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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回 睢阳城张许死节

  庆绪既即大位,遣人持檄封弟庆恩为北平王,益兵三万,令进攻雎阳等郡。却说贼将久围雎阳,城中食尽,商议欲弃城东走。巡、远二人谋曰:“睢阳为江淮保障,若弃之而去,贼必乘胜长驱而来,是无江淮也。此地既失,不可复得,不如坚守以待。”
  时朝廷救兵不至,粮食又尽,巡手下只有四五百人,多有带伤之士。巡与许远商议:“似此如何?”
  远曰:“只宜坚守,想救兵目下必至。”
  巡与士卒同食茶纸;茶纸既尽,遂食骡马;马尽,罗雀掘鼠;雀鼠又尽,无计可施。巡乃谋于爱妾陆姑姑曰:“某来协守此城,连日军士缺食,军马饥死大半,牛羊、茶纸煮食已尽,罗雀掘鼠济得甚事?惟恐军心有变,如何是好?吾有一言,要与汝说,只是说不出口。”
  姑姑曰:“夫妻之情,有何妨碍?”
  巡曰:“其实不好说得!”
  姑姑曰:“大丈夫当言不言谓之讷,有甚言语,何如此之踌躇乎?”
  巡曰:“恐汝是贪生怕死之人,故难以启齿。”
  姑姑曰:“我晓得了!今城中老弱尽都烹饷军士了,莫非欲烹贱妾以饷军士否?”
  巡曰:“果实如此,被汝猜着了!我亦只为国家大事,没奈何了!”
  姑姑曰:“夫君受朝廷大恩,任朝廷大事,妾之一身便死,犹恐报答不尽,既受制于夫,惟夫所命。不当死于他人之手,愿请腰间宝剑与妾自尽!”
  巡曰:“烈妇真吾妻也!”
  遂拔剑授之。陆氏持剑入内,良久,从人慌来报曰:“小夫人已自刎而死矣!”
  众皆大惊,泪流满座。巡放声哭曰:“夫妇恩情,怎肯割舍!为着朝廷大事,出乎不得已也。”
  随令一老妪至厨下烹来饷军。后人有诗叹云:
  玉肌花貌一红颜,一死须知轻太山。
  君义夫恩俱两尽,芳名千古在人间。
  当日巡杀爱妾,耸动一人,乃许远家奴进乔也。进乔见许远说知此事,远叹曰:“真烈妇也!世有如此铁心肠的丈夫,又有如此不怕死的娘子,要成丈夫名节,古今罕有。”
  进乔曰:“一个妇人尚知尊君从夫之义,吾为男子汉,到不如她!小人亦愿就烹。”
  远曰:“诸军馁甚,添得一二口食也好。只汝跟随我来,苦处常多,乐处常少,我安忍汝死乎!”
  进乔曰:“吾主上为君,下为民,兵围日久,城空食尽,诸军饿死大半,剩下三四百人。仆之一身虽小,不能遍济诸军之口,尽充得数十人之饥,延捱得一日半日,倘外援一至,却不成了大事?张大人爱妾尚且不惜,吾主何惜一仆乎”远曰:“吾每见人仆千般百计哄诱主人,汝今尽力专心,未尝半毫欺诈,今若杀死,到是我辜负你了。”
  远言罢,泪下如雨。进乔曰:“吾主拭泪勿忧,且自保重,小人微躯何足惜也。虽死九泉之下,魂灵只跟吾主左右。早请下手。”
  远尚踌躇不忍,进乔遂自拔刀向颈一刎,倒于阶下。许远抱头哭曰:“吾儿忠义之心,凛然可爱,一时之间废股肱矣!”
  遂命烹之。史官有诗云:
  主心忠赤仆皆贤,宁舍身躯赴九泉。
  一命轻如鸿雁羽,芳名千载世间传。
  远交烹肉分赐诸军,人各一脔。南霁云曰:“深蒙二位主帅一烹爱妾、一烹义仆,我等皆含泪不忍食之。”
  巡曰:“诸军连日乏食,而忠义之心愈坚,自恨不能割吾肌肉以啖汝众,何惜一妾一仆,以坐视诸军饥饿乎?”
  是时,张、许二人不见救兵至,心中无计。远谓霁云曰:“悔不用众军之言,致有今日之苦。”
  霁云哭而对曰:“今日事极,虽诸葛孔明复生,亦无计可施矣。”
  雷万春曰:“何不弃此孤城,且奔入灵武,再整兵来复睢阳,未为晚矣。”
  张巡曰:“我等饥人,走必不远。古者,战国诸侯尚自相救,何况密迩群帅乎?不如且守以待之。”
  言未绝,忽听城外人马一齐呐喊,震动天地。许远疑救兵来,慌自持枪上城,各门点视,倒来见贼兵已人城中。引数骑下城死战,正迎贼将尹子奇,交马生擒过来,以索绑之。将士皆病不能战,巡与诸将一时被执。子奇差人安庆恩处报捷。贼卒将巡解见子奇,子奇曰:“我闻将军每战必皆皆裂齿碎,今日何至于此邪?”
