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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昌都至江达

  赵尔丰知藏兵已抵恩达,乃亲率边军五营由更庆至昌都。我军齐集四川桥东岸迎近。边军虽为旧式军队,然随尔丰转战入边极久,勇敢善战,其军官兵体力甚强,日行百二十里以为常。是日,予随队出迎,候甚久,始见大队由对河高山疾驰而下。有指最后一乘马者,衣得胜褂,系紫战裙即是赵尔丰。既过桥,全军敬礼,尔丰飞驰而过,略不瞻顾。谛视之,状貌与曩在成都时迥殊。盖尔丰署川督时,须发间白,视之仅五十许人也,今则霜雪盈头,须发皆白矣。官兵守候久,朔风凛冽,犹战憟不可支,尔丰年已七旬,戎装坐马上,寒风吹衣,肌肉毕见,略无缩瑟之状。潞国精神,恐无此矍铄也。
  [校注十三]钟颖系宣统元年十月二十二日抵察木多,赵尔丰后六日到。查赵致军机处电有云:“该军纪律严明,秋毫无扰,……藏民颇极欢迎,于十月二十二日抵察,尔丰亦于二十八日赶到。藏兵在恩达类乌齐一带大小路堵截”云云。
  是日钟颖率标统、管带至钦帅行辕参谒,夜分始归。有护目张子青,随修梅往,先驰归告予曰:“钦帅以公贪功失机,罪当斩!奈何?”
  予问:“管带如何对答?”
  子青曰:“管带默然不语。”
  予颇异之。及修梅归,询之又。但言钦帅明晨传见,而不及其他。于是予始知修梅之用心矣。因念奉命而往,不顾万死,趸蹇匪躬,庸何伤。翌晨往见,甫出门,即有尔丰武弁持大帅令传予。予甚讶之,随之往,至则钟颖及军粮府刘绍卿,皆立辕下。武弁导余入。尔丰盛怒立帐中,责予贪功冒险,损威辱师之罪,将置予于法。钟颖、刘绍卿亟趋入,力为缓颊。尔丰怒犹未息。予至是,亦不能为修梅讳,乃慷慨陈言曰:“某罪自知。但衔命而往,身虽被虏,番人犹能以礼送归,且宣示德威,番兵望风撤退。功罪自不敢言,惟钦帅深察之。”
  钟颖又力为解释,尔丰意始动。因详诘奉命始末。又问林管带果知尔去否。予具以实对,并言军粮府尚有管带咨文可凭,尔丰一一按问实,又索咨文验讫,乃反诘修梅,修梅不能对。尔丰大怒,立其衣刀,就案上手书殊谕,撤修梅职,以予代之。予亦不敢言,叩谢出。
  [校注十四]赵尔丰电川督云:“顷接察禀,藏番将陈渠珍放回,可耻可恨!请速电饬正法。川军弟不便擅专。钟守毫无营规,非此不足以肃军纪也”初读此,疑尔丰因赏陈之雄奇,故试其胆。检得此电,始知斩陈出自真心。前电军机处云该军“纪律严明”,此乃斥其“毫无营规”者。颖虽少不更事,于朝廷有肺腑之亲,特邀恩宠,不敢显斥之于军机处,但可实告之于手足间耳。刘廷灏,字绍卿,贵州举人。时任昌都军粮府,号为边中能员。鼎革后离昌入京。后曾任伪满洲银行总经理。
  昔人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如予以事之转祸为福,诚奇矣。不谓暗幕中操纵牵引,大有人在,事更有奇于此者。有皖人张鸿升,性诈险,初隶尔丰,任边军管带,后因事被黜回川,投钟颖。钟颖入藏,委以工程营管带,亦虚名而无实兵者。鸿升日思得为步标管带,而苦无机会。会予腊左被虏,凶耗传昌都。有尔丰随员某,与鸿升善,为言钦帅以陈探修梅,问陈某事如何?修梅无一语,但嗟叹而已。鸿升怂之曰:“钦帅性如烈火,倘有所询,宜伪为不知。帅幕中,吾有密友,当为君先容,可勿虑。”
  修梅信之。及尔丰至,怒予损威辱师,修梅嘿不语。尔丰怒甚。鸿升复见尔丰亲信文案傅华封,为予力辩其诬,而痛诋修梅。意在取修梅而代之,非爱予而憎修梅也。华封为鸿升旧友,遂在尔丰前力诋修梅。至是,尔丰颇滋疑,故传见时,而赦予贪功冒险罪。即欲一穷其实耳。不料按问抵实,修梅撤职,鸿升未及经营,而一纸硃谕,捷如迅雷,鸿升固自垂头丧气,予则死里逃生,转祸为福。险人用心,可笑亦可怜矣。
