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既然你这么关心咱们穷人,我就跟你说开了吧。咱们的事你不用管,咱们自己能管,咱们自有咱们自家儿的世界。
不说别的就拿我来讲吧。哈哈,先生,咱们谈了半天,你还不知道我的姓名呢!打开鼻子说亮话,不瞒你,我坐不改名行不隐姓,就是有名的海盗李二爷。自幼儿我也念过几年书,在学校里拿稳的头三名,谁不说我有出息,是个好孩子。可是念书只有富人才念得起,木匠的儿子只合做木匠——先生,你知道,穷人一辈子是穷人,怎么也不能多钱的,钱都给富人拿去啦!我的祖父是打铁度日的,父亲是木匠,传到我,也只是个穷人。念书也要钱,你功课好吗,学校里可管不了你这许多,没钱就不能让你白念。那年我拿不出钱,就叫学校给撵出来啦。祸不单行,老天就爱折磨咱们穷人:就是那年,我还只十三岁,我的爸和妈全害急病死啦。啊!死得真冤枉!没钱,请不起医生,只得睁着眼瞧他老人家躺在床上,肚子痛的只打滚。不上两天,我的妈死了,我的爸也活不成了。他跟我说,好孩子,别哭;男儿汉不能哭的。我以后就从没哭过,从没要别人可怜过——可怜,我那么的男儿汉能要别人可怜吗?他又叫我记着,我们一家都是害在钱的手里的,我大了得替他老人家报仇。他话还没完,人可不中用啦。喔,先生,你瞧,我的妈和爸就是这么死的!医生就替有钱人看病,喝,咱们没钱的是牛马,死了不算一回事,多死一个也好少点儿麻烦!先生,我从那时起就恨极了钱,恨极了有钱人。
以后我就跟着舅父卖报过活,每天早上跟着他在街上一劲儿嚷:“申报,新闻报,民国日报,时事新报,晶报,金刚钻报……”一边喊一边偷闲瞧画报里的美人儿;有人来跟我买报,我一手递报给他,心里边儿就骂他。下午就在街上溜圈儿,舅父也不管我,啊,那时我可真爱街上铺子里摆着的糖呀,小手枪呀,小汽车呀,蛋糕呀,可是,想买,没钱,想偷,又怕那高个儿的大巡捕;没法儿,只得在外边站着瞧。看人家穿得花蝴蝶似的跑来,大把儿的抓来吃,大把儿的拿出钱来买,可真气不过。我就和别的穷孩子们合群打伙的跟他寻错缝子,故意过去拦住他,不让走,趁势儿顺手牵羊抓摸点儿东西吃。直等他拦不住受冤屈,真的急了,撇了酥儿啦,才放他走——啊,真快意哪!有时咱们躲在胡同里边儿拿石子扔汽车。咱们恨极了汽车!妈的,好好儿的在街上走,汽车就猛狐丁的赶来也不问你来不来得及让,反正撞死了穷孩子,就算碾死条狗!就是让得快,也得挨一声,“狗日的没娘崽!”
我就这么这儿跑到那儿,那儿跑到这儿,野马似的逛到了二十岁,结识了老蒋,就是他带我去跑海走黑道儿的。他是我们的“二当家”——你不明白了哇,“二当家”就是二头领:你猜我怎么认识他的?嘻,真够乐的!那天我在那儿等电车,有一位拉车的拉着空车跑过,见我在站着等,就对我说:“朋友,坐我的车哇,我不要你给钱。”
“怎么可以白坐你的车?”
“空车不能穿南京路;要绕远道儿走,准赶不上交班,咱们都是穷人,彼此沾点儿光,你帮我交班,我帮你回去,不好吗?”
