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家僵持着的时候,屋子里外是悄静无声了。当当的响着,别间屋子里的时钟,连响了六下。二春借了这个钟声,倒有了话说了,因笑道:“杨先生,你看,现在已经有六点钟了,魏老八还没有回来,这也不像个办喜事的人。”
杨育权继续在屋子里来回的踱着步子,很随便的答道:“他,他决不会误事的。他对你,早是看得眼馋了。其实,你不过以没卖过的身分,让他看着稀奇,要说夫子庙的歌女,比你妹妹长得更好看些的还很多。”
说着,露出尖白的牙齿,发了一声冷笑。二春觉得他这几句话,比当人面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还要难受。一腔热血,真要由嗓子眼里直喷出来。但是她没什么法子可以对付他,只是直瞪了两眼向他望着。好在这个时候,天气已经昏黑,虽是楼上的房间,门户洞开,可是还没有多少阳光追到屋子里面来。人在屋子里,只露出一个轮廓的影子,面部的表情,是看不出来的。这又有三五分钟,二春隔了窗户,老早的看到一位听差,手捧了一盏大罩子灯,将灯芯扭小,放在走廊远处的小茶几上,没有敢进来。在他后面,又有一个听差,缓缓的走到了房门口,看那样子,颇想进来,杨育权溜到门口,将他看到了,就高声问道:“有什么事?”
听差老远的垂手站定了答道:“陆先生来了,还有一位小姐同来。”
杨育权听说,就耸起上嘴唇的小胡子,微微的笑了,问道:“他是不是说那位小姐叫露斯?”
听差答应是的。杨育权道:“那很好,请他们来,怎么还不拿灯来。”
另一个听差,立刻将灯送着进来了,扭出了很大的灯头。杨育权一回头,看到唐大嫂母女,因笑道:“我倒毋须回避你们,不过你和她有仇,见面之后,我们的生意经没有谈好,你们先要冲突起来了。”
二春立刻站起来道:“那末,我引我的母亲到隔壁屋子里去先坐一会子。”
杨育权笑道:“只有这样,我也不怕你母女会打我什么主意。”
唐大嫂这就随着站起身来道:“杨先生,你不想想,我们有几颗人头,敢这样办吗?”
杨育权将手挥着,笑道:“你去罢,你去罢!我急于要看看这位露斯小姐,是怎样调皮的一位人物?”
二春牵了唐大嫂的衣袖口,就向外走。唐大嫂跟着到这边屋子来,见桌上放着高有两尺的大白瓷罩子灯照得屋子通亮。回头向外看看,门帘子半卷着,可以看到那位大个子女仆,还坐在门边的凳子上。二春一看到母亲那张望的样子,就知道她意思所在了。因向她丢了一个眼色,便高声道:“多话不用说,等我结婚之后,叫魏老八预备一份重重的礼物,上门看丈母娘就是了。无论如何,杨先生作的媒是不会错的。喂,去打一盆水来。”
她昂着头,向门外这样交代了一句。那大个子老妈,答应了一声,随着就笑嘻嘻的走了进来。二春道:“已经六点钟了,客都来了,我该洗洗脸了。”
那女仆听她这话,显然同调,满脸笑容,在梳妆台上端了脸盆走了。二春等她一出门,就握住唐大嫂的手,低声道:“妈,请你听我的话,就是今天晚上,带了小春坐火车到芜湖去,上水的船,明天早上可以到芜湖,你立刻换了船去汉口,到了汉口之后,你斟酌情形,能另找一个地方更好。有道是,有钱到处是杨州,你何必一定要在南京这地方混饭吃?”
唐大嫂听了这话,望着二春,想不出她是什么意思,但手里握着她的手,觉得她的指尖冰凉,而且她周身都有些抖颤,便低声道:“你怎么了?我的儿。”
二春凝了一凝神,先笑了一笑道:“我没有什么!”
