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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邪雾漫长空滚滚星沙飞碧青 彩云笼大漠森森剑气拥金舟

  柳春听出那是二老彭勃的口音,抬头一看,云净风清,西方微现红霞,正是夕阳将坠以前光景,天空中静荡荡的并无异状,同行四小面色虽现紧张,但未走避,正待询问,忽听李晃向李旸拍手喜笑道:“果然来了!早点发作,还省得今晚年祭惹厌。”
  话未说完,猛听遥天空中无风自鸣,宛如海波怒啸,发出一种极凄厉的一种怪声。仰望东南遥空,起了一片暗绿色的阴云,内杂无数碧萤般的星光,滚滚翻花,晃眼展布半空,铺天盖地直向庄前涌来,无异黑夜骤临,晴空立即阴晦,势疾奔马,前头云浪星涛已抵庄门,眼看压到头上,猛瞥见前庄下面,倏地飞起一片五色光云,仿佛正月里的大花炮激射上去,也是晃眼布开,化为一蓬雾毅烟绢般的光网,罩在全庄上面。那妖云将到庄前,好似遇什阻力,平空顿了一顿,光网飞起也恰是时候,等到布满上空,全庄已在妖云笼罩之下,只不下压,光网也不往上涌起,离地约有三十多丈,仅冒过前庄门内的堆云峰顶五六丈便即止住,四边反卷下来,活似一个穹顶帐幕,将全庄罩了个严丝合缝。那妖云相隔穹顶还有二十丈高,停空不落,可是碧星飞舞越来越密,妖云邪雾突突乱滚,一味增长不已,中间偏空出这一大段,暂时好似成了两不相犯之势。
  时还未到黄昏,当日天气本是晴明,因妖云浓密分布极广,伏波呷一带天空全被妖云布满,黑压压不见一线天光,阴云暗雾之中,偏有那无量数的碧萤星雨,在半空中狂涛飞舞,吃下层的五色云光一映,顿成奇观。李旸首先连连拍手称妙,李晃跟着说道:“哥哥你看,这东西好像有点厉害。我们把法宝现将出来,省得用时手忙吧?”
  孙孝斥道:“你两弟兄,一个不知利害轻重,以为好看好玩,一个又是毛包脾气。你没见齐大伯父出手了么?照这情势,哪还用得着我们几个小孩?你两弟兄不知拿了哪位尊长的法宝,只顾想要卖弄,也不看看形势如何。妖僧邪法如是寻常,大伯父怎会把五云灵蛛网放起?现有此宝护住全庄,多厉害的邪法也侵不进来,要你们乱操心作什?”
  孙环笑道:“你莫说他两弟兄,我的看法与你不同。本来姑父只叫你一人领柳春到后面去,后来我看姑父似在占算了一下,忽然改命我五人一路,并说万一寒沙厉害,可以避入地道行走之言。姑父向例不说空话,行时又对旸、晃二侄微笑,带有喜容,大伯父的灵云蛛网何等神妙,如照平日所闻,早就往天展开飞迎上去,将半空妖云邪雾一网打尽了,怎会只守不攻,仅将全庄紧紧护住?此外也未见五位老人出敌,令人不解。今晚又是得天堂年夜公祭的盛典,岂容妖邪侵扰!似此相持,必有原因,弄巧就许妖法毒沙真个厉害,还要被它侵入一回都说不定。他两弟兄身边法宝,不是向父母尊长强磨了来,便是暗中盗用,初次施展,自然早点准备的好,拦他作什?”
  孙孝道:“环妹你知道什么!为防妖僧寒沙万一侵入,作个准备原好,偏他两弟兄都喜胆大妄为,以前我常和他两个一起,还有我那三姊,他们闯祸,我背黑祸,上当不是一次了。晃侄胆于更大,你只稍微放松,什事都敢上前。休看大伯父都对此事慎重,不轻出手,他却不管三七二一,身边法宝再要是他娘和姑母那几件最有威力的,就许冷不防背了我们私自放将起去。好便罢,如若不好,爹爹一向疼爱他两个,只有我一路,必要怪我粗心不加照看,挨冤枉骂不说了,今日他娘又亲口交付过我,经我力保才放出来,如有差池,对不起人还要丢脸,有多不值呢!”
  李旸接口道:“表叔莫担心。今天我们漫说不会出手,就出手也决不妨事。我们身边,除祖母给的防身法宝和灵符外,昨晚我们去至祖母房中请安,背人和二姑三姑说起,众人都能随意走动,只我两弟兄放了年学便被母亲关在房里,除却每日参拜祖父母外,连门都不许出,直比不放年学还苦。两位姑姑和三表姑都觉可怜,三姑先把祖母的大乙金鳞舟偷偷借与我们,二姑和三姑表姑又各给了两口明月刀和两根神雷针,本定今晚年下公祭之后全庄放爆竹挂灯热闹当儿,借一题目闪开,偷空驾上金鳞舟,往三道岭开一回心,伤他两三名狗贼再赶回来。原是说得好好,不料今早忽向各家叔伯姑姑说祖父和各位大公的意思:运数难逆,齐大姑姑和四伯、父亲、诸位尊长兄姊,连同周家长幼两辈人等,把三道岭闹得马翻人仰,已然稍过,今日事情更多,不宜再行闹大,各家子孙男女人众,要祖母随时留意,不许任性行事,凡是未经五大公分派的,都不可放出去了,祖母平日无论对于门人子孙上下人等,虽然轻易不说一句重话,但和祖父一样,看去那么慈祥温和,永无疾声厉色,不知怎的,另具一种说不出来的威严,谁也不敢违逆她分毫,表叔是知道的。
  “何况祖母说时,目光又看着二姑、三姑和我两人,母亲再暗中望我两人微笑,分明三姑借宝之事,祖母和娘俱都知道,只关着二姑三姑的情面,没当众揭穿罢了。二姑不比三姑胆大,跟着便把我两人借故引向她房中再四叮咛,三道岭之行务要中止。后来回到小灵湘馆,母亲也拿话点我,只得把一肚皮高兴打消。因觉三姑并还偷偷把祖母昔年所用七宝借了一件与我们,今早祖母说完了话,她和没事人一样,既没有索还金鳞舟,又未背人嘱咐。她平日素有担待,又最疼爱我两人,和母亲更是多年生死患难之交,事如闹明,定和我娘暗中商量。昨晚我向祖母要护身神符,又是一请即允,什话未说。越想越觉内中还有道理,正在心动,打算想个法儿,偷偷往双柳沟去看看,二表姑便来谈起卜卦之事,跟着表叔又来。好容易承你说情当保人,放我两人跟出来玩一天,这又后悔,处处管着我们。请想表侄虽比你老人家小了十多岁,本领也差,到底全庄上自五位大公,下至各家尊长伯叔哥哥姊姊,这么多的高明人,不说是学,连看带听也理会得几分了,莫非真个呆到极处,一出手就非闯祸不可么?”
  孙孝笑道:“你两个还呆呢!我倒是嫌你精灵过头呢。你们虽没到领受心法口诀的年岁,表面仿佛本领比我略差,其实你们仗着聪明口甜,得人怜爱,处处占光。你爹早偷偷把剑术口诀传授,我虽不曾见你十分施展,定然比我还强。本来我年纪比你大不许多,可是我不是说年纪和本领,是说你两弟兄胆子大大,又喜任性,人虽聪明,太不谨慎小心,你娘再三要我照管,听你说话又野,哪能不加小心?你敢借话挖苦我么!”
  李旸笑道:“表侄们怎敢如此大胆!你老人家莫生气。全庄老少三四辈,谁不夸表叔胆大心细,足智多谋?舅公有事,还时唤表叔前去商量,我们当小辈的怎敢不听!好在我两人还未妄动,只说几句实话。有祖母的大乙金鳞舟,还有母亲、二姑、三姑的一两件法宝,请表叔放心,一切听命而行如何?”
