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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灰黑的电灯底下,面朝了街心,靠着一张粗黑桌子,坐下喝了几杯高梁,我终觉得醉不成功。我的头脑,愈喝酒愈加明晰,对于我现在的境遇反而愈加自觉起来。我放下酒杯,两手托着了头,呆呆的向灰暗的空中凝视了一会,忽而有一种沈郁的哀音夹在黑暗的空气里,渐渐的从远处传了过来。这哀音有使人一步一步在感情中沈没下去的魔力,这本也就是中国管弦乐的特色。过了几分钟,这哀音的发动者渐渐的走近我身边,我才辨出了一种胡琴与碰击磁器的谐音来。啊啊!你们原来是流浪的音乐家,在这半开化的杭州城里想卖艺糊口的可怜虫!
  他们二三人的瘦长的清影,和后面跟着看的几个小孩,在酒馆前头掠过了。那一种凄楚的谐音,也一步一步的幽咽了,听不见了。我心里忽起了一种绝大的渴念,想追上他们,去饱尝一回哀音的美味。付清了酒账。我就走出店来,在黑暗中追赶上去。但是他们的几个人,不知走上了什么方向,我拚死的追赶,终究寻他们不着。唉,这昙花的一现,难道是我的幻觉么?难道是上帝显示给我的未来的预言么?但是那悠扬沈郁的弦音和磁盘碰击的声响,还缭绕在我的心中。我在行人稀少的黑暗的街上东奔西走的追寻了一会,没有办法,就从丰乐桥直街走到西湖的边上。
  湖上没有月华,湖滨的几家茶楼酒馆,也只有几点清冷的电灯,在那里放淡薄的微光,宽阔的马路上,行人也是廖落得很。我横过了湖塍马路,在湖边上立了许久。湖的三面,只有沈沈的山影,山腰山脚的别庄里,有几点微明的灯光,要静看才看得出来。几颗淡淡的星光,倒映在湖里,微风吹来,湖里起了几声害害的浪声。四边静极了。我把一枝吸尽的烟头丢入湖里,啾的响了一声,纸烟的火就熄了。我被这一种静寂的空气压迫不过,就放大了喉咙,对湖心噢噢的发了一声长啸,我的胸中觉得舒畅了许多。沿湖向西走了一段,我忽在树荫下椅子上,发现一对青年男女。他和她的态度太无忌惮了,我心里忽起了一种不快之感,把刚才长啸后畅怀消尽了。
  啊啊!青年的男女哟!享受青春,原是你们的特权,也是我平时的主张。但是但是他们在不幸的孤独者前头,总应该谦逊一点,方能完全你们的爱情的美处。你们且牢记着罢!对了贫儿,切不要把你们的珍珠宝物显给他看,因为贫儿看了,愈要觉得他自家的贫困的呀!
  我从人家睡尽的街上,走回城站附近的旅馆里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解衣上床,躺了一会,终觉得睡不着。我就点上一支烟,一边吸着,一边在看帐顶。在沈闷旅舍的空气里,我忽而听见一阵清脆女人的声音,和门外的茶房,在那里说话。
  “来哉来哉!咦哟,等得(诺)半业(日)嗒哉!”
  这是轻佻的茶房的声音。
  “是那一位叫的?”
  “仰(念)三号里!”
  “你同我去呵!”
  “噢哟,根(今)朝诺(你)个(的)面孔真白嗒!”
  茶房领了她从我门口走过,开入到间壁念三号房里去。
  “好哉,好哉!活菩萨来哉!”
  茶房领到之后,就关上门走下楼去了。
  “请坐。”
  “不要客气!先生府上是那里?“阿拉(我)宁波。”
  “是到杭州来耍子的么?”
  “来宵(烧)香个。”
  “一个人么?”
  “阿拉邑个宁(人)。京(今)教(朝)体(天)气轧业(热),查拉(为什么)勿赤膊?”
  “舍话语!”
  “诺(你)勿脱,阿拉要不(替)诺脱哉。”
  “不要动手,不要动手!”
  “回(还)朴(怕)倒霉索啦?”
  “不要动手,不要动手!我自家来解罢。”
  “阿拉要摸一摸!’
  吃吃的窃笑声,床壁的震动声。
  啊啊!本来是神经衰弱的我,即在极安静的地方,尚且有时睡不觉,那里还经得起这样淫荡的吵闹呢!北京的浙江大老诸君呀,听说杭州有人倡设公娼的时候,你们竭力的反对,你们难道还不晓得你们的子女姐妹在干这种营业,而在扰乱及贫苦的旅人的么?盘踞在当道,只知敲剥百姓的浙江的长官呀!你们只知聚敛,不知济贫,怕你们的妻妾,也要为快乐的原因,学他们的妙技了。唉唉!邑有流亡愧俸钱,你们曾听人说过这句诗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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