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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叩先生拳打卖菱人 称小的途逢沽酒客

  话说阎贡生正做得好梦,被他妻子唤醒转来,把手拍着席子道:“一场快活,又落了个空。”
  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恰再睡不着。勉强挨到天亮,仍旧一些消息也没有,看来这个举人,是无望的了。镇日里喚声叹气,茶饭也吃着无味,细想这几篇场作,尚算过去得,竟会不中,难道祖坟的风水不好吗?白白吃了这九天苦头,以后再休想了。没情没绪,又过了一日,吃过早餐,料着跳不出这个穷秀才的圈子,也是命该如此,只得又去教书了。慢慢的走到静宗寺来,那班学生们正在捉盲的捉盲,摆擂的摆擂,闹得不像样子。一见先生来了,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连忙归坐。阎贡生走近桌边,把那块戒尺一连拍了几拍道:“你们这班人,都是不要脸的下流,先生不在,难道读不得书么?快些拿书来背。”
  停了一会,一个学生叫钱四保,拿着一本《大学》放在先生桌上,背那“瞻彼淇澳”一节的细注,背到“治玉石者既琢而复磨之”,以下便背不下去。阎贡生乱拍戒尺,那钱四保越发吓呆了,口里哼哼的一字都没有。阎贡生举起戒尺,向他头上咚咚的打了几下,只说一声道:“钱四保含着眼泪走过去了。接连又有几个来背书,有背《论语》的,有背《诗经》的,有背《易经》、《尚书》的,也有背《千字文》、《百家姓》的。陆陆续续背得出的还好,背不出的便是那个脑壳的晦气了。
  搭末又有一个背《大学》的,叫沈三官,年纪只有九岁,生得娇嫩可爱,背了半本《大学》,因为背的时候太长久了,那阎贡生也无心去听他,另去转那举人的念头,想着那班新举人,目下好勿得意,我若今番中了,也就认识多少同年,好一同去拜老师,填亲供。正想到这里,那个沈三官恰背到”虽不中不远矣“,再背不下去,连连念这一句,”虽不中不远矣,念了七八遍,便直刺到阎贡生的耳朵里,触着他的心事,阎贡生气愤愤的道:“什么只管说不中不中。”
  把戒尺夹头夹脑乱打,打起一个青块来。沈三官便忍不住大哭。
  阎贡生还要罚他朝墙跪着,又一叠连声叫那班学生来上书。就有一个新来的学生叫宋桂生拿着一本新书,走上来说道;“先生,这本书是我爹爹买来的,叫我《中庸》不要上了,上这本书。”
  阎贡生接过来一看,上刻着“蒙学课本”四字,里面头一页,有南洋公学第三次排印一行小字,随手一翻,恰翻着一节中有句云:“雷乃电之发声,不知者以为雷师击鼓。”
  又看一节中有句云:“此气自地面起,高至十八万尺而止。”
  便把头摇了两摇,又看后面,有一节说什么“人身中有轻气、养气、绿气、炭、铁、磷、阿尔不敏、石灰、硫磺等质”。便咋舌大骇,一字都不解了,大骂道:“好好的圣经贤传不去读,倒去读那种洋书,真合着《中庸》上说的'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了'。”
  狠命的把书一掷,就掷在那天井中了。那宋桂生便战战兢兢的去拾了进来,可惜那崭新一册书,沾污了许多泥,正要用手去拭,只听阁贡生高声说道:“快拿来解说。”
  宋桂生连忙换那本《中庸》上去,别的学生也有几个跟着同去听讲。阎贡生先把玳瑁边眼镜带上了,摆起架子来说道;“你们幸亏遇着我,《中庸》、《大学》这样书,也同你们讲解讲解,别处的先生什么书都不解释,你倘再不用心听,也可怜了。”
  说罢,把《中庸》展开,指着“自诚明”一节,讲道:“自者由也,由即从也,从诚实的德性,自然明起来,这便叫做性从,明白了事理,慢慢诚起来,这便叫做教。性是天道,教是人道,总而言之,诚了无有不明,明了可渐至于诚。”
  那班学生听了先生的话,一些也不懂,只管伸舌头做鬼脸,幸亏阎贡生还在讲那细注,倒不曾去留心他们,不然,又难免一顿痛打了。
  讲完了中庸,又有一个年纪稍大的学生叫赵连生,来上《易经》。阎贡生道:“《易经》这部书,是四圣人所作的,奥妙得很哩!人若参透了易理,那过去未来的事,都可以晓得了。”
  钱四保插嘴道。“先生的说话一些也不差,我家隔壁有个姚老老,他会起卦,生意狠闹,时常听他说须读熟了易经,方好替人起课哩!”
