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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丹撒得不等李孟汉说完,赶紧地插着问:“信里到底写什么呢?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李孟汉,我替你担心呢。”李孟汉微微地笑了一笑,用手把炉内的白杨树块架一架,便又接着说自己的故事:“自然是好消息啊!我的云姑对于我,没有不可谅解的。这一封信里说:‘亲爱的汉哥!我承认我自己做错了事,损失了你所心爱的东西,但是,汉哥啊!请你原谅我,我不是有意地在你面前做错事啊!你肯原谅我吗?我想你一定可以原谅我!我今天没有和你在一起,我心里是如何难过啊!汉哥!我的两眼都哭红了,你可怜我一些儿罢!倘若你可怜我,请你明早在我们平素所靠的大石前等我,我来向你谢罪。’我读了这一封信,朋友,你们想想我是如何高兴呢。但同时我又惭愧的不得了;我本应当向她谢罪,而她反说向我谢罪,反要我可怜她,唉!这是如何使我惭愧的事啊!”
    “第二天日出的时候,我起来践云姑的约,向着海边一块大石走去,谁知云姑先我而至。她已站在那儿倚着大石等我呢,我喊一声‘云姑!’她喊一声‘汉哥!’——我俩互相看着,说不出别的话来;她两眼一红,扑到我的怀里,我俩又拥抱着痛哭一场。为什么哭呢?喜欢过度么?还是悲哀呢?当时哭的时候,没有感觉着这些,现在我也答应不出来。这时青草上闪着鲜明的露珠,林中的鸟儿清婉地奏着晨歌,平静的海时起温柔的波纹一轮新鲜而红润的朝阳慢慢地升起,将自己的柔光射在一对拥抱着痛哭的小孩身上。”
    李孟汉说到此处停住了。他这时的脸上很显然地慢慢增加起来悲哀的表情,一点儿愉快的笑痕渐渐从他脸上消失下去了。他将两手合拢着,两眼不转睛地向着炉中的火焰望。我虽然没有研究过心理学,但我感觉到他这时的心弦又起悲哀的颤动了。沉默了几分钟,苏丹撒得是一个急性人,无论什么事都要追根问到底,不愿再继续着忍受这种沉默了,便向李孟汉说道:“你的故事还未说完啦,为什么你不继续说了?我听得正高兴,你忽然不说了,那可是不行啊!李孟汉,请你将你的故事说完罢,不然的话,我今夜一定是不能入梦的。维嘉已经说过,明天上半天没有课,我们睡迟些不要紧,你怕什么呢?快说,快说,李孟汉。”我当然是与苏丹撒得表同情的,便也怂恿着李孟汉将故事说完。我平素是睡得很早的,这天晚上却是一个例外,睡神不来催促我,我也不感觉到一点儿疲倦。
    李孟汉还是沉默着。我也急起来了;苏丹撒得如生了气的样子,将李孟汉的左手握住在自己的两手里,硬逼迫他将故事说完。李盂汉很可怜的样子,向我俩看了几眼,似觉是要求我俩怜悯他,他不得已又重行开口了:“唉!我以为说到此地倒是适可而止,没有再说的必要了;再说下去,不但我自己要难过不了,就是你们听者怕也不会高兴的。也罢,苏丹撒得,你把我的手放开,我说就是了。唉!说,说我哪有心肠说下去呢?你们真是恶作剧啊!
    “自从我与云姑闹了这一次之后,我俩间的情爱更加浓厚起来了。不过我俩的情爱随着我俩的年纪——我与云姑同年生的,不过我比她大几个月——渐渐地变化起来了。从前的情爱完全是属于天真的,是小孩子的,是不自觉的,可是到了后来,这种情爱渐脱离了小孩子的范围,而转到觉悟的时期:隐隐地我俩相互地觉着,我俩不得不相爱,因为我是她的,她是我的,在将来的生活是水远不可分离的伴侣。朋友,我真描写不出来这时期的心境,而且我的俄国话说得不十分好,更没有文学的天才,我真是形容不好啊!
    “光阴快得很,不已地把人们的年纪催促大了——我与云姑不觉已到了十四岁。唉!在十四岁这一年中,朋友,我的悲哀的不幸的生活算开始了。俗话说‘天有不测的风云。人有暂时的祸福。’在我们高丽,朋友,暂时的福是没有的,可是暂时的祸,说不定你即刻就可以领受着。你或者坐在家里没有做一点儿事情,但是你的性命并不因此就可以保险的。日本人的警察,帝国主义者的鹰犬,可以随时将某一个高丽人逮捕,或随便加上一个谋叛的罪名,即刻就杀头或枪毙。唉!日本人在高丽的行凶做恶,你们能够梦见么?任你们的想像力是如何富足,怕也不会想像高丽人受日本帝国主义者的虐待到什么程度啊!”
