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报仇雪恨,二春是计划了很久时间的,当然在什么地点,什么时候下手,都拟定了在百发百中之内的。她直奔到杨育权的房门,屋里残灯朱熄,隔着玻璃窗,向窗纱缝里张望,见钢丝床放下了帐子,帐子下面,放着一双男鞋和一双女鞋。于是先用手将玻璃窗推了两下,关得铁紧的,没有摇撼的希望。于是脱下脚上的皮鞋,手拿了鞋帮,对着大块玻璃,呛啷啷两下,把玻璃打得粉碎。窗户上立刻透出两个大窟窿。杨育权在床上惊醒了,隔着纱窗问道:“什么人,把窗子撞碎了!”
二春道:“你快起来,魏老八醉得要死了。”
杨育权道:“这值得大惊小怪吗?”
二春道:“杨先生,你一定要起来看看,他快没有气了。”
口里说着,左手捏着皮鞋,伸到玻璃窟窿里来,用鞋尖把窗子里的窗纱挑开,右手伸到衣袋里,将手枪柄捏住,由窟窿里向屋里张望。见杨育权两只脚伸出了帐子底,正在踏他自己的拖鞋,二春是认定最好的机会了,将手枪拔出衣袋来,伸到玻璃窟窿眼里,对准了杨育权站立的地方,食指勾着放射机扭带劲一按,拍的一粒子弹,射了出去,窗口到床边,不过两三丈路,帐子鼓起很高的人影子,目标很大,决没有打不中的道理。果然接着拍的一声子弹响,就是咚的一声,人随了子弹倒地。二春看准已中彩了,不怕仇人不死,看定了那个倒下去的人,又是一粒子弹放出去。然而,仇是报了,所打的仇人,却不是杨育权,帐子里面伸出脚来踏拖鞋的人,是露斯小姐。那露斯过于精细,听到二春说话的声音,有点异乎平常,抢着起来穿衣服,打算看一看究竟,可是她又没有踏着自己的鞋子,把两只赤脚踏在杨育权的拖鞋里,于是她在帐子里面,就成了杨育权的替身。二春的两枪,都打在她身上。杨育权睡在被里,本还没有起来,听到了第一枪响声,他就知道有变故,身子把被一卷,滚到了床前,赶快又向床底下一滚。同时,二春在窗子外面,也就看到了自己误杀了别人,仇人已经逃到床底下去了。然而枪已经放过了,决不能随便中止,当然要继续的进攻。不过仇人已经逃到床底下去了,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决不能对了床下胡乱射击着。而且手枪里的子弹有限,应当把没有放出去的子弹,留以后用。因之在对床下跟着杨育权的影子,放过一枪之后,就没有再放。同时离开了窗子,身子向旁边一闪,闪在墙壁下。也就是这样一闪之间,拍的一粒子弹,由屋子里发射了出来,砰的一声,打得玻璃发响。分明是杨育权在屋子里头回击了。二春两脚在楼板上连连顿了两下,大声叫道:“杨育权,你这恶贼,今天算你造化,露斯作了你的替死鬼!你是有勇气的,你把你平常那无法无天的本领拿出来,也不应当怕我一个秦淮河上的弱女子。”
她这样说着,不觉身子向窗户靠近了一点,在窗户前面,露出半边入影子,这又是让窗户里面人一个还击的机会。刷一粒子弹,由耳旁穿了过去。二春再闪到墙边来,大声叫道:“姓杨的贼子,你听着,这是你的贼窝子,你姑奶奶有胆子找你,你难道在你窝里不敢出来见我。你出来,和你姑奶奶比上两枪。你以为靠着你的狐群狗党,靠着你的钱,靠着你的势,什么人都可以欺侮吗,我告诉你,只有那些衣冠禽兽,贪生怕死,让你欺侮了算了,像我这样的人,要吃你的肉,要喝你的血的,那就多了。你以为逃开了我这两枪,你就逃出了命了吗?像我这样的人,正有整千整百的在那里等着你,你……”
二春还要继续向下说,偶然一转头,却看到楼梯口上拥过来六七个男人,便把手枪一举,喝道:“你们都站着,哪个动一下我先打死他。”
那些人听到楼上各种响声,又听到二春大骂,以为是杨育权发了脾气,又拿着手枪威吓她,就匆匆的拥上楼来,要和杨育权助威,不想到了走廊上,却遇着了二春的手枪口,只好呆呆的站着。二春把手枪凝准了,抬起左手臂,很快的看着手表,已是十点半钟了。因对那些人道:“我与你们无怨,你们与我无仇,我不难为你们,你们也不要多我的事,你们跟着杨育权胡作胡为,也不过是没有饭吃,走上一这一条路,但是良心总是有的,你们想想,他这种欺压良善的行为是对的吗?”