“成!”我就坐了上去。
他把我拉了一程,就放下来。我跳下来刚想拔步走,他却扯住我要钱。他妈的,讹老李的钱,那小子可真活得不耐烦哩!我刚想打他,老蒋来了,他劝住了我们,给了那小子几个钱,说:“都是自家兄弟,有话好说,别伤了情面,叫有钱的笑话。”
我看这小子慷慨,就跟他谈开了,越谈越投机,就此做了好朋友。那时,我已长成这么条好汉啦。两条铁也似的胳膊,一身好骨架!认识我的谁不夸一声:“好家伙,成的。”可是,不知怎么的,象我那么的顶天立地男儿汉也会爱起女人来啦,见了女人就象蚊子见血似的。我不十分爱象我们那么穷的女人,妈的,一双手又粗又大,一张大嘴,两条粗眉,一对站鱼脚,走起道儿来一撇一撇的,再搭着生得干巴巴的,丑八怪似的——我真不明白她们会不是男人假装的!我顶爱那种穿着小高跟儿皮鞋的;铄亮的丝袜子,怪合式的旗袍,那么红润的嘴,那么蓬松的发,嫩脸蛋子象挤得出水来似的,是那种娘儿。那才是女人哇!我老跟在她们后边走,尽跟着,瞧着她们的背影——阿,我真想咬她们一口呢!可是,那种娘儿就爱穿西装的小子。他妈的,老是两口儿在一起!我真想捏死他呢!他不过多几个钱,有什么强似我的?
有一天我跟老蒋在先施公司门口留达,我一不留神,践在一个小子脚上。我一眼瞧见他穿了西装就不高兴,再搭着还有个小狐媚子站在他身旁,臂儿挽着臂儿的,我就存心跟他闹一下,冲着他一瞪眼。妈的,那小子也冲着我一瞪眼,开口就没好话:“走路生不生眼儿吗?”他要客气点儿,说一声对不起,我倒也罢了,谁知他还那么说。
“你这小兔崽子,大爷生不生眼没你的事!”
妈的,他身旁那个小娼妇真气人!她妈的!你知道她怎么样?她从眼犄角儿上留了我一下,跟那小子说:“理他呢,那种不讲理的粗人!”那小子从鼻孔里笑一下,提起腿,在皮鞋上拿手帕那么拍这么拍的拍了半天,才站直了,走了。我正没好气,他还对那个小狐媚子说:“那种人牛似的,没钱还那么凶横!有了钱不知要怎么个样儿哩……”妈的,透着你有钱!可神气不到老子身上!有钱又怎么啦?我火冒三丈跳上去想给他这么一拳,碰巧他一脚跨上汽车,飞似的走了。喝,他乘着汽车走了!妈的那汽车!总有这么一天,老子不打完了你的?我捏着拳头,瞪着眼怔在那儿,气极了,就想杀几个人。恰巧有一个商人模样的凸着大肚皮过来,阿,那脖梗儿上的肥肉!我真想咬一块下来呢!要不是老蒋把我拉走了,真的,我什么也干出来啦。
“老蒋,你瞧,咱们穷人简直的不是人!有钱的住洋房,坐汽车,吃大餐,穿西装,咱们要想分口饭吃也不能!洋房,汽车,大餐,西装,哪一样不是咱们的手造的,做的?他妈的,咱们的血汗却白让他们享受!还瞧不起咱们!咱们就不是人?老天他妈的真偏心!”我那时真气,一气儿说了这许多。
“走哇,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儿。”他拉着我转弯抹角的到了一家小茶馆才猛狐丁地站住,进去坐下了,跟跑堂儿的要壶淡的,就拿烟来抽,一边跟我说道:“兄弟,你还没明白事儿哩!这世界吗,本是没理儿的,有钱才能活,可是有力气的也能活——他们有钱,咱们凭这一身儿铜皮铁骨就不能抢他们的吗?你没钱还想做好百姓可没你活的!他们凭财神,咱们凭本领,还不成吗?有注的大家住,有吃的大家吃,有穿的大家穿,有玩的大家玩,谁是长三只眼,两张嘴的——都是一样的,谁也不能叫谁垫踹窝儿。”