    “我的父亲是一个热心恢复高丽独立的人,这是为我所知道的。在这一年有一位高丽人暗杀了某日本警官,日本当局竟说我父亲是主使的嫌疑犯——这个底细我实在不晓得了。结果,我的父亲被捉去枪毙了”
    苏丹撒得骇得站将起来,连喊道:“这真是岂有此理!这真是岂有此理!唉!我不料日本人在你们高丽这般地做恶!”我听了李孟汉的话吃了一大惊,苏丹撒得这种态度又把我骇了一跳。李孟汉又落了泪。接着他又含着哭声断断续续地说道:“我的父亲被日本人枪毙了之后我的母亲她她唉!可怜她她也投海死了”苏丹撒得瞪着两眼不作声,简直变成了木偶一般;我似觉我的两眼也潮湿起来,泪珠儿几乎从眼眶内进涌出来了。大家重行沉默下来。窗外的风此时更呜呜地狂叫得厉害,俄而如万马奔腾,俄而如波涛怒吼,俄而如千军哭喊,俄而如地覆天翻。这是悲悼高丽的命运呢,还是为李孟汉的不平而鸣呢?
    李孟汉止了哭,用手帕拭一拭眼泪,又悲哀地继续着说道:“倘若没有云姑,倘若没有云姑的婉劝,朋友,我久已追随我的父母而去了,现在这个地方哪里有我李孟汉,你们又哪里能在这莫斯科见着我的面,今晚又哪里能听我说话呢?啊!云姑是我的恩人!啊!云姑是我的生命的鼓励者!”
    “我的父母双双惨死之后,剩下了一个孤苦伶仃的我;云姑的父亲(他也差一点被警察捉去了,但经过许多人证明,幸得保安全)将我收留在他家里,待我如自己的儿子一样。可是我总整日不住地哭泣,总是想方法自杀,因为我觉着父母既然惨死,一个孤另另的我没有再活的兴趣了。云姑不为着我,当然也是悲哀极了;她几乎连饭都吃不下去。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子,她感觉我的态度异常,生怕我要做出一些自寻短见的事情,干是她特别留意我的行动。我曾向她表示过要自杀的心思,她听着就哭起来了。她百般地哀劝我,她指示我将来一些应走的道路。唉!我的云姑,她真是一个可敬佩的姑娘!她的见识比我的高超几倍:她说我应当留此身为将来用,将来总有报仇的一天;她说,死了没有用处,大丈夫不应当自寻短见;她又说,倘若我死了,她一定要哭死,试问我的心能忍么?我觉着云姑的话合乎情理,她的颖慧的心眼实为我所不及,于是我将自杀的念头就抛却了。并且我当时虽然想自杀,但心头上总还有一件挂念而不能丢的东西——这东西是什么呢?这就是云姑,寄托我的生命的云姑!朋友,你们想想,倘若没有云姑鼓励着我,现在你们有与我李孟汉相处的机会么?”
    “从这时起,云姑简直变成了我的温柔慈善的母亲了。她安慰我,保护我,体贴我,可以说是无微不至。我虽然有同她生气的时候,但她都能容忍下去,毫不见怪于我。唉!我的云姑,我的可爱的云姑,可惜我不能再受她的柔情的润泽了!”
    “这样平静地又过了两年,云姑越长越好看,越长越比从前标致了!她的美丽,唉!我简直形容不出来——是啊,我也不应当拿一些俗字眼来形容她那仙人般的美丽!也许世界上还有比我云姑更为美丽的女子,但在我的眼中,朋友,你们所说的美丽的女子,简直不能引起我一丝一毫的注意啊。你们平素或笑我是老学究,不爱谈论女子的事情,唉!你们哪里知道我的爱情如一块墓穴一样,已经被云姑整个地睡去了,不能再容别人的占领呢?我并不是为云姑守节,乃是以为世界上没有比云姑更可爱的女子了;我领受了云姑的爱,这已经是我此生的大幸,不愿再希望别的了。朋友,你们明白我么?你们或者很不容易明白我!”