  原来五老中只四老孙同康为人最是长厚,孙孝却与乃父相反,貌相看去好似蠢胖,心却灵巧异常,足智多谋,胆子又大,行起事来偏是稳练老当,只是生来矮短,不在高长。五老原有五矮之名,子孙身量都是矮的居多,孙孝尤为矮得出众,天生来的矮短身量,永不长高,年逾三十,形貌只如十四五岁幼童。李晃兄弟乃三老李清苕所生五男三女中本领最高、后辈英侠中最负盛名的李同之子,一年十七,一年十五,为了祖父母和父母俱是地仙散仙一流人物,本身又有夙根慧业,生来便具异禀奇资,聪颖绝伦,五家尊长同辈无不爱重,只为年轻胆子大大,偶往天山猎熊,连生了两次事,乃母瑶宫青女何灵潇欲其晚成大器,管教至严,不到年岁不许学习剑术。
  无如李同钟爱二子,依然暗中指点,传以本门心法,虽然年纪最小,却都练有一身惊人本领,只为守着乃父之诫,不许人前显露,以防乃母为此争论,平日只装不会。孙孝和他二人最好,当日早起,原是听了乃姊孙云驾说两小身边藏有法宝,又有敌人要来侵犯的卦象,因昨日姑母说,姑父吩咐不是奉命的后辈不许出庄,心中不快,闻言觉着园中待敌一样可以出手,难得两小弟兄身有异宝防身,更可无虑,特意去往小灵湘馆,因话及话,代两小弟兄说情同往庄外,因不知所带是何法宝,几次探询。两小原极灵巧,先恐传到祖母耳边,借宝的人受罚,始而一味装呆,答非所间,故作不解,如无其事,后来听出孙孝口风,已知此事,双方名份虽有尊卑,因都童心,常在一起,形迹脱略已惯,知他急于得悉底细,仍是不肯实说,直到妖云来侵,估量快要出手,方始尽情说出,表面口角争论,实则全是故意如此说法。
  孙孝行事虽较持重,本心也巴不得杀伤几个妖人才痛快,一听两小所带法宝竟有太乙金鳞舟在内,有此一宝,不特可以防身,便飞出灵蛛网外给来敌一个厉害也能办到,好生心喜,立即忍俊改口道:“你两个既肯听话,少时如该动手,我四人一路如何?”
  孙环道:“我们四人一路,那么柳春呢?”
  李晃道:“那个无妨。本来护身灵符我们有两道已够,并还许一道都用不着,把我这一道给他带上,再指明地道入口,万无一失,如用不着,便送与他,日后备个缓急也好。”
  孙孝兄妹称善点头。柳春先觉四小年岁都在十四五之间,一听孙孝竟比李氏兄弟大十多岁,猛想五老俱是矮身量,照此看法,连二李弟兄也不一定便是幼童了,心方惊奇寻思,忽听李晃赠他护身神符,心料全庄俱是高人,又有仙云笼罩,看五老和孙孝四小从容暇豫之状,寒沙邪法决难侵入,留下此符,日后大有用处,不禁喜出望外,连忙拜谢接过。孙孝四小俱喜柳春谦恭知礼,李晃笑道:“柳世哥,你我平辈,年纪又比我大,何必如此谦恭呢?”
  孙环道:“我们只顾说笑,也不想想人家什时起身的,自到我庄,连茶都没吃一杯呢。”
  话未说完,李晃忽道:“我还忘了这事呢,真个糊涂!”
  口说着话,声随人起,双足微点,便往左侧小灵湘馆圆门中飞去。柳春正和孙孝兄妹分说:“路上已然用过于粮肉巴,并不饥渴。”
  几句话的工夫,李晃已自飞回,手里提着一个形式精巧竹丝编就的浅底长方大竹篮,内里装着半篮甜咸包子,半篮糖果蜜饯,笑对柳春道:“我们许有点事,暂时无暇安顿你了。这都是年下吃的东西,将就先吃一点搪搪饥,事完再另款待你吧,茶一会就来了。”
  柳春委实也觉腹饥,连忙称谢接过,见篮中食品样数甚多,不下十七八种,除包子每种是五六个外,余下最多的不过三个,不用说吃,那式样之精细小巧,有好多直未见过,看去先就爱人,先拿了一个包子一尝,觉着味美无比,连声夸好。李晃把食篮交过以后,便随孙孝、李旸,一同目不转瞬注定空中。只孙环一人在旁看柳春吃,听他夸好,笑道:“这包子还是新近塔平湖那位女易牙教的,只是她面发得好,又用的是自流井的好盐,虽也好吃,还不怎样。那甜的样子最多,有二十四种,篮里才得三样,还是寻常的。你手拿的这个,年下做得最多,那是用自种的黑芝麻先用文火炒过,磨成细粉,外加蜜酿过的生板油,和各种瓜糖果脯捣融为泥,这样作馅本不足奇,讲究是要甜而不腻,融而不流,馅子不要太多,油和糖却要透进到面里去,外面看去亮晶晶的,面却不能发死,觉着包子皮又松又甜又腴润,比馅还好。这个只要明白诀窍,馅子和面都和得恰到好处就行,也还不难,最麻烦是内有十几种花馅,实在费事。
  “第一是选花,按着想用来作馅的各种香花,除去桂花大小不算外,下余多在那将开未开之时,隔夜先用清水,用细瓷作的小喷壶挨朵微微冲洗一过,跟着再用细纱制的纱囊松松套上,以防沾上尘土虫蚁,次早日头未出,花刚舒萼之际,挨朵采下,仔细看过,带着花里面自有的一种香乳和露气结成的水珠,整朵放人瓷坛里面,坛底本铺有寸许厚的好白糖,放好花后,再加糖下去,由此一层花一层糖,装满以后,筑得越紧越好,不令透一点气。各按花时采制,大意如此,因花开早晚大小性气,每有分别,采时也有不同之处,大致不差,不过有的花须去旧汁,只能用它香味。这样把各种有色有香的花选采糖腌好后,用时开坛,不特香味浓郁,连颜色花形都不会变,直和鲜的一样。做馅也有两种做法,一是摘去蒂须,将花切小,加上糖腌过的板油细丁和芝麻核桃莲蓉瓜糖等各种和头,按着心喜口味随意和用;一是取出半坛,将下面的花糖拨松散,坛口用七层皮丝和麻布封扎严密,不令透气,隔水文火蒸上两三日夜,使花香和精气全都透入糖里,糖也溶成稀浆,出锅将花漏尽,重又密封,静静放冷。再按本花形色做成包子,预先将糖腌的生油丁切得极细碎,与糖浆和在一起,洒和在花片形的包子皮里。这种包子名为软香酥,通体只底盘花蒂内有一点馅,花片擀得极薄,通体起酥,看去千叶重台,活似一朵花,到嘴酥溶,甜芳满颊,却一点也不腻人。我们庄中今年才学会的点心,一时哪里找这些鲜花去?那女易牙便是借你马骑的淳于姊的妹子,貌相极丑,头上还长着一支肉角,看去憨蠢,偏是内秀。
  “我姑父三老大公,对于饮食自来讲究,都极口夸她精细,会用心思,不愧女易牙之名,可想而知了。因她姊妹二人全都好高,她听姑父一夸奖,越发高兴,教会我们好些肴点制法不算,又赶回去,把她平日留存的花糖花馅各种咸甜材料送了许多前来。本来我们人多,吃的花样多,每年自腊月初三起,一直要过今夜,年事才能算完。仗着人多,五位老大公虽是半仙之体,一则没有全断烟火,二则儿孙门人众多,将来能成道修仙业的却只十之二三,五家老幼住在一起,姑母疼爱儿孙,喜欢热闹,觉着大漠庄僻居塞外边荒,远隔人境,除偶往天山行猎,或是诸家门人的子侄为谋将来生计远出经商外,平日无什消遣,便借这年时令节、花晨日夕,任凭诸人找些花样来做。五老大公虽然平日相聚一室,除了朔望拜谒,门人子孙不奉传呼,无事轻易不能进见,仿佛另是一种岁月,有时乘兴也来参加。门人子孙想见大公求些教诲,又常借做新奇饮食肴点,或遇春秋佳时,变方法想些题目前去求见邀请,互相争奇角胜,以博几位老人欢心。而五老大公对于儿孙等这番孺慕孝思,也往往嘉纳,不是入定神游与远客旧友来访,难得不允,姑母更好说话,所以这些花样越出越多。现在单点心糖果,我们会做的就不下五六百样,别的饮食更不用说了。”
  柳春生自寒微,僻处边荒,几曾见过这等精美食品?一边尽情大嚼,一边静听,正在出神高兴,忽听孙孝道:“环妹老是婆婆妈妈,区区饮食,也值得和人夸么?”
  孙环正要回答,忽一垂髻侍女用托盘端了一盖碗茶和一碗汤来,孙环便不再理孙孝,又对柳春道:“江南绿茶怕你不惯,这是普洱茶,那汤是甜的,你先尝尝。”
  言还未了,孙孝忽然回顾,失声道:“晃侄真个心粗胡来,这是什时候,如何还教伴琴一人来此送茶!你没见上面什么光景么?”