然后低声道:“我说的话,太急了,没有想得清楚,你明天上午十二点钟走罢,除了这张两千块钱的支票,明天早上,你可以兑了现之外,就是你存在银行里的款子,明天也改存到汉口去,千万千万?”
唐大嫂道:“到底为了什么?你的身体是送给他们了。小春也是让他们称心如意了,我在南京混一日饭吃,丝毫也不碍着他们的事,他们还不饶我吗?”
二春道;“你明白就是了。听到他们说,还不能这样饶放小春。有一个姓吴的,也是姓杨的保镖,不但是一个大黑麻子,而且身上还有狐臊臭,他已经在姓杨的面前,下好了定钱,只要等我嫁好了魏老八,就向小春动手,你们不逃走,还等什么?”
唐大嫂道:“既是这样,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路回去呢,回去了,不好大家逃走吗?”
二春道:“这个我怎么不知道,你要晓得,那魏老八也不是好惹的,已经把人许给他了,他又预备了今晚上成亲,若是突然跑走了,他请了许多客,怎样下台?今天晚上,我们想出这个门,恐怕不等进城,在这荒山上就没有了命,我就嫁了他再说罢。好在由起头一直到现在,只有他们欺侮我们的,我们并没有回手,你悄悄的躲开了,也就没事了。”
唐大嫂道:“那不让你太受委屈了呢?”
二春道:“你不要管我,你只说明天走不走?明天你不走,惹下了大祸,我死都不闭眼睛。”
唐大嫂握住了她的手道:“既是这样说,我带着小春,暂时到上海去躲避一两天罢。”
二春道:“你不知道上海,还是他们的势力范围吗?你要到上海去,那是送羊入虎口。”
说时,皱了眉头,将脚在地面上轻轻的顿着。唐大嫂苦笑道:“你又何必这样子躁急!既是你觉得我非走不可,我就依你的话到汉口去就是了。你还有什么话,快说罢,那个婆娘来了,我们就不好再谈了。”
二春道:“我没有别的话说,就是你要到汉口去,你若是……”
说到这里,听着外面走廊的楼板上,咚咚的有了脚步声,只好突然把话停止。等着那个走路的人,由窗户边过去了,陆续的有人来往,二春把两眼睁着望了母亲,随后那大个子老妈,也就把脸盆端了进来了,垂着两手,倒退两步,笑问道:“唐小姐,还有什么事吗?”
她说话时的态度,倒是非常恭敬。二春向她看了一眼,淡淡的道,“没有什么事,你坐在房门口等着罢。”
老妈子出去了,唐大嫂坐在一边,望了女儿,也还是没有话说。彼此静坐了约十分钟,二春道:“现在没有什么事了,也没有什么话说了,你可以回去了。”
唐大嫂对她呆望了,迟疑着说了一个你字,还是向她望着。二春倒也不去催她走,自向梳妆台边去梳洗头脸,搽抹脂粉。唐大嫂在身上掏出香烟来吸着,靠了沙发望住她。抽完了半支香烟之后,这才说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来,因道:“这屋子里有梳妆台了,连女人的化妆品,都预备得很完全。”
二春道:“你才晓得这里是个奇怪地方吗?这样的屋子有好几间,全是预备临时来了女人用的。”
唐大嫂耳朵听着她的话,眼睛可向门外面看看,这就轻轻的答道:“不说这些闲话了,迟了怕进不了城,我该走了。”
二春道:“我不早就请你走了吗?”
