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安抚衙门的人,乱做一团,一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闻得县令来验尸,大家又忙着打听,谁知这县令也验不出甚么道理来。忽然大堂上一个小厮大叫道:“在这里呢!在这里呢!”
众人不知何事,一哄又到大堂上去。只见那小厮抬着头,在那里指手画脚。众人仰面一看,吓了个魂不附体,一齐乱嚷起来。一时县令及几位师爷,都来看了。县令道:“这个刺客的本领,也就非凡。那么高的正梁,他竟能把刀插上去。”
内中一个师爷,戴起了近视眼镜,把那纸帖上的八个大字,一个一个的细辨出来;后头那一行小字,还是看不见,叫眼睛好的人,念给他听。他听了,吐舌道:“这个胆子还了得。”
正说着人报中军到了。原来这中军,昨夜也拥了民间美女,饮酒作乐,不觉过醉,直睡至红日三竿。左右闻得这事,急急走到帐内,把他千呼万唤,方得起来;还是宿醉未醒,听得这件事,老大吃了一惊。忙忙过来,正遇着师爷们同着县令议论这刺客留刀的事。中军抬头一看,也觉吃了一惊,想了一想道:“这厮合当命尽。他既然说今夜来取刀,待我今夜点齐了本部人马,在这里守着,不怕他会飞上天去。”
又对县令道:“少不得贵县也要辛苦了!费心也点齐了通班捕快,今夜在这左右,帮着巡逻。侥幸拿着了刺客,大人回来,彼此也有个交代。”
内中一个师爷道:“不如此刻先派了兵,挨家搜查,各处要路隘口,多派人把守盘诘。”
中军听说,连连称:“是。”
马上就发出号令,各处大索。
又叫具令派了差役,跟着众哨官、百长、什长分头搜查去了。
宗、胡两人,正在窃窃私议。胡仇心下明白,只因此时众寓客历乱异常,房外不往的有人走动,不敢轻易说出,恐怕泄漏机关。只有宗仁急的搓手顿足,又不敢露出形色来,恐怕犯了人家疑忌。其实同寓客人,哪一个不是忙着赶路的?今听得已住之客不准放行的号令,哪一个不急的搓手顿足,唉声叹气?不过宗仁是有事在心的人,格外提心吊胆罢了。
正在惶惑之间,那搜查的人到了。一声叱喝,把一座客寓,重重围住。
当先一个哨官,跟着一名县差,带了几十名兵丁,一哄而进。先是每一个客房,派一名兵士守住,那哨官亲自一处一处搜过来,跟随的人,带着就抢掠金银。一间间翻箱倒匣摧墙倒壁的搜过。可怜有一个被他在行李内搜出一把裁纸刀,一个搜出一把扦脚刀,也被他当作凶器,顿时锁了,押到县里去比问。真个是马槽厕所,没有一处不搜到。
后来搜到有大仙的那一间,宗仁更是提心吊胆的,两手捏着一把汗。只见那店主人跪倒禀道:“这屋里向有大仙居住,求老爷免搜。”
那鞑哨官喝道:“划说。莫不是你这里藏着奸细么?”
那店主不敢再辩,连跌带爬,退了下去。那哨官举足一赐,匉訇把门踢开了。先自进去,后头跟了六七个人,在屋里四面一看。并没有东西,连个卓椅也没有的。那哨官反动起疑来,细细的四下里找寻。忽见一处地下的泥松了,凸了起来,就叫手下发掘,掘下了三四尺深,忽觉得一股腥气,直刺鼻孔。一个兵丁,举动铁锹,再掘了一下。不好了,掘出祸来了!只见地洞中,伸出了一个碗大的蛇头,吐出三四寸长的舌头,往上一喷。那兵丁早着了毒气,晕倒过去了。吓的众人,一声大喊,跑了出来。大叫:“捉蛇、捉蛇!”
