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林、毛、余三人发现恶幕贾本治一本秘纪,不特怀才甚大,而且文章优美,心计周密异常,算计他必是向仙人购剑之人,便看了下去。后来看到二恶斗智,大意是贾本治被他东家暗算,捉向官衙,一见情势不妙,仗着老谋深算,对所犯案情一些不赖不辩,只拿话点问官,说:“犯人糊涂该死,所作所为还不止中丞所说这几条。如今家财已积有不少,只求大人开恩免死,无不甘伏。”
那桌司闻言,便命旁立亲信将他押入密室独居,严加防守,自去和他东家商量。于是每日压榨,时软时硬地煎迫了好几个月。
果真弄死也罢,说也真做得毒,偏不要他命,直到把他半生所积全数陆续献纳,受了无限苦处,委实再拿不出一点,才取了他的切实甘结把凭,又做了许多手脚,使他今生永无翻本反戈之策,才放出来。始终人不知鬼不觉,做得比他平时所行所为还要干净得多。
最妙是临去之日,东家还为他在签押房内办上一席盛筵祖饯。明知是要刻薄他,一则不敢不去,二则既成不世之仇,豁出受下一场污辱,倒要听他说些什么。到时赴宴,东家屏退从人,一说中计经过,才知自从受他挟制那一回起,心中忿恨到了极点。桌司为人机诈百端,与他既是师生又受提拔,又是两人常狼狈为奸,外面总淡淡的,休说别人,连他自己相随数年也不知底,所以中了道儿。东家受气怀忿,把他暗地找来一商量,不但赠婢位留以及放火等情都是锦囊妙策,连火后移居的新房都是那半年工夫由桌司派了亲信假名买了来与修改建的,哪一间屋都有晴道与间壁相通。
那妾并非婢女,竟是东家的亲侄女,也是机智绝伦,特地为了此事,从原籍去接了来训练之后才相赠的,不问公事不进内衙就为灭他的疑心。原想相机盗取,后见无隙可乘,恐打草惊蛇,又不敢妄自搜探,这才命人带着一个死囚,租了他隔壁房子放火问路。房主便是那死囚,原是边远县分索解上省的,放火以后用站笼站死,以坚他的信心,再由那妾东挑四剔搬入新居,还故意问他要了贵价,诸使就绪,该下手了。其实先是怕他将东西存放外面或是派人送回原籍,所以没有轻动。自从他失火取去以后,那一时也有人暗中看住,随时可以明夺暗取。为求缜密,又恐那妾牵连在内生出别的枝节,决计不使她在场,径去暗中行事,他不将妾支走,本也要借词去接。那妾一进衙内受了机宜,立时由后门换轿回来,却不到家,先到间壁,再由暗道回转家中,算准他这类事必不使外人参与,定要屏去从人亲自下手,远远闪身埋伏,等他放好了东西,一转背便盗人手中,仍由暗道跑出,与他东家送去。当时原准备如被他发觉,两下对了面机谋败露,便由那妾暗中随带一个桌司手下的死士抢上前将他刺死,作为盗杀,东西仍要夺去的。行贿和告发俱是故意使出,笔迹恶证是那妾装着学书每日用心摹仿了去的。
东家说完经过,把他着实挖苦刻薄了一顿,并说:“我如弄死你,一则你多年心血聚敛到不了我手,二则一死百了,反倒便宜了你。不如拿了你的把柄,仍留你活在世上现眼吃苦,每日痛心悔恨无计可施。我已知你因避人耳目,在洗手以前不置一点产业,所积都是金银珠宝,如今一下全空,多少年的血汗全数便宜了仇人,家中只剩吃不饱饿不死的薄田数十亩,要养一家妻儿老小,以你平日享用,连几天也过不惯。我还断了你的生路,除将你那几个旧东家的把柄逐一暗中送还以示同病相怜并多添你的仇敌外,并且永不许你在宦场中讨生活。肩挑负贩、力田耕苦则可,如敢违背,你虽至愚,总应该知道厉害。”
这等一番话一说完,才笑嘻嘻把盏送客。
