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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孟汉开始叙述他与云姑的历史:“唉!朋友!我真不愿意说出我同云姑中间的恋爱的历史——不,我不是不愿意说,而是不忍说,说起来要使我伤心,要使我流泪。我想,世界上再没有比我的云姑那样更美丽的,更可爱的,更忠实的,更令人敬佩的女子!也许实际上是有的,但对于我李孟汉,只有云姑,啊,只有云姑!你们时常说这个女子好,那个女子漂亮我总没有听的兴趣,因为除了云姑而外,再也没有女子可以占领着我的爱情,引诱我的想像。我的爱情久已变为青草,在我的云姑的墓土上丛生着;变为啼血的杜鹃,在我的云姑的墓旁白杨枝上哀鸣着;变为金石,埋在我的云姑的白骨的旁边,当做永远不消灭的葬礼,任你一千年也不会腐化;变为缥缈的青烟,旋绕着,缠绵着,与我的云姑的香魂化在一起。朋友,我哪有心肠再谈女子的事情,再做恋爱的美梦呢?”
    “高丽是滨着海的岛国,你们只要是读过地理,大约都是晓得的。说起来,我们的高丽实在是一个气候温和,风景美丽的地方。高丽三面滨着海,而同时又位于温带,既不枯燥,又不寒冷,无论山川也罢,树木也罢,蒙受着海风的恩润,都是极美丽而清秀的。高丽国民处在这种地理环境之中,性情当然生来就是和平而温顺的,所谓文雅的国民。可惜高丽自从被日本帝国主义者侵吞之后,文雅的高丽的国民沉陷于无涯际的痛苦里,不能再享受这美丽的河山,呼吸温暖的海风所荡漾着的空气。日本人将高丽闹得充满着悲哀,痛苦,残忍,黑暗,虐待,哭泣日月无光,山川也因之失色。数千年的主人翁,一旦沦于浩劫,山川有灵,能不为之愤恨么?哎哟!我的悲哀的高丽!”
    “维嘉!你大约知道鸭绿江是高丽与中国的天然的国界罢。鸭绿江口——江水与海水衔接的地方,有一虽小然而极美丽的C城。C城为鸭绿江出口的地方,因交通便利的关系,也很繁华;又一面靠江,一面凭海,树木青葱,山丘起伏,的确是风景的佳处。唉!算起来,我已经六年离开美丽的C城的怀抱了!我爱高丽,我尤爱高丽的C城,因为它是我的生长地;因为它是我与云姑的家园,是我与云姑一块儿从小时长大的乡土。朋友,我真想回到C城,看看我与云姑当年儿时玩耍的地方,现在是什么样子了;但是,现在对于我李孟汉,这真是幻想啊!”
    “C城外,有一柳树和松树维生的树林,离城不过一里多地。这树林恰好位于海岸之上,倘若我们坐船经过C城时,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这一个黑乌乌的树林,并可以看见它反射在海水中的影子。树林中尽是平坦的草地,间或散漫地偃卧着有几块大石头——它们从什么地方搬来的呢?我可说不清楚。这块树林到冬天时,柳树虽然凋残了,然因有松树繁茂着自己的青青的枝叶,并不十分呈零落的现象。可是到了春夏的时候,柳丝漫舞起来的绿波,同时百鸟歌着不同样的天然的妙曲,鸣蝉大放起自己的喉咙,从海面吹来令人感觉着温柔的和风,一阵阵地沁得人神清气爽——这树林真是一个欣赏自然妙趣的所在啊!”
    “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只要是天不下雨,有一对小孩——
    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差不多整日地在这树林中玩耍。两个孩子年纪相仿佛,都是六七岁的样子;照着他俩的神情,简直是一对人间的小天使!那个男孩子我们暂且不讲,且讲一讲那个天使似的女孩子:她那如玫瑰一般的小脸,秋水一般的有神的眼睛,朱砂一般的嫩唇,玉笋一般的小手,黑云一般的蓬松松的发辫,更加上她那令人感觉着温柔美善的两个小笑涡,唉!我简直形容不出来,简直是一个从天上坠落下来的小天使啊!朋友,你们或者说我形容过火了,其实我哪能形容她于万一呢?我只能想像着她,然而我绝对形容不好她。”
    “这一对小孩子总是天天在树林中玩耍:有时他俩在树林中顺着草地赛跑;有时他俩检树棍子盖房子,笑说着这间厢房我住,那间厢房你住,还有一间给妈妈住;有时他俩捡小石头跑到海边抛到水里,比赛谁抛得远些,而且落得响些;有时他俩并排仰卧在草地上,脸向着天空,看一朵一朵的白云飞跑;有时他俩拿些果品烧锅办酒席请客;有时他俩并排坐着,靠着大石头,叙诉些妈妈爸爸的事情,听人家说来的故事,或明天怎样玩法;有时他俩手携着手并立在海岸上,看船舶的往来,或海水的波荡他俩虽然有争吵的时候,但总是很少,并且争吵后几秒钟又好将起来,从未记过仇。他俩是分不开的伴侣,差不多没有不在一块儿的时候。一对小孩子无忧无虑,整日培育在自然界里,是何等的幸福啊!”
