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明顽自从他儿子离家以后,音信不通,未免心如刀割,只得自己寻思道:“这样门衰祚薄,时运不济,倒怨得谁呢?”
整日里自家七上八下地胡思乱想,总要设法光耀门庭。忽一日,异想天开,得了一条妙计。立刻将所有家产典变得精光,设法行贿,谋得一县官之职。马上耀武扬威,东欺西诈,混到年终,攒了好些银钱,又招了一个义子,正在逍遥度岁。不料男德忽然回来,明顽一见,又怒又喜,说声:“我的爱子呀!你这几年到什么去处?叫我把眼睛都望瞎了。家里人都说你是得了疯病。那后园的字,是你题的吗?”
男德答道:“父亲呀,我到尚海……”
话犹未了,明顽便厉声骂道:“哼!你真是不孝了。古人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竟不辞而去,这等胆大妄为。你到那尚海一年做甚?”
男德道:“我往尚海,不过游历,并无他事。求父亲恕过。”
明顽道:“既往不咎。但从今以后,你要在家中安分守己,孝顺我一些。我现在已做了县官,你还不知道吧?”
男德也不去理会他这话,便道:“范桶哥现和我一同来到门前,父亲肯令他进来吗?”
明顽闻说,便埋怨道:“自从他搬下乡去,一年未见,把我想坏了。今日驾到,怎不和他一同进来,还叫他在门前等候做甚?你且快去请来吧。”
男德转身出去,不多时和范桶一同进来,对明顽各施一礼坐下。男德便将范桶破家落魄的情形,对明顽细说一遍。明顽立刻瞪了眼,变了色。
男德又道:“父亲肯令他在我家住吗?”
不料明顽陡起恶心,忙将范桶推出门外,转身向男德骂道:“你要带这等穷鬼到家做甚?”
男德说:“父亲息怒。常言道:‘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霎时之祸福。’望父亲发点慈悲,留他在我家暂住,替他找点工做,免得世界上又多一个漂流无归的闲汉。”
明顽道:“那样贱东西,就留在家里看门也是不中用的,我哪有许多闲饭养这班穷鬼呢?”
说罢,便独自进房去了。
男德只好走到门外,只见范桶抱头痛哭。男德便在袋里拿出几块银钱,交给范桶,说道:“你不必伤心,暂且去客寓安歇。明日我和你寻获吴齿,再作道理。”
范桶拜别而去。
次日,二人寻得吴齿住处,怎奈吴齿推托烟店亏空,不肯收留范桶。幸得有男德赤心苦口,百般劝恳,吴齿方才应允。男德便向范桶、吴齿各施一礼,告别回家去了。
一连几个月,男德都在外边交朋觅友,一些空儿也没得。到了五月十八号晚九点半钟,刚从外面回来,忽然接到一信,信面写着“项仁杰先生收启”。男德即忙拆开看时,只见纸上的细字好像丝线一般。上写道:
男德爱友足下:
与君别后,美丽灵魂,随君去矣。久欲奉书,又恐增君怀旧之感,是以逡巡不果者屡月。今以忍容无已,敢诉衷曲。自睹君颜,即倾妾心。高情厚义,诚足为吾法兰西男子之代表。妾数月以来,心为君摧,泪为君枯,身体为君瘦损,脑筋为君迷乱。每日夜八万六千四百秒钟,妾之神经,未有一秒钟遗君而他用也。妾非不知君负国民重大之义务,敢以儿女之情,扰君哀乐。惟妾此生知己,舍君莫属;私心爱慕,不获自解;山海之盟,此心如石。妾身孤苦,惟君见怜。春花秋月,人生几何?勿使碧玉命薄,遗君无穷之痛,此尤妾所伤心预揣者也。言不尽意,惟君图之。不宣不具。千七百九十七年四月二十七号灯下,美丽拜上。
男德看罢,将信捏在手中,默默无言。独自坐了一点多钟,才将信折好,藏入衣箱里面,脱下外衫,直到卧房安歇。
