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于一般人如此多情,对于自己有关系的人,更不待说了。我们试看他对朋友:那位因陷贼贬做台州司户的郑虔,他有诗送他道:
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
又有诗怀他道:
天台隔三江,风浪无晨暮。
郑公纵得归,老病不识路。(《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
那位因附永王璘长流夜郎的李白,他有诗梦他道: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容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毋使蛟龙得。(《梦李白》二首之一)
这些诗不是寻常应酬话,他实在拿郑、李等人当一个朋友,对于他们的境遇,所感痛苦,和自己亲受一样,所以做出来的诗,句句都带血带泪。
他集中想念他兄弟和妹子的诗,前后有二十来首,处处至性流露。最沈痛的如《同谷七歌》中:
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
生别展转不相见,胡尘暗天道路长。
前飞驾鹅后鹙鸧,安得送我置汝旁。
呜呼!三歌兮歌三发,汝归何处收兄骨。
有妹有妹在钟离,良人早没诸孤痴。
长淮浪高蛟龙怒,十年不见来何时。
扁舟欲往箭满眼,杳杳南国多旌旗。
呜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为我啼清昼。
他自己直系的小家庭,光景是很困苦的,爱情却是很秾挚的。他早年有一首思家诗: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务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月夜》)
这种缘情旖旎之作,在集中很少见。但这一首已可证明工部是一位温柔细腻的人。他到中年以后,遭值多难,家属离合,经过不少的酸苦。乱前他回家一次,小的儿子饿死了。他的诗道: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
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
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
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奉先咏怀》)
乱后和家族隔绝,有一首诗:
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
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
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述怀》)
其后从贼中逃归,得和家族团聚,他有好几首诗写那时候的光景:《羌村》三首中的第一首:
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
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
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欷歔。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北征》里头的一段:
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
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
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
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
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
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
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
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
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
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
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罗列。
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
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
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
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
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
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
其后挈眷避乱,路上很苦。他有诗追叙那时情况道:
忆昔避贼初,北走经险艰。
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
尽室久徒步,逢人多厚颜。
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
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
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
一旬半雷雨,泥泞相牵攀。(《彭衙行》)
他合家避乱到同谷县山中,又遇着饥荒,靠草根木皮活命,在他困苦的全生涯中,当以这时候为最甚。他的诗说:
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
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
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同谷七歌》之二)
以上所举各诗写他自己家庭状况,我替他起个名字叫做“半写实派”。他处处把自己主观的情感暴露,原不算写实派的作法。但如《羌村》、《北征》等篇,多用第三者客观的资格,描写所观察得来的环境和别人情感,从极琐碎的断片详密刻画,确是近世写实派用的方法,所以可叫做半写实。这种作法,在中国文学界上,虽不敢说是杜工部首创,却可以说是杜工部用得最多而最妙。从前古乐府里头,虽然有些,但不如工部之描写入微。这类诗的好处在真,事愈写得详,真情愈发得透。我们熟读他,可以理会得“真即是美”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