  巡骂曰:“我志吞逆贼,恨力不及耳!”
  子奇笑曰:“村夫到此尚自口强!”
  遂唤押过许远来,子奇曰:“汝协守此城,自为智谋有余,今竟何如?”
  远曰:“我为君死,你辅贼,徒乃大彘也,安能久哉?”
  子奇曰:“若肯同我以事新主,即免汝死,富贵可拟。”
  巡大骂曰:“天朝男子,死即死矣,安肯为不义屈节士乎!”
  子奇见巡骂不绝口,唤武士持刀抉去齿舌。巡西向拜曰:“臣力竭矣!不能全城。生既无以报陛下,死当为厉鬼以杀贼!”
  子奇大怒,急命推出斩之。是岁十月中,张、许于睢阳而亡,其将南霁云、雷万春等三十六人一时被害。史官有诗云:
  一点孤忠死不休,江淮从此破咽喉。
  孤松挺柏皆为栋,老铁坚钢不作钩。
  又有史官赞张许庙云:
  烈烈唐朝将,嵬巍百世功。
  风云三百战,天地一双忠。
  江淮多保障,纲纪赖豪雄。
  睢阳天数尽,张许播英风。
  巡初守睢阳时,卒仅万人,城中居人亦且数万。巡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者。前后大小四百余战,杀贼卒十二万人。巡行兵不依古法,战阵令本将各以其意教之。人问其故,巡曰:“今与胡虏战,云合乌散,变态不常,数步之间,势有同异,临机应猝,在於呼吸之间,而动询大将,事不相及,非知兵之变者也。故吾使兵识将意,将识士情,役之而往,如手之使指。兵将相习,人自为战,不亦可乎。”
  自典兵以来,器械甲杖皆取之于敌,未尝自修。每战将士或退散,巡立于战所,谓将士曰:“我不离此,汝为我还决之!”
  将士莫敢不还死战,卒破敌。又推诚待人,无所疑隐。临敌应变,出奇无穷,号令明,赏罚信,与众共甘苦寒暑,故下争效死力云。自张巡归天之后,尹子奇迎安庆恩入城,尽有睢阳之地。将二人首级招安各处人民,未及三日,河南节度使张镐闻睢阳围急,领兵三万,星夜来救,及至睢阳,城已陷矣。至是,贼将遂又横行诸郡,劫掠尤甚。忽报回鹘投降大唐,同大将郭子仪、李光弼领兵前来迎敌。庆恩听知回鹘动兵,问众将谁敢当此一军,尹子奇、杨潮宗出曰:“某等愿往。”
  庆恩曰:“虽然汝二人要去,终是路径不熟。”
  庆恩唤令狐潮吩咐曰:“汝乃唐臣,素居此地,可作乡导引路,拨五万兵与二人同行。”
  先说尹子奇引兵前进,早与唐兵相遇。子奇引百余骑上山坡看时,见回鹘之兵杂唐兵中,漫山塞野,随处结寨,排着弓箭枪刀,便如城池一般。子奇心中无破敌之策,回寨与杨潮宗、令狐潮商议。子奇曰:“未知唐兵虚实,来日见阵,便可知也。”
  次早把军分为三路,子奇在中,潮宗在左,令狐潮在右。三路兵随时进发,但见皂雕旗遮天蔽日而来,当先尽是马军。去群马口,回鹘一将名托天王,手执铜铃,腰带双刀,骑象而来。子奇招三路军兵竞进,只见唐兵分为两开,托天王在中间,口中不知念甚咒语,摇动铜铃,狂风大作,飞砂走石,于对阵中呜呜远闻角声,虎豹豺狼、毒蛇猛兽乘风而出,张牙舞爪,奔过阵来。贼兵大败,杨潮宗、令狐潮两军先退,子奇在军中被唐兵一裹,直围入西北角上去了。子奇在唐兵阵中左冲右突,不能得出,虎豹豺狼涌并而来,贼兵你我不相顾,子奇望山谷内寻路而走。看看天晚,但见皂雕旗一簇猝风而来,当先那员将手轮宝刀大叫:“贼将休走!吾乃是托天王也。”
  子奇终是胆寒,架隔不住,纵马望涧中而逃。走到前面,正值断河,只得勒回马,却被托天王赶到,一刀斩来。子奇躲过自身,马后着刀,那匹马望涧中便倒。子奇落水,挣起看时,只见岸上人马,分明认得是张巡、许远二人。首将踊跃而来,杀至面前,子奇措手不及,被托天王赶上斩之,纵马而出。唐兵看时,那队人马尚在前面赶杀贼兵。托天王举头望见张巡以手望东南一指:“唐兵可往此去,吾当护汝剿灭群贼,为我报仇。”
  言讫,化风而去。唐兵随后掩杀,大败贼兵而归本寨。未知后来如何。

  总评:张巡、许远可谓烈丈夫矣!以疲卒抗方张之虏,前后四百余战,杀贼十二万入,乃至食尽而死。三日而救至,十日而贼亡,天以完节付二人也。观者能不发指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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