“对啦!”老蒋的话真中听。都是一样的,谁又强似谁,有钱的要活,咱们没钱的也要活,先生,你说这话可对?那天我跟他直谈到上灯才散。回来一想,他这话越想越不错。卖报的一辈子没出息。做好百姓就不能活——妈的,做强盗去!人家抢咱们的,咱们也抢人家的!难道我就这么一辈子听人家宰割不成。可是这么空口说白话的,还不是白饶吗?第二天我就到老蒋那儿去,跟他商量还上青龙山去,还是到太湖去。他听了我的话,想了一回道:“得,你入了咱们这一伙吧。”
“什么?你们这一伙?你几时说过你是做强盗的来着?”我真猜不到他是走黑道儿的,还是那有名的黑太爷。当下他跟我说明了他就是黑太爷,我还是半信半疑的,恰巧那时有个人来找他,见我在那儿,就问:“‘二当家’,他可是‘行家’?”他说:“不相干,你‘卖个明的’吧。”他才说:“我探听得后天那条‘进阎罗口’的‘大元宝船儿’有徐委员的夫人在内,咱们可以发一笔大财,乐这么一二个月啦。”
“那么,你快去通知‘小兄弟们’,叫明儿来领‘伙计’。自们后天准‘起盘儿’;给‘大当家’透个消息,叫他在‘死人洋’接‘财神’。”
他说完,那人立刻就走。我瞧老蒋两条眉好浓,黑脸蛋上全不见一点肉,下巴颊儿上满生着挺硬的小胡髭儿,是有点儿英雄气概,越看越信他是黑太爷了。我正愣磕磕地在端详他,他蓦地一把抓住我,说道:“你愿不愿意加入咱们这一伙?”我说:“自然哇!”他浓眉一挺,两只眼儿盯住我的脸道:“既然你愿意加入咱们这一伙,有句话你得记着。咱们跑海走黑道儿的,有福同享,有祸同当;靠的是义气,凭的是良心,你现在闯了进来,以后就不能飞出去。你要违犯一点儿的话,就得值价点儿,自己往肚子上撅几个窟窿再来相见!还有,咱们跑海走黑道儿的平时都是兄弟,有事时,我就是‘二当家’,你就是‘小兄弟’,我要你怎么你就得怎么。这几条你能依不能依?”
我一劲儿的说能。
“大丈夫话只一句,以后不准反悔。”(你瞧,咱们的法律多严,可是多公平!)“后天有条船出口去,到那天你一早就来,现在走吧,我还要干正经的。”
那天回去,我可真乐的百吗儿似的啦。舅父问我有什么乐的,我瞒了个风雨下透,一点儿也不让他知道;我存心扔下他,反正他老人家自己能过活,用不到我养老。啊,第二天下午,老李可威风哪!腆着胸脯儿,挺着脖梗儿,凸着肚皮儿,怒眉横目的在街上直愣愣地东撞西撞,见了穿西装的小子就瞪他一眼。妈的,回头叫他认识姓李的!听见汽车的喇叭在后边儿一劲儿的催,就故意不让。妈的,神气什么的,你?道儿是大家的,大家能走,干吗要让你?有本领的来碰倒老李!见了小狐媚子就故意挤她一下。哼,你敢出大气儿冲撞咱,回头不捣穿了你的也不算好汉!见了洋房就想烧,见了巡捕就想打,见了鬼子就想宰!可是,这一下午也够我受的。那太阳象故意跟我别扭似的,要它早点下去,它偏不下去,好容易耐到第三天,一清早,舅父他老人家还睡得挺有味儿的;我铺盖卷儿什么的一样也不带,光身走我的。到了老蒋那儿,他才起身。我坐下了,等他洗完了脸。他吩咐我说:“初上船的时候,只装作谁也不认识谁,留神点儿,别露盘儿哪。”我满口答应。他又从铺盖卷儿里拿出两张船票来,招呼我走了。到街上山东馆子里吃了几个饽饽,就坐小汽船到了大船上。好大的船哇,就象大洋房似的,小山似的站在水上。那么多的窗,象蜜蜂窝儿似的挤着,也不知怎么股劲儿会没挤在一块儿。和我们同船来的都往大船上舱里跑,我也想跟着跑,老蒋却把我扯走了,往下面走,到了四等舱里。妈的,原来船上也是这么的,有钱的才能住好地方儿!