    “朋友,这一对小孩子就是十几年前的我与云姑。唉!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过去的已经过去,怎样才能恢复转来呢?怎样想方法可以使我与云姑重行过当日一般的幸福生活呢?想起来,我好生幸福,但又好生心痛!”
    “我与云姑都是贵族的后裔:我姓李,云姑姓金,金李二族在高丽是有名的贵族,维嘉,你或者是晓得的。自从日本将高丽吞并后,我的父亲和云姑的父亲都把官辞去了,退隐于林下。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是非常好的朋友,而且照着新戚讲,又是极亲近的表兄弟。我俩家都住在树林的旁边,相距不过十几步路。他俩老人家深愤亡国的羞辱,同胞的受祸;但一木难支大厦,无能为力,因此退隐林泉,消闲山水。他俩有时围炉煮酒,谈到悲哀的深处,相与高歌痛哭。那时我与云姑年幼无知,虽时常见两位老人家这般模样,但不解其中的原由,不过稚弱的心灵起一番刺激的波动罢了。后来我与云姑年纪渐渐大了。因之他俩老人家所谈的话,也渐渐听得有几分明白,并且他俩老人家有时谈话,倘若我俩在旁时,常常半中腰把话停止了,向我俩籁籁地流泪——这真教我两个稚弱的心灵上刻了不可消灭的印象。”
    “现在且不说他俩老人家的事情。我与云姑真是生来的天然伴侣,从小时就相亲相爱,影不离形地在一块儿生活。我俩家是不分彼此的,有时她在我家吃饭,有时我在她家吃饭,吃饭总要在一张桌子上,否则,我两个都吃不下饭去。她的母亲和我的母亲,也就如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一样,也是和睦得非常,对于我俩的态度,也从未分过吵域的。我与云姑处在这种家庭环境之下,真是幸福极了!后来我俩年纪大了些,便开始读书,云姑的父亲当教师。我俩所念的书是一样的,先生给我俩上书讲得一样多,可是云姑的慧质总比我聪明些,有时她竟帮助我许多呢,每日读书不过三四小时,一放学时,我俩就手牵着手儿走到林中或海边上来玩。”
    “啊!我还记得有一次,说起来倒是很有趣的:离我俩家不远有一位亲戚家,算起来是我的表兄,他结婚的时候,我与云姑被两位母亲带着去看了一回;第二天我俩到林中玩耍时,就照样地仿效起来——她当做新娘子,我当做新郎。这时正是风和草碧,花鸟宜人的春天。我俩玩得没趣,忽然想起装新娘和新郎的事情来,于是我采了许多花插在她的发辫上,她也就低着头装做新娘的样子,我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地走。我俩本是少小无猜,虽然装做新娘和新郎的模样,实还不知新娘和新郎有什么关系,一对小新人正走着走着;忽然从林右边出现了两个人,原来是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他俩走到我俩的面前来,疑惑地问道:‘你俩为什么这种模样儿?’我俩虽然是这般地游戏:但见他俩老人家走来时,也不觉表示出一种羞答答的神情。‘我俩装新娘和新郎,她是新娘,我是新郎——我俩这般玩。’我含羞地答应了一句,两位老人家听着笑起来了。我的父亲向她的父亲问道:‘老哥!你看这一对小新人有不有趣呢?’云姑的父亲用手抚弄着自己细而长的胡须,向着我俩很慎重地看了几眼,似觉起了什么思索也似的,后来自己微笑着点一点头,又向我的父亲说道:‘的确有趣!不料这两个小东西玩出这个花样儿。也好,老弟,我俩祝他俩前途幸福罢。
    “当时我不明白云姑的父亲说话的深意——他已把云姑暗暗地许给我了。
    “光阴如箭也似地飞跑,真是过得快极了。我与云姑的生活这样慢慢地过去,不觉已经到十一二岁时期。我俩的年纪虽然一天一天地大了,但我俩的感情并不因之生疏,我俩的父母也不限制我们。每天还是在一块儿读书,一块儿在林中玩;云姑的父亲是一个很和善的人,他并不以冬烘先生的态度对待我俩,有时他还教授一些歌儿与我俩唱。在春天的时候,林中的鸟声是极好的音乐,我与云姑玩到高兴时,也就唱起歌儿,与鸟声相应和。啊!说起鸟来,我又想起来一椿事情了:有一天晚上,我的一位堂兄由家里到我家来,他带来一只绿翠鸟给我玩,这绿翠鸟是关在竹笼子里头的。我当时高兴得了不得,因为这只绿翠鸟是极美丽,极好看的:红嘴,绿羽,黄爪,真是好玩极了!我不知道在你们的国度里,有没有这样美丽的鸟儿,但在我们高丽,这绿翠鸟算是很美丽的了。因为天太晚了,云姑怕已睡着了,我没有来得及喊她来看我新得的宝贝。我这一夜简直没有入梦,一会儿担心鸟笼挂在屋詹下,莫要被猫儿扑着了;一会儿想到明天云姑见到绿翠鸟时,是何等地高兴;一会儿想到可惜堂兄只带了一只绿翠鸟给我,若带来两只时,我分一只给云姑,岂不更好么?因为一只绿翠鸟,”我消耗了一夜的思维。”