  [校注十五]张鸿升,字雁宾,安徽人。随提督马维琪到边任管带。泰宁、巴安、乡城三役均得力。然不学粗卤,赵尔丰颇抑之,始终不以统领任用。钟颖赴藏,途中谒赵,求最优管带,赵以予之。其弟张惠如亦随军任队官,皆从钟颖入藏。藏事败,又随钟奔后藏依钱锡宾。最后同钟与钱自印度返国。倪嗣冲荐之于张勋,与钟颖属之标统陈庆,同任张勋营长。钟颖被逮(后详),张命其弟惠如率六人赴京申辩。至天津为罗长裿党所杀,七人皆死。张氏指为陈渠珍所为,长久为疑案也。张闻弟死,续自赴京为钟辩抑。至则钟已就戮。张遂弃职为僧。
  翌晨至钦帅行辕,循例谢委,并呈递堪布文书。候甚久,尔丰始出见。诫予曰:“汝冒险深入,尚饶胆气,故界汝要职。今后益当努力,否则吾又杀汝也。”
  言次,目炯炯,使人望而生畏。赵尔丰以予明晰前方情势,嘱拟进兵计划以进。予商承钟颖,拟定川军先驱,逐恩达之敌,仍取道类乌齐、三十九族,出拉里。边军,则由恩达大道直趋拉里。此第一步计划也。其第二步计划,候川边两军会师拉里后,视番情再定。并绘图贴说,规划甚详。尔丰韪之。定后日出动。钟颖令予率部先行,大军继之,计划既定,全军准备一日,予于次日黎明出发。是日宿腊左,居民逃避一空,知尚避匿附近山中,乃令士兵分途搜捕,得番人多名,询之,林多坝仍有番兵,并有一部扼守并达桥,因思:“番兵无抵抗之力,堪布亦非统兵之人,今屯军未撤,或钦帅尚未答复,犹存观望耶?抑留此兵力,掩护其大部之退却耶?但距在咫尺,仍当戒备以进。”
  又按林多坝地势开阔,进攻尚易。惟井达桥岸高河宽,番人扼险而守,则进攻殊难。犹忆前由恩达归时,曾注意观察,桥之上游四五里处,河水结冰,可以徒涉。我军进攻,宜佯攻正面,主力渡河攻下,方易奏效。是夜,月明如昼,四鼓出发。佯攻之一队,接近桥边,遥见桥上番兵甚忙乱。余亲率三队,从上游踏冰偷渡。进至番兵右侧,天始黎明,鸣枪突进,番兵遂狼狈败走。我军乘胜追逐,沿途皆不敢回抗。追至林多坝附近,番兵悉出迎战,我军仍分两翼猛攻。战约二小时,我左翼军已占领林多坝后山,前后夹击,番兵又纷纷崩溃,予因此去为番兵大本营所在,地势甚复杂,沿途必有激战,乃集合部队,分段搜索前进。殊将抵恩达,即有恩达汛官叶孟林氏,由山径奔来云:“番兵均向南退走,约二小时矣。”
  遂进恩达,警戒俗营,以待后命。此役毙番兵四十余人,我军仅伤排长二人,阵亡士兵九人,伤十七人。
  [校注十六]河间刘燮丞(赞廷),时任边军顾占文营督队官,躬与恩达,边坝诸役,入藏数次,先陈渠珍驻防工布,于此役进军情形,知之甚详,其后入京,服务于清史馆及蒙藏委员会。检钞赵尔丰时之档卷,积成巨轶,加以诠注,亦曾自记边事短文多种。当时适在康,常相过从,娓娓谈边事,本文所注多资之。据云,陈氏所著皆实。然校所谈述及笔记,则与此书微有出入,此记恩达之役,盖陈氏自记所遭,非全局鸟瞰也。刘君则云:“藏军战阻恩达,撤站罢差,赵恐师老粮挫,募奋勇攻之,于是管带顾占文出俄洛桥直奔纳贡。管带齐得胜为左翼,绕里脚山,猎其背。管带张荣魁为右翼,逾博集山为奇兵。相约夜攻。顾至松罗桥,获敌卡兵,尽得其详。既见敌营番帐林立,烧火遍山,番兵酣睡无备。大军直入恩达,获噶伦登珠及随从四十余人,余敌各自梦中惊觉,四散溃逃。天既明,收敌之帐幕粮车器械共千余百驮,并登珠等解至昌都。此役一弹未发,一兵未伤,即至大捷。为开边以来所仅见。赵尔丰在昌都,闻登珠解至,陈兵三十里,命总文案傅华封,军粮府刘绍卿、统领钟颖、凤山以下出迎之。节布亲信,令报登珠沿途仪仗。报云:“乘马不下,神色自如。”
  赵即殇厨盛供以延之。登珠夷然入座,不自以为囚也。赵戏问曰:“何以被擒?”
