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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丹噶尔厅至兰州

  余由江达出发,为冬月十一日。至丹噶尔厅,已六月二十四日矣。长途征行,已历二百二十三日之久,衣服久未洗濯,又无更换,皆作赭黑。辫发结块不可梳理,即行割去。非因朝代更易剪发也,须长半寸许,非因年老蓄之也。幸塞外奇寒,尚无臭汗。然前者闻酥酪而香,今则觉腥臭不可闻矣,余等奇装异服,市人咸集店中询问。自视殊觉形秽。乃洗濯,更衣入市购制服物。是地民俗朴陋。以余等为南方人,又新自藏来,妇女传观,商贾肃敬。子卿返汉,令威归辽,客感沧桑,主观新奇,亦自伤矣。入店市物品,主人咸起立致敬,且出果饼相款,必令饱,次日晨起,至一布店,店主殷勤招待。道入官室,土炕横陈,上布芦席,请余登炕坐。持长方小木匣一,中为数格,分置水烟袋、鸦片灯、酒壶、酒杯、棉烟、火柴、烟杆。首敬酒,再以木匣授余,余略吸水烟,即置匣坑上。店主犹殷殷劝鸦片不已。盖是地无家无烟具,无人不吸鸦片也。
  余因购制衣履,羁留一周,旅店多暇,留心风土,乃知是地东西全皆汉人。余皆汉番杂处。风俗妇女尚饯足,裙下莲步不及三寸,服饰既古,文化尤卑,邻居为私塾,当见一生久读不能成诵,塾师罚之跪,以草圈罩头上,频加筹石,令其跪诵。余见骇然。
  余所宿店主,年六十余,皓然老叟也。一日冠服送厅官某归。谓其家人曰:“厅官哭甚痛。我等亦为之泣下。”
  余叩其故。店主曰:“厅官某,(忘其姓名)年逾花甲,无妾滕,夫妇齐眉。仅一公子,来时年十五六。官此二载余。公子就学兰州中学,寒假遣仆迎之。归至离城十五里某处,仆有阿芙蓉癖,人店吸烟。公子久待,归心甚急,遂怒马先行。仆随后至,不见小主人,乃策骑至署。厅官夫妇以为偕公子归矣,大喜。唤公子,不见。问仆,仆饰词曰:“入城后,公子即先行矣。”
  乃遍索不获,始疑仆,固诘之,亦无词。仆素忠实,相从甚久,知有他故,乃悬重赏勒差役缉访,数日无音耗。厅官夫妇日夜哭祷于神,求公于生还。差役遍缉无踪。畏厅官追捕,至离城十里某山寺祷于神前,祈显示。陟山甚倦,倚神案后假寐。无何,闻有人来把神,初不之异,既而闻其哺哺自语,似忏悔。细听之,即杀公子凶犯也;因独力难支,急从侧门下至路旁,遇相熟人,语之故,同上山执之,械诸署严讯之,尽吐其实。乃青海盗也。因初探富商某岁暮至西宁收债归,将从山下过,乃约同党数人伏半山石壁间,垒石以伺之。山下右削壁,左临河,羊肠一线,往来所必经。未几果见一人乘马疾驰,与富商马毛色相似,乃推石毙之。搜其囊中书数册而已,无所获。视其貌,又一翩翩佳公子,非商也。大骇。曳其尸掩埋石壁间。自知误伤,颇自追悔。番人信佛,乃祈祷于神寺。亦不虞逻者卧其旁也。厅官既痛爱子惨死,又见清社已终,遂挂冠归里。我等因其清廉仁厚,空城往送。具火炮,直送至郊外,洒泪而别。厅官亦自见其子出而不见其子之归,故哭之痛。徒为斯民而堕泪也。”
  店主谈已,叹息者再。余亦怅然者久也。余尝细按兹事始末,则默默中亦似有意。似无意。以良吏之子而横遭惨杀,似无天理,乃因其夫妇之精诚感格,胥役之虔诚祈祷而速盗之来,状类自首,又似有神明显示焉。怨毒所积,戕人适以自戕。积善降祥,积恶降殃,天道不大可畏耶。
  余住丹噶尔厅七日,制备衣物毕,即乘骡车向西宁前进。计程九十里,道路平坦,抵西宁,见堞楼森严,市廛鳞比,称摩击,往来如织。清时设总兵一,道、府、县各一。青海办事大臣,亦建衙于此,乃边疆一重镇也。车夫导余投逆旅宿焉。闻管弦繁响,歌声杂沓,询一店主,乃一剧团寄宿其中,房舍虽极简陋,然招待颇殷勤。知余为军官,携有枪械,又远从塞外来,更敬礼之。客中忽闻清音,倍增佳兴。次晨,余方起,忽报客至。颇异之,方出迎,客已昂然入,据炕坐,傲不为礼,又见随从武装兵士多人,立门外,询问甚久,始改容谢曰:“此地方戒严。君等携武器,胡不入报官厅耶?”