那蛇不舍,蜒蜒婉婉,往外追来。
这里面搜查的人,一个个都是赤手空拳的,奈何不得。内中有个机警的,连忙出去招呼了有兵器的进来。一阵大刀长予,乱刺乱砍。那蛇腾跃起来,拿尾巴打伤了几个人,方才被众人打死。细看它时,真有碗口粗细,一丈来长。
想来这间屋子,一向是他在那里作怪,住的人住得不安,无知的愚人,就说是有了大仙了。
闲话少提。且说当下那哨官,叫把晕了过去的兵丁,拖出来一看,已是无救的了。又伤了几个人,也就无心搜查。有那未经搜查的,也不过胡乱翻了一遍,就算了。宗仁眼看着他们去了,方才放下心来,然而不见搜出自己的包裹,却又纳闷。胡仇道:“大哥不必心焦。那东西我早就安放了一个妥当去处,包你不误事就是了。”
宗仁不知此中缘故,仍是闷闷不乐。
且说那中军当日抖擞精神,要捉拿刺客。不到日落,就传令众军士饱餐一顿。到得黄昏时分,便点齐人马,把一座安抚使衙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众军士一律的弓上弦,刀出鞘。又叫了两小队,分布在大堂、花园等处,只等刺客到了,一齐动手。中军又出下号令,如有能捉住刺客者,回明安抚大人,破格行赏;倘刺客当面,仍被逃脱者,即照军法从事。你想从军士哪一个不图赏怕罚呢!一个个都振起精神,磨拳擦掌,等待捉人。那中军官,身披掩心甲,佩了腰刀,不住的内外巡逻。
那几位师爷,已是吓的手足无措。他们本是分着房间居住,到了此夜,天尚未黑,便商量要住到一屋子里来。立叫小厮,支起铺来,关上房门,下了门拴;又抬了一张桌子,把房门堵住;恐怕不够,又七横八竖的加上几把椅子,又支上一床薄被,把窗户挡住,收拾停当。有两个格外胆小的,早就钻到床上,抖开被窝,连头蒙住。有两个自命胆大的,还要商量今夜如何睡法。一个说:“要点灯睡的好,就是刺客来了,也可以看得见。”
一个说:“灯是点不得的,点了灯要被他看见,反为不美。”
一人一个主意,正在争执不已,猛回头看见先睡的两个,在床上抖的连帐子也动了!不觉打了个寒噤,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头钻到床上,也陪着他发抖去了。
不提这个慌张。且说那中军官巡出巡进,不住的喝着口号叫:“留心呀,留心!”
后来巡的乏了,就坐在大堂上休息,抬头看着那把雪亮的刀,暗想看他如何取法。忽又回头想:“我坐在这里,是吓的他不敢来了,不如藏在暗处,张弓搭箭,等他来时,给他一箭,岂不是好!”
想定了主意,便走出廊外,拣个黑暗去处伏住,也不去内外巡逻了,只眼睁睁的望着那刀。
守到三更以后,大众都有点困倦了。忽报说后面马房失火。中军此时,隐身不住,忙忙出来,分拨兵丁去救火。方才分拨定了,又报中军府失火。
中军官道:“不好,他这是个‘调虎高山’之计。我不能去,只分派得力人,回去扑灭就是了。这个时候,他一定要来了,众军士们,小心呀!”
一声未毕,只听得扑通一声,又是扑通一声,屋顶上掉下两个人来。众兵一齐大喊道:“刺客来了,刺客来了!”
举起火把,围上前来照看,中军也忙着来看时,却不是甚么刺客,原来是本标的两名哨官:一个已是跌得头破额裂,脑浆迸出,眼见得是硬了;一个未受重伤,还能说话。中军喝问道:“你们做甚么来?”
哪哨官道:“我们二人商量着,刺客一定从屋顶上来的,徒在底下守着无益。我两人曾学过飞走的功夫,因此我同他两个,同登屋顶,分做东西两处屋角守着。方才看见大堂屋脊上,好象有两个影子,我连忙赶过去,看见那一个也赶到那里去了。我两人合在一处,却看不见人。不知怎么,觉得脚下绊了一绊,就跌了下来了。”
中军听说道:“不好,这时候管保到了!”
拾头看时,咯嗤一声响处,中军只喊得一声:“嗳……”那“呀”字还没有喊出来,身子便倒了。众兵士这一惊,非同小可,上前一看,便一齐发出怪声喊道:“不好了,中军爷着了镖了!”
这一声喊,大堂上下,一切守看的兵士,都围了过来。两个百长,忙叫先抬到堂上去。这是刺客放的镖呀!众兵士七手八脚,忙忙抬了进去。大众还抬头一看,道:“还好,刀还未拿去。你看明亮亮的还插在上面呢。”
这一闹可闹的不得了了,安抚衙门搅它一个人马沸腾:又忙着防刺客,又忙着救中军。谁知他这一支镖,不偏不倚,恰恰中在太阳穴上,哪里还救得过来?一面将镖拔下,他早大叫一声,气就绝了。
此时上下无主,只得飞跑到里面,报与众位师爷。谁知一处处的房门,都是敞着的。末后找到一个房间,门虽关着,却是任凭你把门打得如同擂鼓一般,里面只是寂无声息。这报信的吓得没了主意,跑到外面去,大叫道:“不好了!众师爷都被刺客杀了!”
大众听了,慌做一团。
内中就有个哨官出来做主:一面报县,一面用流星马,到河南路飞报。
不一会县令来了,慌慌张张,验了中军,派定人守护了尸首,又到后边去要验众师爷,叫人撬开房门,推开桌子椅子,看时,只见六七顶帐子,在那里乱摇乱动。一个便叫道:“不好了,刺客在房里呢!”