他当时哭笑全非,口吐鲜血而出,人财两空,一病几死,地方官又奉密令逐出境,带病抵家养了一年多,把旧日薄田又化去大半,实难生活,屡发长函,哀求仇人允许他痛改前非,仍向官场中讨生活。一字未复,白添了几件把柄在人手内。每日切齿前仇甚于杀父,昼夜苦思,只得把妻儿老小寄在岳家。幸那岳家以前着实受过他的好处,又知他厉害,不敢招惹,竭力应承,他才得把余田卖了数百银子,仗着口舌伶俐,出来以卖卜为名,随身只带着当初作幕时一只精细考篮和一个小包裹,遍游边远地界。并非为了营求生活,生路为仇人所断,也并不打算死灰复燃,一心只想在风尘中结交下一两个异人奇士,代他去杀那两个仇入,以报前仇。谁知行至川、黔交界,异人未遇上,反被强盗将银子抢去,辗转流徙到了云南。
一日街头行卜,巧遇将军崇喜,先是谈言微中,招人衙内遍相家人,他故意借着批八字显出他那一手好笔墨。崇喜也通文字,一见大惊,问起他如此文才何以落魄、他便改用今名,虚捏故事,一下把崇喜说动,留在衙中办文墨,一面广为延誉,不久在云南名动公卿,急与交纳。他渐渐使出以前手段,着实弄了些金银到手,只是痛心大仇无从得报,引为没齿不忘之恨。可是云南各地的山民也不知有多多少少冤冤枉在死在他的手内,他却不说了。
正觉渐入佳境,忽然来了一个新到省的知府,经人一引见竟是熟人,乃当年浙江中丞仇人手下的幕宾、自己的旧同事,因中丞业已内用拜了相,念在相随多年提拔起来的,见他还问:“好端端地为何改了名字?并且自你走后,中丞一提到你至今还是笑逐颜开,说你好才具,颇有爱惜之意。他现在大拜,旧日同事个个升官发财,连我这最不济的都设法保了一任昆明府。当我走时又是善走,他还挽留过。你怎么有这等上好门路不去钻营,来这边远地方依人则甚?他现颇留意人才,尤其是念旧,你如因相别数年不便出面,我写信禀安时定当为你先容,是义不容辞的了。”
人家说的是好话,他却听了句句刺耳,句句痛心。明是仇人当年为想夺取他那多年血汗,做得异常机密巧妙,连美人计都用侄女出马,如生有女儿,许还用自己的亲生呢!所以除泉司外,连有限几个局中亲信也只知奉命而行各做各的,和木人一般牵上牵下,未必尽知底细,休说这是些不大红的同事了。知那知府人极固执,又有两分血气,好管闲事,拦决拦他不住。他是仇人嫡党,明告又所不能,早晚信中一道及,仇人正是炙手可热,权倾朝野之际。当初不要命,一则为了仇报得长些,使自己失志痛心,穷困落魄,全家流离而死)二则为了他本人的利益与官事,并非有什恻隐之心,如若知道自己在此享福受人敬仰,决不甘休。自己年已近了衰老,被他害死倒也罢了,就怕不死不活,再受他一次挟制煎迫,那就太冤苦奇惨了。
越想越害怕,一面力求那知府,说自己无心闻达,只为衣食奔走四方,将军于己有知遇之感,改名避地便为恐受别的东家征聘,无计推却,信中千万不可提及只字。知府虽然答应,看去颇为勉强。
正自疑心生暗鬼、魂梦均惊之际,恰巧将军又报了丁。心想这多年因为前财荡然,越发心辣手狠,单是山民手里得来的沙金就将近好几千两,论资财虽不及早年一半,回家做富翁享福也就够了,定是前生该了仇人的孽债,所以多年用尽心机无计奈何,再不乘机急流勇退,又无幸免之理了。当下打点好主意,先示与将军同进退,辞却别家挽留,他数年所得早已暗中运回家中,函嘱岳家内兄:自己在外发了大财,但是旧日仇人势盛,恐有不便,除重谢岳家一笔好银子外,请他即速将自己全家密迁邻省改了姓名,等衣锦归来再行团聚,另有重谢。这时只新得的一担多金沙和数千两现银,余下多是珠宝,不难暗中随身携带,立即打点归程。