那些人只望了她的手枪,谁来答复她的话。这么相持着又有了十几分钟,忽听得杨育权在楼下哈哈大笑一声,叫道:“唐二春,你果然不错,敢到太岁头上来动土。但是,你那本事太不行,我由屋子里后窗户下楼来了,我楼下至少有十支手枪,说一声放,立刻可以结果你的性命。你是知事的,把手枪丢下楼来,我们还有个商量。我认为你没有这胆量敢做出这样的事,一定有人在你后面主谋。你说出来,我就不难为你。”
二春高声笑了一笑,向楼下叫道:“姓杨的,你不要骗我,我现时在太岁头上动了土,我也不想活下去,但是我也不会死在你手上。你们打算捉我,还得拿几条人命来拼。若是不然,想我把手枪放了,那是不行的。”
那走廊下面,得着这个答复,就没有了声音。接着却有好几粒手枪子弹,由走廊的楼下面,射穿了过来,打得楼板扑扑有声。唐二春紧紧的靠了墙挺直的站着,但她手上,依然拿了那支小手枪向面前站着的几个人瞄准,倒是那几个人听到楼下开枪,他们怕中了流弹,动又不能动,比二春却躁急得多。其中有个精明的听差,就向二春哭丧着脸,告哀道:“二小姐,你说得不错,我们和你无怨又无仇,你把我们逼得在这里站着,你就不打死我们,楼底下的流弹,不定什么时候,都会射到我们的头上,你可不可以放我们走下楼去?”
二春想了一想,因点点头道:“那也好,你们掉着身去,听了,我数着一二三四,我数一下,你们走一步。”
他们听说要掉过身去,枪口对了后脑,那危险性更大了。呆望了二春,不敢动。二春道:“走不走由你,再不走,楼下又要开枪。”
这些人听了这话,觉得也是,就依了她的话,掉转身去,最后一个人,最是不放心,吓得周身抖颤?手扶了墙。二春道:“你们不要站得太稀松了,一个挨着一个,站成一串,最前面的一个不许动,后面的人缓缓向前挤着。”
自然,有些人总以为离着枪口远一寸,就增加平安性多一寸。都挤了上前。二春看到他们挤成一串了,这就道:“现在可以走了,你们听着,我叫一,你们就动一步。”
说着,先数了一,大家移动一步,过了两三分钟叫声二,大家再动一步。但是她这个三,却不叫了。自己挨紧了墙只两步路一跑,就跑得和那些人站在一处,因轻轻的道:“我先叫个一二三四,你们随了我喊,叫一个字,你们先走一步,第二遍,我不作声,你们抬一步叫一个字,记着。不然,我就开枪。”
这些人全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得照了她的话办。二春高声叫着:“一,二,三,四。”
大家走了四步,随后这几个人,也就一二三四胡嚷着,抬了七上八落的步子走,二春也不管他,紧紧贴住最后面一个人走。那楼下的人,听到楼上人这些动作,也是莫名其妙。这几个下楼的人,由走廊喊上楼梯,由楼梯喊到了楼下夹道,只听到二春轻轻的在身后叫道:“还要喊,不许离开我,向左边走,到门下为止。”
喊的这些人总怕手枪随时在后脑放出了子弹,二春叫他们怎样做,他们就怎样做,一点也不敢违抗。走到要出这下层洋房的总门,就站住了。杨育权已是找了别人一套西服穿上了,脸上气得发紫,两手握了两支手枪,只在楼下屋檐徘徊走着。他也怕二春会跑到栏干边来,对地面发枪,让走廊掩蔽了身体。可是听到在楼上的人,同喊着一二三四向楼下走来,心里很是奇怪,这种时候,唐二春这女孩子,还有心开玩笑吗?不过她敢在这地方行刺,这丫头也的确有些胆量,她反正预备死,又怕什么!不管她是干些什么,总得寸步留心,不要走上了她的枪口,因之在那些人喊着到了楼下的时候,他却闪到墙角落里去。原来他有两个保镖,一个是魏老八,一个是吴麻子。吴麻子因魏老八昨天晚上结婚,一怒而进城找消遣去了。
现在家里出了事,就只好他自己出来应付。他用的那些家奴,平常对人很凶,可是现在真发生了事故,他们看到行凶的人居高临下,生命随时可以发生危险,都找了掩蔽身体的所在,偷着向楼上张望。有两三个胆大些的,也只站在杨育权一处,各拿了一支手枪,毫无目的向楼上作射击的样子。杨育权回头看着,见这几个人都是些无知识的工役,料着也做不了大事,就回头向他们道:“你们不行,找一位先生来。”
他说着,也就四处张望。却见陆影缩手缩脚,顺了楼下的墙基慢慢走过来,就向他勾勾头道:“你来你来。”
陆影见他在楼厢下,那是绝对的平安区域,就贴近墙走了过来。杨育权道:“你也不会想到的,唐二春发了疯了,敢拿魏老八的手枪来打我,我没有让她打着,你的爱人露斯,让她打死了。”
陆影呆了一呆,直了眼道:“她真的敢打死人?”
