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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围中絮絮柳氏媚夫 梦里喃喃贡生望榜

  却说开儿等四个人走到隔壁房间,只见一堆人挤在那里乱嚷,有的说这个人如此粗莽,有的说这个人自已不中举人倒骂起考官来,真是俗语所说撒屙勿出嫌坑臭了。那金谷香的司帐也走进来说道;“你们好端端跌碎了这个磁瓶,又碎了许多碟子,要赔的口!”
  只见一个人满面春风,左手拿一张有字的纸头,右手乱摇道:“陪你,陪你,有我在此,你快下去开帐上来。”
  开儿听得那人的声音,转过头来,定晴一看,忙上前道:“味辛兄,你也在此呀!到底你们为了什么事?”
  那人道:“咦!开兄几时来的?方才我有一个朋友从电报局里拿来一张题名录,有一位程望云适在座间,他自谓必中无疑,岂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竟没有他的名,他就指出某某等说,都是不通秀才,便大骂瞎眼的考官,把拳头向桌上一击,恰击到了桌上供的洋磁瓶,连碟子和瓶都碎了。他只管一面骂,一面跑下楼去,你说可笑不可笑呢。”
  贾同听了,便去看那张题名录,开儿也趁着一瞧,恰瞧见了贾存仁三个字,便指着大叫道:“这不是味辛兄的大名吗?”
  那个贾味辛笑道:“是的,今番偶然侥幸。”
  开儿连连道;“恭喜,恭喜!德清县里又添了一位举人了,大家都要贺喜,正好在此地闹几天哩!”
  味辛道:“不敢,我明日就要家去,料理一切,只好改日奉陪了。”
  开儿道:“哦!既然如此,改日也好,总要你破钞些了。”
  说罢,拉了贾同等三人,走回自己房间。此事只有多鲁生仍然不懂,丹翼便打英话告诉了他,多鲁生冷笑一笑道:“中国人这种性质,是铁铸成的。”
  贾同道:“这贾味辛像狠面熟。”
  开儿道:“这人是严姑夫最契重的,上年五月初,他从广德下来,到我家里赏端阳,你也在座,难道忘了么?”
  贾同恍然道:“不差的。”
  那时菜已用完,各人饮了一碗咖啡,多鲁生先告辞而去,丹翼又说起入股的事,开儿只允定五股,丹翼亦不相强。又谈一会闲话,各自回去,不题。
  且说这贾味辛本住在德清县城里。因为他的妻子柳氏是广德里一位绅衿的女儿,两年前柳绅衿死了,遗下许多田产,一个十余龄的小舅子经理不来,他文母一定要他去料理,所以他就把家眷一同搬到州里去了。住两三个月,那州里的读书人大半多认识了,他也颇识时势,同这班人时常议论维新的事,也曾募了些捐,开了一个小学堂,又要想建藏书楼,创阅报社,开演说会。那班新党就间日三朝到他家里来,谈起这种事,好似发狂的一般。无奈他妻子柳氏虽识得几个字,那一种倚赖丈夫,夸耀同伴的心思,浓的了不得,常常阻拦他,叫他不要去胡闹,还如在家用用功,好去中举人,中两榜,所以他此番应试回来,自己虽因别事到了上海。柳氏在家,倒日日去求签问卜,想讨个好消息。这日正是九月十四,到了晌午过后,那柳家的王管家三脚两步直奔进来,喘吁吁的道:“姑奶奶,姑,姑爷爷,中,中了举人老爷。”
  柳氏道:“当真吗?你莫要瞎说。”
  王管家道:“方才我到査家村,路上正碰见那班报子,问我贾家在那里,我说就在前面了,我先跑来报信,怎敢瞎说呢。”
  话未说完,只听得远远一片锣声,那柳氏喜得没有主意,忙道:“我家的孙三官那里去了?王福你快些给我去找来,叫他到厅上去收拾收拾。”
  王管家口里答应,两脚飞也似的去了。
  那时报子们已到门首,邻近的人听了锣声都跟了进来,挤满一厅,有看题名录的,有看报子讨赏的,拆弥封的;有问湖州之下一共中了几人的。那柳氏性勿勿走玉屏门前,回答那班报子道;“等老爷回来,一总赏赐你们罢。”
  一会儿,叫妈子们泡茶;一会儿叫丫鬟去接太太过来。里面正在忙碌,外边王管家恰再找不着孙三官,走过一条街,撞见一个人,一把扯住道:“王伯伯,你前日吃到这碗面,怎不还找钱呢?”