  跟着孙环便唤:“伴琴快走!少时事完,再收茶杯食篮。”
  柳春正觉那青衣小鬟灵秀清丽,双瞳炯炯,闻言忽把托盘放在身侧石栏之上,口应得一声“是”字,双足微一点地,便捷如飞燕往来路飞去,只两纵便到了圆门竹林以内,一闪不见。料知上空形势紧急,不顾再饮佳昧,抬头向空一看。原来就吃点心这片刻之间,上空妖云邪雾大盛,那碧绿色妖火星光也增加了好多倍,密压压布满在大片极厚的妖云之中,如非闪变不息,看出仍是散的,直如一片光海往下压到,相隔护庄云光只得数尺。
  妖法分明势强得多,下面好似伎俩只此,仍是薄薄一层轻绢般的五色云光,罩在全庄上面,毫无变化,颇有谨守待援、相形见绌之势。四小弟兄面上看去甚紧,虽不发慌,却有惊奇之色。眼看妖云妖光越压越低,快与五色云光相接,孙孝忽又失声道:“当真妖僧九寒沙厉害,会被它侵进庄来么!姑父适才话虽有因,那也只是吓吓我们,万无此理!前面五位大公不动,得天堂上,长幼几辈都在那里,姑母和别位老人不轻出手不说了,六表嫂头一个就不输这口气,还有四表嫂、两位表姊以及郝、彭两家诸位嫂姊,哪一个也不肯受气的,怎么都单看着妖僧上门欺人,不睬他呢?如说蛛网神奇,妖法不能攻进,另有妙计,为何适才又发急令,命全庄门人后辈全都退入地道,是何原由呢?”
  李旸、李晃同唤了声“表叔”,底下话未出口,便听身后有人悄声说道:“你们这些男孩真是废物!我们是奉命守望不许出敌,你三个,我爹爹并未明言禁止,既气不忿,你们不会上去?似这样无人诱敌,相持到何时是了呢?”
  柳春回头一看,身后忽多了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青衣美秀少女,因不知辈分尊卑,又系初会,不敢再行细看,意欲向孙孝问明称谓再行弹见。哪知话完一问,孙孝答道:“这便是我李三表姊,昔年在四川云贵一带出了名的女魔王。她忽赶来叫我们出手,不知何故?她话说完,人已回得天堂去了。”
  柳春回顾,人果无踪,自己还留着心,两句话的工夫,来人归路平旷,无什阻隔,竟不知是怎么走的,心方惊奇,李晃笑道:“我三姑姑都开了口,我想上去试一试,表叔你看如何?”
  孙孝微一迟疑,手指柳春道:“他呢?”
  李旸道:“同去也好。”
  孙孝道:“此事还是不宜造次。那边台阶下便是一个地道的入口,全庄均可通行,里面人也不少。你可先在此稍候,好在有神符护身,决无妨害,稍见不妙,急速避将进去便了。”
  柳春年轻好事,本恨不能一同飞上去见识见识,无奈和孙、李四人初次见面,自己不会飞剑法术,没法上去,如求携带同行,这类凶险的事,又恐成了人家累赘,只得罢了。四小兄妹,向柳春指点完了地道门径,孙环仍不放心,临行以前,又令柳春立在地道口外观望,不令在原处站立,以防相隔太远,一旦变生仓猝不及奔避。说完,四小立在一块,李晃便由怀中取出两串大如指甲又薄又亮的金鳞片向空洒去,霍地化为一片金霞罩将下来。四小同时离地飞起,金霞随即合拢,又亮作一条形似梭鱼之物,将四小包藏在内,鳞光闪闪,其疾如箭,向空飞去,晃眼穿出五色云网以外,射入上面妖云碧火丛中,跟着由金梭光内飞出四五道青白色光华,在里面驰逐起来。柳春初见之下,欣羡已极,由此起了向道之心不提。
  那太乙金鳞舟,原是峨眉派有名之宝,一到上空,光华立即强烈,威力大增,无如妖僧九寒沙也非寻常邪法之比,柳春站在下面向空仰望,金梭往来驰逐于妖云邪雾之中,所过之处,绿星碧焰如狂涛雪奔,纷纷四散,颇有不支之势,转瞬之间,妖云碧火逐渐加强,始而随散随生,分而复合,金梭光华宛如一道金虹,驰逐往来,上下飞舞,看去十分明显。待了一会,妖云碧火越加强盛,金梭依旧飞驰甚速,只是时隐时现出没无常,妖法虽无奈它何,却不似占得胜着之势。一面漫空阴云星火似排山倒海一般,也不知有多厚多大一片,已压到五色云光之上,渐渐越压越紧,两下紧合一起,云网仿佛勉力将它兜住,光华虽依然鲜明,看去却有不支之势。
  柳春觉出形势有些不妙,暗忖:五老既是负有盛名的老辈仙侠,子孙本领尚且如此,怎敌人妖法已欺压到了头上,仍未见有一人出手?一任自己子孙小小年纪私自出斗,犯此大险,也无人出去应援,今晚又是每年一次的公祭,长此相持也不是事。心中寻思,举目四望。就这前后个把时辰的光阴,大好一座园林茅宅,竟变得暗沉沉静悄悄冷气森森。不见一个人影,适才各地往来行动的一些英秀男女以及园丁仆婢之类,俱不知藏向何处,只听空中阴风悲啸之声益发狂厉,悸人心魄。先前一上一下,相隔颇高,云光反映之下,四围雪景俱幻成了五彩颜色,天半尽管阴云密布,妖火浮空,下面景物依然明丽,远近可睹。这时妖云碧火紧压五色云光之上,好似一副极薄纱网,兜着满网兜的沉重之物,两下成了一体,云光虽仍原样未改,无如五色云光只得薄薄一层,妖云碧火过于浓密势盛,相形之下便吃了亏,离地又近,碧火虽极繁密,乃是冷焰邪辉,光并不强,重压之下,云光便为所掩,整座庄院园林俱成了暗绿颜色,如有鬼气。
  柳春虽是少年气盛胆大,孤身一人,遇到这类从未见过的骇人场面,也不由渐渐情虚胆怯起来。待了一会,下层五色云光虽还能勉强支持无什变动,上层阴云邪火却更显得势盛,四小侠所驾太乙金鳞舟的金霞梭光竟不能常见,只在阴云邪火之中时露一鳞半爪,不特全形难得发现,稍望见一点光影,碧色火星怒涛也似略一掀腾,立为所掩,一瞥即隐,飞行也较先前迟缓,好似妖云邪火俱是粘腻实质之物,先前数较稀薄,故能驰骤自如,及至越来越多,便渐粘滞生出阻力,虽仗法宝神奇能将其冲散,但是随灭随生,分而又合,势反加盛,再想照前迅速飞行便不能了。暗影之中再一回顾,地道入口就在身后长廊底下。那长廊高下回环,循着一列假山楼阁而建,背崖面湖,颇具匠心,全庄地下均是空的,内有不少仓库地室,到处设有门户启闭,以便上下相通。
  这长廊脚下便有七八处各就形势设施极巧入口之处,不是整片山石,便是一面大理石的壁心,或是古钱形的瓷砖铺砌成的护墙壁,上面各有不同形的启闭之机,外表绝看不出,除机簧外,并可同时启闭,一经全数封闭,不是自己人而又知得底细的,休想动它分毫。妖云初来的一会,前庄发出警号,地道门户一齐开放,全庄人等除一些精通法术飞剑的首要人物而外,俱已遵命避入地道,不多一会门户全闭,独留下柳春这一处退路,还是孙、李四小侠关后重又给开放的。那门乃是嵌在廊脚乱石之中的一块厚约五尺大约六七尺。似方不方似圆不圆的斜形白山石,本来虚掩着微露出一点缝隙,柳春先前只顾向空注视,不曾留意,这时觉出危机将迫,方始回望。那门已自向外开放,露出一个六七尺大的洞穴,遥望里面灯光甚明,似颇深广,耳闻男女幼童笑语嘲骂之声隐隐传来,只听不出说些什么,外面闹得天翻地覆那等厉害,地道里面好似若无其事,丝毫不以为异。
  柳春见状大是奇怪,暗忖:孙、李四人本令我入内暂避,自己好奇观阵,立在外面,全庄老少几辈无一庸手,地道内说话的不知是什人物,与其在此冒险呆望,还不如径去里面见识见识,免得妖云毒沙骤然之间攻破云网猛压下来,仓猝中措手不及,将护身灵符平白用去,岂非不值?心中一动,正准备略观天空形势再行入内暂避,猛瞥见上空青白光华飞绕之中,太乙仙舟忽现全身,只是飞行较前更缓,金梭光外俱是妖焰碧火,明灭如潮:好似前后均有阻力牵引,青白光华却极强烈,电掣虹飞,不住向四外妖火冲荡,似在开路,原由东方高空斜飞过来,初飞颇慢,等将妖云碧火荡开了些,现出全形,飞离当头不远,梭尾上倏地电光雪亮,闪了一闪,方觉光芒异常强烈,悲风怒啸中,猛听惊天动地一声巨震,就由梭尾银光耀处,发出一个大霹雳来,霎时震散,化为无数大小雷火球纷纷爆散,声势猛恶已极,震得人耳鸣目眩神悸心摇。迅雷爆处,立将梭光四侧的妖云邪雾碧火绿焰震散,荡开了一个亩许方圆的大洞,紧跟着梭光头朝下面一沉,电也似疾由五色云光中飞泻下来,晃眼落地,四小侠忽在青白光华环绕的金霞光中现出身形。孙孝手指柳春厉声急喊:“柳春还不快退,等待何时!”
