐渐想起大事业来。年纪四十,尚未有妻。于三年前,在江中劫得陕西西安府铁知府一家,那时将知府抛在江中。夫人解氏十分美貌,一子年方六岁。夫人见丈夫抛在江中,也便望江中就跳,被大王一把抱住。知府在水中冒起说:“忍辱存孤要紧。”
一句话沉了下去。夫人就想:“我家世代单传,如今只有此一子。我若死节,此子必不能独存,岂不绝了铁家后嗣!杀夫之仇,谁人来报?所以相公叫我忍辱存孤。且待儿子长大,报得此仇,那时寻一自尽便了。”
于是便勉强忍住,被强盗掳上山来,就要夫人成亲。夫人一想:拼得忍辱从他,须要与他一个下马威,以保众人性命,以留报仇地步。便道:“奴家是个诰命夫人,要杀就杀,休得妄生痴想!”
大王再三哀求。夫人道:“若必要我相从,必须力行王道,指望有个收成结果,也不枉为失节之妇。若照目今所为,专以杀人掳略为事,倘遇官兵到来,原不免于一死,徒然遗臭万年。莫若死于今日,还留得个完名全节,以见丈夫于地下。岂肯贪生怕死,苟延性命于一时么?”
大王道:“夫人之言极是。只不知王道如何行法,但求吩咐,决不有违。”
夫人道:“若要我从,先须依我三件。”
大王道:“夫人若肯顺从,莫说三件,三十件、三百件,无有不依。”
夫人道:“既要了我,凡一应妇人,不许再近一个;第二件,我的儿子,须要极力保护,抚养长大;第三件,自此以后,凡一应过往官员客商,不许轻杀一人。”
大王道:“都依,都依。第一件,有了这样美貌夫人,还要别个妇人何用?第二件,我今年已四十,尚无子嗣,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一般,哪有不极力保护之理!第三件,我只要银钱,原与人无仇,自后立誓,不伤一命,只将活的捉来听凭夫人发落何如?如今没得讲了,就请过来拜堂。”
夫人无奈,只得含羞忍辱,随了大王。幸而大王事事遵夫人之命,果然半点不敢违拗。所以今日金彦庵夫妇,得免杀害。解上山来,大王就请夫人出来发落。夫人出来坐定,强盗就将三人解到案前。彦庵也不跪。夫人问道:“你二人可是夫妻?何等样人?”
彦庵道:“我是两榜进士,今选陕西浦城县令,同夫人女儿上任,被你们劫了上来,要杀就杀,不必多问。”
解氏听说,物伤其类。心中伤感道:“原来是位两榜,请坐了,有话商量。”
回向大王道:“孩儿年已九岁,正要读书,恨无名师指教,难得今日到来,意欲屈为西宾,训诲儿子。大王以为何如?”
大王道:“夫人之言甚是。就叫收拾西厅,让他夫妇居住。择日开学便了。”
彦庵道:“休得妄说。我是朝廷命官,岂作强盗先生么!”
解氏道:“大人不必推却,且请西厅暂住。明日着小儿来相商便了。”
彦庵也不答应,推到西厅,夫妻想起儿子与老家人,必然死于江中,痛哭一场,一夜何曾合眼。
明日早晨方起,只见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走来作揖道:“先生拜揖。”
彦庵一见,想来是强盗的儿子了,也只得还了个半礼,道:“小官何来?”
那孩子就将门关上,扯彦庵到内一间去,跪下痛哭,道:“学生姓铁,家住浙江,绍兴山阴县人,父亲名廷贵,也是两榜出身。前年升任陕西西安府知府,带了我母子到任,在此经过,也被这强盗劫了,将我父亲抛在江中。我母亲随欲投江自尽,被强盗扯住。可怜我父亲,在水中冒起,对着母亲说:‘忍辱存孤要紧。’如此而死。母亲因我家世代单传,母死子亡,必然绝嗣。又因父亲之言,要留学生为报仇之地,随立三件,要强盗依允:一不许奸淫妇女;二要抚养孤儿;三不许杀害一人,捉来人口,俱要母亲发落。那强盗要母亲顺从,样样允从。只可怜我母子忍辱事仇,今已三年,如坐针毡。今见先生,心中甚喜,欲屈先生暂时将就,训诲学生,一有机会,共报此仇。谅强徒决不敢来相犯。”
彦庵道:“如此说来,你是我的世侄了。令祖与家父同年,尊翁曾做过敝府吴江县令。那年来看家父,我也会过,若果是真,我也只得权住,只恐令堂已顺强徒,果肯再报仇否?”
孩子道:“先生说哪里话!家母虽则相从,日夜暗自啼哭,急思报仇,并无虚假。”
彦庵随亦应允。那孩子报知母亲,各各欢喜。先将掳他物件一一送还,然后择日开学,送儿子拜见先生。彦庵就替他取名纯钢。
拜见毕,大王备下筵宴两席。外边彦庵与大王对席,纯钢坐在旁边。内里夫人与解氏对坐,元姑坐在旁边。未几席散,各各安睡。自后彦庵尽心教诲纯钢。幸喜纯钢甚是聪明,更兼苦读,彦庵每每冷眼看他,读书之时,常常暗泪,方信是真。读书之暇,又教他些武经七书,并叫他学些武艺,以为报仇根本。正是“天下无难事,只怕用心人”,不数年文武精通,师生母子,常想报仇。奈大王势焰日盛,急切难于下手。不知此仇几时得报,金彦庵可有出头之日,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