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升便同那大人进了三弄,认定小林宝珠牌子,进门恰好宝珠在家,上前请叫过了,让在榻床上坐,世升便叫把他的娘阿金叫来,吩咐道:“今天我请这刘大人在这里用酒,你们要格外巴结些才好。刘大人是公侯门第,到这里来真是赏脸给你们,该要晓得。”
阿金听了慌忙吩咐账房里去了,世升一面又恭维道:“宪驾在此屈等得很,待卑职请几位上海的阔人坐陪大人谈谈。不瞒大人说,这班阔人因卑职办事还好都同卑职来往的,很亲热。”
一头说,一头已写了许多请客票,什么严大人哩、施大人哩、周大人哩,也记不清许多,怕相帮的不地道,叫他自己的车夫去请,说务必要请赏光。谁知去了半日回来,却说是一概谢谢,急得世升抓头摸耳,老大不堪,又十分足恭,想是时候太晚了,倒劳大人久候。也罢,就请卑职的几个同事来,将就陪侍罢。便又挥了几张请客票,刚刚发出,门帘外一阵脚步声进来许多人,都是头上前刘海卷得很长,脚上外国的黑色线袜,齐道:“老褚你难得请客呵。”
世升忙丢了几个眼色道:“这位刘观察新从省里下来的。所以兄弟今天奉攀一叙,邀诸位作陪。”
众人听了都吃一吓,延挨半晌,免不得上前招呼,也有作揖的,也有点头的。有一个要想学官场的请安,却把脚拖得忒长了,立脚不定,几乎吃跌,挣的面孔通红,好容易大家坐定,世升随便吩咐摆起台面,一面开写局票,世升对着刘大人道:“这小林宝珠倒还不差,去年游戏报馆,取过他曲榜状元,大人就叫他一个本堂罢。”
刘大人道:“那是你的贵相好,怪难为情的,使不得。”
世升忙道:“这个不妨事的。只要大人中意了就是。”
刘大人便点了点头。世升又给众人开局票,张三、李四、大少爷的姓都写了,却等了半天不见有人说出倌人的名字来,世升又催了一遍只见他们都唧唧哝哝了一会,方才出来说了名字。世升一一写了便起手巾入了座,这不用说,一定是刘大人第一位了。宝珠上来斟了酒,便换了出局衣裳,坐到刘大人背后。娘姨阿小妹装烟已过,喊了乌师进来,挨起胡琴,唱了一只二进宫。刘大人是北边人,深通音律,提着嗓子高喊起好来。世升十分得意又凑趣道:“大人看他唱得好就讨了回去做个姨太太罢。”
刘大人微笑却不说什么,阿小妹接口道:“刘大人肯讨俺们的小先生,那是小先生福气到了。”
宝珠听了抿着嘴笑笑,通席一齐附和了几声。台面上已上了许多菜,只不见外面一个局来,直到大菜上完,仍不见来,急得众人交头接耳,坐立不安,世升看看不象样,便叫娘姨吩咐催局,众人更加着急,递了好几个眼色过来,叫他不要催。那知刘大人却问道:“怎么许多局还不来?这些王八蛋不是个东西。”
世升见刘大人发话,便顾不得众人,叫娘姨快差相帮去催,一面免强打起精神,找些话来说,又打了一套擂,怎奈几个局仍不见到,急得众人说话都没了。好久好久相帮的来回报,内中有两个是说谢谢,余者有的说老旗昌转局过来,有的说转十七八个过来,只有兆富里王寓说是来的。大众听了面如土色,世升心想幸亏还有王寓到来,还不至十分削色,又想怎么这几个人连局都叫不出一个枉自穿着得好看。正在轮算,偏偏刘大人不懂老旗昌是什么东西,逼着要问个明白。世升未及回言,有个坏嘴大姐道:“老旗昌转过来就是不来的意思罢了。”
众人更加置身无地,刘大人还盘问什么缘故,恰好帘子一闪,走进一个先生,问是何人叫的,是那一个三少呀,那三少慌忙招呼道:“对不住是我叫的。”
王寓看见哼了一声,原来是你叫的,扭转身便走,到帘外大声道:“人都不像,便要想来叫局,真正鸭水臭。”
喃喃的去了。那三少面孔红一块白一块,万分难过,勉强坐了一回,托个头痛溜之乎也了。刘大人还只管问那个先生怎么没有坐,世升自觉无颜,支吾了几句,便复干稀饭草草散席,众人存身不住,谢了世升,纷纷各散,刘大人却躺在榻床上叫娘姨装烟,呼呼的吃不住,又嫌烟不好,叫跟班的拿上一只白银长圆的烟盒来,约装有一两多烟,直等瘾过足了,世升陪着小心动问此番来沪的贵干来。来这刘大人号仲芬,是一个直隶世家,在江南候补,狠当过几回阔差使。此刻是制台叫他到上海采办军装,以及开矿机器的,他今天看中了小林宝珠,便把公事置之脑后,看见世升狠是巴结,便都托了他,又答应了阿金明天吃个双双台,直坐到更深夜静,方才回栈。
世升亲送到栈房里,回明天一早来伺候,自回去了。这里刘大人直睡到午后两点锺方才起身,世升已来候过五六次,着末一次,便坐下不走,恰好刘大人起来了。世升请过早安,谈起机器的事,禀道:“卑职有个至好的朋友,在克司洋行里做买办,卑职方才告诉他,他很愿意效这个劳。据说他行里各种军装、机器都有,只消看了图样,就到外洋去定,三月内可以送到,价钱除格外便宜外,另外孝敬大人一个九扣。叫卑职请示,可否赏他一点饭吃?”
