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合欢杯,谁不爱?且莫贪多醉不醒。一斟一酌不惹非,行也安时坐也稳。
美姣娘,谁不爱?且莫痴迷苦苦恋。鸳鸯枕上动干戈,恩爱多时反成怨。
世间财,谁不爱?公道取之无人怪。若用毒计强求来,来得快时去得快。
英雄气,谁肯让?保惜身家休放荡。人来辱我我由他,我若肯让天不让。
饮酒不醉最为高,见色不乱是英豪。
无义之财君莫取,忍气饶人祸自消。
话说大明永乐年间,江南淮安府盐城县,城内竹车桥旁居住一位相公,姓谢名廷,表字白春。父名谢顺卿,乃是两榜出身,在朝为官,官居翰林院学士之职。夫人张氏,并无三男二女,单生这谢白春相公一人。未及几年,父母竟自相继亡故,抛下巨万家私产业。在这盐城县数他为第一的财主。谢白春年方一十九岁,生得美如冠玉,貌似潘安,才同子建,尚在鳏居,并未婚娶。在家内掌执家务者有乳母,管理外面事务、一应田地房产,有乳公谢纯掌管。谢白春已入黉门,是一秀才公。
谢相公一日正在书房诵读诗书,正是二月下旬,天气晴和、花明柳媚之时,忽见乳公谢纯走进书房,谢相公便站起身来。列位,你道为何见了乳公就站起身来?皆因谢廷自幼父母逝世,总是依赖他夫妇二人抚养成人,家中大小事务出入,皆由他经手掌管;并兼为人老成持重,品行端正,故此谢白春站起身,口呼:“乳公,来书房有何指教?”
谢纯口呼:“相公,刻下正是清明时节,况且连日天气融和。何不趁此天朗之时,相公可到祖茔拜扫坟暮?你也当尽一点孝心,才是正理。老奴将酒肴、金银纸锞诸样祭品俱已预备齐全,专候相公拜扫祖茔。”
谢廷闻言,立刻更换衣服。只见他:
头戴片玉方巾,翩翩儒雅;穿一件莺哥绿直氅,必必斯文。白绫袜,大红朱履,直氅内衬银红底衣,仿佛当年卫玠之容;手执一柄春扇,真金,依稀昔日潘安之貌。真个是眉清目秀,实堪儒雅风流。
谢纯口呼:“相公,今日或是骑马,或是坐轿。早吩咐下去,好令他们预备才是。”
谢白春说:“勿庸骑马坐轿。今日天气晴和,不如步行,倒也消遣散闷。”
令乳公、乳母看守门户,带领两个家丁,挑着春盒、红毡、酒肴、纸锞等物,出了大门,一路行来至郊外。有词一首为证:
游人如蚁,士女如云。桃红李白,鸭绿鹅黄,莺声嘹呖,紫燕衔泥。桃柳桑麻,游人不绝。也有吹弹的,也有歌舞的。真个鼓乐喧天,管弦震地。又见那柳浪翻天莺簧啭,芳菲景色,真个令人应接不暇。正是:
风吹不管游人醉,独有三春景色新。
谢白春见此艳阳天气,景况可爱,心中恋恋,有依依不舍之意。缓步行来,不多时已到了自家祖茔。坟丁看见谢公子前来拜祖祭墓,忙给公子请安,便拿锨掘土添坟。家丁设摆春盒,满斟三杯酒,挂了纸钱,铺下红毡。谢廷走上红毡,向坟墓大拜了四拜,焚化了纸钱锞锭,奠了酒浆。
已毕,遂坐在红毡上,令家丁暖酒,欲自饮。只见远远来了一乘小轿,后随一个白面书生,走了过去。仔细一看,原是斜对门邻舍崔文,表字子英,乃是一位读书的寒士。谢廷站起身形,唤了数声:“崔兄,往何处去走走?”
那崔子英闻后面有人呼唤,便转过头来一看,遂说道:“原来是谢相公,多有失慢。”
谢廷回答:“不敢,不敢。兄台这是往哪里去?”
崔子英回答:“适同房下到荒茔拜扫,不知谢兄在此,多有冒犯。幸毋见怪。”
谢廷回答:“岂敢,岂敢。既然崔兄拜扫回来,今日郊外幸会,在下见此芳辰,欲同足下在此野饮一杯,以助风游之幸。幸勿见却。可令嫂夫人先回尊府。不识尊意若何?”