杨育权道:“那她有什么客气呢!我是从楼房里后窗户里跳下来的。她原来守了房门包围着我,现在是我守着了楼下,包围着她了。楼上有几个听差,让她拿手枪逼住丁,现在已经下了楼,但在屋门口站着不动,不知他们捣什么鬼?难道吃里扒外,他们也打到二春一路去了。你是客边人,与他们不发生关系,你可以过去问问他们,他们手上没有枪,你可以放心过去问问。”
陆影道:“也许是他们不敢出来,怕楼上对他开枪。”
杨育权道:“你去问问他们去。”
说着,将手上的手枪向他指挥着瞪了两眼望着。陆影见他眼睛里血管全涨得通红,这只要他的食指一勾,那粒子弹,就要发射出来。也不必杨育权再催了,干脆自己,就挨了墙,向屋子门口走去,为了慎重一点起见,走到了门边,先探出半边脸张望着了一下,见不过是这里几个工役,一串的向外站着,都垂了两只空手,料着没有什么关系,便在门前露出了全身,问道:“你们这些人,有些疯病罢?不进不退,站在这里作什么?”
听差瞪了两眼望着他,呆了脸不作声。陆影道:“你们为什么不说话,杨先生转意叫我问你们的。”
说着,近前两步一脚跨进了门槛,就在这一刹间,心里突然的狂跳一阵,却看到二春手里拿了手枪,把枪口对着自己,立刻脚一缩,就待转身出来,二春睁了眼轻轻地喝道:“你打算要你条狗命,就不许动!”
陆影脸色青里变白,抖颤着声音道:“二……二……小姐,有话,好……好商量。”
二春冷笑道:“有话好商量,现在你也知道有话好商量了。”
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道:“好,就依了你好商量,你设法把杨育权引到这里来,我就饶你的命。”
陆影也低声道:“那么,我去叫他。”
二春低声喝道:“不许动,大家都不许动!谁要动一动,我就开枪。姓陆的,你掉过脸去,背对着我。”
陆影见她说话时,把手枪又向自己举了一举,只得慢吞吞的掉过脸去站着。二春道:“你叫杨育权到这里来,你说这里的人都中了毒,身子动不得了。”
陆影只得照了她的话,大声喊叫了几遍,杨育权在远处问道:“你怎么不走开呢?”