翻身就跑。县令恰才要进去,倒被他吓的倒退两步。后来有两个稍为胆大的,约了一同进去,剔起了灯亮,揭开帐子一看,只见一团被窝,在床上抖着呢。拉开被窝看时,内中一位师爷,唇青面白,嘴里三十二个牙齿,在那里打着关,说道:“大。大。大。大。大。王饶命。”
这兵丁伸手拉他一把道:“师爷莫怕,刺客去了呀!师爷的手,怎样湿的?”
扶起他看时,浑身上下,犹如水里捞起的一般,可怜这是他出的冷汗呢!不曾叫他汗脱了,还算好。那位师爷定了定神,看见搀他的人,是个鞑兵打扮,方才放了心。一面县令也进来了,一个个的都叫了起来。
县令看见一众师爷无事,方才略略放心。仍旧出到大堂,吩咐把中军尸首停好,代他解去了掩心甲。忽见他的腰刀,只剩了一个空鞘,刀却不见了。
此时众人防刺客的心都没了,乱哄哄的不知乱些甚么。此时听说中军爷的刀不见了,一个便道:“不好,中军爷的刀,是宝刀呀!不见了,还了得么?回来中军爷问起来,怎么回话呢?”
一个道:“呸,人也死了,还会问你要刀么?”
这一个方才笑了。
县令在大堂上,踱来踱去,搓手顿足,急不出个主意来,猛抬头看见梁上插的那把刀,忽然想起道:“早上来时,那刀子没有那么大,好象换了一把似的,莫非他们捉弄我么?”
想罢,便对那哨官说道:“怎么梁上那一把刀子,好象不是早起那把了呢?”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留心细看,就有中军贴身的亲兵,认得是中军的刀。便道:“这是我们爷的刀呀!怎么飞到上头去了?”
众人留心再看时,那纸柬儿也换过一张了;只是灯光底下,看不大出是写的甚么字。县令便同哨官商量道:“这光景只怕又是那刺客所为,莫若把他拿下来吧。”
哨官道:“我们天尚未黑,就守在此处,寸步未曾离过。他哪里就换得这样神速呢?没奈何先把它拿下来吧,万一它插不稳,掉了下来,又闹出事。”
于是吩咐兵丁,拿梯来取。可奈没有这个长梯,恰好两处救火的回来了,就拿那救火梯子进来,谁知仍旧搭不到正梁。又取过一张桌子,垫了梯脚,方才搭住。爬上去取下来看时,正是中军的宝刀。此时县令心中还疑心众人拿他捉弄,再看那纸柬时,却是并未换去,不过上面又加了一张,写的是:“原物取还,我去也!”
七个字。不觉心中纳闷,只好等安抚使回来,听候参处。这里足足忙了一夜,天色大明,县令方才别去。这一天镇上各处,格外搜查得厉害,可奈绝无踪影。宗仁只是纳闷,惟有胡仇心下明白,他却绝不作声。
一连过了三天,看着有人动身去了,知道已经弛禁。宗、胡二人,也收拾马匹,料理动身。宗仁道:“我们的东西在哪里呢?可要取了回来。”
胡仇道:“大哥只管放心前去,包在弟身上,取了回来。”
宗仁无奈,怏怏而行。一行出了河北镇,望北进发。
这一天胡仇有意耽延,从早到晚,走不到五十里路,便要歇宿;恰好这个所在,没有村店,只在路旁一个古庙内歇下。喜得这座古庙,没有闲人,只有一个老和尚在那里苦修;用了一名香火道人,也是个老头儿。当下二人,叩门入内,说明投宿来意。和尚连忙招呼到方丈里坐地,一面摆出斋饭,就让二人在云房歇宿。
胡仇饱餐一顿,便嚷困乏,要去歇了。拉着宗仁到云房里来,悄悄说道:“大哥,你看天色已晚,我正好去取东西。你且在此等我,倘是等久了,可不要着急。我这来去,差不多有一百里路呢!你放心安睡吧,我不到天亮就来了。”
一面说着,一面急急的换上夜行衣。宗仁问道:“到底往哪里去呢?”
胡仇道:“自然还到镇上去取。”
宗仁还要说话时,胡仇已经走出天井,轻轻一跃,到房顶上去了。
宗仁暗暗想道:“一向只知道他是技击之流。原来有这个本事,说不定镇上闹的事,就是他做出来的呢!”
