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庆如,自君实处出来,正要到迎春坊告知林林这番创举,却见小牧自后赶上道:“庆如,今日香海报上,不知那个叫化子造你谣言,你曾见么?”
庆如愕然道:“没有。”
小牧从袖中取出一张小报来,庆如接过,只见上写着道:
“迎春坊茶花第二楼武林林,与东方亚猛,水乳交融,恩情固结。闻节后决计从良,奉来贿迁,其乐何如?惟闻东方亚猛,为会党中人,将来不无株连之虑,我为武林林危之。”
庆如看罢,不由不怒气上冲道:“什么人这般胡说?!我同会党宗旨不合,毫无干涉,如何说我是会党中人呢?”
小牧道:
“我到报馆里问过,原来就是华中茂叫他上的,他们怕他的势力,不敢不上。据说原稿还要利害,经他们改轻了才上的。据我看来,这华中茂与你结怨甚深,大有倾陷之意。他的机械百出,你要格外小心方好。”
庆如听了,身上冷了半截,只得谢了小牧。
匆匆回来,一一的告与林林,林林大怒道:“这华中茂,真不是东西!我又不曾得罪了你。你造这种谣言干甚?至于我不肯与你要好,那是你程度不够。你不怨自己,反怨别人。庆如,我从前拿他比那傻伯爵,此刻看来伯爵不过是傻子罢了,却没有他这种阴险。我倒要奋发我的才智,要与他大做一场呢!”
庆如劝道:“忍些气罢,这个人岂是好惹的?他一动手,连外国人都怕他的,我们还是收敛些为妙。”
林林沉吟道:“也罢,此刻端节快了,一过节,我们就除去牌子,搬到公馆房子里去住,那时深居简出,就不怕他了。”
庆如点点。
原来上海北里的规矩,所有欠出的酒局账,都是按三节收取,却决不能收到十成。只因上海的滑头最多,他们虽是穿着的好看,其实不名一钱。平日大吃大喝,招摇过市,一到节间,都是匿迹消声,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把酒局等账付之一漂。
好在这种债务,是不能经官控追的,所以放心胆大,毫不要紧。
一过于节,依然出世。不过冤家路窄,如果在马路中遇见,不免要剥衣出丑。因此,他们又生出一付计划,只盼望所做的相好嫁人,或是死了,就有词可藉,奉旨奉宪的漂账。即使这人并不嫁人,也要造许多谣言,说他要嫁,好让大家漂局。这小报就是他们的扒问了。那时被诬的人,须要立刻声明更正,还好挽回,不然此说一传,就要分文无着,林林只顾避害,却没有想到这一层。到了节间,收数十分短少。但他所欠的账,晓得他要不做了,都来逼索,不肯挂欠。林林只得将历年积蓄,尽数取出,还清各项,方才停妥。那日是端节上一日,有虹口华公馆里华大人派一当差的人,来叫娘姨阿宝,到他公馆里去,有要言吩咐。阿宝进来告诉林林道:“华大人差人来喊,只怕要开销局账罢。”
林林沉吟道:“局账他不会送来,恐怕是另有缘故,你只管去就是。”
阿宝应诺。到华公馆来,果然架子极大,显赫非常。管门的引到书房中,坐了一会,只见华中茂腆着肚子出来,指着凳子,叫阿宝坐下。自己踞在炕上,哼吃吃的说道:“阿宝俺今天叫你到来,非为别事,只为俺前日看见香海报上登你先生要嫁人了,俺很欢喜,但是上海人也很多,为什么一定要嫁给那个什么东方亚猛,俺不晓得你先生看上他那几样,若说他是前任上海县的侄儿,有些威势,此刻他的叔子早已死了。若说他是个财主,俺听见人说,他去年年底的账,只还得一半,至今没有还清,看来是个穷鬼。至于他这个留学生,更是没用的了。今年京里大考,他的同学都去考得高升三级,只有他自己晓得没有学问,决考不上,所以不敢前去,只靠着一张嘴,在堂子里骗人,也是你先生的晦气,上了他的当,此刻索性要嫁他起来了。你们跟他一场,要劝劝才是。”