到了舱里,老蒋只装作没认识我。我只能独自个儿东张西望。晌午时,我听得外边一阵大铁链响,没多久,船就动啦。哈,走了,到咱们的世界去了!我心里边儿那小鹿儿尽欢蹦乱跳,想和老蒋讲,回头一想,我没认识他,知道他是生张熟李,只得故意过去问他借个火,就尊姓大名的谈开了。我才知道这船上有五十多个“行家”:头等舱十五个;二等舱十六个;五个是管机器的;三等舱有十三个;四等舱八个。嘻,我乐开啦。
在四等舱里的全是没钱的,象货似的堆在一起,也没窗,只两个圆洞,晚上就七横八竖的躺在地上,往左挪挪手,说不定会给人家个嘴巴,往右搬搬腿,说不定就会踹在人家肚皮上。外面那波浪好凶,轰!轰的把身子一回儿给抬起来,一会儿又掉下去。妈的,我怎么也睡不着。喝,咱们没钱的到处受冤屈,船上也是这么的!难道我们不是人吗?我真不信。在船上住了没多久,那气人的事儿越来越多啦。二等舱咱们不准去。咱们上甲板在留达时,随他们高兴可以拿咱们打哈哈。据说他们们吃的是大餐,另外有吃饭的地方儿;睡的是钢丝床,两个人住一间房。你看,多舒服!和咱们一比,真差得远哪。
有一天,我正靠着船栏,在甲板上看海水。先生,那海水真够玩儿哇!那么大的波浪一劲儿的往船上撞,哗啦哗啦地再往后涌,那浪尖儿上就开上数不清的珠花儿。那远处就象小金蛇似的,一条条在那儿打游飞。可是,妈的,这世界真是专靠气力的。你瞧,那大浪花欺小浪花不中用,就一劲儿赶着它,往它身上压。那太阳还站在上面笑!我想找件东西扔那大浪花,一回身却见一对男女正向我走来,也是中国人。那个男的是高挑身儿的,也穿着西装,瞧着就不对眼。那个女的只穿着这么薄的一件衣服,下面只这么长,刚压住磕膝盖儿,上面那胸脯儿露着点儿,那双小高跟鞋儿在地上这么一跺一跺的,身子这么一扭一扭地走来。我也不想扔那大浪花儿了,只冲着她愣磕磕地尽瞧。那个男的见了我,上下打量了一回儿,跟那个女的说了一阵,就走到我的身边来啦。那个女的好象不愿意似的,从眼犄角儿上溜了我一下,就小眼皮儿一搭拉,小嘴儿一撇,那小脸儿绷的就比贴紧了的笛膜儿还紧,仰着头儿往旁边看。我想她到我跟前来干什么,喝,来露露她的高贵!妈的,不要脸的,一吊钱睡一夜的,小娼妇!到老子跟前来摆你的臭架子?多咱老子叫你跪在跟前喊爹!你那么的小娼妇子,只要有钱,要多少就多少,要怎样的就怎样的。高贵什么的!多咱叫你瞧老李不出钱抢你过来,不捣得你半死?看你妈的还高贵不高贵?我才想走开,那个男的却上来跟我说话了。他问我叫什么。我瞧这小子倒透着有点儿怪,就回他我叫李二。
“李二!”他也学一声,拿出烟来也不请我抽,自己含了一枝,妈的瞧他多大爷气!象问口供似的先抽了一口,问道:“朋友,你是做工的吧?”
“不做工!”我也不给他好嘴脸瞧。
“那么,朋友,你是干什么的?”