陆影照了二春的话道:“我来扶他们,他们扯住我不放,你快来救救我。”
这话说出去了,总有十几分钟,却换了一个人答道:“陆先生,你跑出来吧,杨先生,他不肯走动,他也不肯说话,他怕楼上的人听到他的声音在那里,会在楼上开枪的。”
陆影这就再向二春哀告着道:“你这是听到的,他不肯来,你何必呢?我来向你们双方面调停一下,和平了结吧。”
二春冷笑道:“和平了结,我要放一把火,把这贼窝子……”
这句话没说完,拍的一粒子弹,由身后射了过来,二春立刻觉得背上中了一枪,掣转身来看时,杨育权却在夹道的墙角里伸出半边身子来向这里拍拍乱放着手枪,只一抬手回过他一粒子弹,胸口连中两粒子弹,就倒了下去,在这时候,被她逼着站住的人,一阵乱跑,就有三个人中了子弹,倒在二春身边,其中一个,正是陆影。一粒子弹,中了他的脑袋,鲜血淋漓,流得满头满脸,遍地都是紫浆。二春虽然受着重伤,但是神志还是清楚的,抬起头来,看到陆影的头,正横倒在自己脚下,虽没有杀到正牌仇人杨育权,然而次等仇人陆影和露斯,都了结了,在能笑的一刹那里,她微微的一笑。她这一笑,还另有个感想。没有中弹以前,她是不断的看着手表,总算时间是熬炼过来了,已经到了十一点钟,杨育权虽然派人追到城里去找母亲和妹妹,可是照着预定的计划,她两人是离开秦淮河很久了。她为着家庭而牺牲,她安然的休息了,她这个判断是没有错的。昨晚上,毛猴子得了她的开脱,在天亮的时候,离开了这座魔窟,一直走过了这道山岗子,才敢把怀里揣着那张纸条掏了出来,见那字条上写着:“母亲!你们赶快走吧,明天早上十点钟,我要报仇,不是我杀了杨贼,就是杨贼杀了我,你们应当在十一点钟以前拿了一笔款子,远走高飞!儿二春上。”
毛猴子看到,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另外有一张条子,也写了几个字:“毛兄!字条务必带到,来生报你大恩,请代我告诉徐二哥一声,我是很爱他的!二春上。”
毛猴子心里想着,想不到秦淮河上还出了这么一位角色,许多男子汉大丈夫都要愧惭死了!二春既是在报仇以前,从从容容有这样的布置,酒席筵前,还是那样态度自然,那实在可以佩服了!这样的女人,不和她帮忙,替什么人帮忙呢?主意打定了,拔开了脚步,就赶快的走。不过在这里还有十多里路到城门口,进得城来,已经是八点多钟了。自己也是感到气力不济,雇了辆人力车子,直奔唐大嫂家来。唐大嫂为着二春昨晚交代的话,正和小春在计议着,是不是依了她预定的时间逃走呢?毛猴子在天井里只叫了一声唐家妈!唐大嫂隔了窗户看到他脸色苍白,喘气在那里站着,便道:“你进来说,你进来说!”
毛猴子走进屋子来,见屋子中间放了两只敞开箱盖的箱子,床上桌上,都乱堆了衣服,毛猴子道:“很好,你老人家,已经在捡行李了。”
唐大嫂怔怔的望了他道:“什么事?你得着什么不好的消息了吗?”
毛手猴子伸手到衣袋里去掏那张字条,却很久没有掏出来,唐大嫂道:“有什么东西?快拿出来,快拿出来!”
毛猴子见小春口衔了一支烟卷,两手环抱在胸前,站在桌子里面,对了毛猴子呆望着。毛猴子便强笑道:“我带了一张字条来,三小姐看看。”
说着,把身上的字条递给了她,低声道。“三小姐你先看看吧,看完了,有什么话问我,我可以答复你。”
小春看他瞪了两眼望着,脸上逞着一种恳切的样子,这就知道有很大的原故,两手接了字条子看着,也是一阵冷汗涌出来,重复的看了三四遍,才道:“你是怎么接着字条的?”
她说话时,极力的镇定着,脸上不透出一点惊恐的样子。但是她那双眼睛,可发出了一种呆象。鼻子孔里,也觉得呼吸急促。毛猴子就把昨晚上的情形,略微说了一说。唐大嫂道:“这也没有什么了不得,为什么她要逼着我离开这老窝子?”
小春已是看过了两次手表,现在九点多钟了,因道:“娘,你不用害怕,事到如今,不对你说,也是不行了,我把字条念给你听吧!”
于是两手捧了字条,向唐大嫂念了一遍。可是当她念那字句的时候,周身就在发抖,念的句子,也是断断续续,唐大嫂究竟是个秦淮老人,事情见过多了,听了字条上的话,叹了一口气道:“二春这孩子,把事情太认真了。既然如此,毛猴子,你在家里帮着我一点,唐家妈不会亏负你们青年人的,我要到银行里去一趟,弄点盘缠来。”
说着拉小春到里屋子去了,叮嘱过儿句,就出门去了。小春到了这时,既怕母亲出去,会遇到了什么意外;又怕二春在城外已经发动了,杨育权的党徒立刻会派人到家里来报复,心房乱跳,两腿瘫软走不动路。毛猴子见她靠着桌子站了,手拿一支没有点着的烟卷,只管在桌而上顿,这就在身卜掏出火柴盒,擦着一根火柴,替她把烟点了,强笑道:“三小姐害怕吗?”
