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杨淑妃在帘内听得众大臣要尊自己为皇太后,吓得手足无措,颤声道:“众先生,千万不可如此!”
一众大臣,转觉得愕然。淑妃道:“皇帝虽系奴所出,但奴不过是先皇帝的一个遗妃,如何敢当这‘太后’两字?”
陈宜中道:“士庶人家,尚且母以子贵,何况皇室!这件事,淑妃倒不必推辞。”
淑妃道:“士庶人家,虽说母以子贵,但他那等贵,是由朝廷给与封典。至于他在家庭之中,未必因受过封典,就可以忘了妻妾的名分。如今全皇太后,蒙尘在外,奴忽然受了这‘太后’两字的尊号,纵使全皇太后宽宏大量,岂不落了天下后世的批评?这是万万不能行的。”
陈宜中又道:“辽、金两朝,似乎已有此成例,倒可不必拘执。”
淑妃道:“陈先生这话,越发说得远了!那辽、金是夷、狄之人。我中国自尧、舜、禹、汤、文、武历圣以来,又有周公、孔子制定礼法,真可算得是第一等文明之国。岂可由我而起,废了先圣礼法,学那些夷、狄之人,弄出那甚么东呀西呀的。说来也是笑话,把‘太后’两个字,闹成了甚么东西!岂不可笑么?”
一席话,说得陈宜中闭口无言,羞惭满面。
陆秀夫道:“这事须得请了太皇太后的懿旨,方是名正言顺。”
淑妃道:“就是太皇太后有了懿旨,奴也是要抵死力辞的。奴本来不喜欢那身外荣名,更不敢僭分越礼;况且此时偏安一隅,外侮方急,难道奴还象那没心肝的,终日想着那甚么上徽号咧、做万寿咧、勒令百官报效银两铸成了扛不动的大元宝叫敌兵来取了去作为话柄么?只要众先生戮力同心的辅佐着皇帝,把中国江山恢复过来,把宋室宗社中兴起来,纵不能杀尽那蒙古鞑子,也得把他赶到万里长城以外去。那时奴的荣耀,比着‘太后’两个字的尊号高得万倍呢。”
众官听到此处,无言可对。又复大众商量,以为皇帝之母,似乎不能仍称为妃。倘他日皇帝长成,大婚之后,立了妃嫔,岂不要称混了么?商量了许久,变通一个办法,拟定尊“杨淑妃”为“杨太妃”。商定了又去奏闻,把这个意思表明,淑妃只得允了。于是尊了“淑妃”为“杨太妃”,怀抱着景炎帝垂帘听政。可怜杨太妃自从离了临安,一直到了此时,方才得了喘息的工夫。
这里方才商量布置守御,一面兴兵恢复;忽探子报到元兵分两路由海路南下:一路取汀州,一路取广州。汀州一路是阿里海涯做元帅。广州一路是张弘范做元帅。每路有精兵三十万,杀奔前来。
陈宜中等闻报,急急会齐了,同去奏知杨太妃商量。张世杰便告了奋勇,情愿领兵由海路去援汀州。文天祥奏道:“张世杰既领水师去援汀州,臣愿带领陆兵,去克复江西一路。北兵闻江西被攻,海上又有张世杰一支兵,则往攻广州一路的兵,必定惊惶。那时乘势再出一路兵,作为声援。可期北兵不战自退。”
杨太妃依言,就令文、张二人刻日领兵前去。文、张二人当下辞朝出来,分头去点定人马,一面出榜招揽天下英雄。
忽报杨太妃有旨宣召。文、张二人连忙入朝,杨太妃道:“文先生、张将军这番出兵,但愿一举恢复中原,挽回危局。奴想自先皇帝以来,只有元兵来入寇,我方设法御敌,从未曾起兵去攻伐他。这回文先生去克复江西,可算是头一次,不可不慎重其事。奴想定了主意,学古人那登坛拜将的礼,已委陆先生派人到城外去筑两个将坛,准定后天行礼。只是皇帝年纪幼小,奴又是女流,只好请陈先生恭代行礼的了。二位切不可推辞。”
文天祥奏道:“现在干戈撩乱,似乎可以不必衍此等仪文,况臣才识浅陋,屡次兵败,哪敢当此隆札!”
杨太妃道:“先生,说哪里话来!这拜将出兵,本来为的是干戈撩乱,要去扫荡妖氛,才有这个礼呀!难道天下太平的时节,倒有这等事么?”
张世杰道:“汉高祖登坛拜将的事,只为韩信年轻,恐怕不能服众;所以玩出这个把戏来,有甚礼不礼?臣等都是身经百战的,何必这个!”