    “我已经是到了十六岁了。日本人,唉!凶恶的日本人能任我这样平安地生活下去么?杀了我的父亲,逼死了我的母亲,这还不能令他们满意,他们还要,唉!还要我这一条命!我不知高丽人有什么对不起日本人的地方,致使他们一定要灭高丽人的种,一定要把高丽人杀得一个不留。我年纪渐渐大了,日本的警察对于我的注意和监视,也就渐渐紧张起来了。布满了警察要逮捕我的风声。云姑的父亲见着这种情形,深恐日本人又下毒手,说不定什么时候把我捉去杀了。他老人家日夜战兢兢地,饮食不安;我呢,我自己倒反不以为意的样了。一日,他老人家把我喊到面前,四顾无人,他对我籁籁地流下了泪,我这时真是莫知所以。他含着哭声向我说道:‘汉儿,自从你父母死后,我祝你如自己的亲生的儿子一般,你大约也感觉得到;我本想将你放在自己的面前扶养成人,一则使你的父母在九泉下也能瞑目,二则也尽尽我对死友的义务,况且我已把云姑许给你了呢?但是现在,我的汉儿,这高丽你不能再居住下去了日本的警察对于你,唉!谁知道他们怀着什么恶意呢!倘若你一有不幸,再遭了他们的毒手,那我怎么能对得起你,又怎么能对得起你的亡故的父母呢?唉!我的汉儿!事到如今,你不得不早为脱逃之计,我已经替你预备好了,就是今晚,你你你一定要离开这悲哀的高丽他年啊!他年或有见面的机会!’云姑的父亲情不自己地放声哭了。我这时简直如晴天遇着霹雳一般,无所措手足,不知说什么话才好。朋友,你们试想想我这时的心境是什么样子!唉!一个稚弱的我忽然遇着这个大难题,朋友,你们想想怎么样子解决呢?我这时没有话讲,我只是哭,我只好唯他老人家的命是从。”
    “但是我的云姑呢?她曾否已经晓得了她父亲这时对我所说出来的意思?啊!贤慧的云姑!明大义的云姑!她已经晓得了;并且我怎么样逃难的方法都是她与她的父亲商量好的。她岂是愿意如此做吗?她岂是愿意我离开她,忍心让我一个人去向异邦飘泊吗?不愿,绝对地不愿啊!但是为着我的安全,为着我的将来,她不得不忍心将我送出悲哀的高丽!唉!她是如何地难过啊!她的父亲向我说话的时候,即是她一个人在自己的房内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即是她肝肠寸断的时候。”
    “这一天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有一个老人驾一只渔船,静悄悄地泊于鸭绿江上一处无人烟的地方,伏在芦苇深处的岸边。在黑暗的阴影中,一对小人儿脚步踉跄地,轻轻地走到这泊渔船的岸边来。这是要即刻生离的一对鸳鸯,任你是谁,唉!任你是谁也形容不出他俩心境是如何地悲哀啊!他俩到了岸边之后,忽然将手里拿的小包袱掷在地下,搂在一起,只是细微地呜呜地哭泣,不敢将哭声稍微放高些。‘我的汉哥!你这一去我希望你好好地珍重我永远是你的只要世界上正义存在我们终终有团聚的一日!
    “‘我的云姑!唉!我的心碎了我将努力完成你的希望除了你世界上没有第二人唉!你是我心灵的光光。’他们哭着说着,唉!这是如何悲哀的一幕!渔船上的老人下了船走到岸上来,将他俩用手使劲地一分,壮重地说道:‘还哭什么!是好汉,总有恢复高丽自由的一日,总有夫妻团聚的一日!现在光哭是没用的!云姑!你回去,回去,切莫在这儿多站了,谨防被人看见。’老人将话说完,便一把将这一个少年拉到渔船上,毫不回顾地摇浆而去。大约云姑还立在岸上望,一直望到渔船望不见了的时候为止。”
    “唉!朋友,我的亲爱的朋友啊!又谁知这鸭绿江畔一别,便成为永别了高丽或有自由的时期,但我的云姑,我的云姑啊,我永远再见不着她的面了!说什么总有团聚的一日,鸭绿江畔是我永远的纪念地!年年江水呜咽,是悲鸣着高丽的命运,是替我那可怜的云姑吐恨!”
    “我曾在这一天夜里逃到中国地界过了两年,又由中国跑到这解放后的俄国来,当了两年红军中的兵士,不知不觉地到现在,离开高丽已经有六七年了;但是我的这一颗心没有一分钟不恋在高丽和我云姑的身上!我出奔后从未接过云姑的一封信,实际上我俩也没有通信的可能。我实指望有与她团聚的一日,又谁知她在今年正月初又被日本人害死了!唉!江河有尽头,此恨绵绵无尽期!”
    “到底你的云姑是因为什么罪名死的呢?”我插着问,李孟汉把眉一皱,发出很底微的声音,“因为什么罪名死的?听说她是高丽社会主义青年同盟妇女部的书记,她有一次参加工人集会,被日本警察捉住了,定她一个煽动罢工的罪名,于是将她收了监,于是她屈死在监狱里。听说在审判的法堂上,她大骂日本人的蛮暴,并说倘若高丽的劳动群众没有死完的时候,则自由的高丽终有实现的一日。啊,这是何等的壮烈啊!这种壮烈的女子,我以为比什么都神圣。朋友们,除了这个神圣的她而外,你们能替我再找一个更可爱的女子么?”李孟汉将话说到此地,忽然出去找朋友的C君回来了。C君淋了一身的雪,好像一个白鹭鸶一样,我们忽然将注意点挪到他的身上了——我们的谈话也就中止了。
    时候已经是十二点过了,我们将炉火扑灭,各自就寝。但我听见李孟汉上床后,还好久没有睡着,尽在那里翻身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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