小春手夹了烟卷,放在嘴唇里深深的吸了两口烟,皱了眉道:“你看,我姐姐太任性了,值得和杨育权这种人拼死拼活吗?这样一来,连累我母女两人,在秦淮河上也不能混了。”
毛猴子道:“不要紧的,我看二小姐在他们一处混着,非常的镇定,她说了十点钟动手,一定会拼到这时候。”
小春不作声,只是抽烟,王妈却奔进来了,望了小春道:“三小姐,你还不把要用的东西赶快归并起来?”
小春经她一问,反是倒在椅子上坐下了,因道:“要用的东西,哪一样的东西,不是要用的呢?要带走,除非连房子都搬走我才称心。我真不知道带哪样放下哪样是好?”
毛猴子道:“王嫂子,你替三小姐收拾收拾罢,唐家妈一回来,你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王妈道:“我离开这里作什么?这里还有许多东西,小姐,老板娘,待我都不错,我要代她们守着的。”
她口里这样的说,两只手已是开始和小春检点衣服物件。毛猴子见小春站一会子坐一会子,十分不宁静,因道:“这样罢,三小姐,我到大门口望着,万一有什么事,我立刻进来替你报信。”
小春连连点头道:“那好极了,那好极了!”
毛猴子看到她那番情愿的样子,还有什么话说,就到大门口去等着。他的心里是坦然的,自然在门口静候着。不到一小时,却见唐大嫂坐着人力车子回来了,她见毛猴子站在门口,下车付了车钱,打发车夫走了,低声问道:“有什么事吗?”
毛猴子道:“没有什么事,我替三小姐在这里望着,我和唐家妈叫部汽车来吧?”
唐大嫂道:“还那样铺张吗?难为你,还在这里站站就好。”
说着,她匆匆忙忙的进去了。庸大嫂倒是有些办法的人,也一过二三十分钟,就和小春共提了三只箱子出来,毛猴子见她一手提了大箱子,便伸手接了过来。低声道:“你送我到大街上叫好车子,你就走开。”
说着,把小春手里的一只手提小皮箱接过来。小春穿了一件八成新青绸长袍子,沿边的小红条子,都脱落了,烫卷着的长头发,披到了肩上,没有抹脂粉,鹅蛋脸儿黄黄的,高跟鞋也脱了,穿着着平底青帆布鞋子,低了头在唐大嫂后面跟着。她回头向大门口看看,见前重院子里的一棵老柳树,拖着那苍老的黄叶条子,还在西风里摇曳作态。花台上几丛菊花,正开到半好,在淡黄的日光里望着出门的人。小春心里想着什么时候回来呢?回来的时候,菊花恐怕是没有了?却不知道这柳树那时是在发芽,是已成荫,或者又是黄叶飘零?她呆呆的出神,唐大嫂却扯着她的衣襟,轻轻说了个走字。小春低头跟了走,没有作声。一个邻居的老妈子,手挽菜篮走了来,迎笑道:“三小姐,不要忘了,今天晚上六点钟在我家吃便饭,我们烧杭州小菜你吃。”
小春只微笑着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一路看看邻居,态度照常,有人叫着说:“三小姐吃早点心去。”
小春也还是笑笑。可是心里头包涵着一股凄楚,两行眼泪,要由眼角里抢了出来。好在出了巷子口,就遇到了两辆人力车,坐着车子到马路上找着汽车行,雇了一辆汽车,直奔下关江边。毛猴子直送到汽车行,看她们坐的汽车开走了,方才回身走去。小春和母亲坐在汽车上,不住的向车外两边张望,见一段段的街道,由窗外过去,心里觉得这每一段街道全和自己告别着。车出了挹江门,还回转头来,由座后车窗里看了出去。那城墙上四角飞檐的一座箭楼,还是那样兀立在半空,不觉看出了神。唐大嫂道:“你看什么?”
小春坐转来,只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正是:离肠寸断江边路,日惨寒空望白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