唐大嫂默然的坐着,心里可在想:二春的态度,究竟异乎寻常,匆匆忙忙见了一面,就要回去,这也显着太麻糊。站起来,踌躇了一会子,又坐下去。可是杨育权派了一个听差来催驾了,他站在门口,就很恭敬的行了个鞠躬礼,他笑道:“唐老太,我们有车子进城,马上就开。”
说着,闪在一边,并不走开,有等着唐大嫂起身的样子。唐大嫂心里是很明白,这个地方要客人走,客人还是不能多留一秒钟,只好懒洋洋的站起来,向二春迟吞吞的说了一句道:“我走了。”
口里说毕,两脚是缓缓的向房门口走了去。二春紧随在她身后,走到房门口,手卷了门帘,撑着门框站着,望了她母亲,眼珠呆了不转动,显然有两行眼泪,含在眼角里。但是她看到身前有那位壮健的老妈子在那里,把冲到嘴唇边的言语,都忍了回去。
唐大嫂一步一回头的走着,二春只是老作了那个姿势,撑了门框站住,呆望母亲的后影。直等唐大嫂转过长廊下梯子去了,才回转头来,不想一口气也不能松过,魏老八就站在手边,他满脸堆下笑来道:“我忙了一下午了,好容易我赶了回来,想和你商量商量今晚怎样请客?无如老泰水在那里,我又不能进去。”
二春沉着脸子,略带了一丝冷笑道:“你不要和我捧文,我不懂这些。”
魏老八笑道:“你知道我是粗人,一切都包涵一点;不过我的心眼不坏。”
说着,将手摸摸胸口,就从她身边挤到屋子里来。二春回转身来看时,见他横坐在沙发上,把两只脚倒竖起来,放在椅子靠上向她笑道:“唐小姐,你嫁我有点勉强吧?喂,来,坐过来谈一谈。”
说着,笑着,将手连招几招。二春还是手撑了门榧站着的,不过原来身子朝外,现在是掉着向里了。看到魏老八这样子,真恨不得一口水把他吞了下去,心里连转了几个念头,颇有了主意了了,便笑道:“吓,你这人,也不怕人家笑话,楼上楼下,来了许多朋友,你不去应酬他们,跑到这屋子里来坐着。结婚的仪式,一点也没有举行,人家倒要来闹新房了,那不是个笑话吗?”
魏老八道:“新房就是这个样子吗,那也太对不住你了。再说,这楼上是杨先生用的房子,我也不能带你在这里住。自从昨夜把话交代明白了,我是连眼皮都没有合一下,就把新房布置好了,我们一同下楼去看看,好不好?”
二春道:“这个时候我不能去。”
魏老八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去呢?”
他把两只脚由椅子背上放下来,身子在沙发上坐的端正了,面向了二春。二春先笑了一笑,没有答复。就在这时候,想着答复的词句。魏老八站了起来,抬起手来,连连的搔着头皮,微微皱了眉道:“真的,我也在想着,还是请客吃过酒席以后,才请他们到新房里去呢?还是我们先到新房里去招待着来宾呢?我看还是我们先到新房里去罢,客人都来了,新房还是空着的,这透着不大好。”
二春看他口里说着话,人是慢慢向前移过步子来,颇有伸手牵人的意思。便突然的将手向隔壁屋子里一指道:“你昕。”
魏老八以为杨育权在隔壁屋子里说着什么,也就怔怔的听下去,这就听到一个女子娇滴滴的声音,操了一口极流利的国语在说话。因笑道:“是你的仇人在那里,其实她和你并没有什么仇恨,你何必一提到她就咬牙切齿?”
二春道:“是我妹妹的仇人,也就是我的仇人。”
魏老八笑道:“低声些,低声些。”
二春道:“低声些作什么?明人不作暗事,我还打算找她谈谈呢。”
魏老八道。“你和她还有什么话谈?”
二春道:“我鼓动杨育权先生把她找了来,最大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和她谈谈。再过几小时,我们就是夫妻了。我心里难过,也就等于你心里难过。我若是不和露斯把话说开来,我心里就始终搁着块石头,就是在结婚的蜜月里也不会开心,难道你愿意这样吗?”
魏老八手搔着头皮,头皮屑子就像雪花一般的向下飞着,他将那从来不曾搔的头顶心,也着实的搔了一阵,将两嘴角吊了起来,嘶嘶的笑道:“你说的这些话,真教我无话可回,你要和她说什么,你就和她说什么罢!不过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你不要太生气了;而且今天来的客有两三桌,新娘子大发其脾气,也不大好。我这话是好意,你看得出来看不出来?”