他如和那将军一路走,也可无事,一则作贼心虚恐人看破,二则报仇心切。行前忽听人道及蔡野神夫妻的威名义气,想便道相机接纳,反正有钱有势,除请了封条和将军托沿途地方官照拂外,又用重金聘了省城从未失过事的第一家镖局中的头等镖师数人押运护送,讲明不走驿路官站,径由铁洞山区里经过。也是活该送死,那家镖主为人倔强,自持武勇,名头高大,未出过事,先也曾护送大帮采办荒金生药的商人打这条险路经过。
自从出了孽龙,商旅绝迹,无人敢走,他那镖局却未遇上过一回。他原和蔡氏夫妻有交情,久已想命人探看路径,未得其便,又加生意大忙无空,耽延下来。一心以为一个山民,并非真龙,人们就怕到这步胆小田地!本打算几时召集徒众前去除却,为镖行添点威望,一听客人要打此道走,恰巧手下又新添了两个能手,正是机会,立即应允。
贾本治素来做事细心,一丝不漏,何况又当洗手之时,性命钱财的关连,自免不了逢人打听道途。刚把镖局定妥,因这条路需穿行云岭山脉,经过数千里的丛莽密菁,沿途尽是层峦叠嶂、峻扳危坡,道极险巘,更有三凶之害,多年无人敢走,还多出了一倍的保镖费用。等到隔不几天就要上路,忽又从城外市集上听见两个昔年曾经相助汉人采药去过的山民说起铁锅冲孽龙拉拉简直和魔鬼凶神一样,厉害无比,人遇到他,立时被他抓起,活生生撕裂开来嚼吃,休想活命!以前不出山,难得遇上,还可偷偷碰各人点子的高矮(土语,意谓看各人运气好坏)。近几年越来越凶,休说打他那一带通过,并且常时出山,在邻山各处墟寨集中好杀掳掠,因他本人和手下个个凶神恶煞,一身逆鳞刀斫箭射不入,无论多少人想尽许多方法都奈何他不得。听说他和三凶中的蔡野神还联了姻亲,益发凶焰可怕,叫人闻名丧胆,渐渐闹得邻山诸墟寨的土著纷纷弃家逃移,千百里方圆不见人烟等语。
贾本治先一听很着慌,忙把那几个护送的各镖师请来商量,颇有改道之意。偏那几个镖师命该遭劫,艺高气盛,又在镖局主人面前告了奋勇,异口同声力说不足为虑。并说蔡野神夫妻武艺高强,手下有好几千铁洞山民,俱经他夫妻多年训练,威震云岭,和镖局曾有深交。以前每打他那里经过,不问绕路与否,必与他送去许多山民心爱的礼物,并在他寨中住上几日才走,走时他必以山中出产的珍贵药材和荒金翠玉之类为赠,两下处得再好没有。近几年因道路传言出了孽龙拉拉,商旅裹足,镖局每年在这一条路上也少了若干生意,路远险阻,加上镖局事忙,才有好几年没和他来往。究其实也只是谣传,并没听有实在的人出过什事,况且客商信息都相通的,凡是做边山采药采金生意、穿行寨子的老客,至不济多少总会一点子武艺,通晓山情土语,无论孽龙多凶,决不致一走那里过就都被他斩尽杀绝,这些年时无一人逃得性命的。
敝镖主去年因听谣言日盛,知道官府对这类事有了苦主尚且不问,没有更不必谈,早有意想派人前往探个虚实,未得其便。这次尊客荣归,照我们镖局江湖上的名头和情面。只在前载上插一杆镖旗,派上一名伙计,至多再有一位保镖的弟兄,便可无事。也因其不可理喻,谣言大多,好汉打不过人多,不可不加小心,所以将我等几个久走江湖的破例都派了出来。原准备他如晓事便罢,稍有不合便杀了他,为行旅除害,替镖局争光。请想客人性命资财固是要紧,敝镖局多少年来的名头,挣到目前却也是不容易。我们遇上扎手的事,宁舍性命也不肯丢人舍脸,把英名丧失了的。即使万一不济,孽龙拉拉所在之处闻与铁洞只三数十里远近,分派一人前去求援也来得及,这都是必无之事。孽龙拉拉不过身长力大长于爬山而已,并不会什武艺,如说刀箭不入,身上必有致命一处,一望便知。我等全带有见血封喉的毒药暗器,常言十个力夯打不过一个行家,必占上风无疑。山民打胜不打败,头子一死立时瓦解。如见不行,我们都去送命不成!