  柳春原瞥见当头妖云碧光被雷火震散之后又复合拢追来,其势甚急,虽以梭光降落忽转神速,未被迫上,但是梭光穿云而下之际,底部好似带有一溜暗绿色的烟雾,柳春不知妖法厉害,敌已乘虚追落,以为空中那么厉害的妖法尚且被宝光雷火冲破,区区残烟残缕何值介意?上空五色云光随分随合,妖云邪火仍被隔断,不能再往下来,又见孙、李四小侠突然在金光影里现形,认定邪不胜正,得胜而归,只不知妖人为何还未退走,急于相见询问斗法经过。上空雷震之后,阴风仍在怒吼,孙孝语声为其所乱,柳春没有听真,不特未往后退,反往降落之处迎去。容到看出孙、李四小侠一同挥手,大声急呼“速退”,刚刚听明,已自无及,微一迟疑之际,猛觉一片奇寒之气迎面扑来,不由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心神才一迷忽,猛又觉身上一股阳热之气往外发散开去,紧跟着胸前透出一片紫色祥光,飞起丈许,重又向下折回,将全身包在里面。孙孝兄妹和李旸见他钻头不顾尾,也不听招呼,全无机心,连护身神符俱未取在手内,便迎面飞纵过来,知道不妙,内中李旸首由金霞光中飞起,待要抢前救护。说时迟,那时快!当柳春为邪气所侵之际,孙孝兄妹已然发现金梭下面所附邪烟正往四下布散,柳春恰是身当其冲,一见李旸飞起,忙喝,“旸侄不可造次!”
  李晃接口说道:“无妨,表叔先收太乙舟吧。”
  身随声起,相继往前飞落,同时太乙金鳞舟落在地上,柳春身畔护身灵符也由内里发动威力,只惜事前不曾取出预防,那股寒毒之气竟侵入头面,虽仗灵符妙用,中邪不深,人已难于支持。
  柳春当时觉着头脸冻木透体冰凉,心寒得乱颤,几失知觉,因是少年好胜,生来禀赋甚好,又是纯阳之体,还能强自运用师传武功,由内里运气活动血脉,意欲贾勇挣扎,瞥见李旸、李晃由金光中迎面飞落,身外各有一片紫气环绕,心中想要招呼询问,但为寒毒所逼,口已难开了。一面李氏弟兄先后脚飞到,见他面如金纸,目光失神,牙关紧闭,立在地上,周身乱抖,摇摇欲倾之状,初次经历到这等惊险场面,只知灵符妙用发动大晚,虽将寒毒阻住,已被侵入头部,误疑邪气攻心,中毒已深。弟兄二人恰都秉有祖父母两代遗传义侠天性,李旸在前,首由怀中摸出一粒红紫色的丹九,口中说道:“柳世哥中了妖法邪毒之气了,快把口张开,吃这一粒小还丹,当时就好。”
  随说,手向柳春口边轻轻一捏,见口闭难张,又道:“柳世哥,你口闭大紧,张不开来,稍微忍点痛,我好救你,由我手做,切不要强,能倒下才好呢。”
  柳春不能说话,心里明白,本就难于支持,为顾颜面不愿倒下,实是勉强,闻言正合心意,就势往侧一歪。李晃也自赶到,顺手一接,扶他仰倒一旁。李旸跟着左手向他颊间揉了两揉,往上一捏一托,下巴便脱了笋,口虽开张,牙齿仍自乱颤,嘴皮已成了乌黑色。李旸随把右手丹丸投向喉间,嘴对嘴渡了一口气。柳春上半身已然麻木,下巴脱笋,本未觉痛,那丹丸入喉即化,立觉一股阳和之气下行,始而肺腑回春,齐转温暖,到了涌泉、地窍等穴,又循后身诸关节逆行而上,由玉海、紫府、天门等要穴流行七窍,不消半盏茶时,行完一周天,充沛全身,不特邪毒全法,奇寒尽退,并还百骸和畅,周身温暖,精神倍长,舒服已极。
  柳春惊喜交集,忙自李晃手臂间跃起,待要称谢,猛觉颊腮痛疼,满口荷荷,话仍说不出来。李氏兄弟,一个刚由手腕间放他纵起,一面心忿妖僧邪法恶毒,不该冒昧上去,将上空邪气带了些下来,引鬼人室,惟恐尊长怪责,心中有事,柳春一好,便惦着适才那股黑气;一个比较沉着,先是一心注视着病人面上神色,看他余邪净未?柳春起得又猛,孙孝兄妹正要收了太乙金鳞舟走来,一面伸手接宝入囊,一面想要询问妖烟邪气下落,二人全分了心,均未想到柳春的嘴还未复原。还是孙环见柳春脸转通红,连声荷荷,话说不出,忙笑道:“我说你两弟兄怎这粗心!人家下巴还掉着呢,幸先服了伤药,不然这一跳动,还不疼死!”
  李旸闻言想起,不等说完,正要伸手。柳春这类事原是当行,未容李旸伸手,早捏定两腮颊骨笋往上一托,克的一声复了原状。
  李旸笑道:“我当你所中邪毒太重,血冻骨脆,照药之后当时复原,恐腮骨脆折,只好让你受点痛苦,等全身温暖之后再行合笋。先以为复原还早呢,想不到小还丹有如此灵效,居然入口回春,好得这等快法。”
  孙孝闻言,面色微现惊讶,看了李旸一眼,尚未开口,孙环笑道:“我说你两个冒失不是?他邪气才一上身,灵符立即生出妙用。你明看见所中邪毒本轻,随便一粒丸药便可治愈,你身边没有,回屋去取也不是来不及,你却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手忙脚乱,不问青红皂白,竟把明年端午祖父传授心法时必须服用的小还丹给他服了。当年五位大公由峨眉拜别教主师长下山时所带各类灵药却非少数,只这类练习身剑合一可为大助的小还丹,虽不似大还丹预有定额那等珍贵稀少,共总才得小半葫芦,我们五家门人子孙又多,所以每人只赐一粒,那资质次的还没有份,你的存心固然是好,可是半年不到的光阴,晃眼便来,到那应用时节,看你哪里找这丹去?”
  说时,孙孝、李晃已然一顺湖岸,一沿长廊下面的石路,分途赶去,只剩李旸一人在侧。柳春闻言,才知所服小还丹不特起死回生,并还是练身剑合一上乘剑术的灵药,有此一丸可以省却许多功力,李旸竟为解救自己用去,心中老大不安,一面拜谢,方欲询问有无补救之策。李旸想了想,笑对孙环道:“表姑莫替我担心。自来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就没法子再要,少此一九灵丹,至多加上一二十年苦功也抵过了,何况那是真正修为,功候自较精纯,且比乞灵草木只图速成强呢。”
  孙环笑道:“这话也对,不过说时容易做时难。姑父素来疼你,也许见你勇于为善,不惜舍己从人,特加奖赏,给你补赐一粒,你须谨守此时之言,不能再要呢。”
  李旸道:“祖父之赐,如何不要?我只留着不服,定凭真实功力以求精进便了。”
  说时,侧顾柳春,面有愧歉之容,笑道:“这类小事情我们常做,我总想自己努力用功,就有也不服它。祖父再赐,也只拜领保藏,以备济人之用。你无须介意,不过此丹实有妙用。你今日所服这小还丹,虽不能似大还丹,服了能换去凡骨,但能祛病延年,益气轻身,习练剑术吐纳尤具妙用。你无心中有此奇遇,缘福颇不浅呢!”
  柳春闻言益发惶愧,重又拜谢不迭。孙环见他只是惭恐,面上并无喜色,顿悟姑父李清苕命他随入后庄安置,实有深意,也颇代他欣慰。
  李旸随又说道:“你看小表叔老不放心表姑,惟恐吃了什亏,他两个分途搜索妖魂,却把我们安放这里,明是中途堵截,实则守株待兔,不会有事,只为我身边带有两件法宝,想叫我给表姑保驾便了。”
  孙环把小脸一绷,秀眉微耸,气道:“哪个希罕你保什驾!这里不是网口么?你想显本领,不会独自进去,由我一人,在此坐镇,说这鬼话将我作什?”
  李旸见她发怒,忙赔笑道:“小表姑不要生气,侄儿如何能比你高?实是故意激你的。如当真活生了气,被三表姑知道,说我欺你,以后遇事就不帮我了。”
  孙环更气道:“原来你赔礼是为怕我三姊,不是服我。这样说来,要不是有三姊,你就可以随便放肆了。这话更轻视人!我从不受人的气,且等事完和六表嫂说理去。”
  李旸听了越发慌道:“好表姑,侄儿年轻说错了话,招你老人家生气。无论是罚是打,侄儿全领,千万莫和我娘去说,本来新年里只答应放我两弟兄玩三四天,还须一点事情不生,你这一告,又该我们晦气,一步都不能走动了。”
  环见他情急,忍不住噗哧笑道:“你二人平日那等嘴强,怎么一提你娘便那等怕法?你爹管教也不是不严,怎又不怕呢?”