二春看到他那种尴尬样子,又忍不住微笑。魏老八笑道:“你也觉得我这人心里很好不是?”
二春将手表看了一看,见还是七点钟,心里也就随着转了一个念头。这是逼得我不能不向那条路走了,于是她对镜子照着,又摸了两一摸脸上的粉,再又扯扯衣襟,然后脸上带了几分笑容,出门来,向杨育权屋子里走去。魏老八要拦阻她,只说了一个喂字,二春已是走远了。她到了杨育权屋子里,见陆影和主人斜对面坐着,斜角坐了一个二十岁相近的女子,上身穿藏青底子大红斑纹的薄线衣,胸脯高突起,平胸敞口,微微露了里面的杏黄色绸衬衣。拦腰一根紫色皮带,将腰束得小小的,系了一条宝蓝色长裙子。瓜子脸儿,胭脂抹擦得通红,脑后面的头发,一直披到肩上。但头发是一支一支的,在杪上卷了云钩,在头上束了一根红色的小辫带,将头发束住,小辫带在右鬓上扣了一个蝴蝶结。看她全身,都带了一分挑拨性。那女子的感觉也敏锐,见了一个女子进来,就知道是唐二春,便望了她先微微的一笑。二春进了门,刚站住着,杨育权便站起来笑道:“我来介绍介绍,这是……”
二春笑道:“我知道这是露斯小姐,我们拉拉手罢,露斯小姐。”
这句话说出来,不但陆影和杨育权愕然相向,便是随着二春后面,走到房门口的魏老八,也奇怪得不敢再向前进。可是那位当事人露斯小姐,并不感觉到什么奇怪,也笑盈盈的站起来,迎上前,伸手和她握着而且笑道:“二小姐,恭喜呀!我特意赶来喝你一杯喜酒的,可以叨扰吗?”
二春道:“请都请不到的,说什么可以不可以!”
说着,两人同在一张长的沙发上坐了。露斯道:“陆影说,二小姐在这里,很想和我谈谈。我说,三小姐我有点不便见,二小姐倒是不妨谈谈的。”
二春笑道:“你就是见着小春,她也不会介意的,她对于陆先生的印象,那是大不如前了。”
露斯微笑了一笑,二春道:“我们的事,露斯小姐总也听到说一点,差不多的人,总以为陆影对不起小春,其实一个当歌女的人,为的就是钱,来抛头露面。这次陆先生介绍我姊妹两个认识杨先先,很得了杨先生一点帮助,小春给陆影的那笔款子,是向钱伯能经理借的,迟早是要还他的。”
说时,眼光向她身上溜了两下。露斯微笑道:“我也就为了这件事,觉得非当面和三小姐解释一下不可!三小姐不在这里,我和二小姐说说,也是一样的。我觉得社会上有一种专门欺骗女子的男人,我们应当在他身上,施一种报复的手段。我在陆影手上拿去那三百块钱,我只是对他一种打击。对于三小姐,并没有什么影响。因为三小姐的钱,反正是拿出来了的,我不来拿去,也是好了别个人。至于说我和她抢夺爱人的话,不但我不承认,我想她也不会承认?我对于陆影,根本上谈不上一个爱字。”
二春笑道:“那倒多谢你替小春出了一口气了!难道你就不怕人对你也用报复的手段吗?”
二春说毕,两手环抱在怀里,脸上带了一分淡笑的意味。露斯也只微笑了一笑,没有答复出什么话来。杨育权斜靠在沙发上,口角里斜衔了一支香烟,也是两手环抱在怀里,对这两位斗舌的女人望着,听到这里,就忍不住了,突然站起来笑道:“你们都有本领,可是我比你们更有本领。无论如何,你总得听我的指挥。你们若是不服我的话,可以拿出本领来和我较量较量。”
露斯抢着哟了一声笑道:“杨先生,你怎么把这话来和我们说,那不太失了身份了吗?你是天空里一只神鹰,我们不过黄草里面一只小秋蝴蝶,我们自己飞来飞去,不知天地高低,那没有什么关系;若是和神鹰去比翅膀的力量,你想那是一种什么境界罢?”