贾本治一听道理全对,心想偌大名的镖局,难道单在自己身上出事不成?即使不幸,所失财物仍可向镖局索还。从此路走以及雇人保镖等详情,家信已然早发出去,只要自己不受危难,别的全不用操心了。自古以来,凡是深仇大恨,没有不是受尽艰危辛苦才能报的。难得听说有这样有血性的尚义英雄,再如错过,转眼都届暮年,自己不死,仇人也得了善终了。至多不过路上受点辛苦,能算什么!尤妙的是一遇到蔡野神夫妻,前去便是出山坦途,凭自己的能言善辩,生平凡是初遇的人,一席话后无不立成知己,只要遇上,决不会说他不动。那孽龙拉拉虽然凶恶,可是这等野人最是心直粗呆,这几年也不知巧使利用了多少,从无失败。仗这几个名镖师的武力和自己的口才,弄巧还能将他也连带降服使为己用呢。只可惜他生得高大凶恶,江南人烟稠密,无法隐匿,再要亲带入京,容易惊人耳目,恐怕弄巧成拙,不如蔡野神本是汉人,只须心机用到,便可遣其自往,凡百无忧。否则用山民去做那博浪之椎,即使被人擒住,他言语不通,连想供出主谋部不能够,岂非绝妙的刺客么?蔡氏夫妻与镖局是多年深交,事极必能为助。真要和孽龙是姻亲,更无足为虑了。
否则改走官道驿路与崇将军同行,沿途迎送的官府大多,难保其中没有仇人的耳目。
如是单走,一个幕宾回家,请了有名镖师保着许多车红货,也是不妥。崇将军动身在前,自己虽曾持有他的阴私,因尚感他难中相救之德,又鉴于前车之失,时机未到,他倒丁了忧,对他个人尚还没有公然挟制,并且代他做了不少的事,各分了好些赃财。这次表面上不同进退,留于好情面在,他哪知自己的难处,必向沿途官府请托照应。他一个皇室宗亲,只是报丁,并非因过,圣眷独隆,官府势必如此已结,迎送延款,一出云南境,路上就有两县一府是当年的熟人,见面必还认得,如学尹邢逊面,不定要费多少事!而且他们极善居官,决难逃他们的耳目。思维再四,只有照原定的路走最好。
为求万全,又耽延了两天,找了一个熟习各种山情土语的老山民,许以重酬,带作随从通事。另外打听蔡野神夫妻心爱和需要的东西,办了两大挑极丰盛的礼物。知道山民喜爱汉人穿的华丽服饰,偷愉又背了镖师给孽龙备办了一份礼物,除一些吃食玩好,单花衣连整匹带制就的也够有一大挑。好在这些东西多半出于历年东家和各官府的馈赠与行时的程仪,自己只悄略为添补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如针剪丝线盐茶绒球红布糖食之类,这都是历年为虎作伥,惨洗各地土著,就经验所得山民的习尚爱嗜,以备事急时献与孽龙求免赎命之用。对于镖师,更是敬礼优崇,无微不至。为避当地人的耳目,所有行囊资财都在前好些天请镖师在城外前途远处客店中押了镖车相候,每日陆续偷运出去。
一切停当,才带了那只相依如命的考篮、两件随身箱筐行李和那老人与一名健仆,择一大吉之日启行。当地官府僚友送别的自不在少,出城之后,有的还要远送,他再三坚辞方行罢手。
走不数里将从驿路走向去云岭的岔道,忽见道旁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大的只十六六岁,女的看去还不足十岁,麻衣麻冠哀哀痛哭而来,各穿一双破草鞋,帮披粗麻布,看去好似穷家人的子女。男孩肩上扛着一根断了的铁锹,两手指甲大半翻落,血迹淋漓,女孩两眼红肿如桃,俱都嗓音暗哑,周身血泪纵横,泥污狼藉,孝服已成了灰黑色。正走到迎面,女孩忽然号得一声“妈呀”便即晕倒,横卧在地。为了抄近路走,经行之处是条田岸,厌不过二尺,他坐的轿子在前,恰巧拦住去路。那男孩见女孩一倒地,一边上来扶救,口里哀声哭喊:“大老爷救命!这是我的八岁妹子。因我母亲被人害死,大娘又将我兄妹从孝堂里赶将出来,要将我妈尸灵焚化。是我兄妹二人再三哭求,只把我妈灵棺抬走,决不再登大伯家门,才抬到荒山里去,丢下不管。我兄妹二人衣无一件,穿着这身孝服,不能向人家门上乞讨,又恐山狼吃了尸灵,只得捡些野果嫩叶充饥。用手做坟,眼看快成,手指甲却扒翻了,疼痛难忍,跑出来数十里路,好容易才讨到这柄断铁锹,只是我兄妹肚内无食已一天多了,我妹妹口心还热,并没有死,只是饿急晕倒。
大老爷后面挑子上有的是吃盒,求大老爷发点善心,赏给我妹子一点吃食救命吧!”
