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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布

  雨是下着,下着。
  又是霉天啦,雨挂到脑袋上面,雨挂到褂子上面。雨顺着头发往下掉,雨顺着脖子往下掉。褂子贴住了皮肉,头发贴住了脑门。
  太阳从云里冒出来了,在淡淡的太阳光里边儿下着牛毛雨,不象是天上掉下来的,象是屋檐那儿掉下来的。
  拉着粗麻绳一步步的走,在后边儿是一辆塌车,塌上是大车木箱,大木箱上面盖了块油布,雨挂到油布上面,再挂到地上;大木箱是干的,大木箱里边儿的搪瓷面盆什么就是浸透了雨水也不会霉烂的。
  路上象铺了层油,滑极了。也没哼哼小曲儿的心思,只喘着气,拉着塌车,在给雨水冲洗着的皮肉上淌着。
  汗是淌着,淌着。
  车轮是转着,转着。
  雨是下着,下着。
  油布在雨里边,象给雨浸透了的皮肉似的发着光。看到那油布,大家心里边儿想起了从前的伙伴:“阿川怎么还不回来上工哪?”
  那么个瘦个子,又生得短,还象个孩子似的——这就是阿川。
  黄脸蛋,瞧上去没点儿血色,也没胡髭,头发也很稀薄的,称一称怕只三斤重。一到冬天就伤风,成年的咳嗽,在做活的里边儿,象他那么的体格倒也少见的。
  是去年,也是这时候儿。天也老不晴,就是半晚上也会滴滴沥沥的把人闹醒来。他早就伤了风,还得天天拉着塌车,淋着雨,从周家桥厂里拉到店里。在厂里,把大木箱搬到塌车上面,把那块油布蒙上了,他们四个人就三个人拉着粗麻绳,一个在后边儿推,往白利南路走去。一个厂里的小伙计穿了套鞋,把裤子卷到大腿那儿,长褂子也撩得高高的,挟着本出货簿,一只手拿着伞,跟在后边儿。
  四面全是田野,雨象一重雾似的遮在那儿。前面是很长很长的柏油路,低的地方儿积满了水。高的地方儿积满了泥。滑得站不住脚,可是非站住不行,还得拉着七百多斤重的塌车往前捱。弯着腰拼了命,只听得铁轮子骨碌骨碌的跳着,从高的地方儿跳到低的地方儿,低的地方儿跳到高的地方儿。雨咚咚的流到沟里去。一到兆丰公园那儿,就浑身湿透了,水从眉毛那儿挂下来,眼珠子也不容易睁开来啦。可是在油布底下的大木箱却干得起裂缝,象在那儿对他们说:“瞧瞧我的雨衣哪!”眼珠子闪着一种钝光。
  他猛的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把鼻涎撂在地上,往褂上一抹手指道:“老子又受寒了!”说着就咳嗽起来啦,张大着嘴空咳,咳不出痰来。一边咳嗽,一边咕哝着。
  牛毛雨,越下越密,密得不透风。水打嘴犄角儿那儿往嘴里淌,大家都咕哝着。
  “妈的,老下雨,下雨天,还出货。”
  “狗子生的才干,从没干干燥燥的过一天,老象掉在水里的狗子,狗子才干的勾当。”
  “皮肉也会发霉了……”
  越走越慢啦,尽骂,骂谁呢?算是骂老天,骂厂长。可是骂了没人应,多乏味。瞧瞧后边儿跟着的那小伙计,他故意不理。
  妈妈的,跟着干吗?存心逗他,存心跟他斗嘴,存心把他出气。
  过了一回儿,那小子果真发话啦:“快点儿走吧,出了货大家回去舒舒服服的洗个澡岂不好。”
  “快点儿走!谁又坐着?瞧人挑担不费力,真是的。”
  “谁又拉着你,不放你走?”
  “我也是好心,省得大家牵在一块儿给厂长骂,讨没趣……”
  “骂也由他,打也由他,不干你的事。拉得快也这么,拉得慢也这么。总得一步步走的,谁也没生了翅膀来着。咱们又不忙着赶去拍马?”
  “什么拍马不拍马?讲得清楚点儿。谁拍马来着?”
  “问你呀?谁拍马来着?谁说你拍马来着?”
  “神气什么的,你也没比咱们强好多!”