“不干什么!”我看着他那样儿更没好气。
“朋友,那么你靠什么过活?”
“不靠天地,不靠爹娘,就靠自家儿这一身铜皮铁骨!”
他瞧了我一眼,又说:“朋友,既然你生得一身铜皮铁骨,干吗不做工呢?”咱们牛马似的做,给你们享现成的,是吗?“不用你管!”我瞪他一眼。
“朋友!”那小子真不知趣,他妈的冬瓜茄子,陈谷子烂芝麻的闹了这一咕噜串儿,还不够,还朋友朋友的累赘。有钱的压根儿就没一个够朋友的,我还不明白你?我就拦住他的话,大气儿的道:“滚你妈的,老子没空儿跟你打哈哈解闷儿。朋友朋友的,谁又跟你讲交情!”他给我喝得怔在那边儿。妈的,女人就没一个好的,尖酸刻毒,比有钱的男人更坏上百倍。那个小娼妇含着半截笑劲儿道:“好哇,才拿起大蒲扇来,就轮圆里碰了个大钉子!你爱和那种粗人讲话,现在可得了报应哩,嘻!”
“走吧,算我倒霉。那种人真是又可怜又可惜,不识好歹的,我满怀好心变恶意。”
妈的,还不是那一套?又可怜又可惜!那份好意我可不敢领!我希罕你的慈悲?笑话!我看着他们两口咯噔咯噔的走去,心里边儿象热油在飞溅,那股子火简直要冒穿脑盖,要不怕坏了大事,我早就抓住他,提到栏外去扔那大浪花儿了。喝,有我的,到了“死人洋”总有我的!那天晚上,我想到了“死人洋”怎么摆布那小子,可是,不知怎么的,想着想着竟想到那小娼妇啦。瞧人家全躺得挺酣的,就是我老睁着眼。那小狐媚子尽在跟前缠,怎么也扔不开。嗳,幸亏这四等舱里没女人,要不然,我什么也干了出来啦。
胡乱睡了一回,蓦地醒来,见那边圆筒里有点白光透进来了,就一翻身跳起来,跑到甲板上去,太阳才露了半个脸袋呢。没一个人,只几个水手在那儿,还有“无常”——你不明白了哇!我跟你“卖个明的”吧,“无常”就是护船的洋兵。我也不明白怎么的,独自个儿在甲板上留达着,望着那楼梯,象在等着什么似的。直等了好久,才见三等舱有人出来散步。我正在不耐烦,那楼梯上来了小高跟鞋儿的声儿,我赶忙一回头——妈的,你猜是谁?是个又干又皱的小老婆儿!我一气就往舱里奔,老蒋刚起来。他问我怎么了,我全说给他听。
“别忙,”他就说,“到了‘死人洋’有你乐的。”我问,还有多久,再要十天八天,我可等不住啦。他说,后天这早晚就到。我可又高兴起来啦,跳起来就往外跑,到了船头那儿,那小狐媚子和那高挑身儿的小子正在那儿指着海水说笑。啊,古话说:“英雄爱美人,美人爱英雄!”这句话不知是哪个忘八羔子瞎编的!压根儿就没那么回事。我老李这么条英雄好汉就没人爱!小狐媚子就爱小白脸儿,爱大洋钱儿,就不爱我这么的男儿汉!喝,到了“死人洋”可不由你不爱我哩。当下,我心里说:“走,过了明儿可有你乐的!”