  余以昨日到甚迟对。询其人,姓颜,湖南长沙人,现任城防营管带,知余来意,又兼乡谊,始问讯寒喧。忽西宁陈某又至,严诘来历。余对如前,因取枪弹交付之,陈接收讫。颜又转来意,陈色始霁。谓余曰:“君不言几误会矣。”
  约余同至镇署谒张镇军,张立大厅接见。余详述援藏离藏始末,及塞外迷道,部众死之经过,慷慨纵谈至一小时许。张闻而壮之,乃延入坐。复询问甚详,亦太息曰:“余皖人。官期三载,囊橐依然。今时移势异,一家三十余口,欲归不能,时方多难,如君英才,飞腾有日,今南归无资,当为竭力筹之。幸勿为虑,”余称谢辞出。归至逆旅。西原见余久不归,惊惧欲泣,至是,始破涕为笑。既而颜君复来,其话行藏,深为叹息,又约至府衙晤陈太守,谈藏事经过。陈问:“在川曾识陈宦其人否。”
  余曰:“此二庵先生也,我到川时,闻已随锡清帅赴方诏。”
  颜曰:“二阉先生,即太守犹子也。”
  陈复曰:“君南归,一行七人,旅费颇不赀。顷晤张镇军,极称君才,共商备文推荐放甘督赵公惟熙,此公怜才爱士,倘一观面,必有所借重,君亦不必亟亟南归也。”
  余亦称谢不已。
  住西宁三日始行。随从滕学清、赵廷芳则荐之颜管带处。张镇军陈太守颜管带等共馈八十金。张又遣其甥孔某,持文同赴兰州。乘骡车行六日始至。寓炭市街客店。店主为太原人。行装甫卸,见店主与店伙喁语,颇现仓惶之状。有顷,即有武装兵十余人,牵马入,系马柱上,遍入客房,厉声间:“此谁行李,不收检?”
  一一抛掷庭中。店主乃请其一人似头目状,至室,谈移时,伴之出。犹微闻其语头目曰:“此区区者,幸包涵之。”
  无何,武装兵皆牵马出。店主始向众客道歉。余愕不解,固诘之。店主曰:“此马军门来省,所带马队,皆撒喇回子,极凶暴。顷已馈银二两,始去。亦藉打店为名,沿街需索而已。每岁必有一二次来。我等甚苦之。”
  余闻之,慨叹不已。
  次日孔君来约赴督署投之谒赵督。立延见。赵貌和蔼,余陈述经过已。赵亦为叹息者再。引孟子天降大任一章相勖励,复言:“近接川电,达赖已调兵围拉萨。我军万里孤悬,救援不易。倘迁延时日,粮弹两绝,则殆矣。昨中央电川滇甘三省筹备援藏。此事殊不易。君能在此稍待,将有所借重。”
  余亦力自愿供驱策。言毕辞出。
  余由工布回至江达,即寻周逊所在。兴武等遍寻未获,有云已出昌都矣。迨余抵兰州未久,闻周逊亦到。余遣人四出寻之,无所见。又数日,晤督署巡捕胡立生君,亦长沙人也;云有同乡周君,控君于督署。余颇讶之,继思此必周逊所为。因同至督置查之。果周逊为长裿事控为余所主使也。遂入见赵督,备陈颠未。赵曰:“乱军之中,人命贱如泥沙,讵能一一埋之耶。”
  乃嘱旅甘湘人出为调解。翌日,同乡十余人毕集会馆,周逊亦至。余当众详述罗事经过已,因诘周逊:“罗公之死,子何所见而指为我所主使耶。吾解衣以衣罗公,推食以食罗公,子所目击也。途次不肯同行,子所主张也。留兵护卫,子青所拣选也。杀罗公,乃川人赵本立也。死难地,距德摩犹远也。罗公诛哥老会首未成,而藏局已变。罗公犯川人之怒,构此弥天之祸,亦子所尽知。而亦子等促成也。子既误罗公以死,今又陷我以罪。子诚何心而忍出此。且子以兵卒入藏,由正目而司书,而推荐于罗公。谁之力也?”