  王管家道:“呸!谁稀罕你这几个百钱,怕少你吗?我家姑爷做了举人老爷了,你再这样调皮,我告诉老爷,老爷告诉州官,打你几百板子哩!”
  那个人听了,便伸出半个舌头,背转身子走了去。王管家得意洋洋又走了百十步路,只见一个赌场,孙三官正在那里和这班赌客口角。王管家忙上前道。“快去!快去!老爷报到了。”
  一把拉地回来。两个人打扫的打扫,办酒菜的办酒菜,直忙至黄昏过后,方始歇息。
  这时候,贾味辛也从上海赶到了。孙三官连忙把行李搬进去,合宅的人都来给味李道喜,昧辛和报子们谈了一回话,进去用过晚饭,柳氏笑嘻嘻的道:“如何?你听了我的说话,用几个月功,果然这举人手到擒拿,看那这班呆子,一年到头,赶来赶去,说什么开民智,尽义务,又说什么应试的人都是奴隶,实在自己不能中举人,一味牢骚,故去干那勾当。像你这样聪明人,也跟着他后头去做,把个举人丢掉了,岂不可惜?所以我常规谏你。”
  味辛道:“原是逢场作戏,傅个新党的头衔罢了。我的真心肝何尝给人瞧见呢?若被那真正志士瞧见了我的心。我这个人不被他骂得一钱不值吗了。柳氏道:“哼!人家说你忠厚,是真有的,你还道这世界上有真正志士么?嘴里说得狠强。若皇帝知道了,钦赐他一个举人或进士,他的行为翻变转来,比风轮还快哩!我劝你从此之后,与那自命新党的割绝了交,另去结交那班新同年,讲究的楷法,将来怕不点翰林放学差吗?即就是单中了进士,极少一个知县,必捞到手,那时我同你赴任去,你是个官,我就可称官太太了。”
  味辛道:“这个自然呢。俗语说,水涨船高,我点了状元,你怕不是状元夫人吗?但是才中举人就要摆起架子来,人家一定笑我势利。”
  柳氏道:“你又来了,你说新党弗势利,为什么立志开学堂的,总理一定要请那不懂事的做过官之乡绅呢?就是新闻纸上,载那各学堂总办某。总教习某,都重在功名一面,不重在学问一面。”
  正说着,味辛打了两个嚏,柳氏忙站起来,抚他的身子道:“你觉得受寒否呢?再穿上的衣服罢。现今你这身子贵重了,当更加保重口!”
  味辛忽侧着耳朵道:“咦!外边像有人吵闹,又道像王福的声音。”
  少停一个妈子进来说道:“孙三官和王福都吃得大醉,争论起来,幸亏我劝开了,不然要打架呢。”
  味辛道:“他争论的什么?”
  妈子道;“王福说:'举人老爷便是天上的星宿,前年六月初四夜西北角上落下一个大星,第二日,北门杜老爷就死了。,孙三官偏偏不信道:'难道地下多一举人,天上即多一星吗?星是举人,月亮又是什么?'两人就你驳一句,我驳一句,吵闹起来。”
  说得味辛、柳氏都笑了。只听时辰钟已打十下,众人倶各安寝。次日那贾家的亲友们都来道贺,足足忙了两三天。
  一日,味辛正在帐房开销报金,孙三官进来禀道:“阎先生在外边请见。”
  味辛道:“是否在静宗寺教书的阎日非先生么?”
  孙三官道:“是的。”
  味辛开销停当,走至厅前,只见阎日非戴一个玳瑁边眼镜在那里看题名录。味辛道:“日翁可谓信人矣。”
  日非把一张题名录放在桌上说道:“前日路上匆匆一见,拙作未曾奉览,今特带上请教。”
  说毕,即向袖中取出一卷纸来。味辛接过一看,系是江南场作,首场五艺,都用细楷誊清,味辛就依次念下。念到那中间,有几处圈得密层层的,即便高声朗诵起来。念完之后,大加称赏,说什么议论警辟,五艺一律。又说什么判断史事,独具只眼。把这几张纸,翻来覆去,似不忍释手的样子。忽又指着首艺中段,随念说道:“'夫通国之货财,皆朝廷之私产,故下民无议赋税之权。'照这几句,大为新学家所诋,然入试官眼中一定喜欢。我今番的场作,也都是这样的。”
  日非见他这般称赞,得意极了,便道:“可有想头么?”
  味辛道。“岂但有想头而己,必定高标在魁里,我可与你赌东道的。”
  日非似信不信出了一会神,忽然道:“足下今年有甚预兆?”
