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济公五十有八,忽然一日到德辉长老库房中,寻了一件细襟直裰,一双极重八缝僧鞋。左手持了一条鬼面藤杖,右手捏着一串口骨素珠,走到大殿参理大佛。又到两廊参了圣贤,及韦驮诸天罗汉等像。又转到东堂拜了伽蓝,然后走到方丈,见了长老参了四拜,全无一毫颠气。两序僧人反道:“济公今日又来颠了,装出恁般景相。”
个个将指头背后鬼魋,济公只做不知。叫梵化拿了一张禅椅,往监斋神前打侧放着。然后济公走来,向监斋神问讯一通,坐在椅上,闭目澄心,不作声息。少停打板,众僧俱来吃饭,看见济公状貌如此,也俱来作个鬼脸,拿着碗箸,喧喧杂杂,在那边吃饭。济公看见众僧不成规矩,待等吃饭将毕,遂开口道:“大众知道么,有四句旧诗,说与大众听者。”
诗曰: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众僧道:“今日老书记之言,虽是旧诗,字字皆是提醒人处。我们终日吃了常住十方供养,无以为报,自深愧悔。”
济公道:“有甚愧悔,只是一心念佛,报答国皇水土,除了念佛,却无他事。”
众僧道:“老书记之言,说得直截痛快,扫却多少葛藤,我们领受指示,不敢有忘。”
众僧俱来朝了济公,一一参拜,站在两傍。济公道:“我今日也别无他事,心只有旃檀佛一尊,尚在天台,香火久缺,昨日梦中示现,意欲请来供在寺中。虽道路不甚遥远,只是佛力宏大,山路崎岖,一时不能移动。两序中有能任事僧人,代我老汉行动一番,也是无漏胜因。”
并无一个答应。济公走到方丈,与德辉长老商量,也并无人答应。只有徒弟梵化走上堂来,道:“我师之事,即我之事,移请旃檀圣像,只要人力齐备,却有何难?”
济公道:“我看你平日不曾任纤芥之事,这事你怎么就看得容易,便好移来?”
梵化道:“这尊圣像可是天台山石头上长出来的,还是就山上石头錾凿成的?即不然或是天台山上木头连根塑就的?”
济公道:“俱不是。乃是海上逆潮而上,大内中取进塑就的。”
梵化道:“既是大内装塑,怎的到得天台?”
济公道:“当时也是差动人工移送去的。”
梵化道:“人力可送得去,人力可请得来,我师聪明一世,怎的这霎时便胶柱鼓瑟起来?”
济公点头道:“这小子却也有些领悟,也不负我收录一番。”
就请长老择个日子,与他披剃光头,讨了度牒,不似头陀旧样。也是梵化从苦行中磨炼多时,一时开悟。德辉长老择到四月八日佛诞之日,打了合山斋,与梵化披剃,授了三衣,传了五戒。梵化一一向佛前参过,拜了堂上长老,然后才拜济公师父。也就晓得看经念咒,行文书疏,也不减一位大善知识,两序僧众也就尊敬起来。济公平常也不出外,只在堂中端严庄重,应对酬应。将有两年,人上来往,也俱不敢谑浪诙谐,不在话下。
且说太后娘娘一日在内宫参拜观音圣像方毕,只见前日取收济公之像,挂在旁边,又无风吹,忽然蠕蠕欲动。太后道:“这个和尚却也作怪,怎么忽然动将起来?”
旁边一嫔妃道:“他原是活的和尚,又不是祖师罗汉,如何挂在此间?”
太后道:“我梦中常常见他,想是我与他有缘。”
嫔妃道:“既与娘娘有缘,怎的趁他活着,却不宣召他来,问些过去未来之因,传些佛法,也好得他指示。如何舍却现在,到去向泥塑木雕的求签打卦,做那依稀仿佛之事?”
太后道:“你们不谙事理,所以如此说。前朝武则天娘娘,假借这些形迹,做了败伤风化之事,惹了多少官儿谈论,至今人人唾骂不已。如何我们可做此事?只好差遣内侍们走去,问些影响之话,也不是泛常去的。”
妃嫔跪谢娘娘指教。
一日,太后梦中看见丈六金身佛像走入宫来,朝着太后娘娘稽首道:
“自入天台,陡绝尘埃;飘摇风雨,埋没霉苔。
安得香花晋供,依然当日如来。”
娘娘梦中句句记得真切,传语张内监,宣召冯太保入宫禳梦。冯公道:“臣愚昧不谙,容臣往问净慈寺德辉长老,他毕竟知道来历,然后回奏娘娘。”
娘娘道:“净慈寺大殿想已造完,尚未见来奏报完工,想也不甚远了。你可到汉经厂,取八十一卷《华严经》来,送到梵僧经堂唪诵。再到番经厂,取编金梵字供花一对,送到大殿宝瓶供插。然后问金身佛像,透解天台梵语因由,即来驰报。”
冯太保领了娘娘懿旨,捧了经花二种,直到净慈寺殿上。阖寺僧众出来迎接太后懿旨,撞钟伐鼓,刚刚凑着大工告成之日,内外大小僧众无不欣然快意,迎请太保冯公坐在方丈之内。一面将经典铺设经坛之上,供花插在大佛之前宝瓶之内。四方瞻仰之人,将有万数。冯公就将娘娘梦中之言说与长老。却也茫然不知所对,只说天台因缘,乃是济公本乡,他定然知道。一面请济公,此时尚在佛前持咒,听得长老和冯公相请,即便持杖慢慢的走将出来。到方丈内,冯公一见便道:“济公怎的装出这个模样?”