可是一瞧见她的胖小腿儿,可生了根哩,怎么也走不开。我瞧着,瞧着,不知怎么股劲儿竟想冲上去跟她妈的小狐媚子要个嘴儿哩。我正在发疯似的恶向胆边生,一听见后边那枪托在大皮鞋跟儿上碰。知道是“无常”来啦,只得把心头火按下去。那“无常”还狠狠地钉了我几眼,嘴里咕囔着,我也不懂他讲的什么。妈的,那“无常”!就替有钱人做看门狗!到了后天不先宰了你的。我心里老想过了明儿就是后天啦,后天可老不来。好容易挨到了!我一早起就到外边去看“死人洋”是怎么个样儿的——“耳闻不如目见”,这话真不错的。我起初以为“死人洋”不知是怎么的凶险,那浪花儿起码一涌三丈高,谁知道也不过是那么一眼望去,望不到边的大海洋。可是,管他呢,反正今天有我乐的。“无常”老盯着我看,我就瞪他一眼,嘴唇儿一撇。认识老子吗?看什么的?看清楚了今天要送你回老家去的就是老子!我可真高兴。老赶着老蒋问:“可以‘放盘儿’了吗?”
他总说:“留神点儿,别‘露了盘儿’哪!到时候我自会通知你,你别忙。”没法儿!等!左等右等,越等越没动静了。吃了晚饭,老蒋索性睡了;看看别的“行家”,早在那儿打呼噜哩,嘻,那可把老李闹得攒了迷儿啦!睡!老李不是不会睡!老李睡起来能睡这么一两天!天塌下来也不与我相干!我一纳头闷闷地躺下,不一回儿就睡熟了。我正睡得够味儿,有人把我这么一推。我连忙醒过来,先坐起来,再睁眼一瞧,正是老蒋,“行家”也全起来啦,我一怔,老蒋却拉着我悄悄地说:“老李,今儿是你‘开山’的日子,咱们跑海走黑道儿的规矩,要入伙先得杀一个有钱的贵人,这把‘伙计’你拿去,到头等舱去找一个‘肥羊’宰了就成。”
他说着给了我一把勃郎林。啊,那时我真乐得一跳三丈高啦!老蒋当先,咱们合伙儿的到了外面,留个人守在门口!老蒋跑到船头上打了个吻哨,只听得上面也是这么个吻哨。接着碰的一声枪响,喔,楼梯上一个“无常”倒栽了下来。舱那边有大皮鞋的声音来了!啊,我的眼睁得多大,发儿也竖了起来啦!老蒋猫儿似的偷偷地过去躲在一旁。一个“无常”从那边来了,还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老蒋只一声喝:“去你的!”就一个箭步穿过去,给他这么一拳,正打在下巴额儿上,他退,退,尽退,退到船栏那儿。老蒋赶上去就是一下,碰,他跌下水去啦。咱们在底下的就一哄闯进三等舱里,老蒋喝一声走,就往楼梯那儿跑,我也跟了上去,不知怎么抹个弯,就到了机器房门口。那机器轰雷似的响,守门的“无常”还在那儿一劲儿的点头,直到下巴额儿碰着胸脯儿才抬了起来睁一睁眼——原来在瞌睡呢。
我把手里的“伙计”一扔,虎的扑上去,滚在地下,鼻根上就一拳。那时,二等舱里抢出来几个“行家”,跟老蒋只说得一声:“得手了。”就一起冲进机器房去了。我扑在那“无常”身上,往他胁上尽打,打了半天、一眼瞧见身旁放着把长枪,一把抢过来,在腰上只这么一下全刺了进去,——啊,先生,杀人真有点儿可怜,可是杀那种人真痛快。他拼命地喊了一声,托地跳起二尺高,又跌下去,刺刀锋从肚皮那儿倒撅了出来,淌了一地的血,眼见得不活了。我给他这掀,跌得多远。我听得舱里娘儿们拼命地喊,还有兄弟们的笑声,吆喝声,就想起那小狐媚子啦。我跳起来就往舱里跑。