杨太妃道:“这是奴要表明皇帝慎重这事起见,两位都不可推辞。奴还有一个商量,如今上了孝恭懿圣皇帝的尊号,还没有进上册宝。奴想要差一个精细人,赍了册宝送到北边:一则是进册宝,二则是请三宫圣安,顺便探探情形。先生想想有甚可靠的人?”
文天祥道:“进册宝自是礼数,但送到北边去,恐怕不方便,倒是差人到北边去,请三宫圣安,打探消息是真。这册宝一节,依臣愚见,不如先在此望空上了,等他日扫平了‘胡元’,三宫回銮时再上吧。”
杨太妃道:“先生说得是。但差遣何人去好呢?”
天祥想了想奏道:“臣有一门生,姓宗名仁。此人极精细,可以去得。”
杨太妃道:“他现居何职?”
天祥道:“在臣幕下,尚未受职。”
太妃即命内臣传旨,封宗仁为代觐使。即刻宣召入朝。
不一会宗仁来到,山呼已毕,太妃道:“文先生保卿可往北边,代请三宫圣安,屈卿充个代觐使。不知何日可以起行?”
宗仁奏道:“太妃慈德谦和,臣不敢当;至于代觐一节,无论何时即可起行。况臣也恋主心切,亦望早日觐见三宫,探个着实消息回来:一则上慰慈怀。二则也稍尽臣道。”
太妃喜道:“既如此,卿可择日起行,愈速愈好。”
当下一众辞出。宗仁跟天祥回府道:“侍奉师相未久,今又要分离,真是令人无奈。”
天祥道:“这是一桩正事!到北边去,要紧是打听元人动静。这事非同小可,所以我不保别人,单保你去。不知你几时可去?”
宗仁道:“送过师相起节,就可动程。还有一件事,央求师相,不知可承俯允么?”
天祥问:“是何事?”
宗仁道:“门生兄弟共是五人。除门生及宗义跟随师相及张将军外,还有三个兄弟,前日追寻到此地来。那第四的名宗智,今年方才二十岁,他从小喜欢弄水,长大了就熟谙水性。宗义因这番张将军由海路出兵,就荐在张将军幕下。还有两个:宗礼、宗信。闲着无事,自小也学过武艺,意欲求师相收在麾下,早晚听候差使。”
文天祥道:“我今正在用人之际,所以出榜招揽天下英雄。令弟在此,是极好的了,快请来相见。”
宗仁就教人去唤来。不一会兄先弟后的来了。参见已毕,侍立左右。天祥抬眼看时,二人都是彪形大汉,浓眉广颡,燕颔虎腮,一望而知是两员勇将,不似宗仁虽是身材高大,勇力过人,眉目间却象一个恂恂儒者。天祥大喜,留在帐下。
到得晚来,门上又报说有四条好汉求见。天祥叫请进来相见。四人参拜过。各通姓名。第一个姓赵,名龙,表字云从。生得紫面虬髯。第二个姓李,名虎,表字公彪。生得唇红齿白。第三个姓白,名璧,表字复圭。生得气字轩昂,声音洪亮。第四个姓胡,名仇,表字子忠。生得瘦小身材,举动机警。
都是因为见了榜文,前来投效的。
天祥看罢,不胜之喜!齐命坐下相谈;又各赐衣甲鞍马。赵龙道:“某等早想拜投丞相门下,尽忠王室,只恨没有机会;今见榜文,特来拜见,务望录用。”
胡仇道:“在下在临安时已暗暗的跟定了丞相。后来丞相到镇江,在下因恐鞑子要害丞相,也伏在左近。后来听说丞相走了,在下连夜访寻,杳无踪迹。后来在江边寻见了三匹马,料是齐马渡江了,也就跟过江来。忽听得军民人等纷纷传说,说丞相奉了元主之命,来说李庭芝投降。那时在下就冷了半截身子,喜得后来遇见谢叠山先生说起,方才晓得是谣言。那时已是无处追寻了。一天在海边,遇见一个渔翁;因自念终久是个亡国之民,何不学孔夫子说的乘桴浮于海呢?因央那渔翁带我在船上,帮他撒网起网,自愿不受工钱,承他应允了。谁知上船不到几时,起了飓风,把船上的桅也打断了,舵也打折了。无法可施,只得随风飘荡,足足受了五六天的风涛,却飘到了此处。上岸散步,问了土人。知道丞相在此,又说得不甚明白。在下就辞了渔翁,要来打听,半路上遇见这三位,说起丞相在此出榜招人,因此同来拜见。”
天祥道:“一向多承暗中保护,感谢不尽。”
胡仇道:“今日得见丞相,三生有幸,务乞收在帐下,早晚听令。”
天详也谦让了几句,就让到外厢去,令与宗礼、宗信相见。
天祥叫了宗仁到里面说道:“我看那胡仇为人甚是机警。你一个人到燕京去,我正在不放心,明日想派他跟你去,你意下如何?”