睡到次日红日三竿,才爬起身来。盥洗甫毕,就走进书房,急忙写了一信,交给佣人送到邮政局去了。此时业已钟鸣十下,各种报纸,均已到齐。男德便随手拿一张《巴黎日报》,躺在藤椅上,细看巴黎新闻内,有一条题目叫做《命案不明》。男德再朝下看来,道是:
前晚十一点五十分钟,忌利炉街第三十七号门牌,某烟店主人吴齿,到警察局报称:素与他同居的朋友,不知所得何病,霎时身故。昨日午前,警察局委员往验尸身,毫未受伤,但也断非因病而死。警察局以情节离奇,随即招医生古律士前往剖尸细验,始知系中海娄濮尔之毒而死。按海娄濮尔,俗名叫做耶稣寿节蔷薇,乃是一种树根的毒汁。初吃下的时候,并不发作;待吃着有油质的东西,就立刻毒发,呕吐不止,头部昏晕,腹痛痉挛,至迟七点钟以内无不丧命。此案死者,年方二十四岁。至如何了结,详访续录。
男德看罢,“哎呀”了一声。又寻思道:“这必是范桶哥被害无疑了。他本在尚海,我劝他来到巴黎,以致遭这奸人的毒手。我若不去替他报复这场冤仇,怎地对得住他呢?”
男德主意己定,正要动身,适逢佣人来请去吃午饭,男德胡乱应了一声。佣人去后,男德便在衣箱里取出一柄小刀,藏在衣衫袋里,转身向外。还走不上四五步,将近书房门口,只见他父亲面无人色,气狠狠地跑回家来,正迎着男德,急忙用手将男德推进书房,坐在椅子上,便厉声骂道:“你这大逆不道的畜生,好生胆大!你想送却你一家人性命吗?”
男德道:“是什么事体呢?”
明顽又道:“你这几个月,日日夜夜在外乱跑,我就有些疑心了,怎料你果然这般不忠不孝!”
男德又问道:“到底是怎地呢?”
明顽又道:“你还假装不知道吗?后天的事体,我都一一知道了。”
男德道:“到底你知道的是什么事体呢?”
明顽道:“方才闻吴齿说道,那雅各伯余党,又约定后天晚间起事。他说你也在这党,并从前曾百般劝他入伙,他不肯听从。”
男德听到这里,便道:“并无此事。我要去寻获吴齿,问个明白。”
明顽道:“你别出去,我不管你有无此事,但自此以后,你不可出门一步。”
说着,便呼唤佣人,将男德锁在书房里面。一日三餐,都叫人送进去。房门窗户,派人昼夜严守,好似看贼一般。这话休絮。
看官,你道这雅各伯党,乃是一个什么党呢?原来法国自革命以后,民间分为两党:一个是王党。这时虽是共和政治,却是大总统拿破仑大权在握,这班王党就迎合拿破仑的意思,要奉他做法兰西专制皇帝。一个就是雅各伯党。这党的人要实行民主共和政治,不承认拿破仑为皇帝。拿破仑曾派兵打散该党,但这党的人个个都心坚似铁,哪肯改变初志!那伙余党,分散各城各镇,联合同志,到处秘密结会,总会设在巴黎。会党有了好几万人,政府一些儿都不知道。会中定了几条规矩,便是:
第一条 取来富户的财产,当分给尽力自由之人以及穷苦的同胞。
第二条 凡是能做工的人,都有到那背叛自由人的家里居住和占夺他财产的权利。
第三条 全国的人,凡从前已经卖出去的房屋田地以及各种物件,都可以任意取回。
第四条 凡是为自由而死的遗族,须要尽心保护。
法国的土地,应当为法国的人民的公产,无论何人,都可以随意占有,不准一人多占土地。
这时,入党的一天多似一天,法国全境都哄动了。后来政府知道了,就拿到几个头目,收在监里。怎料这党的人,不徒毫无惧色,还因此更加不平,各处激动起来,立意和这暴虐政府势不两立,全国党人已经议定于本月二十一号同时起事。却被这明顽知道,走露了风声,政府又拿去好些头目,送了性命。从此,民主党渐渐微弱,王党的气焰一时兴盛起来。拿破仑就议出种种残害志士、暴虐百姓的法子,真是惨无天日,一言难尽了。这时男德还囚在家中,听见这些伤心惨目的事体,你道是何等难受!