  李旸见松了口才放下心,笑答道:“打骂好受,软困难当。我娘一来便罚我们枯坐一天,罚得重时,还要做上许多苦功夫,才难受呢!”
  柳春见孙、李四小侠,除孙孝外,都生得粉妆玉琢金童玉女一般,年纪虽不真知,想来也不会甚大,那么高的武功剑术,人却俱有童心稚气,灵心慧舌,口齿伶俐,斗起口来,笑语如珠,纯然一派天真烂漫,使人意消神旺,说不出的愿与亲近,心方歆慕。
  李旸又道:“你看他们去了这大一会,想必前后庄俱追到头,妖僧元神怎未引来?莫非还有什变故,难令入网不成?”
  孙环道:“你真性子急,既不喜枯守,不会看看去!适在空中听姑父发令口气,以我推测,凭我们四人便想擒住妖魂,决不容易,你去也是徒劳。乐得和我一样,图个暂时清闲,妖僧如被引来人网,立享现成多好!”
  李旸道:“此话不一定。妖憎伎俩不过如此,他所仗恃的只有九寒毒沙,现在已被齐老大公宝网隔断。他那元神乘隙附在太乙舟底混将进来,还是齐大大公故意放的。妖僧元神深入重地,九寒沙不能带了同下,犹之乎叫花没了蛇耍,还有什大不了处!我看今天五位老大公和几位远客无一出手,各家叔伯姑姊也无一人出面,许是祖父责成我们立这一场功劳呢。”
  话方说完,便听身后有一女子接口道:“小猴儿好大口气!凭你们四个小孩就成功了么?连我们还不一定行呢。”
  柳春听那语声就在离头不远的长廊之上,仰望回顾,却不见人影子,随听李旸喜应道:“三表姑么?我二姑三姑想也来了?”
  廊上又有一女子答道:“岂只我三姊妹,人多着呢,都在遁法隐蔽之下。你们要用来诱敌,事前没有辨清门户,和妖僧一样,看我们不见罢了。现在除五位大公和来客外,是通剑术稍具法力的,全部出看热闹。妖憎此时已有点发觉不妙,想要遁逃出去,正和孝弟、晃侄,还有彭、郝二大公门下几位世兄弟,在碧琳坪上恶斗,离此尚远,隔不多时便自赶来此地。
  我们如不说话,你们不要开口询问。虽然这次遁甲奇门是本庄原有布置,与双柳沟所设埋伏大半相同,终以谨慎为是,免得万一又被妖僧识破门户,乘齐大大公收回五云灵蛛网之时逃遁出去,日后必不再来上钩,那就更费事了。”
  柳春听出这说话的又是一个少女,语气较刚,音声却甚清朗,极珠圆玉润之致,方在寻思,是否孙、李四小侠所说三老李清茗的二三两女?偶一眼瞥见空中云光荡漾,连着光网上面兜起的阴云碧火,往来乱晃,起伏如潮,妖云邪火被光网阻住,难再下压,郁怒无从宣泄,发为厉啸,聒耳欲聋。那光网也似发出威力,不时把妖云邪火往上荡起老高。无如妖法厉害,势盛且猛,抗力一强,压力更强,眼看排荡上去,又似排山倒海一般往下压来,看去好似无量碧绿火星合成的一座大山,在平悬空中,随着五云光网绷起振荡之势,抛球般上下跳掷起落不停,光影笼罩之下,映得下面园林人物都成了暗绿颜色,闪闪不停。柳春不知就里,方觉妖法势盛,五色云光有点相形见绌,忽听一声清啸起自前庄,宛如驾鹤之音上彻云霄,回顾孙、李二人面色立现紧张。李旸首喝:“柳世哥速退,毒沙来了!”
  话才出口,猛又听空中嘶的一声,五色云光似受不住上面重压,竟被冲开一条裂缝,那漫天碧绿火星立似天河决口绿龙倒挂,由那裂口之处,往庄园中直泻下来。孙、李二人喊声“不好”,跟手李旸拉了柳春,便往地道石门之中飞进。那妖云邪火来势神速异常,云光一现裂口,滚滚飞舞而下,散布开来,晃眼涌到三人面前。
  仗着地道入口就在三人身后,转步即进,那裂口又在尽前面孤峰之侧,相去尚远,孙、李二人知机,事先又得了前庄退入地道警号,才未波及。
  三人到了地道里面,柳春心灵手快,看出形势不好,见地道的门尚还敞着,以为李旸忘却,想代关上,拉着铜环随手往里一带,哪知和生了根一般,不能移动分毫,脸刚一红。孙环笑道:“一会妖魂还要自行投到,这门不用关了。我们身畔灵符俱已发出妙用,其实不进来也无什大害,不过妖僧九寒沙委实有点鬼门道,有这灵符护身,冷还可当,吃它困住,越积越多,把人胶在里面,脱身就艰难了。先前我们上去,如非晃侄带有姑母用东方乙木精英炼成的异宝乙木神雷珠,几乎被它困住吃大亏了。妖僧此时大约尚在前庄,正妄想施展全力运用妖法毒沙,将我全庄的人一齐中邪冻僵,生擒回去报功呢。这门口设有禁制,妖沙不能侵入,我们站在门口内,正好看这从未见过的花样。你身外现有紫气笼罩,如想知道妖沙的力量,不妨站向门外稍微试试。你又服了小还丹,就被困住也不要紧,何况不会。只不要离门太远,再听方才那样警号或有别的异兆,立时进来便了。”
  柳春一则年轻好奇,二则那门不甚高大,孙、李二人并立向外仰望,自己站在后面,门外奇景难窥全豹,又不好意思抢向前去,又见这等危急形势,表面上已是屡败不支,几于无力还手,二人词色均似有恃无恐,仿佛胜算早操,必无败理,闻言料无差池,便试探着走了出去。哪知门内温暖如春,外面竟是另一气候,因园中地方甚大,仇敌着重的不在这一带,妖云邪火乃是到地以后自然散漫,虽然涌到门前,势子不盛,本来胆大,又有先人之言,心中不畏,贸然闯出。才一出门,猛觉门外一股大得异乎寻常的潜力,挟着奇寒之气对面拥来,当时便是一个寒战,知道厉害,由不得身子缩退回来。随听上面长廊有人喝道:“环妹忒荒唐!这也可以淘气的么?”
  孙环探头门外,向上答道:“二姊,柳贤侄刚才服了一粒小还丹,不妨事的。”
  上面发话道:“就这样,也不可如此大意。我看妖僧颇不寻常,你能拿得稳么?”
  孙环便不再说,退了回去,柳春自也退回。
  这时,空中九寒沙邪火带着大片妖云往下飞泻,尚未落完,可是五色云光的裂口仍和先一般大。柳春觉着可疑,便问李旸:“齐老大公的五云神蛛网既被妖法冲裂,怎还停空不动,仍是丈许大小裂口?莫非故意放他进来不成?”
  孙环向李旸笑道:“他果然是聪明。由此可见妖僧之愚,在自练了多年妖法,连这一点都看不出。”
  三人正说之间,空中五色云光忽然连闪两闪,齐中心分裂,化为一团彩痕,波纹也似往四边散去,转眼无迹,空中未降完的大片妖云邪火,立似一座绿火山自空飞坠,猛一压下来,随着彩云飞逝,眼前倏地一暗,化为一片绿火海,所有全庄人物俱都埋在底下。星沙浩浩,鬼火沉沉,门外只是了片暗绿,什么也分辨不出。孙环惊道。“无怪二姊谨慎,这秃贼果然厉害!”
  李旸道:“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多么无趣!早知如此,真不如随小表叔去诱敌爽得多呢。”
  孙环道:“你怎如此性子急!”
  一言未了,忽又听鸾鹤般的啸声摇曳长空,这次好似发自妖云上面,声音甚高。孙、李二人立时相顾同喜道:“这就快了!”
  语声才住,门外绿火海中倏地光影一亮,定睛向上一看,原来先前裂散的五色云光,重又在高空中出现。这次却是反主为客,由下兜改作上罩,面积也不知大了多少倍,直似一面广阔无垠的天幕,罩向妖云邪火之上,再由四边下垂,一齐裹住回收,碧光沉沉中,仰望上空彩云罩定妖云邪火之外,更不停留,连上面带四边,齐往中央排山倒海一般挤压下来,晃眼之间便与庄园一般大小,方始停住。
  随听有人在空中喝道:“无知妖孽!也不打听此间主人是哪几位前辈仙侠,竟敢妄施邪法来此侵犯!我五位师长不屑与鼠辈计较,还未出手,只由我们几个门人子女略施小术,便将你困住。如今你已成了网中之鱼,还不自行降服,由我们取来你的原身,听候发落!莫非真要将九寒沙连你元神一齐消灭不成?”