济公道:“贫僧老了,却不似数年前放诞胡为的形状了。”
冯公也便加礼尊敬,因面坐定,说起太后梦中天台之语。济公道:“这事人都不知,却是贫僧知道。当日太上皇祖,及先帝孝宗在时,我父亲茂春存日晓得这尊旃檀佛,乃是海上逆潮而上来的。本来一段旃檀大木,迎入大内,唤选工匠,塑就一尊旃檀佛。后来佛祖从太上皇梦中,要往天台,适值我父亲心爱清净,厌薄繁华,退隐天台。先帝特遣我父亲护送前去,即另造一座净室供养。我父即奉上命司香,到今将有五十余年矣。”
说到此际,济公不觉泪下沾裳,道:“当时我父母在时,尚有人供奉洒扫。自我先大人弃世,贫僧锐意出家,离了天台,不觉四十余载。连我舅舅王安世,表弟王全,也俱亡过,至今家下想已无人。今日乘此一问,贫僧即草一疏,烦太保公为贫僧启奏。倘请得来,供之大内,或供外庭,使辇毂之下,四方瞻礼,也是人天极乐胜事,不知可遂得愿否?”
太保道:“如此说,也还要济公自去一番,方可请得。”
济公道:“我这里料理有人,数日前已曾商量,徒弟梵化去得。佛到天台,乃我之事,佛回临安,又是梵化之事,暗里因缘紊乱不得。”
冯公也就据济公之话,回疏内写得明白。太后拆开一看,额手称道:“善哉,善哉。佛门因果委是针芥不差。”
即遣张太监打点人工盘费,同了梵化,到天台国清寺住下。
然后去拜旃檀佛相,却去国清寺数里之遥,见一荒落之区,门墙倒坏,屋宇倾颓,虽有几间高房,却是有柱无梁,有粱无瓦,可怜一尊旃檀佛像,风雨剥蚀得金光灭没,眉目蘼芜。梵化一见,就把圣像上下拂拭了一番。即把文书行到台州府中,起了一百名人夫,找起扛架,将要扛抬,众力攒扶,那里抬得他动。又加了一百名人夫,仍复如钉入木,似石沉泥,推攮不动。张公着忙想道:“这尊佛像,恋住荒草坡中,不肯起身,故意如此。”
梵化道:“我们奉了太后娘娘懿旨,来请佛像,也不曾把太后旨意在佛前宣读一番,百神也不来呵护,佛灵也不可轻意亵渎,天人总是一理。比之请一位尊客,也要将主人诚敬之意,申说一番,那尊客方肯起身。”
张公道:“言之诚然有理。”
即时把破屋拆去,搭起一座厂来。国清寺长老去请了本府太尊,协同本县知县,将太后懿旨,于香花斋供之前,誊黄布告。然后扛抬起来,不上百人,云驰雨骤,迅疾如飞,不一日到了江口。仍复地方官,差夫搭厂,铺设供具,过了江船,一直抬到净慈寺中,听候太后娘娘旨意。
本日太后娘娘又得一梦,梦见金容已抵净慈寺中,后有五百罗汉随着在后。太后想道:“这位旃檀圣像,想是罗汉领袖。”
次日,却报旃檀佛已请到,候旨示下。太后道:“梦中既见罗汉相随,净慈寺原有罗汉五百名,大殿罗汉虽未塑就,不若就供在罗汉殿前。”
济公出来接旨。却好殿前一间洪敞之地,安置金容,端正如意。只是金光剥落,连唤塑匠,上下装金。却也作怪,一张金片贴上去,并不沾妍。济公踌躇几日,不得其故。问之塑匠,塑匠也道不得其解。济公重到伽蓝神前,说了几句,似不过问他甚的缘故?要请他示一方法之意。次日夜间,济公得了一梦,梦见伽蓝神道:“我有四句话与你说知,你却自去解来。”
日月精华,风雨磅礴。
须得玉津,才生金粟。
济公得了此梦,依然理会不来。梵化道:“我到参出一个意思:日月精华者,圣像露处口了日照月临之下,受了风霜雨打,檀香泄了元气,香味全无,木质坚顽,不受金制。金生于水,水能生木,须得水以制之方可。”
济公道:“我知之矣,养生家以吐津为玉津。”
明日煎了许多檀香汤,济公旁着香梯上去,就着佛顶一口一口,把香汤从上至下,喷得淋淋漓漓。那木头得了檀香水味,从外噀入,润润泽泽。塑匠将金一贴,顷刻之间,宝相金容,光辉灿烂。张太监一见大喜,即刻驰奏太后,满容欢悦,皆说济公师徒皆有奇处。四方瞻礼的人,尽道济公酒后吐出金来,佛身光彩。这都是好事者传闻太过,那有吃酒肉和尚吐出金来?若果如此说,天下游食僧道,都好借此名目,终日吃酒吃肉,只要让他吃得饱满,等他吐出金来,却不便宜这班无赖之徒。看官们仔细想着,可有这个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