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写情,能将许多性质不同的情绪,归拢在一篇中,而得调和之美。例如《北征》篇,大体算是忧时之作。然而“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以下一段,纯是玩赏天然之美。“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以下一段,凭吊往事。“况我堕胡尘”以下一大段,纯写家庭实况,忽然而悲,忽然而喜。“至尊尚蒙尘”以下一段,正面感慨时事,一面盼望内乱速平,一面又忧虑到凭藉回鹘外力的危险。“忆昨狼狈初”以下到篇末,把过去的事实,一齐涌到心上。象这许多杂乱情绪迸在一篇,调和得恰可,非有绝大力量不能。工部写情,往往愈拶愈紧,愈转愈深,象《哀王孙》那篇,几乎一句一意,试将现行新符号去点读他,差不多每句都须用“。”符或“;”符。他的情感,象一堆乱石,突兀在胸中,断断续续的吐出,从无条理中见条理,真极文章之能事。
工部写情,有时又淋漓尽致一口气说出,如八股家评语所谓“大开大合”。这种类不以曲折见长,然亦能极其美。集中模范的作品,如《忆昔行》第二首,从“忆昔开元全盛日”起到“叔孙礼乐萧何律”止,极力追述从前太平景象,从社会道德上赞美,令意义格外深厚。自“岂闻一缣直万钱”到“复恐初从乱离说”,翻过来说现在乱离景象,两两比对,令读者胆战肉跃。
工部还有一种特别技能,几乎可以说别人学不到,他最能用极简的语句,包括无限情绪,写得极深刻。如《喜达行在所》三首中第三首的头两句。
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
仅仅十个字,把十个月内虎口余生的甜酸苦辣都写出来,这是何等魄力。又如前文所引《述怀》篇的“反畏消息来。”五个字,写乱离中担心家中情状,真是惊心动魄。又如《垂老别》里头:
势异邺城下,纵死时犹宽。
死是早已安排定了,只好拿期限长些作安慰,(原文是写老妻送行时语。)这是何等沈痛。又如前文所引的:
郑公纵得归,老病不识路。
明明知道他绝对不得归了,
让一步虽得归,已经万事不堪回首。
此外如:
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
万方同一概,吾道竟何之。(《秦州杂诗》)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登岳阳楼》)
古往今来皆涕泪,断肠分手各风烟。(《公安送韦二少府》)
之类,都是用极少的字表极复杂极深刻的情绪,他是用洗练工夫用得极到家,所以说:“语不惊人死不休。”此其所以为文学家的文学。
悲哀愁闷的情感易写,欢喜的情感难写。古今作家中,能将喜情写得逼真的,除却杜集《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外,怕没有第二首。那诗道:
剑外忽闻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结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到洛阳。
那种手舞足蹈情形,从心坎上奔迸而出,我说他和古乐府的《公无渡河》是同一样笔法。彼是写忽然剧变的悲情,此是写忽然剧变的喜情,都是用快光镜照相照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