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四年春正月,宪宗升殿,近臣奏曰:“今有番使手捧一象牙匣,匣内盛放佛骨,要见陛下。”
帝闻奏,即命宜人。见其人身不满五尺,面如傅粉,鹤一松肢,宛若神仙之状。乃一僧也,进拜阙下。帝一见而惊异之,其僧曰:“臣乃西天雷音寺,奉佛骨进入中国,乞陛下鉴纳。”
帝曰:“远路风尘不易,汝不辞跋涉而来,有何应验?”
僧曰:“此骨相传已久,三十年一开,开则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如陛下不信,当启匣视之。”
帝命捧上御案,当殿启视,果见佛骨红光万丈,紫气千重。文武百官近前看视,人人喝彩,皆言自古及今,实为罕见。帝看视半晌,龙颜大喜,随令百官迎立于五凤楼上,率同钦天监官朝夕供奉,焚香顶礼。僧人送光禄寺设斋筵款待。是时,帝留禁中二月,将佛骨历送诸寺,上自王公,下至士民,瞻奉舍施,惟恐弗及,至有竭产充施者,有燃香臂顶供养者。 当日帝与百官正议间,只见班部中闪出一臣,身长七尺,细眼长髯。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忠犯八主之怒,勇夺三军之帅。官拜吏部侍郎,永平昌黎人也。姓韩名愈,字退之。愈进《谏佛骨表》一道,帝于御案上览之,其表曰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黄帝以至禹、汤、文、武,皆享寿考,百姓安乐。当是时,未有佛也。汉明帝时,始有佛法。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以下,事佛渐谨,年代愈更,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舍身,为寺家奴,昼夜一餐,止于菜果,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信,亦可知矣。百姓愚痴,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微贱,于佛岂可更惜身命。佛本夷狄之人,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恩,假如其身尚在,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岂宜以入宫禁?乞以此骨付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福,凡有殃咎,宜加臣身。望纳微言,详察佛骨,谨疏奏闻。帝览表,大怒曰:“汝有欺君之心,弄权之意,故此苦要折毁佛骨。”
喝令便欲斩之。裴度、崔群二人进曰:“韩愈陈言狂肆,理宜加罪;但其忠孝素着,有可矜悯。若以微言杀之,无乃塞谏铮之路乎?”
帝曰:“以国法诛之,有何谏诤?且满朝文武众多,岂惜一韩愈哉。”
言未绝,只见一人解下袍带,叩头上表。帝视之,乃翰林学士林圭也。圭曰:“微臣衰耄,还陛下紫袍金带,乞赐骸骨归葬田里,臣之幸也。”
帝曰:“朕正欲升卿共理朝政,何事弃职?愿条陈之。”
圭曰:“臣见韩愈为陛下宠臣,只因佛骨一表,便欲葬身法场。臣见此官实是难做,故此辞职,恐他日亦似韩愈受刑,有辱圣意。”
帝怒稍解,遂将愈贬为潮州刺史。当时士大夫议论佛入中国,自晋宋以来日益繁炽,自帝王至于士民,莫不尊信。下者畏慕罪福,高者难论空有,独愈恶其蠹财惑众,故力排之。丽泉有诗赞云:
佛骨迎来事岂真,和声附影惑斯民。
宪宗空慕长生术,枉把忠良作佞臣。
帝免韩愈死罪,贬出潮阳。特叫受苦,只容单人独马,限定一月到任。如过一日,边远充军;二日,斩首号令;三日者,全家九族尽行诛戮。愈承圣旨,归至宅下辞别。举家饯行,相向大哭,不忍分离。愈曰:“为臣死忠,为子死孝,也是我命合苦楚,怎怨别人。”
只带张千亲随,遂自上马,是日离了长安,与张千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过旬日,早巳到了蓝田。狂风大作,下雪飘飘,不能前进,文公就于马上将雪作赋一篇。赋云江梅飘雪赛茶芽,片片飘零如柳絮。随风舞入纸窗来,错认梅花零玉树。雪者,世之琼瑶,国之祥瑞。一片呼为鸿毛;二片呼为风耳;三片为攒;四片为聚;五片为天花;六片为六出。雪也者,有升也;有降也;有味也;有气也。其气者,能飕冷目下之乾坤;其味者,能长来年之禾稼,妆成狮子低楼下。万万朵梨花满架,裁就玉蝶翦黄沙。千千阵柳絮飞花,又不是杨花,又不是梅花。杨花舞,桂花香,梅花白。或翦风,或飘带。寒风瑞雪锁天涯,壮士征夫力怎加?弯弓着力弦难扯,铜刀响手靶难拿。龙鳞甲上铺轻粉,锦绣袍边洒玉沙。枪尖缨上飞杨絮,皂雕旗上舞梨花。又有咏雪诗云三冬瑞雪满瑶天,豫报农家大有年。
廊庙江湖人共乐,不妨畅饮绮筵前。
吟罢,风雪愈大,人马俱倒,端然不动。张千曰:“吾死于此地矣!从来不见此处人迹罕到,纷纷大雪,路径昏迷,如何是好?”
愈曰:“遥见对山有一樵夫,隐隐而来,可问人家躲雪,明日早行。”
张千曰:“如此天寒,尚有人打柴乎?”
须臾,呼至面前,愈以前言问之,樵夫曰:“汝是甚人?如此天寒地冻,在此何事?”
愈曰:“吾是朝中一臣,谪贬潮阳,到此山中,迷踪失路,冒犯老兄指教往前之路。”
樵夫曰:“原来公宰至此,怎受苦楚。此去潮阳不远,只前面道路崎岖难走。”
愈曰:“如何难走?”
樵夫曰:“吾有一词,听吾吩咐。词曰休上黄土峡,便是颠倒处。脚踏破底崖,手扳葛藤树。手须扳得牢,脚欲踏得住。若还失了脚,送汝残生去。转过一重崖,侧身挨过去。再转一个岭,便是虎狼遇。樵夫歌罢,假睡沉眠,雪中而卧。愈曰:“此是痴人鬼说,何足信之。”
此时樵夫见愈受寒不过,冻得魂不着体,半似人形。对面不顾,倏然化作一阵清风而去。
总批:韩愈佛骨一表,忠谅有余,功齐孟子而力倍。然终不能移宪宗之惑者,盖不探其本,而直以事佛得祸为言也。岂不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