  这小子急了,大家合伙儿斗他一个吗。“何苦来?到我身上来出气!又不是我巴望天下雨的,又不是我要你们来出货的。原是为大家好,省得招厂长说话。说我们偷懒……”
  阿川连忙忍住了咳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儿:“偷懒……!”这下就哼得又打起喷嚏来了。
  “谁偷懒呀?偷懒!你来拉拉看!怪不得厂长老骂我们偷懒!原来是你在里边儿搬弄。”
  “谁呀?你说谁呀?大家都吃人家饭,谁也作不得主。你们也不用到我身上来出气,谁爱强尽管去跟厂长说去,叫他下雨天不准出货。”
  阿川岔了出来道:“跟厂长说话去!咱们‘是’配跟厂长说话,原不象人家‘配’拍马呀!”
  “什么拍马不拍马?讲话别含糊。谁又拍马来着?谁说你拍马来着?”
  就象刚才那么的再对骂了一遍儿,骂到这儿,又骂回去了,从头骂起来。又骂一遍,越骂越有劲,越骂车越轻一心里边也轻松了许多。阿川不做声,咳嗽着,冷不防的岔出来,刻薄那小子一句。一遍又一遍的斗着嘴,直斗到铺子门前。
  把大木箱卸下车来,搬到铺子里边,解下脑袋上扎着的湿手中,绞干了,擦了一把脸,站在屋角里,掏出口袋里的半撅烟来抽着,向伙计们要了杯热茶喝,等回单。望望天,雨不知多咱才肯停。店堂里暗得什么似的,阿川的脸瞧着多黄,不停的咳嗽。
  大家故意逗他玩,说他这回伤了风准活不久了。他顶怕死,一伤风就心寒。大家这么说可把他的脸越加吓得难看了,回去时不说话,怔怔地走,猛狐丁的想起了便问人家:“伤风不会死的吧?”
  “那里不会死!害伤风的一年也不知道有多少咧。”
  “这不是存心咒我吗?”
  “谁咒你?是真的。不信,问人家。”
  “你就不用吓我。”故意哼哼小曲儿,装做满不在乎的神气,其实心里边怕得厉害。回到厂里就洗澡,吃晚饭的时候儿喝一杯白干,去躺在床上,蒙着被窝等出汗,到半晚上咳醒了,咳了半天,咳出一口痰来,嗓子那儿又甜又腥的。划了根火柴,往地上一照,痰里边好象有一丝红。仔细的一瞧,天保佑,还好,没带红。拉了半辈子车,做了半辈子光棍,就死了,真是大苦咧!真不愿意死呵!
  天刚亮,他又咳醒了。
  “真要死呢。”
  再也睡不着啦,干咕着眼发怔。外面不象在下雨。他高兴起来了。竖起身子来望了望窗外。天上有点儿红云,西边的天还低得碰屋顶,刮一阵风把那些乌云刮跑了吧!今儿再也淋不得雨了。
  一上午,天不刮风,也不下雨。热得想冒汗,汗却给闷住了冒不出来。他拉了半天塌车,拉出了一身汗,伤风倒好了,可是还不敢大意,还穿着件单褂子,扣子也不敢解。大家都光了上半身,尽抹汗,一边拉一边笑他:“阿川鼻子通了!”
  阿川也有这么一天通了鼻子的,嘻!自家儿也高兴,伤风真的好呢,害伤风也许会害死人的。
  “阿川,把油布蒙着脑袋吧,留心受了寒——说着玩儿的呢!”
  “呸!我那里就这不中用了?”
  “听哪,阿川不怕伤风啦!”
  大家笑开了。
  “不是的,我是说今儿不下雨,用不着它。”
  “就是下雨,你也没福用它吧!”
  “嘻!”他只能笑。
  吃了中饭,街上轻轻地刮着风,尘土迷眼。天气也凉爽了许多,天上的云慢慢儿的跑开啦,跑得满天都是。刚把货物装好,用绳子扎住了,一滴雨掉在他下嘴唇上面。给吓了一跳,嚷:“又下雨了!”