  余且数且责之。周逊始而色峭然,继而色赦然,后亦强颜为笑曰:“具状督署,亦聊陈出藏经过耳,且至此旅费已尽,不能归罗公遗骨。藉此以求赵督资助也。”
  余斥之曰:“子之旅费,胡不我谋,而竟陷我以杀人之罪耶。”
  周逊默然,众力劝乃已。余痛愤之余,万念俱灰。决计辞赵督南行。赵督赠川资五十金。余乃资遣纪秉钺等回里。余俟其去后,始偕西原乘车取道长安。南归。从此朝行暮宿,饱受艰辛。一日行至分州,时已八月十四日即为中秋节,停车休息一日,余亦略市酒肉,与西原共饮。西原曰:“囊金将尽,去家犹远。如此破费,何以得归。”
  余曰:“汝言诚是。但囊有限。到达长安后,终须致书家中,待款方行,汝其勿虑。”
  正叙谈间,忽一军官至。自言:“昨阅店中循环簿,知君由丹噶尔厅来。我丹噶尔厅人,特来过访,住丹时,闻有乔子丹被官府枪杀否?”
  余问故;乔君曰:“我亦革命事败,逃至此地。乔子丹即家兄也。当时被逮捕。我逃至兰州,兄已被杀。”
  余对以住丹不久,亦无所闻,言讫即辞去。至晚,后有湘人王君兆庆来会,问余姓名籍贯甚详。乃告余曰:“我即王瑞林同胞兄也。我来此四年矣。屡接来书,云已随君人藏。且以堂兄朴卿之故,颇蒙优遇,迄今书信渺然,频传藏军已被番人围缴枪械,杀戮尤惨,迄无从探询真相,顷晤乔排长言,有同乡陈某,自西藏归,窃疑为君,至今果然矣。”
  初其弟瑞林,由川随余入藏,任司书。藏乱,即随余出青海,途中病故。因以实告之,王君已语不成声矣。适余案上有墨盒,乃瑞林物也。盖上凿有瑞林名号。王君视之不觉泣下沾襟,复谈出藏经过,及此后行止甚久,始别去。移时王君复来,馈以酒食糖饼,谓余曰:“君到长安,待款方行。然长安颇戒严,寓中日夜盘诘,吾乡童观察,有巨宅在城内洪铺街。现人去屋空,仅戚君兰生,为守是宅。我为君作缄介绍。君寄居其中,省事省钱不少也。”
  余甚感谢之。王君就案头书就一函,交余携去,即辞归。
  次日诘早,乘车前行。七日至长安。径投洪铺街童寓,晤戚言,亦宁乡人也,留余迁入,云:“东厢空房,君自择之。余乃居其最后一栋。前三进空房十余间,尘封已久,无人居住。”
  余与西原略加扫除,购薪炭米面,躬自炊。又写书至家索款。所居室甚幽僻。余日与西原相依为命,跬步不离也。转瞬又初冬,气候渐寒,添制衣物,囊金将尽。屈指家中汇款,非两月后不能至。长安居大不易。又住二十余日囊金尽矣。西原曰:“家中汇款需时。何能枵腹以待。无已,曷将珊瑚山售之。”
  此山途中摩压,已久碎断矣。余亦无计,姑携入市求售。行两日无问之者。后至一古董店,售银十二两而归。西原喜曰:“得此以待家中款至,不忧冻馁矣。”
  余住此多暇,时与戚君晤谈。知邻居有董禹麓君,湘西永顺人,久游秦中,任某中学校长,又兼督署一等副官。为人慷爽好义,同乡多敬仰之,余次日过访,未遇。晤其同居张慕君,为历阳人,与之谈,尤亲洽。未几禹麓归,延至厅中坐。禹麓沉默寡言笑,学通中西,质直无文。余甚敬之。自后,时与慕君过从。禹麓事繁,亦不及再晤矣。旅居至冬月初,家音犹未至,床头又尽,囊中余望远镜一具,售之,得银六两。余颇焦忧,余住宅在最后。每外出,西原必送出扁门,坐守之。余一日归稍迟。西原启门,余见其面赤色,惊问之。对曰:“自君去后,即周身发热,头痛不止。又恐君即归,故坐此守候也。”
