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只在墓场里巡行了一回,在母亲的墓上坐着。她也注意到了我的阴郁的脸色,问我为什么。“告诉她吧?”那么地想着。终究还是说了一句:
“怀念着母亲呢!”
天气太热,她的纱衫已经给汗珠轻薄地浸透了背上,里面的衬衣自傲地卖弄着风情。她还要整理行装,我便催着她回去了。
送行的时候连再会也没说,那船便慢慢地离开了码头,可是她眼珠子说着的话我是懂得的。我站在码头上,瞧着那只船。她和她的父亲站在船栏后面……海是青的,海上的湿风对于她的康健是有妨害的,我要为她祝福。
她走了没几天,我的父亲为了商业的关系上天津去,得住几年,我也跟着转学到北平。临走时给了她一封信,写了我北平的地址。
每天坐在窗前,听着沙漠里的驼铃,年华的蛩音。这儿有晴朗的太阳,蔚蓝的天空,可是江南的那一种风,这儿是没有的。从香港她寄了封信来,说下月便到上海来;她说香港给海滨浴场,音乐会,夜总会,露天舞场占满了,每天只靠着窗栏逗鹦鹉玩。第二封信来时。她已经在上海啦;她说,上海早就有了秋意,窗前的紫丁香枯了,包了放在首饰箱里,鹦鹉也带了来就挂在放花瓶的那只独脚几旁,也学会了叹息地说:
“母亲啊!”
她又说还是常上公墓那儿去的,在墓前现在是只有菊花啦。可是北平只有枯叶呢,再过几天,刮黄沙的日子快来咧。等着信的时间是长的,读信的时间是短的――我恨中国航空公司,为什么不开平沪班哪?列车和总统号在空间运动的速度是不能和我的脉搏相应的。
从褪了金黄色的太阳光里,从郊外的猎角声里,秋天来了。我咳嗽着。没有恐惧,没有悲哀,没有喜乐,秋天的重量我是清楚的。再过几天,我又要每晚上发热了。秋天淌冷汗,在我,是惯常的事。
多咱我们再一同到公墓呢?你的母亲也许在那儿怀念你哪!
玲十月二十三日
咳嗽得很厉害,发了五天热,脸上泛着桃色。父亲忧虑着,赶明儿得进医院了。每年冬季总是在蝴蝶似的看护妇,寒热表,硝酸臭味里边过的,想不到今年这么早就进去了。
希望你天天写信来,在医院里,这是生活的必需品。
玲十一月五日
我瘦多了,今年的病比往年凶着点儿。母亲那儿好久不去了;等病好了,春天来了,我想天天去。
我在怀念着在墓前坐着谈母亲的日子啊!
又:医生禁止我写信,以后恐怕不能再写了。
玲十一月十四日
来了这封信后,便只有我天天地写信给她,来信是没了。每写一封信,我总“告诉她吧?”――那么地思忖着。末了,便写了封很长的信给她,告诉她我恋着她,可是这封信却从邮局里退回来啦,那火漆还很完整的。信封上写着:“此人已出院。”
“怎么啦?怎么啦?好了吗?还是……还是……”便想起那鱼肝油,白色的疗养院,冷冷的公墓,她母亲的墓,新的草地,新的墓,新的常春树,紫丁香……可是那墓场的冷感的风啊……冷感的风……冷感的风啊!
赶忙写了封信到她家里去,连呼吸的闲暇也没有地等着。覆信究竟来了,看到信封上的苍老的笔迹,我觉得心脏跳了出来,人是往下沉,往下沉。信是这么写着的:
年轻人,你迟了。她是十二月二十八葬到她母亲墓旁的。临死的时候儿,她留下来儿件东西给你。到上海来时看我一次吧,我可以领你去拜访她的新墓。
欧阳旭
“迟了!迟了!母亲啊,你为什么生一个胆怯的儿子呢?”没有眼泪,没有叹息,也没有悔恨,我只是低下了脑袋,静静地,静静地坐着。
一年以后,我跟父亲到了上海,那时正是四月。我换上了去年穿的那身衣服,上玲姑娘家去,又是春天啦,瞧,那些年轻的脸。我叩了门,出来开门的是她的爹,这一年他脸上多了许多皱纹,老多了。他带着我到玲姑娘的书房里。窗前那只独脚几还在那儿,花瓶也还在那儿。什么都和去年一样,没什么变动。他叫我坐了一会,跑去拿了用绸包着的,去年我送玲姑娘的,枯了的紫丁香,和一本金边的贴照簿给我。
“她的遗产是两束枯了的紫丁香,两本她自家儿的照片,她吩咐我和你平分。”
我是认识这两件东西的,便默默地收下了,记起了口袋里还有她去年给我的从地上捡来的一朵丁香。
“瞧瞧她的墓去吧?”
便和他一起儿走了,路上买了一束新鲜的丁香。
郊外,南方来的风,吹着暮春的气息;晴朗的太阳,蔚蓝的天空,每一朵小野花都含着笑。田野是广阔的,路是长的,空气是静的,广告牌上的绅士皇不会说话,只会微笑的。
走进墓场的大门,管墓的高兴地笑着,说道:
“欧阳先生,小姐的墓碑已经安上了。”
见了我,便:――
“好久不见了!”
“是的。”
走过母亲的墓,我没停下来。在那边儿,黑的大理石,白的大理石上有一块新的墓碑:
“爱女欧阳玲之墓”
我不会忘记的,那梦似的笑,蒙着雾似的眼光,不十分健康的肤色,还有“你不懂的。”我懂的,可是我迟了。
他脱下了帽子,我也脱下了帽子。
1932年3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