  大家抬起脑袋来看,天真阴沉。有人把胳膊伸在外边,看有没有雨掉在上面。
  “没下。”
  “象要下雨的模样儿。”
  走了没多远,柏油路上面显出一点点的斑疤来啦;前面的云象浮在地上,汽车就象打云里边飞出来的。一会儿,街旁树上的叶子也响起来啦,再一会儿,大家的脸上也滴到了。
  “真的下雨了。”
  “妈的又下雨!真别扭,索性下一阵大的也罢,偏那么不痛不痒的下一阵,冒了冒太阳,再下一阵。”
  “油布盖起来吧。”
  “盖了干吗?搪磁又不会霉坏了的,人还没雨衣穿呢,大木箱倒穿起雨衣来了!”他把油布抖开了,蒙在大木箱上,雨掉在上面浙浙地。
  “你想穿雨衣吗?”
  “可不是,可真想呢!”
  那小伙计的雨伞唿的撑开了,往前斜着点儿,遮住了自家儿的眉毛,雨珠儿还尽往他身上飘。雨跟着风迎面扑来,阿川又说了句:“可不是,可真想呢!说到雨衣,有块油布蒙着也强得多了。”
  拉到铺子那儿,他摸着那块油布,油布没油纸滑,可是真不错,挺厚的,一滴水也没漏到木箱里边。又说了句:“可不是,可真想呢!”却觉得鼻子又塞住啦。
  下了一整天雨,一阵大,一阵小,没结没完的,真累赘。他一个心儿的巴望晴,真的晴了,没隔上多久,天上一阵黑,又下起来啦。伤风是伤定了。上床时雨才停了下来,熄了灯,翻了几个身,挪挪腿刚想睡,却见月光直照进来,照到枕头那儿,一颗大星星贴在对面屋顶上的天空上面。他可真高兴,瞧了一会儿,星越来越多了,这儿那儿全有,月亮旁边还有堆黑云——不相干,明儿管天晴。这一乐,乐得他好容易才睡着。
  第二天起来,眼前一亮,向晴的蓝天哪!他咧着嘴笑了,喝了声采:“好哇!”
  “好小子,乐得那个模样儿!”
  “哈哈!”他跳了出去,又跳进来。
  “别高兴,今儿要下大雨呢。”
  “放你娘的臭屁!”又跳出去,刚跳到外面,脑袋上面轰的一声儿,就象天裂了开来似的,吓得他站住了,作不得声,一阵云影飞快地从地上扫过去,接着一阵风往门里刮,刮得他的褂子全飘了起来。妈妈的,打雷了吗?抬起脑袋来望天,果真那边儿起了黑云,象有辆大卡车在天上驶似的,又是一阵闷雷,不十分响,在云里边滚了过去,隆隆地,振的人心跳,他怔怔的望了一会儿,瞧那黑云慢慢儿的厚了起来,多了起来,也不知道是那来的,尽打雷。
  跑到屋子里,屋子里边够暗的,象傍晚儿。天一阵阵的暗下来,到吃早饭的时候儿,天翻地覆的一声雷,就象连地面也要翻了过来似的。他刚在那儿咕哝着:“不知道是谁坏了良心,天雷打呢。”就哗哗的,一颗颗帽结子那么大的粗雨点掉下来啦。眼前顿时扯起了一道帘子,屋子什么的顿时隐到雨里边,瞧不清楚了。
  大家都望着天发愁。那么大的雨怎么能出货呢?可是今儿要出的货又分外的多,再不动手怕搬不完。
  雨不象会小下来的样子。屋檐那儿水象瀑布那么的往下挂,水溜里的水越流越急了,阴沟那儿已积了些水,雨掉在上面显着一个个的水钉。
  猛的电光一闪,黑云象往外散了一散,接着便是一阵雷,大的小的一起轰,越轰越远,雨越加急了,雨点越加粗了,阿川不由眉尖打上了疙瘩,叹息了一下。对面那押车的小子,撑了雨伞急急地走来,向他们招手,也听不清他在那儿嚷什么。他走进了屋,把雨伞往地上一放,一面拿手帕抹脸,一面说道:“怎么不来呀?叫人家冒大雨跟得来,瞧,裤全湿了。”
  “这么大的雨怎么能出货呢!”
  “再不动身,今儿赶不及运完了。”
  “赶不及也只得赶不及了,就是赶完了,咱们也没好处。”
  “是厂长说的,今儿非得赶完不行。”
  “厂长!又是厂长!成天的拿厂长来压人!他要赶,叫他自家儿去拉!究竟也是人,这么大的雨谁也不能赶路的。”
  “这话不用跟我说。难道我就高兴在雨里边跑路?”说着就气呼呼的走了。刚才放雨伞的地方儿积了一大堆水,大家瞧着那堆水不说话。外面的雨声就象海浪似的哗哗的尽闹。大家心里想这霉天真别扭,不知道多咱才能完。
  过了回儿、只见穿了雨衣的胖厂长来了,皮鞋践在泥上,鞋跟上溅满了泥水,西装裤脚也沾了好些泥,脸上的气色也没晴天好,挺难看的一副嘴脸,大踏步走来。大家心里边明白那小子又不知在他前面说了些什么呢。
  他老远的就嚷:“干吗还不去送货?”