  待了一会,不听回应,空中又大喝道:“你在自分化元神,行险侥幸,出来作祟,但你不设法坛便难施展鬼蜮伎俩,似此区区野番教中邪魔外道,元神一离内体,连话都说不上来。这等下乘邪术也敢向我五老庄来卖弄,真个胆大妄为,可笑亦复可怜!你既不能随意开口问答,我们已有人往三道岭取你原身去了,如不再肆猖狂,便算降服,可自将妖沙收去,等你原身取到,引见本庄五位师长,也许还能饶你,逐出庄去。如稍违抗,那你就自取灭亡了!”
  本来阴云碧火已然闻声静止,这二次几句话一说,重又怪声厉啸;妖云邪火也随着翻滚奔腾怒涌起来。空中冷笑道:“无知妖孽秃贼,你以为这区区妖沙,我们莫奈它何么?不过是念你祭炼艰难,我们拿它无用,却是你的看家本领衣食父母,令你自收,原是格外恩宽,既然不知好歹,那我们便先收去,省你不服自恃。少时取来你的原体,再行受绑如何?”
  说罢,又是一声长啸。
  隔不一会,便见妖云邪火下面起了大片金霞,低的贴着地皮,高的贴着屋面,全庄内上下四方到处都是。那金霞和五云灵蛛网的五色云光一样,也是薄薄一层,好似在九寒沙阴云绿火未袭以前,早就隐去光华,和一张极大无比的薄纱一般,随着山石林木楼阁台谢的形势高下,以至地面,暗中布满,紧贴其上,到时一声号令,立生妙用,与当空五色云光相应合拢。这一来,无异上有天罗,下有地网。妖云邪火恰被合在当中,受此上下夹攻,还欲强自挣扎,啸声越发凄厉,阴云澎湃,突突乱滚,内中无量数的碧绿火星翻滚愈急,那上下四外的云光金霞全如无事,依旧不慌不忙往中间挤迫而来,丝毫也阻它不住。悲风怒号星沙乱飞中,隐闻远近人语嘲笑之声,到了后来,妖云邪火被迫大紧,无量碧星互相轧压排荡之下,忽然纷纷爆裂,化为寒焰融会一团,看意思,似想由散沙变作整体,再猛力往大处膨胀,将四面包围的云光震散,以便逃走。初上来似还有点效力,云光金霞虽未震破却被撑住,停在那里不再进迫。
  一会工夫,先前那么大如山岳的妖云邪火,被金霞向上网起托离地面,上面云光再连罩带压,两下应合,挤迫紧束,只剩了五六亩方圆一团。双方这一相持,直似一团硕大无朋的碧绿光球,外面紧绷着薄薄一层金绢彩毅,悬在庄园上面,五光十色,流辉四射。同时阴云缩小,除光球悬处当头一片,大色业已重现清明,恰正是落日衔山之际,西方斜照不受当空光球阻隔,阳光斜射过来,互相辉映,更幻出无边异彩,耀日生霞,丽景绝伦。庄中一班门人后辈,本都隐身奇门遁甲以内作壁上观,见此从来未有之奇,多半欣喜赞赏,笑语如珠,远近相闻。内有几个年纪最轻,童心较盛的孙儿女辈,更是纷纷呼唤:“祖父大公莫忙收去妖法!最好再稍微缩小一些,拿它悬在上空当天灯看,等过灯节再收,为新年里添点景致。”
  众少年男女只管欢呼赞赏,妖僧却在那里心如刀割油煎,死活都难。
  原来铁卫士首领、妖僧宝月,出身本是邪教,因他运气好,又颇灵警知机,仗着邪法纵横多年,前些年觉着自己结怨树敌大众,看出预兆不佳,忽生戒心,隐藏埋头好些年,真有法力本领的仙侠一个也未遇上,二次应召出山,复为鹰犬。一则觉着这多年来并无仇人前往寻他报复,固然所居隐秘,如若对头真是高人,决不会这久寻他不到,可见还是仇敌不行,不敢上门生事,因此未免长了好些骄妄之气;二则主人看己如此重法,偏巧才出来便遇到了难题,先承办的又是宫门三杰等惯于自己争功、一有闲隙便以阴谋倾轧的几个对头,难得他们此次出门不特旷日无功,并还损兵折将丢人现眼,闹了许多笑话,凭着自己法力和随带铁卫士几个能手,如将逃犯和窝主一齐擒回,便可扫尽对头脸皮,使其失宠受罚,出了多少年的恶气,以后一手揽权,惟我独尊,岂非绝妙?于是又加上一层贪功快意之想。一面因有盗敕一案,俞、秦二凶的身家荣辱全在他的手里,又以敌人人数不多,从未公然出面,只是利用天时地利暗中捣鬼,心疑三凶之败是吃了地理和大雪之亏,敌人不敢与三凶明斗,可知无什惊人本领,哪知夸完海口,一出场便受了挫。
  也是活该妖僧背晦,所习虽是左道,昔年妖师在日,有两个玄门中的好友常时往还,曾经高明人指教过,竟识得道家奇门禁制妙用,由门户地形上分辨出敌人巢穴所在,无如他那邪法,非设法坛,备下应用法物不能当时施为,愧忿匆匆逃回三道岭,立即设坛行法。起初虽料敌人不是易与,做梦也没想到那是峨眉派嫡传的几位陆地神仙川东五矮,心想敌人所居方向虽已辨出一些端倪,到底不能作准,更恐敌人识得九寒沙厉害,见势不佳,舍巢远飓,好在法物现成,结坛容易,又有几个会剑术的人护法,万无差池。妖沙与己心灵相应,似此尽量放出,对方如稍抵御或是遇上时害怕逃遁,自会警觉追袭,否则那一片方圆五六百里以内的人畜,只在妖云笼罩之下,全要冻僵失去知觉,任凭摆布,非己行法不能复生,势又捷如雷电,料无漏网之理。就这样仍不十分放心,又在坛上坐禅入定,准备稍有疏虞立将元神遁往,这样除九寒沙随意运用可添不少威力外,还可再施别的邪法。他这里打着万全必胜的如意算盘,哪知敌人早已知他来历底细,本防他不肯自行投到,多费手脚,此举正合心意,先施法力,在庄前挡了他一下,再把神蛛网放起护住全庄,使其把妖沙专注一处,以免铺天盖地漫空乱飞没有准的,飞过伏波呷那一面误伤别的人畜,等妖沙照准大漠庄下压不再往外飞布,再故意与之相持,任凭孙、李四小侠驾太乙仙舟飞起冲荡妖云邪火,以为诱敌之计。妖僧先因妖沙中途遇阻微顿,暗忖:九寒沙何等威力,又是大量的放出,怎会空中遇阻?敌人法力可想而知。试用妖法一催,刚把敌人迫退,跟踪下压,不料又生阻力。
  妖僧也颇狡猾,一见事出意外,心生惊疑,便自减了勇气,正在踌躇进止,猛又觉出敌人施展法力,在妖沙丛中冲突,势甚猛烈,恐当着俞、秦等对头大张旗鼓结坛行法,结局仍是惨败,反将多年苦功炼就的师传九寒沙失去,又不便就此收回,心颇忧急。待了一会,随着妖法催动之下,敌人势子渐衰,妖沙威力越来越盛,才放了心,以为敌人伎俩止此,可是所用飞剑法宝必非寻常。自来不胜即败,敌人既不能破去九寒沙,成擒无疑,只奇怪妖沙始终不曾落地,似被什东西托住,相持之下,人也未伤一个,既起了贪得法宝之心,又欲前往观察,相机行事,便把元神遁出,运用玄功追来。不料四小弟兄也正在此时接到下面五老密令,冲往东方诱敌。妖僧赶到一看,妖沙竟被五色光云阻住,看去极薄一层光网,九寒沙被它隔断在上面,一任运用全力催动妖火碧焰翻滚如潮,竟不能将它冲破。
  妖僧不知太乙金鳞舟内只是四个男女幼童,误以为那便是敌人的首脑,先前发见九寒沙漫空飞来,知道厉害,用五色云光将巢穴护住,一面仗有法宝护身,欲出破敌,因九寒沙威力甚大,初出还能抵御,久便难支,照此情势,会法术的敌人必止于此,否则双方相持已有这些时候,势渐危急,下面敌人如有能者,断无不出之理。那梭形金霞似已力竭势衰,另外还有三四道剑光宝光,也不足计,倒是隔断九寒沙的这层五色云光不知是何法宝,如此神妙,急切间实无破它之法,想了想,只有寻一机隙,元神先飞遁下去,一面探明敌人虚实,再由下面施展法力,里应外合,方可一举成功。正打主意,那表面情势,梭形金霞本来是在中心一带冲突,因妖僧到时,正以全力催动九寒沙,阴云碧火泰山压顶一般往下压去,梭光似恐被九寒沙胶住,奋力往东方冲逃过去。