宗仁道:“初次相见,尚不知他的底细,如何好结伴?待门生出去试探试探他再看吧。”
天祥道:“正是!我叫你来也是要商量这事呢。”
宗仁就辞了出来,与众人相见,互通姓名,挨次坐下。宗仁便做个东,置酒与众人接风。连宗礼、宗信共是七位英雄,把酒论心,各诉生平,十分畅快。到半醉时,李虎叹道:“如今干戈撩乱,其实不是我辈吃酒的时候;不过宗大哥美意,不便十分推辞。明日我们跟丞相出师,在阵前打仗的兴致,也要同今日吃酒一样才好呢!”
宗仁闻言,十分敬佩道:“弟岂不知此理!
不过今日与众位初次相会,借此聊表敬意,二则借此大家谈谈心曲罢了!其实主意不在吃酒上呀!”
胡仇道:“正是!我们此番得见丞相跟随着效力;我劝众位千万不可把‘忠君报国’四个字摆在心上。”
大众听得此话,不觉一齐惊愕。胡仇道:“列位有所不知,世上那班人动不动要讲‘忠君报国’,面子上是很好看的,你试问他心里何曾知道君国是甚么东西,不过借着这个好名色,去骗取‘功名富贵’罢了。不信,你看投了鞑子那班官儿,当日做宋朝的官的时候,何赏不是满嘴的忠君报国?及至兵临城下,他的性命要紧,就把忠君报国那句口头禅丢到了爪哇国去,翻转面皮投了降了!及至得了性命又想起那个功名宫贵来,只是没法可取,他又拿出他的那副面具来去说‘忠君报国’;可是忠的是鞑子的君,报的是鞑子的国了!”
说罢,便咬牙切齿的恨起来。白璧道:“我们只要把‘忠君报国’四个字,不这样用就是了。”
胡仇道:“我们何犯着挂那种卖假药的招牌!依我说,我们今日不过是各人去报私仇罢了。列位的事我不知,只我就是临安人,临安地方也没有同鞑子见过仗,太皇太后先奉了降表过去,可以算得怕他的了。那臭鞑子不费一兵半卒之力,唾手直入临安。你看他还是杀戮淫掠得一个不亦乐乎!那时我想国也没了,要家何用?所以撇了家去暗中跟随文丞相。今番出兵是我们凭藉着君国之力去报私仇。我想此时我家祖坟,不定也叫鞑子掘了,这个破家毁坟之仇,如何不报!列位看着我到了阵上时,捉了鞑子,我要生吃他的肉呢!所以我不说‘忠君’,只说‘孝祖宗’;不说‘报国’,只说‘报仇’。”
一席话说的众人一齐点首。宗礼笑道:“依兄此说,我们国中现在鞑子不少,你何不杀两个出出气呢!”
胡仇道:“唉,怎么兄要说出这种话来了!尽我的力量去杀,能够杀得几个呢?就叫我一个人杀他几百,也不能算得报仇,必要仗着兵力去克复城池,赶绝鞑子,才好算得报仇呀。”
白璧道:“依兄此说,仍是不离‘忠君报国’的宗旨。”
宗仁道:“胡兄此言,甚是痛切,不过,他未曾将他的意思说得圆满,他说‘报仇’就是‘忠君报国’,‘忠君报国’就是‘报仇’,把两件事混做了一件,办起事来越发奋勇些,是不是呢?”
胡仇拍手道:“正是,正是!我满心是这个意思,不知怎样总说他不出来,好笑我在江北遇见了谢叠山,他打扮得不僧不道的模样,同我谈了半天,我说起报仇的话,他说甚好,甚好!但只一样,自己报不来,也要交代子孙去报。我想世界上哪有许多好子孙,到了子孙时候,鞑子盘据得久了,莫说子孙要存了个深仁厚泽食毛践土的心思,就是子孙要报仇,那鞑子还要说甚么‘大逆不道’呢”赵龙道:“及身报得来便好,报不来时,我便一头撞死了。并且连儿女都要自家先杀了,何苦留些骨肉叫人家去糟蹋。”
白璧道:“不能这样说。依赵兄这活,岂不是中国从此没了人了么!”