“今儿可是咱们的世界啦”!我乐极了,只会直着嗓子这么喊。先生,我活了二十年,天天受有钱的欺压,今天可是咱报仇的日子哩!我找遍了二等舱,总不见那小狐媚子。弟兄们都在乐他们的。喔,先生,你没瞧见哩。咱们都象疯了似的,把那桌子什么的都推翻了,见了西装就拿来放在地上当毡子践,那些有钱的拉出来在走廊里当靶子打,你也来个嘴巴,我也来一腿——真痛快!我见一个打一个,从那边打到这边,打完了才两步并一步的到了头等舱里。弟兄们正拉着那洋鬼子船长在地上拖,还有三个人坐在他的大肚皮儿上。我找到了小狐媚子住的那间房,那个高挑身儿的小子正在跟她说,“别忙,有我在这儿。”妈的有你在这儿!我跳了进去,把门碰上了。那小狐媚子见了我直哆嗦,连忙把那披在身上的绸大衫儿扯紧了;那小子他妈的还充好汉。我一把扯住他,拉过来。他就是一拳,我一把捉住了,他再不能动弹。
“哼,你那么的忘八羔子也敢来动老子一根毫毛!”我把他平提起来,往地上只一扔,他来了个嘴碰地,躺着干哼唧!我回头一看,那狐媚子躲在壁角那儿。哈哈!我一脚踹翻了桌子,过去一把扯开了她的绸衫儿。她只穿了件兜儿似的东西,肩呀,腿呀全露在外边儿——阿,好白的皮肉!我真不知道人肉有那么白的。先生,没钱的女人真可怜呢,皮肉给太阳晒得紫不溜儿的。哪来这么白!我疯了似的,抱住那小娼妇子往床上只一倒……底下可不用说啦,反正你肚里明白。哈,现在可是咱们的世界啦!女人,咱们也能看啦!头等舱,咱们也能来啦!从前人家欺咱们,今儿咱们可也能欺人家啦!啊;哈哈!第二天老蒋撞了进来说:“老李,你到自在!‘肥羊’走了呢。”他一眼瞥见了那小狐媚子,就乐的跳起来,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原来在这儿!”嘻,原来她就是委员夫人,咱们就把她关起来。那个小子就是和她一块儿走的什么秘书长。老蒋把他拖到甲板上,叫我把他一拳打下海去,算是行个“进山门”。我却不这么着。我把他捉起来,瞧准了一个大浪花,碰的一声扔下去,正扔在那大浪花儿上,我可笑开啦!
那天我整天的在船上乱冲乱撞,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到处都是咱们的人,到处都是咱们的世界。白兰地什么的洋酒只当茶喝。那些鬼子啦,穿西装的啦,我高兴就给他几个锅贴。船上六个“无常”打死了一半。那船长的大肚皮可行运啦;谁都爱光顾他给他几拳!哈,真受不了!平日他那大肚皮儿多神气,不见人先见它,这当儿可够它受用哩!抄总儿说句话,那才是做人呢!我活了二十年,直到今儿才算是做人。晌午时,咱何接“财神”的船来了,是帆船。弟兄们都乘着划子来搬东西,把那小狐媚子,她妈的委员夫人也搬过去了,咱们才一块儿也过去了,唿喇喇一声,那帆扯上了半空,咱们的船就忽悠忽悠地走哩!我见过了“大当家”,见过了众兄弟们,就也算是个“行家”了。我以后就这么的东流西荡地在海面上过了五年,也得了点小名儿。这回有点儿小勾当,又到这儿来啦。舅父已经死了,世界可越来越没理儿了,却巧碰见你,瞧你怪可怜的,才跟你讲这番话。先生,我告诉你这世界是没理数儿的:有钱的是人,没钱的是牛马!可是咱们可也不能听人家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咱们不靠天地,不靠爹娘,也不要人家说可怜——那还不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吗?先生,说老实话,咱们穷人不是可怜的,有钱的,也不是可怜的,只有象你先生那么没多少钱又没有多少力气的才真可怜呢!顺着杆儿往那边儿爬怕得罪了这边儿,往这边儿爬又怕得罪了那边儿!我劝你,先生,这世界多早晚总是咱们穷人的。我可没粗功夫再谈哩,等我干完了正经的再来带你往咱们的世界去。得!我走啦!回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