  妖僧预存戒心,行事持重,又以自己元神幻化,隐在妖云碧火之中,敌人不能看出,下面庄园如此广大华美,分明敌人全聚于此,不到万分危急,决不舍弃了老巢和家人徒党逃走,梭光本是东冲西突,四下飞驰,就去了也必仍要回来,作那困兽之斗,便没去追赶,意欲观察清了虚实形势然后下手。果然梭光去而复转,这次来势特急,梭光外面几道剑光宝光,一齐放在前面开路,头又斜掉向下,看去颇似自知伎俩已穷,再如勉强支持下去,梭光被九寒沙困住便无幸理,危机将迫,意欲遁回巢穴,仗着五色云光暂保一时。暗忖:这倒是个机会,你只能够下去,光网稍现空隙,我便可以混入。心念才动,惟恐敌人见阴云碧火紧压五色云光之上,太已厚密,或是不敢行险遁回,或是力弱冲不下去,正打算暗将妖光邪火略微疏散,放一逃路,使其易于冲过,以便随同穿过光网而下。猛听震天价一声大震,由梭光内发出一团青光,才一现便爆裂开来,中心妖云邪火当即被它震得纷纷四散,奔涛也似排荡开去,同时脚底现出一个大空洞,那青光势比迅雷还要猛烈,妖僧如非闪在侧面,几被波及,心方一惊,四围妖云碧火还未合拢,梭光已冲光而下。
  妖僧早有准备,元神飞遁又极迅速,百忙中竟未暇寻思,忙运玄功附在大乙金鳞舟的底部,随同飞落。本意到后,一面把自带下去的寒毒之气先行发散,见人就伤,一齐冻倒;一面再用妖法相机擒那梭光中的敌人,然后寻到敌人聚集之处一网打尽。到了下面,一见金光中出现的只是四个幼童,对面廊下还站着一个少年,好生惊疑,忙施邪法,放出寒沙精英凝炼的寒毒之气,对面少年骤出不意,似为所中,但只打了一个冷战,身子微晃即住,并未晕倒,同时身上飞出一幢紫气,将身护住。再回头一看,梭光中幼童俱有紫气霞光护身,已然相继收了法宝,向少年身前赶去,面上各带欣喜,全无一毫战败忧惊容色,直似若无其事。猛然心中一动,暗忖:敌人如此势派,决不会只此四五个幼童主持,自己闹了半天,正经敌人一个未见,此事定非什么好兆。这些幼童均有护身法宝,急切间无奈他何,如以全力施为,不特胜之不武干事无济,并还打草惊蛇,引使敌人戒备,看四童神情,似只料到寒气被他逃回时带下,尚不知元神也被混入,就算识破,他决无自己飞遁神速,正好乘他医治少年的闲空,敌人首要尚未得信以前,先期赶往窥探,到底有些什么人物在此,如能必胜,自然下手,施展法力,里应外合,攻破光网,放入寒沙,以收全功。万一敌人尽是高明道术之十,万元胜理,还要吃他大亏,那便不与交手,相机速退回去再作计较,当着俞、秦等对头,面子虽不好看,终比失宝伤败强些,好在元神隐秘,行动至速,难于踪迹,稍觉不妙,隐向一旁,不与争斗便可无害。如因正方云光阻隔不能脱出,只消暗中行法把九寒沙送回,阴云碧火一退,敌人光网自必收去,也不愁不能脱身,何况自己还有最后杀着,怕他何来!当下便往前庄飞去。
  哪知全庄均设有奇门遁甲之禁,飞行了许多地方,到处雾影沉沉,寻不到一点门径。这大一所庄园,除先见四五幼童,更未有一个人影。孙孝和李晃更是有意寻他开心,一个由后庄绕去,迎头堵截,一个跟踪追随。
  妖僧满园乱飞,见无门路,渐渐情急,便似钻窗纸的冻蝇,四下乱闯。那设有禁制之处,外人一经触动立现形影,隐形之法并无效用。本来孙、李二小侠不易看出妖僧元神,只照那一溜黑烟追逐,妖僧略施邪法把元神隐起,另幻出一些假的影迹便可混过,一则身入重地,吉凶难测,好名心胜,又复胆怯,匆促中方寸已乱,始而还防敌人警觉,加以二小侠也未追上,后来两头堵截撞在一起,正值妖僧发急乱闯,一触禁网形影立现,二小侠便各用法宝飞剑上前夹攻,妖僧也施妖法回敬。偏生二小侠除了灵符之外,还有别的异宝护身,不能伤害分毫,妖僧却吃了不少的亏。最后李晃将用剩的一粒乙木神雷,冷不防朝他打去。妖僧骤出不意,元神受了重创,差一点没被神雷震散,连恨带急,怒火攻心,凶野之性大发,心想:敌人明是预设陷阱相待,最可恶是主脑一人不出,却令几个乳臭小狗欺人,并且到处都是埋伏禁制,动辄得咎,又不能定在那里不动,势已至此,除了豁出多年苦练之功,把奉有师父遗命素来不肯妄用的魔教中最阴毒的旃罗神法施展出来,试把上空光网冲破,放进满空九寒沙,敌人任是多大威力,想也难于抵挡,至不济,为行此法多耗一点元气,易召魔头,许为异日之患,当时收了寒沙败逃回去总可办到。就算魔头侵扰,那是日后之事,只要随时留意,也不是没有防御之法,且先顾住眼前再说。想到这里,把心一横,立将昔年学而未用的魔法施展出来。
  那成罗魔法,原是昔年妖僧的师执好友妖僧乌钵那所传,当初学时,乃师加答吉曾经阻止,乌钵那也曾劝诫,说双方道路不同,自身如未炼就神魔,习了此法,用时,第一是有胜无败,败必受他反克;第二是以后魔便附身相随,必须常用常习,稍一疏忽便为所乘,最好是不学它,或是炼好本身神魔以后再习此法。妖僧知道乌钵那不久茶毗,炼好神魔再传便来不及,再四力求,说此法神妙,威力至大,炼它只为防备万一,并不轻用,先行学会,日后再炼本身神魔也是一样。乌钵那却情不过,勉强传了,不久便自火化。妖僧因炼魔颇难,那九个有根器的生魂先就难于物色,不觉迁延下去。妖师也自数尽茶毗,临去以前,苦口告诫:本身神魔既未炼成,此法万不可使!妖僧尝答以当初炼法,本为万分危急九死一生之际仗以活命逃生,便本身神魔炼成,此法过于阴毒,也不会轻使,何况制魔无力,神魔未炼成以前决不用它就是。过不两年,受了主人网罗,长年做人鹰犬,更无炼魔之暇,却也谨守师言,不曾用过。此次原是情急无奈,迫而出此下策,本来行使此法,非获全胜多杀敌人不能无事,如若无的放矢,用的不是地方,魔头出去不遇阻力,立生反应,回攻行法的人。
  这时,庄中除原有诸高人外,又来了一位深悉魔法妙用底细、专能克制的仙侠,就不犯忌,也无幸理。事情更有凑巧,五老和在座诸仙侠本来早想生擒妖僧元神,按照预计行事,只为命人往三道岭盗取妖僧肉身,尚未回转,故此略微迟延。诸老正在香雪精舍中说笑,新来那位高人忽由北天山望见大漠庄上空妖云邪火,赶来相助诛邪,一到,和宫中隐身守望的五老门下二弟子徐元亮略谈了两句,便择了一个边角,将那紧压在五云神蛛网上的妖云邪火,用法力扫荡开去,现出三数尺空隙。下面大老芙蓉剑客齐良慧眼望见,不等出声招呼,同时将那辟开妖火之处的神蛛网放开了些,放他下落,再让妖火复原。事机迅速,妖僧正在到处受气,通没顾到上面,竟未觉察。这位高人一到,宾主相见互一计议,便把前策略微变易:不等三道岭人回,先把九寒沙放落,以免久停空中,烟光胜涌霄汉,被同类的妖邪在远方发现,赶来为祟,或是看出主人厉害,当时不敢上前,得知地点,异日约了有力妖党前来生事,虽然无碍,终是惹人烦厌。故意作为五云灵蛛网受不住妖沙时久重压,竟被攻陷,等全数漏了下去,下面李清苕将妖沙攻到以前预伏的小天罗如意神网发动,同时上空的五云神蛛网由分而合重又现出,上下一合拢,将妖沙全数包在神网之中,然后擒捉妖僧元神。议定以后,便即依言行事。
  双方差不多同时发动,五老这面恰赶在前,虽只不过快了一眨眼的工夫,妖僧魔法已是扑空。因下面魔法刚一施为,上空光网便裂了一口,妖僧初试此法,不知敌人自行开放,存心放那九寒沙下落,以便收沙擒人,所施魔法并未用上,业已生出反应转害自身,还在满心高兴,以为他那旃罗神魔威力厉害,无人能敌。嗣见九寒沙降完,五色云光四边隐退重又出现,改压在妖云邪火之上,仍是一片整的,同时和己追逐对敌的两个幼童,未等猛下毒手,报复适才一雷之仇,忽然从旁一闪,由此失踪,不再出现,只管妖沙浓密,照理已是布满全园,无孔不入,偏生始终不见一个正经主人出现,情势转更混沌。这会工夫,到处都是妖沙所化的阴云碧火,绿茫茫一大片,休说是人,索性连房舍都看不见。方自惊疑,二次待要施为,忽听敌人空中喝骂,自道来历,迫令束手降服,才知庄中敌人,竟是昔年主人百计笼络未遂忽然失踪多年的峨眉嫡派剑仙川东五矮,不禁心寒胆怯起来。继一想,敌人光网虽然高笼妖沙之上,仍无别的破法,又劝自己收沙降服,可见九寒沙厉害,无计破除,故把自己困住,借以挟制,此宝既不能破,便无被擒之理,怕他作什!胆又一壮,只奇怪适才明见光网应手破去,如何仍在?莫非又是一件同样之宝?