  有人回他道:“马上就来了。”
  他没听见,还往这边走来,大家瞧着他。他走进了屋子就问:“干吗还不去送货?”一边在地上顿脚想摔掉鞋上的泥,手还是插在大口袋里,水从他的帽沿那儿往大肚皮上挂。
  “这么大的雨吗!想等它小下来一点!”
  “小下来一点!要你们吃饭的吗?谁不愿意送货的尽管滚,我这里不少你们这么的人。”说着,把帽沿扯了扯就往外走。
  “来了,马上就来!”
  他的大影子走到雨里边,大家望着他走了去,又你望我我望你的对望了一下。
  “妈妈的!”又望了望天。
  “走吧?”
  “走吧!”
  把毛巾扎在脑袋上面,一个跟着一个走了出去。
  阿川叹息了一下:“又得伤风呢!”
  大家不由给他逗得笑了起来。
  厂长瞧着他们把货装好了,把油布盖上了才走。阿川望着他啐了口,把中指向他一伸道:“鸡巴给你吃!走!”吆喝了一声儿,拉起了麻绳,大家合伙儿一拼力,轮子就动了。一大滴一大滴的雨点掉到他身上,不一会儿,褂子就湿了,跟皮肉贴到一块儿。人象瘦了些,脸也全湿了,水从毛巾那儿挂下来,象谁拿一盆水泼在他脑袋上似的。手往脸上一抹,脸上的油和水混在一块儿,一颗颗的大水珠全抹到手上去了。
  越走越不得了,褂子绷急啦,喘气也不舒服,两条腿也跨不开。那块油布也给雨打得碰碰的尽闹。受不了呢,这雨。他瞧着那块油布心里想:“管不了这许多啦,性命要紧。”一伸手扯了过来披到身上道:“管他呢?老子受不了。”也不去看跟在后边儿押车的小伙计的嘴脸,他知道他准是一副尴尬脸的在望着他。伙伴们不作声,心里想:“好大胆!”押车的小伙计却很为难的说话了:“阿川,别开玩笑吧!”
  “开玩笑?谁在开玩笑?”
  “把油布盖好吧!淋湿了货物不是玩的。”
  “搪磁不怕水的。”
  “话不是那么说,给厂长瞧见了大家落个不清不白,这干系我可担当不了。”
  “谁要连累你?厂长瞧见了我自来担当,不干你的事。”
  “行!回头别往我身上推,我可不管!”
  阿川哼了一声儿:“谁要你管!”
  那伙计也不响了,忍着气跟在后边儿,一个心儿巴望他半路上碰着厂长。可是老天保佑他一路上多顺溜,没点儿风险。他从油布底下望着别人,眼珠子骨碌骨碌的,挺得神的。大伙儿脑袋上面全象了条河,水直流,身上没一块干皮肉。就是那伙计的长褂子也湿了,雨伞可挡不了斜雨哇,大家全气不过他。
  “我就巴望厂长冷不防的跑了来!”
  “妈妈的好小子,你舒服,啊?货物全湿了,到了店里,掌柜的瞧见了就有你的!”
  他全不理,嘴里哼哼着,瞧雨打在人家身上,他心里高兴。他象发了横财,谁也不在眼下了。快到铺子那儿,就把油布拿下来,给好好的盖在木箱上面,还拍它一下道:“好宝贵!”对大伙儿笑了一笑。那伙计暗地里骂:“你倒乖觉!”
  到了店里,掌柜的瞧那些货物湿了,便问那伙计道:“怎么啦?怎么会湿得这样了?”
  他想明说,一看阿川正望着他,又有点儿不敢,一时里倒说不上话来啦。阿川抢着道:“先生,你没瞧见多大的雨哪!”