  阎贡生倒不好回驳他。只说道。“不要多话,听讲罢。”
  这日正上困卦,就把那困卦解说起来,用手画着六爻说什么坎刚遇着兑柔,又次第讲到困于株木,困于酒食,困于石,困于金车,说了无数困字。那赵连生恰在那里打睡。身子一握,几乎把书桌撞翻,阎贡生连忙立起身来道:“罢了!罢了!我这困卦还未完讲,你倒先要困觉了,这样不长进的东西,还好读书么?我白白唇干口燥,用尽心机,碰着你们,恰都是没心肝的,不讲了,不讲了。”
  就胡乱把几个学生的书,一口气上完。那班学生高声琅琅的读起来,阎贡生衔着一根旱烟管,在那三间书房中踱来踱去。
  只见一个乡下人身上背着一只篮,连声喊:“卖菱!卖菱!”
  一直走进来。见了阎贡生叫道:“先生,我这菱,今朝新鲜采下,煮得烂熟的,只卖廿八个钱一斤,买一斤罢。”
  阎贡生也不去理会他,这卖菱的人倒会挨卖的,一面说,一面只管把秤子秤菱,秤足了一斤,便倾在一张空桌上。阎贡生不则一声,恰只顾把那菱一只一只送到嘴边去吃。少住一会,卖菱的人道:“先生你尝过了这菱味,才知道我不说谎,快给我廿八个钱罢。”
  一连说了几声,阎贡生总不去理会他,卖菱的人转念道:“这先生莫非是聋子么?”
  便放着喉咙叫道:“先生快给我菱钱。”
  那阎贡生陡然举起一个拳头,望这个卖菱人的颈上重重的打了三下道:“你叫我先生,你几时拜我为师的?你既然称我为先生,你就该送修金与我,还敢向我讨菱钱吗?”
  说得众学生都笑起来了。
  那卖菱人本是一个极忠厚的乡下人,被他打了三拳,倒吓得没有主意,深怕叫错了人有什么罪名,菱钱也不要了,提着篮就走,嘴里说:“晦气!晦气!”
  一径跑回家中,告诉那同伴的人。大家都道:“这个臭忘八蛋,不受抬举的,好好叫他先生。也不曾叫错了,为什么打起人来,真正奇怪哩!”
  内中有一廿多岁的小伙子,名叫财福,心颇乖巧,在那里笑嘻嘻道:“你这人该打!该打!”
  众人听了不解,嚷道:“你这死囚,倒帮起别人来。”
  财福道:“在静宗寺教书的阎罗王……”才说这一句,众人都笑道:“你又要打趣了。”
  财福道:“咦!你们不晓得这个先生的姓,就是阁罗王的阁呀!我前日子到寺里烧香。见他教书时喝一声,把戒尺一拍,那学生们个个发抖,好像魂灵到了鬼门关一般,岂不是个活阎罗么!但是他的脾气,我倒听人说过的,他一心要想做官,想做董事老爷。像我们这班人叫了他一声先生,他就动气的了不得。他每日放学回家,必从那块地方经过,我只消如此如此,包管跌了他一交,还要骗他几个钱哩,你们不相信,赌个东道罢。”
  众人都拍手道:“你若办得到,请你吃酒就是了。”
  不说几个乡人议论,且说阎贡生等到晌午时候,放了众学生的午餐,他自己的午餐本来包与寺里和尚,吃一餐算一餐的,今日有了一斤菱,他便把菱当饭了,慢慢儿嚼起来。嚼完了,走到里面,同和尚们扳谈一会,复又走出。那时学生已到齐了,正在那里习字,忽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道:“你这一张画
  得顶好,他要廿四个钱,你还少他八个钱哩!”
  阎贡生转过头来,见是钱四保和沈三官说话,沈三官手里还拿着一张画纸。阎贡生急抢来一看,不禁大怒,原来是一张着色的春宫,立即到各学生书案上检搜,恰个个都有的。搜出了十余张,拍案大喝道:“这混帐东西,倒底是那一个画的?”
