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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时间真是快极了!出了狱来到上海,不觉又忽忽地过了五六个月。现在我又要到广东入黄埔军官学校去,预备在疆场上战死。我几经忧患馀生,死之于我,已经不算什么一回事了。倘若我能拿着枪将敌人打死几个,将人类中的蟊贼多铲除几个,倒也了却我平生的愿望。维嘉先生!我并不是故意地怀着一腔暴徒的思想,我并不是生来就这样的倔强;只因这恶社会逼得我没有法子,一定要我的命——我父母的命已经被恶社会要去了,我绝对不愿意再驯服地将自己的命献于恶社会!并且我还有一种痴想,就是:我的爱人刘玉梅为我而死了,实际上是恶社会害死了她;我承了她无限的恩情,而没有什么报答她;倘若我能努力在公道的战场上做一个武士,在与黑暗奋斗的场合中我能不怕死做一位好汉,这或者也是一个报答她的方法。她在阴灵中见着我是一个很强烈的英雄,或者要私自告慰,自以为没曾错爱了我……
  今天下午就要开船了。我本想再将我在上海五六个月的经过向你说一说,不过现在因时间的限制,不能详细,只得简单地说几件事情罢:
  到上海不久,我就到小沙渡F纱厂工会办事,适遇这时工人因忍受不了洋资本家的虐待,实行罢工;巡捕房派巡捕把工会封闭,将会长C君捉住,而我幸而只挨受红头阿三几下哭丧棒,没有被关到巡捕房里去。我在街上一见着红头阿三手里的哭丧棒,总感觉得上面萃集着印度的悲哀与中国的羞辱。
  有一次我在大马路上电车,适遇一对衣服漂亮的年少的外国夫妇站在我的前面;我叫他俩让一让,可是那个外国男子回头竖着眼,不问原由就推我一下,我气得要命,于是我就对着他的胸口一拳,几几乎把他打倒了;他看着我很不像一个卑怯而好屈服的人,于是也就气忿忿地看我几眼算了。我这时也说了一句外国话You are savage animal①:这是一个朋友教给我的,对不对,我也不晓得。一些旁观的中国人,见着我这个模样,有的似觉很惊异,有的也表示出很同情的样子。
  ①英语,意即:你是个野蛮的动物。
  有一次,我想到先施公司去买点东西,可是进去走了几个来回,望一望价钱,没有一件东西是我穷小子可以买得起的。看店的巡捕看我穿得不像个样,老在走来走去,一点东西也不买,于是疑心我是扒手,把我赶出来了。我气得没法,只得出来。心里又转而一想,这里只合老爷,少爷,太太和小姐来,穷小子是没有分的,谁叫你来自讨没趣——
  阿!维嘉先生!对不起,不能多写了——朋友来催我上船,我现在要整理行装了。我这一封信虽足足写了四五天,但还有许多意思没有说。维嘉先生!他日有机会时再谈罢。
  再会!再会!
  江中 十三年十月于沪上旅次。
维嘉的附语
  去年十月间接着这封长信,读了之后,喜出望外!窃幸在现在这种委靡不振的群众中,居然有这样一个百折不挠的青年。我尤以为幸的,这样一个勇敢的青年,居然注意到我这个不合时宜的诗人,居然给我写了这一封长信。我文学的才能虽薄弱,但有了这一封信为奖励品,我也不得不更发奋努力了。
  自从接了这一封信之后,我的脑海中总盘旋着一个可歌可泣可佩可敬的汪中,因之天天盼望他再写信给我。可是总没有消息——这是一件使我最着急而引以为不安的事情!
  今年八月里我从北京回上海来,在津浦车中认识了一位L君。L君为陕西人,年方二十多岁,颇有军人的气概,但待人的态度却和蔼可亲,在说话中,我得知他是黄埔军官学校的学生,于是我就问他黄埔军官学校的情形及打倒陈炯明、刘震寰等的经过。他很乐意地前前后后向我述说,我听着很有趣。最后我问他,黄埔军官学校有没有汪中这个学生?他很惊异地反问我道:“你怎么知道汪中呢?你与他认识么?”
  “我虽然不认识他,但我与他是朋友,并且是交谊极深的朋友!”
  我于是将汪中写信给我的事情向他说了一遍。L君听了我的话后,叹了口气,说道:“提起了汪中来,我心里有点发痛。他与我是极好的朋友,我俩是同阵入军官学校的——但是他现在已经死了!”
  我听了“已经死了”几个了,悲哀忽然飞来,禁不住涔涔地流下了泪。唉!人间虽大,但何处招魂呢?我只盼望他写信给我,又谁知道,他已经死了……
  “我想起来他临死的情状,我悲哀与敬佩的两种心不禁同时发作了。攻惠州城的时候,你先生在报纸上大约看见了罢,我们军官学校学生硬拚着命向前冲,而汪中就是不怕死的一个人。我与他离不多远,他打仗的情况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地。他的确是英雄!在枪林弹雨之中,他毫没有一点惧色,并大声争呼‘杀贼呀!杀贼呀!前进呀!……’我向你说老实话,我真被他鼓励了不少!但是枪弹是无灵性的,汪中在呼喊‘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的声中,忽然被敌人的飞弹打倒了——于是汪中,汪中永远地离我们而去……”
  L君说着说着,悲不可仰。我在这时也不知说什么话好。这时已至深夜,明月一轮高悬在天空,将它的洁白的光放射在车窗内来。火车的轮轴只是轰隆轰隆地响,好像在呼喊着:
  光荣!光荣!无上的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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