宗仁道:“凡事都要有一个退后思想,譬如我们明日出兵报仇,一路都是胜仗便好,万一不胜呢!再万一有甚大不测之祸呢!那时就不能不依叠山先生的话了。
这后我也曾听先生说过,反复思量,这倒是个深谋远虑呢。我有一句话,请教胡兄,当日暗中跟随文丞相时,你是怎样跟法的?”
胡仇道:“我为要暗保文丞相,受了多少恶气。我是见了鞑子就恨的,那时没法,只好投入鞑营去。我若是投到伯颜跟前显显我的本事,不怕他不重用我,但是我为的是保护文丞相,犯不着拿本事去帮助仇人,所以只去充做一马夫。那天伯颜生日,大家大酒大肉的吃,偏偏我也吃醉了,及至醒来,失了三匹马,我心中一想,必是文丞相骑去了,偷入去一看,果然不见了,是我赶出去跑到北固山顶上一望,见那三匹马在江边吃草,知道是渡江去了。”
宗仁道:“我记得那夜天阴月黑,如何望得见?”
胡仇听了,定睛将宗仁看了一看道:“同文丞相一起的有两位,莫非一位就是宗大哥么!”
宗仁道:“正是。”
胡仇拱手道:“失敬,失敬!兄弟生就的一双眼睛,黑夜里可以辨得五色;若在白天里,只要目力可及的地方,可以辨出人的面貌。起初时,我以为人人都是如此,后来慢慢的才知道我竟是生成的一双怪眼。”
大家听了,都觉得惊异。宗仁道:“想来胡兄武艺,必定高强。”
胡仇道:“马上的功夫,却是有限,只因身材矮小,先就吃了亏。我看着各位的身躯雄壮,还十分羡慕呢!其余那小小技艺,不足挂齿的,不过心志总还不让人。”
宗仁见他才气磅礴,知道他是一条好汉,非同那投营效力希图升官发财的可比。此番北上,得他结伴最好,因将文天祥打算叫他结伴到燕京的话说了一遍。胡仇道:“我们投到此处,本来是任凭丞相差遣,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何况走一趟燕京呢!我就伴送大哥到了,再折回到营里去也是一样。”
宗仁大喜,再让一回酒。大家饭罢散坐。
赵龙道:“今夕得闻胡兄报仇的一番议论,十分钦佩,我们今日虽是初见,却是彼此同志,何不大家定一个盟,不必学那世俗上的什么结为兄弟,只要联合一个盟会,立定了一个报仇的宗旨,始终不许渝盟,好么?”
大众齐声道:“好。”
宗信道:“虽不必学那个结拜兄弟的俗套,但必要公举一位盟主方好。”
白璧道:“赵兄先发此议论,就请赵兄做个盟主吧。”
赵龙道:“这个断不敢从。”
李虎道:“我有一句话,要举一个人,却是我说出来,不许再推辞的。”
众人道:“只要举得公允,自然大众赞成。”
李虎道:“我们多是一介武夫,如何好当盟主?须知我们今夜虽然只有七个人,将来人众起来,要办大事,或者不仗朝廷之力,另起民兵,代国报仇。或者别有他举,那时人多议事,盟主坐了主席,要博采众论,下个公断的呢。今夜七人之中,只有宗大哥文武双全,人材出众,正合推为盟主。”
众人齐声道:“好。”
宗仁再三推辞。白璧道:我劝宗大哥一话,将来我们慢慢招致的人多了,那时有了比你强的,再让与那位未迟。“
宗仁不能再辞,只得应允了。
当下商量要起个会名。宗礼道:“我们就学《三国演义》上周瑜的‘群英会’如何?不然还有俗话说的许多‘明日会’、‘改天会’呢。”
说的众人都笑起来。宗仁道:“三舍弟常会说些疯话,诸位不可见笑。”
于是当下议定了叫做“攘夷会”,大众折箭为誓,立了盟约。宗仁署了主名,其余挨次签名。
宗礼道:“大哥今日吃酒做了主人,如今联盟又做了盟主,真是主运亨通了。”
说得众人又一齐大笑。一宿无话。
次日清晨,宗仁把昨夜事告知天祥。天祥也是喜欢,当即入朝请旨,将新投效的都授了副将之职;只有胡仇封了代觐副使。
又过了一日,要行拜将之札,行过礼后,天祥就要起节。到了这日清晨,天祥带领众将官,上马出城,到坛上去。
要知到坛后如何情形,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