  是夜,西原卧床不起,次日,又不食。问所嗜。对以:“颇思牛奶。”
  余入市购鲜牛奶归,与之饮。亦略吸而罢。不肯再饮。余急延医诊治,医生曰:“此阴寒内伏,宜清解之。”
  一剂未终,周身忽现天花。余大骇。襄昔在成都,即闻番女居内地,无不发痘死,百无一生者,乃走询医生。医生曰:“此不足虑。”
  另主一方,余终疑之。从此药饵无效,病日加剧,一日早醒,泣告余曰:“吾命不久矣。”
  余惊问故。对曰:“昨晚梦至家中,老母食我以杯糖,饮我以白呛,番俗,梦此必死。”
  言已复泣。余多方慰之,终不释。是晚,天花忽陷,现黑色。余知不可救,暗中饮泣而已。至夜,漏四下,西原忽呼余醒。硬咽言曰:“万里从君,相期终始,不图病人膏肓,中道永诀。然君幸获济,我死亦瞑目矣。今家书旦晚可至,愿君归途珍重。”
  言讫,长吁者再。遂一瞑不视。时冬月日也。余抚尸号哭,几经皆绝。强起,检视囊中,仅存票钱一千五百文矣,陈尸榻上,何以为殓,不犹伤心大哭,继念穷途如此,典卖已空,草草装殓,费亦不少。此间熟识者,惟董禹麓君颇慷慨。姑往告之。时东方渐白,即开门出,见天犹未晓。念此去殊孟浪,又转身回。见西原瞑然长睡,痛彻肺腑。又大哭。移时,天已明,急趋禹麓家。挝门甚久,一人出开门,即禹麓也。见余仓皇至,邀入坐。“君来何早?”
  余嗫嗫久之,始以实告。禹麓惊问曰:“君余若何?”
  余犹饰词告之曰:“止存钱五串耳。”
  禹麓蹙然曰:“似此,将奈何?”
  略一沉思,即起身入内。有顷,携银一包授余,曰:“此约有二三十金,可持归为丧葬费。”
  又呼其内戚罗渊波,为余襄理丧事。余亦不及言谢,偕渊波匆匆回,渊波途次告余曰:“禹麓实一钱莫名。兹所赠者,乃其族弟某服羊寄存之物也。”
  余唯唯,亦不知如何言谢。既而渊波为入市购衣棺,又雇女仆为沐浴更衣。称其银,得三十六两。亦见禹麓之慷慨高风也。复延僧讽经。午后,装殓毕,即厝葬于城外雁塔寺,余既伤死者,复悲身世,抚棺号泣,痛不欲生。渊波百端劝慰,始含泪归。入室,觉伊不见。室冷帏空,天胡不吊,厄我至此。又不禁仰天长号,泪尽声嘶也。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余书亦从此辍笔矣。
  [校注六十]全书描写西原,字字感人。及是记其死况,使阅者亦不禁怃然欲泪。藏族妇女性格大都如此。
  西原二字,自四川土音读之,不似藏族女性名字。疑为是于归后,陈氏所命之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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