  登珠曰:“两军对战,理应先约战期,鸣鼓对垒,以力相较,如此行劫,未足为武也。”
  赵笑曰:“能再战乎?”
  曰:“能。期以半月,调洛隆三边民兵,战于边坝。”
  赵礼遣之,派兵护送出境。即复遣顾占文、张荣魁、齐得胜率兵千六百人,分三路进击。顾占文由类乌齐登歇马雪山,渡敖楚河,断其后路。张荣魁自三十九族,经上噶鲁,绕道达尔查,以攻其右;余众由大路并进。时方腊月,冰雪千里,各军昼夜兼程;赴期攻之。于时藏军皆仅明火枪,达赖新由英国购入猪槽炮(即前膛枪)三千枝。以千五百支命藏官许特巴运此济用。新到边坝,尚未散发。登珠未料边军神速至此,方与民兵安闲度步。时番兵已集数千,尚多徒手;猝见大军进攻,皆不战溃散,登珠欲遁,甫上马,即被擒,时宣统二年元旦也。于是将登珠及其猪槽炮兼程驰解昌都,赵复列队迎之,礼待如昔。谕以国家抚宁西陲之意,登珠请回藏劝导达赖自新,留数日而去。边军沿途招抚,直抵江达。钟军亦由三十九族进至拉里。登珠一行奔至拉里附近,钟军陈渠珍等误以为敌,邀击,擒杀之。赵曾以此再请诛陈云云。
  然此文亦刘氏追忆之作,或亦小有错误。大抵恩达之进攻,顾、齐、张三营在前,且系奇出夜袭,先擒登珠。陈营由大路后进,反在梭罗坝(林多坝)等处与番兵作战,以致伤亡二十余人。后叶汛官奔告云,番兵已溃走二小时矣。自是以后,钟军改由三十九族前进,边军由大道趋边坝、拉里。边坝之役,非陈氏所知,故未记入。惟陈书后文,谓登珠奔过拉里,经其军邀击擒获,为元旦之事。时日似甚确。此文则谓元旦擒登珠于边坝,解赴昌都,留数日后始遣回藏,在拉里被误为敌,被擒。时间出入太大,或是刘氏误记也。
  再查档卷。赵尔卡致川督电云:“顷据营官禀,藏军已由恩达撤去。让耶?惧耶?诈耶?不可知。大约退硕洛边大道;然与三十九族路无碍(按谓钟军山三十九族路入藏可不遇敌也),所虑者到藏数程耳。或者联(联豫,驻藏大臣)已有备。……钟军后日开毕。弟丰叩青。”
  此是宣统元年十一月九日电;如此所云,则恩达之役,登珠先退,未被擒也。然刘为亲预此役之人,所言不当有误。故两存之。
  又赵尔丰宣统二年奏片云:“查本年正月间,接据川军协统钟颖来禀:藏人聚兵于墨竹工、拉里两处,欲图阻拒川兵入藏之路,臣知必有战事,惟恐川军行路疲乏,或为所阻,(按川军实不堪作战,赵故以边军助之。迭见其他文电。此奏所云,盖婉为之讳也)。因急派卫队管带齐得胜,新军前营管带张荣魁,西军中营管带顾占文,各率所部,由洛隆宗,硕板多,边坝等防地,迅速开拔前进。复饬四川督臣派来中路第一军统领张继良,分督两营,自察木多填扎,直至边坝一带。入藏之路,正二月大雪封山之际,……乌拉倒毙者甚多……”