    “第二天刚一黎明的时候,我就从床上起来,母亲问我为什么起得这样早,我含糊答应了几句,连脸也不洗,就慌里慌张地跑到云姑家里来了。这时云姑还正在酣睡,我跑到她的床沿,用手将她摇醒,‘快起来!快起来!云姑!我得到了一只极好看的绿翠鸟,唉!真好看呀!你快快起来看云姑弄得莫名其妙,用小手揉一揉两只小眼,看看我,也只得连忙将衣穿起,下了床,随着我,来到我的家里。我把鸟笼从屋詹取将下来,放在一张矮凳上,教云姑仔仔细细地看。云姑果然高兴的不得了,并连说,‘我们要将它保护好,莫要将它弄死了,或让它飞了。’谁知云姑抚摩着鸟笼,不忍释手,不注意地把鸟笼的口子弄开了——精灵的绿翠鸟乘此机会便嘟的一声飞去了,飞到天空去,霎时间无影无踪。我见着我的宝口飞去了,又气又恼,便哭将起来,向着云姑责骂:‘我叫你来看它,你为什么将它放了?你一定要赔我的绿翠鸟,否则我绝不依你我去找你的妈妈说理去哼哼云姑见鸟飞去了,急得脸发红,又见我哭了,并要求她赔偿,她于是也放声哭了。她说,她不是有意地把绿翠鸟放飞了;她说,她得不到绿翠鸟来赔我但我当时越哭越伤心,硬要云姑赔偿我的绿翠鸟。我两个哭成一团,惊动了我的母亲和父亲,他俩由屋内跑出来问,为什么大清早起这样地哭吵起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哭着说:‘云姑把我的绿翠鸟放飞了,她一定要赔我的。’云姑急着说:‘不,不是!我不是有意地把绿翠鸟放飞了。汉哥要我赔他的,我从什么地方弄来赔他呢?’
    “‘原来是这末一回事情!一只鸟儿飞了,也值得这样地闹得天翻地复?云姑!好孩子,你莫要哭了,绝不要你赔,你回去罢!’云姑哭着回去了;我的母亲抚着我的头,安慰了我一番,我才止了哭。
    “这一天我没有上学,整天闷闷地坐在家里,总觉着有什么失去了的样子,心灵上时起一种似悲哀又非悲哀的波浪,没有平素那般的愉快平静了。这并不是因为失去了绿翠鸟,而是因为云姑不在面前,我初尝受孤寂的苦味。由感觉孤寂而想起云姑,由想起云姑而深悔不应得罪了云姑,使云姑难过。‘唉!总是我的不是!一只绿翠鸟要什么紧呢?况且云姑又不是有意地这样做她也爱绿翠鸟呀!我为什么要强迫了她?总都是我的不是,我应当向她赔罪。但是,云姑见我这样地对她不好,怕一定要不理我了罢?倘若我去赔罪,她不理我,究竟怎么好?’我想来想去,不知如何办才好,最后,我又哭了,哭得更为悲哀;不过这种哭不是为着绿翠鸟,而是为着云姑,为着我自己不应以一只绿翠鸟得罪了云姑。
    “朋友,这是我有生第一次感受着人间的悲哀!我已决定向云姑赔罪,但怕云姑真正生了气,不愿再理我了。恰好到刚吃晚餐的时候,云姑家用的一个老妈送一封信给我,照着信封面的字迹,我知道这是云姑写给我的,我惭愧地向老妈问一声,‘云姑今天好么?’‘云姑?云姑今天几几乎哭了一天,大约是同你吵嘴了罢。唉!好好地玩才对,为什么你又与她斗气呢?你看,这一封信是云姑教我送给你的。’老妈不高兴地将话说完就走了。我听了云姑几几乎哭了一天,我的一颗小心落到痛苦的深窟里,深深地诅咒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样大的罪过来。我将信拿在手里,但我不敢拆开,因为我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与我讲和的话,还是与我绝交的话。我终于战兢兢地把信扯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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