杨育权走到她身边,伸手摸了她一下脸腮,笑道:“果然,你这张小嘴会说,今天晚上,你在这烟铺上陪我谈谈好吗?”
露斯笑道:“只怕小子子不懂事,会谈出狐狸尾巴来。”
杨育权笑道:“露出狐狸尾巴来更好,那正是我要听的。你想,一男一女谈到了深夜,还有什么好听的话吗?哈哈哈。”
说到这里,自己一个人笑得前仰后合,回头看到了魏老八,笑道:“今天晚上,你也可以和二小姐谈谈了。”
说着,又大笑了一阵。魏老八只是傻笑着站在房门口。杨育权突然停住了笑声,向他望着道:“我倒想起了正事,你到底请了多少客?到了半夜,你两个人双双入洞房,这些人都干坐到天亮不成?”
魏老八道:“吃过酒之后,有的可以打牌,有的可以打扑克,另外也预备了三间房,可以容纳一部分入睡觉。”
二春就插一句嘴道。“这个不烦杨先生挂心,招待客人我是会的。”
杨育权笑道:“我晓得你是很能体贴人情的,我和露斯小姐应该也谈谈了。”
陆影听了这句话,首先站了起来。魏老八道:“二小姐,我引你下楼,先去和朋友们打个招呼罢。”
说着,他就不住的向二春丢眼色。二春抿了嘴微微的笑着,点头说了个好字,就和魏老八一路走了出去。陆影更比他们快,已经下楼去了。魏老八强逼着二眷换了一件衣服,然后一同下楼去招待客人。这魏老八虽是杨育权一位保镖,但他们的关系是特殊的,要联络杨育权,就不能不敷衍魏老八这种人。加之魏老八又很想要一点面子,所以接近杨育权的几个朋友,他都把他们请来了。楼下大小两个客厅,和两间客房都坐满了人。其中居然还有二位女宾,魏老八一一的介绍着,二春每到一处,大家就轰然的围着谈笑一阵。二春周旋完了,一看手表,已是九点钟,魏老八向她低声商量着:“我们可以请大家入席了罢。”
二春道:“哪两位是柴正普钱伯能先生,你再介绍我去和他们谈谈。”
魏老八要抬手去搔头皮,看到二春向他望着,把手就缩下来,搔着耳朵,微笑道:“那个……”
二春道:“我不配和他谈谈的吗?”
魏老八笑道:“哪里是这个意思,我怕你要谈起露斯的话。”
他口里说着,眼看了二春的脸色,最后他的口风软下来了,笑道:“我就介绍你去谈谈罢。但是他们也不在乎那两三百块钱,对于露斯拿那三百块钱的事……”
他说时,看到二春的脸色,就把话顿住了,把她引进小客厅,正好钱伯能和柴正普就在屋角里,坐在两斜对的沙发上谈话,他们倒不必介绍,一同站起来,向二春道喜,坐下来说了几句应酬话,她靠近钱伯能坐着,笑问道:“小春所借钱经理的三百块钱,已经都还了吗?”
钱伯能脸色,略微有点变动,立刻微笑道:“这事过去了,不必提了,小问题,小问题。”
二春两眉一扬,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出来,却听到身后有人笑道:“钱先生,为什么不必提呢?亲兄弟,明算帐。”
回头看时,正是陆影走了来了。他就在钱伯能下手,一个锦墩上坐着。二春淡笑着,点了个头道:“你也来了,我们正好谈谈。”
陆影笑道:“二小姐,不用谈了,你的意思,是要今晚当了大众,大大的羞辱我一场,我有什么不明白的,自然,我对你应当让步。”
说时,扭转头望了钱伯能笑道:“我实说了,上次小春向钱先生借的那笔款子,不是她用,是我用了。我从认识杨先生以来,经济上是比较活动,这钱也无久欠之理。”
说着,伸手到怀内,在哔叽西服袋里,掏出三叠钞票,放在茶几上,笑道:“钱经理,我算还了这笔款子了,请你点一点数日。”
钱伯能笑道:“这也不是还钱的地方,你忙什么。”
陆影道:“正是还钱的地方。要不然,今天晚上我这一关,不好渡过去!”