  此奏,足将当时用兵西进情形说明。大抵赵饬三营前进之目的,一在掩护不能作战,绕由三十九族入藏之钟军。一在借此进兵拓地直达藏境,不仅追驱登珠而已。登珠当时实不能战,故节节溃退,一再被擒。至元夜被擒于边坝否,因档案无徵,未易判断。依此书前后文判断,则似曾于边坝被擒也。(参看校注二十)
  齐得胜,川人,即辛亥手杀赵尔丰者。张继良,李经羲外甥,以豪奢不耐苦,为赵所斥。后任云南大理镇。鼎革被杀。
  翌日捷书至昌都:予奉令,俟大军明日到恩达,即照原定计划,改道向类乌齐、三十九族前进。
  自恩达北进,已冬月中旬矣,气候愈寒,冰雪愈大,益以山势陡峻,跋涉甚苦。类乌齐居万山之中。山皆导源于铜鼓喇山,自西北婉蜒而南,山脉横亘,支干纷披。我军前进后,无日不披雪蹴山,行冰天雪窟中也。士兵被服单薄,每至夜分,冷极而醒,辗转呻吟,不能成寐,恒中夜起坐,围炉烘火,以待天明。尝一日五更时,乘月色出发,登一山,山高而峻,仰视不见岭顶。乌拉前驱,部队后继,甫登半山,忽群牛斗于山上,狂奔怒吼,往来冲撞,行李纷纷坠落,士兵趋避不及,伤十余人。时予犹在山下,急入民舍避之,幸无恙。
  自打箭炉出发时,规定每班预备病兵乘马一匹。入类乌齐后,天寒地冻,乘马稍久,则两足僵冻,痛不可忍,故乘马者,初出发须步行数里,乃乘马;乘一小时,又须下马步行。惟狡黠士兵,恒饰为病重,不能行走,冀获马乘。一上马,虽奇冷亦不肯下,防其他病兵争去也。则自朝至暮乘骑,两足冷极而肿,愈不能下马矣。如是三数日后,足肿溃烂不能行矣。病亦弄假成真矣。途次无医药,又不能休息,因此身死者,比比皆是。亦可悯矣。沿途乌拉,时有延误,行二十余日,始达三十九族境内。士兵已发长寸许矣,乎思茸茸矣,辫蓬松如氮丛矣。帕巾长袄,步履蹒跚,已无复人形矣。营部书记官范玉昆,年五十余矣,美须髯,尝购一狐皮围颈。一日行甚早,大雪弥漫,冰风削骨,玉昆坐马上,埋头缩颈而行。中途,番官设有尖站,燃牛粪熬茶为待。予等下马休息,玉昆亦去狐下马,殊呼吸久,二毛已冰结不可解,呼痛不已。见者皆为绝倒。
  三十九族,纵横千余里,人口数十万,相传为年羹尧征西藏时遗留三十九人之苗裔。但以时间计之,人口生殖,决不如是之繁。意者,唐时吐蕃极盛,文成、金城两公主,先后下嫁,其汉人遗下之种族欤?彼族与藏番,积不相能。惟对汉人则极为亲善,故尔丰为钟部选定此路,免乌拉缺乏也。