  掌柜的瞧瞧那押车的伙计,他便低下了脑袋。阿川连忙又说:“油布也有点儿漏水呢,用了好几年啦。”
  掌柜的打量了他一眼,也不作声,只哼了一下。阿川心里一跳:“谁也不动它吗!好好儿的盖在货物上面了来的。”他又哼了一声道:“好好儿的盖了来的,那木箱会沾得那么湿的吗!”阿川不敢再回话,悄悄地跑开了。
  回去时就有人跟他说:“阿川,明天那块油布不能让你用了,公公平平的一人一天。”
  “你别想得那么稳,谁拿得定没谁到厂长前面讨好去呢?”
  “好家伙,你又想法儿来骗人了吗?管他有没有人到厂长前面讨好去,明儿这油布我是拿定了。”
  打了一晚上雷,睡梦里只听得檐溜哗哗的响,到早上就下着小雨。装上了货,厂长跑来说道:“今儿再有把遮货的油布披在身上挡雨,哼,留神给我碰见!”
  阿川等他去了,就向那押车的一努嘴道:“可不是?就有人拍马去了。”他一边走一边骂:“那个王八养的,又不是他的货物。干他妈事,就去报告厂长。自家儿妈偷汉子,鲜蹦活跳的做了大王八,倒一百个不管呢!”
  这一骂可把那押车的骂急了,他跳起来道:“你娘才养汉呢!我吃了饭没事做,来管你的闲事。就是我报告了,也没什么不应该。有你骂的份儿?咱们回头到厂长前面评评理数去!”
  他就啐:“呸,我才吃了饭没事做,骂王八!”也不理会他,还是骂他的。
  那伙计真给骂狠了,索性横了心道:“是我去报告的,你把我怎么着?”
  他也气狠啦,想揍他,又怕敌不过,反给人家笑话,就狠狠的骂道:“把你怎么着?我入你娘,叫你做王八!把你怎么着?我叫你响当当的做王八!你这狗养的!”
  这一下大家都骂开啦,把人家的祖宗也骂上了。雨一阵急似一阵也不觉得。末了那押车的道:“你也不用嘴里强,有本领的尽管再把油布披在身上,我就佩服你。”
  他先不答话,拿来就披在身上:“有什么大不了!”
  “瞧你披到店里!”
  他哼哼了又担心他真的去报告,便一路咒了去:“王八生的才去报告,去报告的是孙子!”
  直咒到店里,还没到就拿下来盖在货上。那伙计冷笑了一下。他又骂,“老子入你娘!”那伙计也不给回,到了店里,见了掌柜的就说:“你瞧今儿雨并不大,木箱又湿了。”
  “你怎么管的?叫你押车,你在押什么呀?”
  阿川心里好笑。
  “押车!说了几句话就让人家把祖宗也给骂上了。”
  “谁骂你?”
  他望着阿川道:“你问他。”
  掌柜的回过身子来望阿川。阿川急了,跑过去手直戳到他脸上道:“问我什么呀?你说!你说!”
  “刚才骂我的不是你吗?把油布蒙在身上的不是你吗?”又指着他向掌柜的道:“你问他!刚才他把油布蒙在身上,我说了几句,他跳起来就骂,还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阿川连忙岔进去道:“你别冤枉人!谁把油布披在身上!”对掌柜的:“你问他们,究竟是谁冤枉谁。”把他的伙伴全扯了过来。
  掌柜的向着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阿川急得只望着他们,又不敢做鬼脸。
  “他们一出厂门就斗嘴,直斗到这儿,我们也不知道是怎回事儿。”
  “他把油布披在身上没有?”
  “没有,我们没瞧见他披在身上。”
  那押车的跳了起来:“说谎!你们别偏心,老天在上面。”
  “真的没披在身上?”
  “真的没瞧见他披在身上。”
  “那么木箱怎么会沾湿的?”
  “我们在前面拉不能知道,您先生问他就明白,他是跟在后边儿押车的。”
  这么一来,押车的还能说什么话呢?他气得光咒人:“良心别放偏了,天雷打的!”
  掌柜的瞧了他们一会儿,不信似的。“去吧!”又加了一句:“留神给碰到就是了。现在捉不到把柄,由你们懶。”
  走了出来,阿川乐得做鬼脸,撇着嘴望那押车的。押车的嘴里咕哝着,也不说话。大家对阿川说道:“怎么请请我们呢?没我们,瞧你不——哼!”
  “放心,今晚上白干儿算我的。”接着就大声儿的说道:“嘻,拍马?拍在马腿上!老子明儿还拿来披在身上,瞧你怎么着!”