刘大人道:“价钱倒不在贵不贵,横竖不是我们的钱,只要用钱大些就再买些也不要紧,比方你老兄辛苦了一趟,赚些扣头也是该的。”
世升连忙立起请一个安道:“多谢大人栽培。卑职感恩不尽,卑职一下去就关照他,叫他把价钱开大些,再拿来请大人过目。”
刘大人点点头,世升告辞出去。刘大人约他在小林宝珠家回话。世升应了几个是走了。
刘大人叫当差的雇辆马车,正要望迎春坊来,却有一个同寅王大人来拜,只得请会,谈了一刻,那王大人也是一个江南候补道,此番奉了制台札子,带了一班学生到日本去留学的,就派他做个监督,两人本是吃花酒朋友,刘大人便约他今晚酒叙,王大人答应了,一起坐了车,前去赴席去了。那王大人带来的学生住在栈房里,专等王大人来要去打船票,换日本洋钱,明天就要上船,他老人家吃花酒吃昏了,直到晚间两点锺方才醉醺醺的回栈,家人上去请示明天走不走,却一顿王八蛋的臭骂,竟是睡了。学生们因是官费,不敢触犯他,忍气吞声的各自安歇。明天上不得船,索性约了刘大人大喝大玩,自有褚世升这班人趋奉,不消细说。看看又是礼拜五,他还恋恋不舍离开,又怕上司晓得,只得狠了心肠,搭了邮船会社的船动身,一路却不曾闹甚笑话,因为他见于外国人就用他平日待上司的样儿去待,外国人见他怪可怜样子,就不同他计较了。等到了东京,他也不管公事,只拜会了本国公使,日文本部把上校的事交代在一今文案身上,自己愉着溜到长崎去玩了。那时庆如在日本学的是政法速成科,寄宿在外,看见本国的学生不多,很盼望多来些人,学些技艺回去,好帮助国家,听见江南派了这一班来,喜欢得了不得,连忙赶来访问,却见监督不知那里去了,只得同学生们谈了一会,内中却有几个思想很高尚的,便结成了知己之交,时常聚会,这是后活。
一日庆如因系校中放假之期,闲暇无事,便约了几个同志到上野公园里游眺,他们都已改装,革靴绒里,倒也很像个日本人,但日本人总看得出是个中国人,走到路上不免有几个小孩子围着嘲笑,他们也不介意,一程来到公园,只见仕女如云,青翠匝地,正可发抒胸襟,作个海天长啸,看见绿阴丛中青草地上有一只睡椅,大家便都坐下,看那千丈大树,新绿欲滴,不觉心旷神怡,浑忘身在海外,庆如口里微吟道:
蜻岭洲是神仙窟,无限风光在此间,
我比秦皇多福分,蓬莱亲到不曾还。
同来一人笑道:“不要说得太高兴了,惹出无限感慨来。”
庆如也笑道:“这也叫做落得说嘴哩。”
正谈论间,花外有人走来,便都住口张望,却见一个绅士装束的人同了一个女子像是大家闺秀,携着手一头走一头说笑,那一种绮丽风光,令人目迷心醉,庆如不觉惘然,一眼不瞬的直看他们走进一个草亭,望不见了,方才叹一口气,又长吟道:
黄金世界灿精英,极乐园林峡蝶盟。偏我羁愁消未得,海天飘泊可怜生。
同来一人大笑道;“算了罢,算了罢。天已不早,快些回去罢。”
庆如快快的走出园来,一步几回头的盼望,意兴萧条,回到寓中,倒头便睡,也不辨是昏是暮。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一个人闯进来道:“庆如醒来,醒来,天崩地坼的事来了。从此我们做了亡国之民,哪里再望享自由的权利。咳,罢了!罢了!”
说罢掉下泪来,庆如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