魏老八坐在稍远的一张沙发上,正要看二春怎样对陆影露斯报复,这一下子,把一个未曾说完的灯谜,就让人猜破了,觉得二春是加倍的难受,竭力的搔着头发儿下,笑道:“哎,这件事,不要提了,我告诉你们一件新鲜事罢。”
钱伯能也觉得二春和陆影相逼得太厉害了,让自己夹在中间为难,因道:“是一件极新鲜事,你的见多识广,说出来一定有趣。”
魏老八继续的搔着头,他向了墙上挂着的画出神,看到画中一枝花上站了一只八哥,他手一拍腿道:“我想起来了,我们这里的汽车夫,在夫子庙买了一只会说话的八哥回来。”
陆影道:“八哥会说话,是很多,也不算奇。”
魏老八道:“自然不算奇,奇在后半截。这鸟是连笼子买来的,笼子底有两个小活拴,原来以为是换底洗鸟屎用的,没有理会。哪晓得这鸟认主,它自己会把那活拴慢慢啄开,笼子底脱了,它就飞回去找主人去了。”
二春听了这话,心里一动,因道:“怎么见得它是飞回去了呢?”
魏老八道:“鸟是早上挂在廊檐上飞了的,下午汽车夫遇到那个卖鸟的,把鸟扛在肩上,由小路偷进城去,现在连鸟连人都关在汽车间。”
二春道:“真有这样的事?”
魏老八道:“你不信,把那鸟取来你看,它见人就会说话。”
二春道:“不是我多嘴,前两天你们把个姓徐的无缘无故关了几天,于今又把这叫化子一流的人也关起来,这些穷人有什么能为,和他们为难作什么?”
魏老八道:“提起了这话,又是一件奇事,那徐亦进不像有什么能耐的人,他关在那汽车间里,门是倒锁着的,昨晚上闹了一阵子,我们总以为有什么歹人来偷东西,不想白天打开门来一看,汽车间里竟是空的,原来半夜里有人出门,是他逃走了。但是门没开,锁没开,他是怎样出来的呢?”
二春笑道:“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那个姓徐的,也许是一位剑侠,到你们这里来看看。”
魏老八道:“神仙剑侠,那是鬼话。”
二春道:“那末你说八哥儿自己会开笼子飞回家去,那也是鬼话。”
魏老八道:“一点也不鬼话。据那个卖八哥的人说,八哥很听他的话,他叫八哥做什么,八哥就作什么。我还想着呢,吃过酒后我们可以来一点余兴……”
二春抢着道:“对了,对了,回头你把他引出来,大家看看这稀奇的玩意儿。”
魏老八见她已转移了一个方向说话,便笑道:“现在快十点钟了,来宾恐怕饿了,应该开席了罢。”
二春对着陆影看了一看,回头向魏老八点点头道:“我还要上楼去一次,你就在楼下照应罢。”
又向钱伯能笑道:“稍停我来陪你喝酒。”
她交代完毕,便悄悄的起身走了。二十分钟之后,她很高兴的,在楼下大客厅里招待客人。她换了一件粉红色的绸夹袍,而且在鬓角上插了一枝红菊花,自到这杨育权范围里来以后,哪一天也没有今晚这样浓装过,粉脸捺得红红的,头发梳得光光的,在两盏大汽油灯下,照见得是春风满面。这大客厅里,品字形的摆了三个圆桌酒席,围住桌子,坐满了人。当然,杨育权是坐在正中一席的上座,魏老八和二春先在这席的主位相陪,等第一碗大菜上过了,魏老八邀着她向三席挨次敬酒。在这种宴会上,想找一个安分而持重的人,犹之乎要向染缸里去寻一块白布。大家早是轰成一团,拿新人开心,多数人是说这结合太快,要两人说出这个内幕来。魏老八回到正中席的主人座上,大家鼓了掌轰笑着,不容他坐了下去。二春本来是坐着的,她倒坦率的站了起来,这就更好,大家又吵着请新娘报告。