  那十几个学生都面面相觑,不肯说出。阎贡生气极了,心下暗想:那小学生是不会画的,总是年纪大的不好。重又把几个大学生的文具细加检点,轮到赵连生,恰在抽屉中检出一张小方纸,上面画着一个繁华所在。自左至右,横写着“英之伦敦”四个字,阎贡生看了不解,把四个字倒念一遍,忽然厉声道:“可恶,原来这些不祥东西,都是你这畜生画的,快去叫你老子来,我这里不容你读书了。”
  弄得赵连生毫无头绪,发极道;“这是粘在洋布包皮的画纸,我照样印下的。”
  阎贡生道:“还要多讲;你诱坏人家子弟,该当何罪,快去叫你老子来。”
  逼着他走了。
  去不到半点钟,果见赵连生同着他的父亲来了,列位晓得连生的父亲是那个呢?就是请章丹翼赏菊的赵笠人。笠人家住州里。恰在上海开一所书店,已多年了,前几天不知为了什么事转家的,这日领着儿子到静宗寺来,见了阎贡生,即拱手道:“日翁不知小儿有何开罪之处?”
  阎贡生把几张春宫,一张英伦景致,指与赵笠人道:“这都是令郎画的,还要拿来骗同学的钱,这种行为,我这里实在不能容了,请到别处去罢。”
  笠人道:“这张英伦景致,是我见过的,那几张恐怕不是他画的。”
  阎贡生道:“哼,教他二字,你难道不憧吗?敦伦是什么事,他今年只有十五岁,就敢在这个上头逞英雄,那春官还说不是他画吗?”
  笠人听了暗自好笑,忙道:“这是从左边读过去,说那景致,就是英之伦敦。伦敦为英国京城,那新书上常见的。”
  阎贡生道:“哼!哼!你这个人还要护庇儿子,大学上有一句,叫做'人莫知其子之恶,就是你了。说起来,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也是应该的。”
  笠人听见说他护庇儿子,又是气,又是笑,忙叫连生收拾了书本,一面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告辞了。”
  走出寺门,方大笑道:“不信我们州里还有这样一个先生。”
  那阎贡生赶掉了赵连生,又不分皂白,把各学生的手心狠命的各责了数十下,方才罢休。
  到了四点多钟,连连催背生书,背一个放一个。放完了,要一径跑回家中。刚走到石子湾地方,一个转湾角上,不防被一个人没命的一撞,阎贡生和那个人便一齐倒地,恰口对口儿成了个吕字。那个人身上背的一只木桶,中间盛了不知什么流质,忽然间澎湃的一响,泼翻了一地。阎贡生挣起身来,大骂瞎眼贼。那个人连忙起来陪罪道:“老,老爷,小,小的走急,急了,不知老爷过来,撞倒了老爷,小的想老爷是宰相肚里好撑船,千乞恕小的无知之罪。”
  阎贡生本待发作,今见这个人一味奉承,自称小的,又称了他无数老爷,好像平民见了官长样样,非但平了气,倒得意起来了。想道:这莫非就是他日做官的预兆吗?便和和气气的问道。“你用底为什么事,走得这般要紧?”
  那人道:“老爷!小的家里有个老娘,病重了,到姚老老那里去起了个卦,说什么得罪了五圣菩萨,要备几样荤腥,若干纸锭,去祭他才好。小的打算起来,至少要费二三百文钱,家里头穷极了,没有好变钱的东西,只有上年酿的酒,还剩下十余斤,拿来倾在木桶里,正要到市上去变钱,不料自不小心,撞倒了老爷,又把那酒都拨翻了,还浸了小的一裤子,如何是好呢?”
  说罢,几乎要哭出来,阎贡生想道:这桶里盛的倒是酒,为何泼了地,一些酒气都没有?但看他农衫槛褛,这个情景,实在可怜,让我装的老爷腔子,索性做个好人吗。便向那人说道:“看你勿出,倒有一点孝心,那五圣菩萨,是极有灵感的,怎能不完这愿心呢?也罢,让我老爷赏给你二百文钱罢。”
  嘴里说,一只手向袋里摸出两个银角子来,又加了几个钱,送给那人。那人谢了又谢,拾起那只木桶,飞也似的去了。到底那人是谁。列位想也猜得着的,做书的人可不必再表明了。但是阎贡生虽费了二百个钱,倒还得意洋洋,走到家里,正要告诉他妻子,他妻子恰拿着一封信道:“这信方才送来的,信上面加圈,似甚要紧。”
  阎贡生接来拆开一看,皱着眉头道:“这事又费事了。”
  毕竟信中所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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