一时心中又惊,又喜,又是纳闷:惊的是胡仇有这等本领,居然象侠客一流;喜的是有了这等伴侣,沿路可以放心;纳闷的是他既干下这个事来,何以三天以来,并没有一言吐露?把我瞒得铁桶相似。呆呆的坐在那里闷想,一时人声俱寂,四壁虫鸣,那一寸心中,犹如辘轳般乱转,看看坐至三鼓,只得安排就寝,睡到床上,哪里睡得着?只是翻来覆去,好容易捺定心思,方才朦胧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天色微明,仍未见胡仇回来,不觉又是担心。开出门去解手,走到廊下,只见漆黑的一团东西,宗仁心疑,走过来蹴了一脚。忽的那团东西竖了起来,原来是一个人。宗仁定睛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胡仇。
不觉大喜道。“胡兄回来了,何不到房里去?”
胡仇道:“弟回来得不多一会,因推了推门,是关着的。不便惊动大哥,就在这里打一回盹,却也刚才盹着。”
于是宗仁解过手,一同进内。
胡仇提着一个包裹,进房放下道:“东西都取来了,一件不失。大哥请点一点。”
宗仁道:“又何必点呢!只是你把这东西放在那里?如何把我瞒起来呢?”
胡仇道:“我何尝要瞒大哥!只因那边耳目众多,不便说话罢了。”
宗仁道:“那刺客的事,莫不是也是你闹的么?”
胡仇道:“大哥哪里知道的?”
宗仁道:“我只这么猜着,也不知是与不是?”
胡仇就把当夜如何到安抚使署,如何杀了两个鞑子,如何放了十九个女子,如何留下扑刀,如何遇见狄琪,如何把包裹寄放在鸦巢内,一一都告诉了。
又道:“昨夜还要有趣呢!大哥睡了。我到三鼓时候,前去取刀。见他们防备得十分严密,我便到马房里及中军衙门两处,都放了一把火,要想调开他们。谁知他们人多了,调不尽许多。后来又看见东西屋角上,都伏着有人。凭着我的本事,本可以躲避得过,然而究竟碍事。我就在屋脊上面,故意露了一露影子,那两个人便一齐赶过来。他们在南面来,我却伏在屋脊之北。等他走近,我只伸手在两个脚上,一人拉了一把,他们便倒栽葱的跌下去了。我走过来一看,连那中军官也围着观看呢!我就轻轻跳了下去,走到那中军背后,把他的腰刀,轻轻拔了下来。仍然纵到屋上,好笑那骚鞑子,犹如睡着一般,一点也不知道。我等他回过脸来,觑准了,赏他一镖。众人乱了,围着去救。我这才翻转身子,抱定庭柱,翻了个神龙掉尾的式子,又换了个顺风拉旗,到正梁上,拔下自己的刀来。又把他的腰刀插上,留下一个纸柬,方才把刀送到鸦巢里去。你道有趣不呢?”
宗仁听罢,半晌才说道:“这件事好便好;只是于大事无济,以后还是不要做吧。”
胡仇道:“我本要刺杀那安抚使,为民除害。可巧他不在家,倘使在家时,叫我给他一刀,岂不省了许多凌虐?”
宗仁道:“话虽如此。只是胡兄知其一,不知其二。从来奸佞之辈,逢君之恶,或者贪污之辈,虐民自利,那就可施展行刺的手段,杀了他为民除害。须知那奸佞贪污之人,不过一两个,多不过十来个,刺杀他也还容易,警戒他也尚容易。此刻外族内侵,遍地都是鞑子。他本来已经是生性残忍,更兼仇视汉人,几乎成了他鞑子的定例。那一种凌虐苛刻,看的同例行公事一般,哪里还知道这是不应为而为之事?就让你今番得了手,杀了他,明天又派一个来,仍是如此。你哪里有许多功夫去一个个的刺杀他呢?何况未曾得手,格外惹起他的骚扰来。你看前两天那种搜索的样子,只就我们歇宿的那一家客寓,已经是闹得鸡飞狗走,鬼哭神号。那一班哨兵,借着检搜为名,恣行动掠,内中正不知多少行旅之人,弄得进退无路呢。胡兄具了这等本领,莫若早点到了燕京,觐过三宫,覆过旨,仍到文丞相那里立功去,倒是正事。”
胡仇听了,怔着半晌道:“这么一说,倒是我害了河北百姓了,这便怎么样呢?”
宗仁道:“既往不咎,以后再办起事来,审慎点就是了。”
说话之间,天已大亮。二人梳洗过后,吃了早点,谢过和尚,上马起程。
走不上三十多里路,只见迎面来了一人,生得唇红齿白,态度翩翩,书生打扮,骑着一匹白马。后面一个小小书憧,背着书囊,紧紧跟随。那书生见了胡仇,滚鞍下马。
未知此人是准,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