二春于是悄悄的向魏老八说了两句,魏老八本要抬手去搔头皮的,这就索性举了起来,因高声道:“这当然是有点原因的。现在,我有点助酒兴的玩艺,贡献给各位,然后我再报告。”
在座的人,先是不依,有人说,看看到底他有什么玩艺,也就答应了。于是魏老八告诉听差,把那个喂八哥鸟的叫了来,大家虽疑心魏老八是缓兵之计,但是也要看看到底是个什么玩艺,也就静等了玩鸟的人来。二春心里,自然知道这是谁,在汽油灯光下老远的看到毛猴子肩上扛了一只八哥,随着听差后面,走到大客厅里,心房就随着跳动,自己突然胆怯起来,不敢抬头,却向魏老八道:“你跟他说,他有什么玩艺儿,只管玩出来,我们不但放他走,还要赏他的钱。”
魏老八向对面的杨育权笑道:“可以这样说吗?”
杨育权笑道:“这个人又没有得罪我,根本是汽车夫和他为难。”
魏老八这就有了精神了,招招手,把毛猴子叫到面前来道:“小皮漏,你也不睁睁眼睛,骗钱骗到太岁头上束了。上面是我们杨先生,你有什么玩艺出来,杨先生一高兴,天亮就放你走,还可以赏你几个钱呢。”
毛猴子一看这个场面,就向上面鞠了一个躬,强笑道:“也没有什么玩艺,我轻轻的嘘了一口气,这八哥:就会说话。”
说到这里,他偏过头来,对肩上的鸟,轻轻嘘了两声,那鸟头一冲,尾巴一翘,向杨育权叫着,先生你好。这一下子,全场轰然。杨育权也耸起小胡子来笑。毛猴子看看不必受拘束了,就分向三张桌子下站了,让鸟问好。随后他站在三席中间,就让鸟说过了客来了,早安,晚安,几句话。魏老八道:“鸟说话,不算奇,怎么这鸟会飞着找你呢?”
毛猴子听着这话,对四周看看,踌躇了一会子,二春道:“你有什么本领,只管表演罢,难道你不想回去吗?”
毛猴子向说话的人看来,这才见她艳装坐在席上,身子一呆,向后退了一步。二春却是瞪了两眼,脸色一点不动。毛猴子便向魏老八笑道:“我勉强试一试罢。”
于是把鸟放在一个听差手上,将缚了鸟脚的绳子,放在听差的手上,因道:“请你到院子里去站着,它要飞,你就放绳子,不必管它。”
听差听着去了,毛猴子于是站近一扇洞开的窗户,两手握了嘴,作了几声八哥鸟叫,忽然一道黑影子髓了这声音飞来,由窗户洞里落到毛猴子肩上。看时,正是那只八哥。大家这又鼓掌狂笑。二春在大家轰笑声中,她离座走近了毛猴子,先偏了头向鸟看看,笑道:“这小东西比人还灵呵,也难得你怎样教会了它。罗,赏你两块钱。”
说时,抬起眼皮,向毛猴子望着,手在袋里,掏出卷好了的两张钞票交给他。当二春把手伸出又对毛猴子使了一个眼色,下垂了眼皮,望着自己的手,毛猴子看那钞票下,微微的露出一角白纸,他明白了,一鞠躬把钞票接过去。然而他吃惊非小,身上即涌出一身冷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