  [校注十七]三十九族,藏名“甲得”。于义得解为汉人百姓,亦可作为别解。惟其土人来投诚于赵尔丰时,曾自称为汉人苗裔,其实非也。藏人在民族上称此地人为“霍尔”。藏人之云“霍尔”犹中国之曰“胡”也。举凡北方之异民族皆可以此称之。如今西康之甘孜、炉霍人,青、甘之羌戎,新疆之回人,皆用此称,又曾以之称呼成吉思汗之祖先。却未以之称呼汉族。古知三十九族之自附汉裔为妄说也。查此地带,古为羊同苏毗之国,实为羌族,藏人呼羌亦为“霍尔”也;羌族自臣服于吐蕃后,未能再建国家。唐宋以后,屡臣服于内朝,此或是其人自附汉族之原因,年羹尧暨文成、金城两公主从人遗种说,皆无稽,不足置论。
  三十九族在昌都西北,气候高寒,较类乌齐尤甚。重峦叠幛,峻极于天,弥望白雪,灿如银堆,平地亦雪深尺许。尝询一喇嘛,此地何时降雪?喇嘛曰:“此间七八月高山凝雪,九十月半山铺雪,冬腊月平地雪深尺许矣。按时而至,不待降落。至山之雪,皆亘古不化者。”
  雪山且多出产。如动物则有雪蛆、雪猪,植物则有雪蒿,矿物则有雪晶,皆稀有之珍品也。
  [校注十八]按雪蛆为蛞蝓之一种,暖地高山,如峨眉瓦山等始有之。康地殊鲜见。雪猪,即旱獭,造穴于康藏大高原之厚土平野,不产于雪山高岭。雪蒿,藓类,传可入药,产于雪山之岩石间。雪晶,产于高山岩穴中,康地亦少见。四物除雪蒿外,皆非雪山产物,雪蛆与晶,且非康中产物,盖以其名弁雪字,遂误类引之耳。
  由恩达北行月余,始抵拉里,已腊月二十八日矣,拉里为川藏驿道,旧设有汛官,隶川边,后又设有军粮府。因而居住汉人甚多,异地相逢,备觉亲昵。晤军粮府邓君,谈甚欢。邓君设酒撰为余洗尘,备极丰盛,皆近五十余日中得未曾有者。细问番情,知其大队已过五日矣。惟统兵堪布尚未至。有云其已由甫路绕道回藏矣。未知确否。席散辞归,奉钟颖令,速开江达待命。余因准备乌拉,须迟一日方能出发。
  [校注十九]其时拉里军粮府为陕人孙蔚如,非邓君。孙蔚如于一九一三年交卸回陕,曾任陕西议员。陈盖忘之,误作邓君也。“军粮府”者,清雍乾时,迭次对藏用兵,每苦粮运困难,曾于打箭炉、里塘、巴塘、昌都、拉里、拉萨等处,建设粮台,办理运输。乾嘉以后,遂于各地常设流官,照料差务,称“军粮府”,清末民初,始悉改为府厅云。
  是日夜半接协部通知:番兵退至江达后,其先头一部、约二千余人,在距拉萨七十里之乌斯江固守。又一部约三千人,已退入工布。其统兵堪布,尚在后。令余至江达后,严行戒备云云。余因情势紧张,复催军粮府,务于明日午前将乌拉传齐,以便后日起行。
  除夕将近,预购酒肉,遍赏士兵,又备酒食,约各官长早餐。餐毕,清查乌拉犹未至,余甚焦急,亲往军粮府催之。至,则见大厅内数十番人,箕踞坐地上,邓君偕番官立其前。余知其有事,略一周旋,亦立厅上观之。但见番官手持番佛,向众喃喃语甚久,即以番佛一一置众头上。每至一人,则一问一答。一书记秉笔记之,良久始毕。众散去。邓君乃邀余人座,笑谓余曰:“顷间人事,君知乎?”