崔文说:“承兄抬举,过蒙错爱。欲不领命,犹恐有拂贵意。俟少赶上贱内照会,必来领情。”
于是崔子英赶上轿子,口呼:“娘子,现今谢公子留我野饮春酒,娘子先行一步。”
吴氏口呼:“官人,不可贪杯,早些回家!”
崔子英答应:“晓得!勿庸娘子嘱咐。”
不讲轿子先行回家,且言崔文走至谢廷的坟茔,谢白春心中甚实欢喜,尊崔文坐上首。崔子英再三不肯,方才坐在上首。谢白春对坐饮酒,亦无非讲些诗词歌赋、斯文道理。二人言语投机,开怀畅饮。正是:
酒逢知己饮,诗向会家吟。
又道是:
儒雅客对千盅少,俗厌人来扫兴多。
二人正在欢呼畅饮之际,见远远来了一人。及至走近,见其人五短身材,头戴荷叶巾,身穿裰氅,脸小头尖,一部落腮胡须,行迹鬼头鬼脸。俗语常言道:
判官头对小鬼头,作鬼也有三年愁。
此人姓陆名宾,是本城人。先前是在那些大老官门下走动,因他貌陋心奸,作事不端,故此无人与他来往。他亦只得独自一人,以上坟为由,若遇见相熟之人,骗些酒食而已。崔子英看见陆宾,站起身将手一拱,口呼:“陆兄请了。”
陆宾抬头,一看见是崔文,连连拱手,说:“正是小弟。”
谢白春也随着拱手,问道:“兄台尊姓大名?”
陆宾答道:“小弟姓陆名宾,系本城内人氏。请教相公尊姓大名?”
谢廷答曰:“在下姓谢名廷,贱字白春。”
陆宾随问道:“莫非就是在学生员、居住城内竹车桥谢老先生的公子,就是相公否?”
谢廷回答:“正是小弟。”
陆宾回答:“多有失敬了。”
陆宾一行对答,一行暗想:“谢相公乃是本城第一财主大老官,该是我时来运转,今日方可偶遇此人。”
正然思想,忽闻谢相公让他上坐。陆宾谦让道:“小弟在次座奉陪方是,还是崔相公同谢相公二位上坐,方是正礼。”
崔子英说:“休得如此过谦,况且陆兄年长,理当上坐。”
谢廷说:“崔兄所言甚是。理当序齿坐罢,还是陆兄请上坐。”
陆宾谦逊一番,方在上座落坐。崔子英对席,谢白春坐了主席相陪。三人把杯弄盏,欢呼畅饮。陆宾遂将他那诸般的骗话来打动谢廷。这谢廷开言说道:“小弟斗胆,意欲同二位兄长结为金兰之友,不识二位兄长尊意若何?”
陆宾接言说:“承相公抬举,崔兄乃系斯文一脉,于理可行。但只小弟乃是碌碌庸人,贫寒之士,如何敢高攀大雅?”
谢白春闻陆宾所言,便道说:“哪里话来?你我三人情投意合,何分贫富?不必太谦。”
陆宾说:“既是相公如此高情错爱,小可敢不遵命?”
崔子英晓得陆宾是一不端之人,在一旁不好说出口来,又不好阻拦,又不能推辞,只得依从。于是三人就在坟前结拜盟义,为金兰好友。陆宾居长,崔子英次之,谢白春第三。三人复又落坐,又谈了一番家常闲话。谢廷说:“明日清晨到兄府奉拜,请问兄长家内还有何人?”
陆宾答道:“只有拙妻刘氏。舍下居住陋巷贱地,亦非贤弟驾到之所。”
酒阑席散,各自起身,缓步回家。这陆宾回到家中,问妻刘氏将日中的事细述一遍,刘氏亦欢喜。
次晨,谢廷先来拜崔文,就约崔文同去拜陆宾。二人至陆家门首扣门。陆宾走出开门,见是崔、谢二人,不胜欢喜,即邀入内房。三人见过礼,又请嫂嫂见礼。崔、谢二人见陆宾屋内不能坐,谢廷遂邀崔文、陆宾二人来至自己家下。入客厅,三人见礼落坐。茶罢,谢廷即唤家人拨安童二名、丫鬟二名、白银五十两,又将空房一所送与陆宾居住。陆宾连连称谢不已。忽见外面管门人进来报事。
不知所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