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我同母亲商议,老哭不能医好父亲的创伤,于是决定我第二日清早到J镇上去请K医生。
父亲一夜并未说别的话,只是“哎哟!哎哟……”
地哼;母亲坐在床沿上守着他,只是为无声的暗泣。我一夜也没睡觉——这一夜我完全消耗在幻想里。
第二日清早,我即到J镇上去请K医生。J镇距我家有四五里之遥,连请医生及走路,大约要一两个钟头。
维嘉先生!我真形容不出来人世间是如何的狠毒,人们的心是如何的不测!在这一两个钟头之内,我父母双双地被迫着惨死——他俩永远地变成黑暗的牺牲者,永远地含冤以终古!说起来,真令人发指心碎啊!当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子,一点幼稚的心灵怎能经这般无可比拟的刺激,我真不晓得为什么我没有疯癫,我还能一直活到现在。
原来我去后不久,刘老太爷派一些伙计们到我家来挑课租。他们如狼似虎的拿着扁担稻箩跑到我家来,不问我家愿意与否,就下手向谷仓中量谷。我母亲起初只当他们是抢谷的强盗,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刘老太爷的伙计。她本是一个弱女子,至此也忍不得不向他们大骂了。病在床上的父亲见着如此的情形,于是连气带痛,就大叫一声死去了——永远地死去了。母亲见着父亲死去,环顾室内的物品狼藉,以为没有再活着的兴趣,遂亦在父亲的面前用剪刀刺喉而自尽了。
当刘老太爷的伙计们挑谷出门,高唱快活山歌的时候,就是我父母双双惨死的时候。人世间的黑暗和狠毒,恐怕尽于此矣!
我好容易把医生请到了,实只望我父亲还有万一全愈的希望。又谁知医生还未请到家,他已含冤地逝去;又谁知死了一个父亲还不算,我母亲又活活地被逼而自尽。唉!人世间的凄惨,难道还有过于这种现象的么?
我一进家门,就知道发生了事变。及到屋内见着了母亲的惨状,满地的血痕,我的眼一昏,心房一裂,就晕倒在地,失却了一切的知觉。此时同我一起来我家的K医生,大约一见势头不好,即逃之夭夭了。
这是一场完全表现出人间黑暗的悲剧。
晕倒过后,我又慢慢地苏醒过来。一幅极凄惨的悲景又重展开在我的面前,我只有放声的痛哭。唉!人世间的黑暗,人们的狠毒,社会的不公平,公理的泯灭……
维嘉先生!请你想想我当时的情况是什么样子!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子,没有经验,少经世故,忽然遇着这末大的惨变,这是如何的沉痛啊!我现在想想,有时很奇怪,为什么我当时没有骇死,急死,或哭死。倘若我当时骇死,或急死,或哭死,倒也是一件对于我很幸的事情。说一句老实话,在现在的社会中,到处都是冷酷的,黑暗的,没有点儿仁爱和光明,实在没有活着做人的趣味。但是,维嘉先生,不幸到现在我还没有死,我还要在这种万恶的社会中生存着。万恶的社会所赐与我的痛苦和悲哀,维嘉先生,就是你那一枝有天才的大笔,恐怕也不能描写出来万分之一啊!万恶的社会给与我的痛苦愈多,更把我的反抗性愈养成得坚硬了——我到现在还是一个飘泊的少年,一个至死不屈服于黑暗的少年。我将此生的生活完全贡献在奋斗的波浪中。
当时我眼睁睁地看着父母的死尸,简直无所措手足,不知怎么办才好。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子,遇着这种大惨变,当然是没有办法的。幸亏离我家不远的有一位邻家,当时邻家王老头子大约知道我家发生惨变,于是就拿着拐杖跑到我家看看到底是什么一回事。他一看见我家内的情形,不禁连哭带哼地说了一句:“这是我们耕田的结果!……”
当时王老头子,他是一个很忠实的老农夫,指点我应当怎么办,怎么办。我就照着他老人家的指点,把几个穷亲戚,穷家族,请了来商量一商量。当时我的思想注重在报仇,要同刘老太爷到县内去打官司。大家都摇头说不行,不行:刘老太爷的势力浩大,本县县知事都怕他——每任县知事来上任时,一定先要拜访拜访他,不然,县知事就做不安稳;一个小百姓,况且又是他的佃户,如何能与他反抗呢?
“这也是命该的。”
“现在的世界,哪有我们穷人说理的地方!倒不如省一件事情,免去一次是非的好。里外我们穷人要忍耐一点。”
“汪中,你要放明白些,你如何是刘老太爷的对手?你的父母被他弄死,已经是很大的不幸,你千万再不要遭他的毒手了!”
“我的意思,不如碰他一下也好——”
“算了罢,我们现在先把丧事治好了要紧。”
“……”
大家七嘴八舌,谁也找不出一个办法。
维嘉先生!父母被人害了,而反无一点声诉的权利,人世间的黑暗难道还有过于此者?我一想起来现在社会的内情,有时不禁浑身发抖,战栗万状。倘若我们称现世界为兽的世界,吃人的世界,我想这并不能算过火。我们试一研究兽类的生活,恐怕黑暗的程度还不及人类啊!
结果,大家都主张不与刘老太爷打官司,我当时是一个小孩子,当然也不能有什么违拗。
于是,于是我的父母,我的可怜的父母,就白白地被刘老太爷逼死了!……何处是公理?何处是人道?维嘉先生!对于弱者,对于穷人,世界上没有什么公理和人道——这个我知道得很清楚,很详细,你大约不以为言之过火罢。唉!我真不愿意多说了,多说徒使我伤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