  那魔法无形无声,难见端倪,不知有无生效,意欲再试一回。哪知魔头反制,已不再听指挥,连诵魔咒,手掐灵诀施为,二次想将光网破去,终无影响,心虽着忙,犹恃九寒沙尚在,莫我如何!正在自行宽解,忽又听空中敌人第二次发话,跟着地面上现出一片薄如蝉翼的金霞,也和网一样,与上空光网会合,连自己带九寒沙一齐包围在内,往一处缩小,敌人之言竟非虚语,由不得又气又急,又惊又悔。身已入网,无计可施,眼看妖云邪火越缩越小,魔头再在暗中作祟,神思越乱,竟想不出一个脱身之计。迷惘了好一会,忽然省悟,自己尚有好些法力,如何不用,却在这里束手待擒!别的不论,单是九寒沙,便还有极大威力不曾发挥,已作网鱼笼乌,除却一拼,更无生路,这还有何顾忌!一面忿骂“蠢货”,一面运用全力施为,本心是想元神与之会合,与敌拼命,好便好,不好便与同归于尽,就算主要仇敌难于伤害,这片园林和他家中不会法力的人也必毁损伤亡,稍出自己一口恶气,死了也值。谁知敌人法力比他高得多,他这里将妖沙凝紧成了一团,然后再以全力往大处突然暴涨,爆散开来,想将妖火外面包围的云光金霞震裂,敌人也早有了准备。
  妖僧此举最是猛烈,原存着两败俱伤之念,果能照他心意发挥,这一震之威,天崩地陷也不过如此声势,休说下面庄园人物必有许多毁灭死亡,便是伏波呷那一带的山崖也必受震崩塌,连那附近百里内外的人畜均难幸免。虽说情急之际出此下策,也不能说他算计不对。偏遇见对方几个敌人全是他的丧门克星,九寒沙凝结的光球,随着云光金霞挤压之势往小处一缩,猛又往大处一涨,满拟必要爆散,竟未收效,仅将外面云光金霞撑住,紧紧绷定,虽不似先前那么越缩越小,暂时静止悬空未动,要想逃遁仍是无望,并且妖法已然发动,生出威力,好似一个极大的祸胎藏在里面,又似一个贮有无量猛烈火药的大地雷,药信已然点燃,吃外面的云光金霞将它紧紧包围,不能爆发,外面无从宣泄,却在内里磨轧激撞,相继引发,成了酷虐无比的一团烈焰,和闷压在地底的火山一样,在自郁怒难伸轰轰乱鸣,偏寻不到一丝出路。
  妖僧元神困在火团之中,转变成了作法自毙,难于禁收,妖火已燃,复原颇难,只有收去一法,但是元神妖沙均在强敌网罗以内,此时不致死伤成擒,全仗这团邪火妖光强行支撑之力,九寒沙一收,云光金霞势必跟踪追迫,网中之鱼,纵有别的法力也难施为,除却束手受绑,决无逃路。想了想,受人侮弄了半日,连个正经人的影子都未见到便自葬送,身败名裂,未免过于窝囊,心又不甘。思量无计,只得拼着元神受寒沙冷焰侵烁伤蚀,暂时还是支持下去,也许俞、秦众人看出形势不好赶来救援,或是俞天柱日前背人约请的能手赶到,约会同来,纵未必能是敌人对手,俞、秦等原有诸人更是不行,单为抢救自己,仗着人多,再有应敌妙策,也许能够办到,怎么也比当时束手就绑多点生机。正在胡思乱想,作那万一指望,忽见云光外面现出一个秀眉朗目的小矮胖子和一年纪较长穿着前朝文士衣冠的少年,戟指同声喝道:“无知秃贼!不听良言,在受许多活罪。你那副臭皮囊已被我们取来,三道岭一干贼党也被本庄五老大公略施法力,下上奇门禁制,如今只放人进,不放人出,只等和诸位老前辈计议停当,一同处置。你如悬崖勒马,即速降伏,将九寒沙收去,复了原身,同我二人去见庄主,或许免你一死。再要执迷不悟,我们不愿多费手脚,更不愿这类阴毒秽沙污我手脚。留着它,一则无处存放,二则岁除将近,转眼新春,人都忙着行乐,料理年景,谁耐烦与你秃贼纠缠,悬在空中,绿阴阴一团鬼火,更不雅观,说不得只好连你形神一齐消灭,悔之晚矣!”
  妖僧邪法元神虽能变化施为,却不能随意应答,性情又极刚愎好胜,闻言虽知不妙,终觉太夸,未必如此厉害,又以此举太已丢人,只顾迟疑寻思,无所可否。呆了一会,儒装少年便对小矮胖子道:“六世弟,秃狗已是势穷力竭,依然不知好歹,大约以为我们没法破那妖沙呢!还是照你适才所说,用本门大乙神雷,将他连妖沙一同消灭吧!”
  矮胖子闻言应诺,便请少年后退,待要施为。凶僧久闻峨眉派独传太乙神雷的威力,不禁心胆皆寒,一面魔头又在作祟,前念已大摇动,无如话说不出,口中厉啸一声,在碧火光中现出元神,想打手势请降,猛又听远处有人唤道:“六贤侄,神雷且自停发。妖僧不降,我自有处。”
  小矮胖子立答:“小侄遵命下去,静候伯父施为便了。”
  那发话人随又唤道:“宝月和尚已自愿降,但他所放九寒沙俱已内燃,化为一团冷焰,往日收发自由主人,今日不合妄生恶念,不特无力收回,甚或引火烧身。幸我来此看出就里,尚能两全。现我已代他制住祸胎,只请齐、李二位道兄网开一面,放他元神复体,以便问话吧。”
  凶僧自信九寒沙乃多年心血百炼之宝,除非与敌拼命意图两伤,以及防敌加害仗以支持,时候久了元神不免耗损,可是断无收它不回之理,闻言自不肯信,好在听对方口气并不过分为难,定要置己于死,降服心意也吃看破,想不会是诱敌之策,正想自己收沙,给这些老少对头看看,心念才动,对方话也说完,随见光网开了一个小口。
  按理网中妖光邪火本是蓄怒待发,得隙即要爆裂震散,这时竟会十分安静,光网外面平空添了一个貌相清奇身穿黄葛布长衫的少年,两手指上射出两道亮如银电的白光,神龙吸水般直对着光网的裂口,那么猛恶一触即发的碧火妖光忽似遇见克制,转为柔和,流水也似往白光中涌去,眼看光球逐渐缩小,外面光网却仍原样停着,并不再往小紧迫,心疑葛衣少年收完九寒沙,仍用光网来擒自己元神。妖僧此时已成了斗败公鸡,心胆俱寒,虽料无幸,也只听之,哪敢再行抗拒?晃眼工夫,光球已自松减了一半,正忧惶间,忽听葛衣少年笑道:“我当九寒沙必与昔年妖僧所炼相似,哪知一蟹不如一蟹!这秃贼在自为人鹰犬,横行多年,原来比他师父还差得多,这等微未伎俩也敢到诸位道兄门前卖弄,真可谓不知自量了!我初到没看出他深浅,诸位道兄怎也小题大做?请将宝网收去吧。”
  说时,光球已越稀薄减小,话刚说完,同时云光金霞一闪即没,只剩一点残余九寒沙的烟云星火,也和风卷残云一般,吃少年指上白光卷住,长鲸吸水,瞬息都尽。
  妖僧一见这等情势,益发不敢妄动,刚刚俯伏示降,少年全未正眼看他,指上白光先自收回,跟着把手一抬,妖僧元神直似风吹败叶一般,身不由己随同往下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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