  余问故。邓君曰:“顷即为乌拉事,因各番目心大军通过,供应太多,牛又疲甚,咸倭不肯缴。乃商之番官,集各头目而诘之,仍狡辩。番人极信佛,遂令其顶佛盟誓,则不敢匿报矣。今幸誓毕,总其数,犹较原派多二百余匹。亦神道设教意耳。”
  余甚佩邓君操术之神,且知番人信佛,视西人之奉耶教尤有过之无不及也。
  余自军粮府归,归已不早,即偕营部职员共饮度岁,仿内地吃年饭例也。食甫毕,闻后方枪声甚急。正询问间,复队一传令兵来报:“番兵进袭,于队官已率队前往矣。”
  余方集合部队。又据报:“番兵已退,于队官受伤阵亡矣。”
  余甚讶之。后又捕一番兵至,余细询之,始知即恩达统兵堪布也。堪布自恩达脱逃后,即弃军逃走,至是始出,欲绕道回藏。昨闻余驻此,急欲来见,殊哨兵误会开枪。余以堪布为统兵要人,不宜纵之去,急遣人召至。又得知于队官闻警率队出,遥见番人,即散开,乱枪齐发,于犹驱马指挥,马闻枪惊逸,直冲出散兵线;为士兵乱枪误毙,殊可怜也。于学生出身,未经实战,一闻警报,即张惶失措,勿怪尔丰之轻视学生也。移时,堪布至,余殷勤招待之。并密报至藏。又至后队料理于队官装殓事,至晚方毕,余亦疲极就寝矣。
  [校注二十]于队官名鸿藻,资阳秀才,四川弁目学校毕业,随陈渠珍自三十九族人拉里。藏军官堪布登珠,至边坝回藏,岁暮于拉里,未知川军在此。与其从人数十骑,纵驰直入。于等新自学校毕业,未经战役,误为敌骑来袭,仓卒备战,秩序混乱,致被后队开枪击毙。已而知来者无敌意,停枪,使番人往来传活,知即恩达引囚为宾之堪布,堪布知陈在此,亦乐依之,遂入住其营中。世传元旦再擒堪布登珠者或由此故。当是时边军及钟颖等已先趋至江达。拒阻番兵,则又先边军溃走过此。其统兵之堪布,反于此时奔至,则校注第十六所传登珠再擒释归之说,可信。惟其被擒当在元旦前二日,而非元旦日耳。
  次日黎明前即起,赁屋安厝于队官灵榇,复率队致祭毕。即约堪布一同出发,行两日,至凝多塘,为元旦日,荒村野户,无可借宿。支帐露营而已。万里蛮荒,复逢佳节,回首家山,百感丛生。
  勉市酒肉约众共饮,亦借酒浇愁耳。翌日诘早出发,午后三时抵江达。有汛官吴保林率塘兵及番官、喇嘛等百余人出迎。江达为西藏巨镇,人口寺庙,约四五百户,百物咸备,素极繁盛。自藏番出兵,往来蹂躏,市街如洗,极目荒凉。次日,边军亦有三营人开至。余在此一驻兼旬,日与吴保林往还。保林成都人,入藏已二十余年矣。家有八十余岁老母,犹健在,日思归川,苦无机会,乞余便中为谋一差,翼可生入玉门。时屈新年;尝延余至其家,具面食,皆其妻子手自为之。妻年五十余,居藏久,凡面食、蒸馍、薄饼之属,颇优为之。且均咄嗟立办,至可感也。
  [校注二十一]吴保林,四川成都人,短小面麻。时以把总驻防江达。自边坝所辖甲贡塘凡八站至江达所辖之凝多塘。沿途多荒山乏庄房。除拉里以粮台所在、有市肆外,极目荒凉,号为穷八站。自凝多塘至拉萨,地势平坦,气候温和,庄房繁密,农田衔连,号为富八站。
  余抵江达第八日,奉钦帅钉封密谕,迅将堪布暗中处决。遂于是日夜半执行之。盖堪布乃藏中二品僧官,达赖甚倚重之。时达赖已出亡大吉岭,依英人。纵之恐为后患。又不能公然处决,恐达赖有所借口也。
  [校注二十二]刘燮丞云:“陈渠珍擒杀堪布登珠于拉里,达赖由是疑惧奔印度。赵尔丰怒陈,曾请再诛之。”
  此记乃云“奉钦帅钉封执行”,无案可质,未知孰是。若如刘说,则陈此文为饰词也,若如陈说,则所云“钦帅”当是驻藏大臣联豫,非赵尔丰。陈于元旦前二日得堪布,元旦后一日至江达。至江达第八日杀堪布。共凡十一日,公文往返拉萨可能。往返昌都为不可能。且川军至藏境,应受联豫指挥,故前得堪布时亦曾云“密报至藏”,未云报昌都,则非赵使钉封可知矣。果如此云,则赵氏之不满于擅杀堪布,而欲诛陈,事理亦合。