阿宝道:“俺们也曾劝过几次,怎奈不肯听。那项大少俺们看来也不觉得怎的,如今听你大人说了,果真有些不妥当,待俺回去极力的阻挡便了。”
中茂道:“还有一件事,要你回去对你先生说,像俺这种年纪,你先生是不欢喜的,俺也不敢想吃这天鹅肉。此刻有一头好亲事,待我来做个媒,你如果帮我说成了,必有千金重谢你。你道是什么人家呢?说起来真要吓死人。乃是京中的王大人。他上月有信来,托我代他要一位才貌双全的侧夫人。
这王大人年纪很轻,不过二十几岁,相貌生得十全,也曾出过洋,却已做到六部尚书的地位,是当今老佛爷最信用的人,不久就要封王拜相,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普天下那一个及得他来?他却于温柔乡里着实讲究,是个风流不过的人。论他的家财,足有大半个天下。别的不讲,只上午做一回寿,就收了一百万。你想还有数么?这种去处,才不辱没了你先生的才貌,难道一定要跟那穷酸,苦恼一世么?至于聘金添妆等项,或是一万或是二万,只要你先生开一开口,总照上海没有出的数。好在我同王大人交情很深,这钱我送了他,也好报答你先生一番待我的情,你也好在这里头做起一个家当来呢。”
阿宝听了喜逐颜开,连声道谢道:“难得你大人这般用情,真是恩德无量。俺先生听得有这般好处,那有不愿之理?待我立刻回去,告诉了他,只怕还要喜坏他哩。”
说罢便站起告辞,中茂将他肩上一拍道:“你必格外留意成全了这事。”
竖起一个大指道:“一千现洋,送你独享。”
阿宝含笑辞回,一路好生侥幸。见了林林,把上项事一一说知,还加了许多怂慂的话头,却因庆如在旁,没有说出中茂谤毁的话。林林顿时大怒,指着阿宝骂道:“你这冒失鬼,你听了这种卑鄙不堪的言语,还敢到我这里来转述!难道你不会当场抢白他么?王大人又是怎么?牛不喝水强按头,我不喜欢,就是天上的神仙、当今的皇帝,不许他觑我一觑!我要喜欢,就是叫化子,也由得我要好。那些臭富贵臭金银,只好吓吓别人,倒要想哄动老娘,不要迷糊了你们的心了!”
骂得阿宝怒气冲天,骨都着嘴道:“我是好意为你,又不是我的话,肯不肯在你,那个受你这种骂!”
赌气把帘子一掀,喃喃的出去了。林林自觉一时气头上过分了些,也不理他。庆如呆子半晌道:“林林,这件事,倒不好措置哩。这工尚书是有名的一个色鬼,平日招权纳贿,无所不为。这华中茂确是他一个得力的走狗,专在上海,替他藏私搜罗美色,这件事他要说到,就能做到。如果实行起来,此刻闇昧世界,只怕就要有些不测之变,你我倒要善处为妙。”
林林沉吟许久道:“有了,华中茂那厮,所怕的是我嫁你,所以吃这寡醋。若晓得我没有嫁,也就宽下来了。如今可差阿宝去回复他,只说下节不过歇夏,并不嫁人,过了中秋原要应局的。所有京里的事,到那时再议。好在歇夏上海是行的,他也不好阻我了。”
庆如道:“这样回他,只好缓过一时,久后如何好呢?”
林林道:“等他宽缓了些,我们就拣地方去旅行,给他一个溜之乎也,好么?”
庆如道:“也只好如此。”
便喊阿宝进来,叫他去说,阿宝道:“这样还好,只是我本没有生意,先生歇夏,我是要跟去的。”
林林晓得阿宝舍不得这媒金,还想后来亨用,只得答应。阿宝自去了。这里庆如租定了新马路梅寿里一所房屋,三楼两厢,把自己行装也就迁入。
因有华中茂一番打咤,不好称为纳妾,变成上海人所谓租小房子了。一至初六那天,林林坐了一顶轿子,由迎春坊迁新马路来。阿宝、阿招两人跟去,把“茶花第二楼”匾额依旧悬挂起来。好在说是歇夏,所以出院时毫无开销。不比嫁人,要犒赏喜封。这一迁在庆如、林林,要算遂心如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