光阴迅速,不觉挨过了四年。到了年终十二月二十号下午五点半钟的时候,有一佣人拿晚饭进来。男德一见,便定了神,只见那佣人将饭菜放在桌上,笑容可掬地来和男德握手为礼。男德忙开口问道:“你倒是什么人?”
那佣人道:“小弟就是克德,哥哥竟忘怀了吗?”
男德大声道:“不错,你进来的时候,我就疑心是你,不料果然是贤弟到此。但不知令尊大人现下光景如何?”
克德一闻此话,便泪落如雨。男德道:“贤弟不必伤心,但有些儿不平的事体,请告诉我,我自有个主张。”
克德便拭着眼泪,哽着喉咙道:“家父已归地下矣!”
男德闻说,也未免伤感一回。只见克德泪落不止,男德开口劝道:“人生在世,都有必死的命运,你今哭死也是无益的。”
克德道:“家父死得冤屈,与他人不同,怎不令我伤感?”
男德闻说,忙问道:“令尊大人倒是怎地死的?”
克德道:“说来话长。年前六月间,那非弱士的村官,见年长日久,还未捕获刺杀前官满周苟的凶手,心中甚是纳闷,特地又加出些赏格。这时我那堂姐财使心迷,就去报了官,说家父曾收留凶手在家。官府闻说,一面给她赏银,一面差人将家父捕去。家父就当堂数着那班狗官暴虐贪赃的劣迹,骂不绝口。那村官一时又羞又怒,做声不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口中喃喃呐呐地道:‘你藐视官长,这还了得!’马上就招呼退堂。次日,便将我父定罪斩首。”
男德闻说,按不住的无名业火,陡然高起三千多丈,巴不得立刻就去替他报仇雪恨才好。
克德又道:“那时家母乃是妇道,我又年少无知,这就不能奈何他。到了上月,家母就对我说道:‘自古道:君父之仇,不共戴天。你还不知道吗?你父亲的仇人,你是晓得的。我要将家产变卖干净,和你去到巴黎,寻找项仁杰哥哥,商量一个报仇的计策。你父在生时,曾说过他是一条好汉,必不肯付之不理。’那时我就唯唯听命。母子二人商议已定,便动身来到此地,在三保尔客栈住下。一连寻找几日,才知道哥哥的真姓名,真消息。即便装作寻做粗工的,来听府上使用。恰好今晚送饭的佣人得病回家去了,因此小弟才能够乘间替他到此。家母还要乘着没人的时候,悄悄地来和哥哥商量此事。”
男德听他说罢,才晓得他的来意,心中喝采道:“似他母子二人这般苦心报仇,倒也难得。”
男德沉吟了一会,便开口向克德直:“杀父冤仇,原不可不报。但自我看起来,你既然能舍一命为父报仇,不如索性大起义兵,将这班满朝文武,拣那黑心肝的,杀个干净。那不但报了私仇,而且替这全国的人消了许多不平的冤恨,你道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克德闻说,寻思多时,说道:“哥哥言之有理,但家母在此,待小弟禀知,然后行事。”
男德道:“这就使不得。妇人们见识必短,只知道报复私仇,说到一国的公仇,若不情愿时,反怕误了大事。你若肯依照我的主意,明日再来,我自有个计较。但是这话千万不可告诉第三个人,只你我二人知道便了。”
克德一一答应,转身出去。
要知明日男德毕竟说出什么计较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