  到了明天,阿川走到静安寺就把油布披在身上。天很阴沉,那边儿却透着黄色,象要冒出太阳来的模样儿。很细很细的雨下着,不容易看见。地上是湿的,可是来往的人全不带伞。米粉似的雨点飘着,飘到脸上又凉快又舒服,也不沾湿褂子。就是沾在褂子上面,也象一拍就能拍掉似的。押车的在后边儿尽说:“是好汉回头别赖!”阿川光冷笑。
  再走了一段,天猛的暗下来啦。暗得真快,只一会儿就暗得象傍晚儿啦。路上的人全跑着,急急忙忙的。再下去,只见铺子的前面站满了一堆堆的人,黄包车全扯上了篷。来往的电车上全挤满了。在路上走的只有穿了雨衣的和拿了伞的。
  “怕要下雷雨呢!”
  刚说出了这一句话。只见正在他们旁边儿走着的几个穿短褂子的,猛的飞快的跑到街道上去,撞在一个弯着腰在脱鞋的身上。接着便一阵大雨来啦。路上静静的不见了来往的人,沟里马上咯咯的流起水来。不一会儿柏油路全湿了。汽车嘶的过去,水便溅起来。阿川把油布一拖,蒙到脑袋上面,望着躲在屋檐下的人们。伙伴们全缩着脖子,脊梁盖儿动着。褂子贴在上面,筋力显了出来。他使劲拉,一个劲儿吆喝着:“拉哇!”
  “别高兴,留神碰着厂长!”
  “屁!你气不过不是?”他笑,望着地上的水里自家儿的影子,大得不象人。雨打在他脊梁盖儿上面,可是那块油布象座小屋子似的遮着他,他是干的,脚践在水里倒有点儿冷了。他心里边想:多咱再买双套鞋呢!正想得高兴,忽然觉那塌车重了,一瞧却见伙伴们都站住了,厂长站在前面,那么个胖个子拦住了他们,还是那么的水,打帽沿那儿直往他大肚子上面挂,他怔住了。厂长要把他吞下去似的喝道:“混蛋!为什么把油布披在身上?”
  “报告厂长,因为下雨才……”
  “因为下雨才披在身上不是?你倒尊贵,不象做活的人……”
  “报告厂长,我身子太弱,吐过血的,淋了雨怕老病发作。”
  “你怕老病发作,就不怕我的货物霉坏吗?”
  “可是,搪磁不会发霉的。”
  “混蛋,多什么嘴!搪磁不会发霉,装货的木箱也不怕雨不成?还不把我的油布拿下来!”
  厂长站在那儿,又胖又大的,两只手放在口装里,望着他。阿川站在那前面显得多瘦小,委屈地拿下了那块油布,盖在木箱上面,雨马上打在头发上,脸上,褂子上。他拉着麻绳,一声儿不言语的拉动了塌车,招呼着伙伴们:“喂,走吧。”
  他黄着脸走着,走着,直走到店里,没讲一句话。押车的跟在后边儿冷笑,他也不理会,只是咳嗽着。
  “阿川,你又伤风了!”不是开玩笑,这回是可怜他的声气。
  他笑了笑,还是不说话。
  晚上,坐在一块儿说闲话儿时,阿川猛的咳了起来,咳得真厉害,捧了胸脯的直跳起来,象要把五脏六腑全咳出来似的。
  好半天,咳出了一口痰,痰里有一小半血丝,又浓又腻的,颜色挺鲜艳的。他心灰了一半,坐在那儿喘着气,脸白了。大家全静静地望着那口痰。
  “阿川,去睡吧。”
  他睡到床上,没睡着,只干躺在那儿。
  “连一个木箱还不如呢!”叹了口气,又咳起来啦,咳了一晚上,全是痰里带血。第二天便回去了,往后就没来过。
  可是他的伙伴们是不会忘了他的,这么个瘦个子,又生得矮,还象是个孩子似的;黄脸蛋,瞧上去没点儿血色也没胡髭,头发也很稀薄的,称一称怕只三斤重。
  想起了阿川,便想起了厂长的胖脸,这副脸,在许多地方向着他们的伙伴骂:“混蛋,为什么把我的油布披在身上?”
  “阿川也许早就死了!”
  抬起脑袋来望天:
  雨是下着,下着,尽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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