  我军抵昌都时,达赖已回拉萨,初犹增兵抗拒,且向英人请援。事犹未谐,而我军已出拉里。达赖急邀帮办大臣温宗尧会议,宗尧竭力安慰之。达赖终怀疑,潜逃印度,钟颖率大部至江达,其乌斯江之兵亦撤退。工布情形不明。相传藏王边觉夺吉,尚拥众千余人,负隅于窝冗噶伽,意图反拒。乃令余率部入工布相机进击。
  [校注二十三]当进因川军、边军与藏军火力悬殊,及藏人不愿抗拒大军之故。达赖虽严饬沿途拒阻,藏兵皆徒张声势,未敢拒战。故闻川逼近即自奔溃。乌苏江距拉萨二站,为其最后防线。此线既溃,已更无险可扼。其时联豫与达赖交恶,久不相晤,赖帮办大臣温宗尧转圜调停,达赖已许川军人驻拉萨。殊钟军毫无纪律,入拉萨日张狂失度,击毙贵喇嘛于琉璃桥。达赖大惧,当夜出宫南奔,初未决奔印,不过欲逃死于尼泊尔、布丹界间耳。英政府遣人迎之途决投印度云。
  余驻江达时,已侦知厦札噶伦,已至后藏。工布已无番兵,及奉令入工布,仍戒备前进。是日天气晴朗,沿途风景宜人。午后一时抵牙披。上一小山,即宿其营官家,层楼广厦,金碧争辉。地板且涂酥油,光滑可鉴。明窗净几,陈设精雅,恍若王侯第宅。后临大河,滩浅水平,中为沙洲,野鸭数十成群,游行水滨,景物不殊内地。时牙披营官入藏未归,其管家出而招待,殷勤备至。见余倚窗眺望,笑谓余曰:“河中鱼肥美,可供肴撰。公远行,想久不食此味矣。”
  即急命仆人入河取鱼。余笑曰:“此得勿食水葬者之鱼乎?”
  管家曰:“否否。公所见者,小溪鱼耳。此则河宽水深,源远流急。幸勿为虑。”
  余虽不嗜此,然颇喜观人取鱼,姑应之。即见番人数辈,负网人河,布网滩头,未几,网起鱼跃,网中映日有光,谓番人取鱼归矣。余观之,顿觉胸襟为之一爽。
  余自来塞外,满目荒凉,积雪弥山,坚冰在地,狂风怒吼,惨目伤心。至此,则楼台涌现,景物全非。以风尘之孑身,入庄严之画栋,虽曰爽心适意,翻觉顾影怀惭矣。主人曲尽殷勤,所具山珍海品,皆购自拉萨来者。其面食尤佳,皆以番女为之,艺绝精。凭尺许方板,顷刻而成,非如内地制面,几案横陈,刀,棍罗列也。
  此主人之妇,杨柳为腰,芙蓉如面,蛾眉淡扫,一顾倾城。汉代明妃,恐无此美丽。其夫为赘婿,现任牙披营官。数日后始由藏回,衣冠楚楚,皆唐时装束,谈吐极雅,已脱尽番人气习。藏俗恒以长女承祧、操家政,召赘其家。长男则出赘他人为婿焉。
  [校注二十四]牙披,一作“阿丕”。距江达九十里,一日即至。江达一区,藏名工波,一作“工布”,以一营官治之。汉曰“营官”,藏语为“碟巴”也。其治所即为“牙披”。因牙披不当大道,故设差站于江达。汉人不知有牙披,但知有江达,惟亦知其属于工波,故曰“工布江达”,尹昌衡拟设及昭县是也。牙披既近拉萨,其人文化程度颇高。一切仪仗享用,胥娴雅有大国风。营官养尊处优,豪华极致,与一般平民,大有云泥之别。此营官之妻绝美,而冶艳。当时年二十余。此妇有一子一女,并韶秀,于时尚在襁褓。其女后长大,赘一婿,即近年主持大白战事之噶伦阿丕也。阿丕大白战役失败,畏罪死于昌都。此女复招一藏军官为外夫,仍留昌都,时与当地军政汉藏官吏周旋,艳名极盛。蒙藏委员会派驻昌都组长唐仲纯曾频见之。藏俗,夫死生子,仍为正祀。故阿丕夫人得明白与其外夫携手酬酢。谈此事时,刘燮丞、唐仲纯均在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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