  味辛说;“没有。”
  日非道:“哦!据我看来,定有预兆,我伯祖中榜这一年,庭前一株紫薇已多年不开花的忽开了无数的花。又城北杜先生,那一年一只燕子飞到他楼前灯架上,造了一个窠,人说他有登科之兆,果然这年中了。所以我晓得你也定有预兆,不过自已不觉着罢了。现在我细细想来,这场作虽过得去,我恰毫无好消息,便恐怕靠不住。”
  味辛道:“这是你太拘泥了。预兆不预兆,何足为凭,报纸上载江南放榜日子,择于廿一日,你托人打电报不呢?”
  日非说:“不曾。”
  味辛道:“然则廿二夜或廿三早上,可以静听佳音了。”
  说得日非真个心痒起来。又呆坐了一会,再把几张稿子收入袖中,告辞而去。
  味辛送他出门,跑至里面,见柳氏手中捏一张纸,口里骂混帐东西。味辛走近一看,是董家送来的平权会章程,内中所说无非男女平权的话头,有放足禁艳妆入塾读书竞习工艺等条目。味辛道:“你肯去入会么?”
  柳氏道:“诧异极了,平权,平权!为何皇帝不准那女人考试,从不闻有女举人、女状元呢!难道《镜花缘》上所说的唐闺臣,真可以学得到吗?女人的荣辱贵贱,只有跟着那男人。他们这种说头,真正天翻地覆了,混帐,混帐!”
  味辛道:“你不去入会也罢,何苦去骂他。”
  说着哈哈的一笑,走开去了。
  再说阎日非原是一个贡生,借那静宗寺三间横屋,教十几个走读学生,离家仅一里多路。这日别了贾味辛,走至静宗寺,已是五点钟时候,把学生都放了。回至家中,细想方才味辛的话,不知是真情,是哄我,委决不下。屈指计算到那放榜日子,还有两天。列位晓得这两三天上头,阎贡生的心中好似辘轳一般,转个不住。到了廿二日,他也不到馆了,住在家里,踱来踱去,又好似热锅上蚂蚁一般。忽然叹道:“天阿!就给我一个举人罢,好让我去做个董事,包包粮米,管管闲事,一年有七八百元洋钱现成到手,可不必天天去教书了。”
  又道:“那蚕丝局的公款,我也可以去査察査察,不致被那狗头军师独吞了去。”
  他一个自言自语,不防被他妻子在隔房听得了,忙出来笑道:“那个叫狗头军师?”
  阎贡生道:“就是住在藕花湾的董若鲜,人家送他这个绰号,我也不知什么解说。”
  正说着,只听外面镗镗的锣声响,阁贡生心头就似有无数小鹿撞起来,恰又不敢出去。须臾锣声渐近,他妻子便忍不住道:“这锣为什么敲的甚急,让我出去瞧瞧。”
  正待举步,只听墙外有人说道:“我们看抢亲去。”
  阎贡生才知道这锣声是为抢亲的事,倒吃了一个空心汤团。无精打彩,跑到门前,只见远远一堆人,前面的背上背着一个女子。旁有几个拥护着,后面有两个敲着锣。在那里乱奔。那一班邻人都道;“抢去的就是査家村的引姑娘,他夫家穷极了,要娶他,出不起礼金,叫了一群小弟兄,把这引姑娘抢了去,今夜就要拜堂呢!”
  阎贡生听了,也不去理会他,关门进去,挨到夜间,把那几张稿子再翻开来,看了又想,想了又看。想道:“照这一段,若中了试官的意,必定加圈。”
  不觉欢喜起来。又想道:“照那一段,倘试官嫌气势不足,便尴尬了。”
  不觉又发燥起来。坐又不是,立又不安,躺在床上,一回恰睡不着,又披衣起坐,把灯火挑亮,出一回神,直至半夜过后,疲倦已极,方才上床睡了。睡不到半点钟时,忽听得敲锣声打门声,便直跳起来。开出门去,果见一队报子进来说道:“老爷高升了,要重重赏赐我们俚。”
  拆开弥封,上写着阎至碑中式第十七名举人。那时阎贡生不知如何是好,跑出跑进。大惊小怪的叫他妻子道:“快些起来,如今好了,你可称太太了,我的董事头衔好加上了。现在要去借银子开发报子了。”
  嘴里乱嚷。两只脚在门槛上一绊,扑通的跌了一交,那有什么报子,恰是南柯一梦,身子仍在床上。只听他妻子叫道:“快些醒醒,你为什么发起魔来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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