那男孩正不住口地哭诉,那贾本治满想择了大吉之日动身,诸事顺遂,不料才一上路便遇见两个孝子,已是满肚子的没好气,偏巧一个女孩又晕死在他面前,男孩又拦轿哭诉,要他吃的,越觉丧气,不由大怒,喝骂:“轿夫混账!为何不走?理这小狗则甚!”
一面又命轿后跟随的健仆过来轰他。
西南诸边省民情善直,风俗淳厚,那轿夫见他兄妹哭诉可怜,以为轿中人必发恻隐,一听恶声怒骂,又知他是个下任的师爷,便冷笑一声道:“老爷倒说得好!当老爷的不行善,我们还行善么?无奈他妹子死在轿前没有醒转,他又在轿前挡路,日岸又厌,我们跨过去,他要赖我们是踹死他妹子的,谁个去给他抵命呢?再说老爷发财回家,让一个小娃儿死在轿前不救活她,也背时得很呀!”
说罢,不住给男孩使眼色。那名健仆原极精干刁猾,闻命奔将过来,喝一声,正想伸手去将那女孩抓向一旁,好放轿子过去,吃那男孩用手一挡,也哑声怒喝道:“等她缓一缓气,我自会抱,哪个敢动!”
那健仆被他这一挡,几乎撞落田里,再一听轿夫之言,也想起了人命干系。虽说乃主人情尚在,到底延误正事,再者这小花子也不好斗,立时收科,蜇向轿前打了一千,正要回话。贾本治也闻言触耳心惊,虽然痛恨轿夫话中有刺。心想如在前一月,怕不把你这些混账该死的东西送往县衙一顿板子打烂!今日荣归,不犯与小人怄气,便将嘴往后一努。健仆会意,便轿后食盒中取吃的。
就在这个时候,那男孩已不再乞讨,喊了一声“天”,抱起女孩哭说道:“妹儿你莫死呀,提着点气,前面就有人家,哥哥抱你去讨吃的吧。莫挡了人家的道,要不到一点东西,还当我们诈死赖他哩!”
一边说,一边正要抱着女孩避向道旁让路,那轿夫已从怀里找出一大块锅魁递与他道:“小弟儿莫嫌轻。我是想你得点好的吃,先才没拿出来。这是刚才送客打尖拿轿钱买来,虽是剩的,倒还新鲜干净。我看前面转角场坝上有一个乡下老婆婆在施茶水,路也不远,你先让你妹儿吃一点提一提气,到前面再吃吧。
你们都是饿久了的人,没有多大气候,招呼吃猛了生病。吃完就在场坝上等我。我们业已拿了老爷一半钱,不能不抬到地头,回来寄放好轿子,就帮你做坟去。”
后面轿夫也道:“小弟儿莫忙走,我这里也剩有一大块锅魁和一包白糖呢,你正用得着。”
男孩先伸手接过第一块,塞了一些在女孩口内位道:“两位恩人,我抱着妹儿放不得手,我认得你们了,等二天见面时再叩谢吧。”
那幢仆也拿了一吃盒食物递过,还未张口,那女孩原是一时饿极疲晕,心中明白有了吃后,又缓了缓气,已渐苏醒,用手一扯男孩。男孩两道剑眉突的一耸,说道:“谢谢你的好意,我们已能度命了。”
说罢,偏身朝外,往轿后重去,接过第二块锅魁,说声“二位恩人再见”,便自抱着那女孩坐向路旁吃去了,两轿夫和那老人都叹声“难得,可怜”。
贾本治见状愧怒交加,又不便发作,只好隐在腹中干生气。以为不远到店,不会有什拂意事了。不料走下里许,忽听前面有一人高声长喊道:“有人愿买命的,拿钱来啊!”
怪声怪气,一递一声,连喊不已,听去甚是惊心刺耳,探头轿外,无有人影,唤过健仆一问,说是一个相貌古怪的矮胖老叟,先时打发小花子时曾见他在对面田岸上,手抱两个铁匣仰天卧地,现正在侧面田岸上往轿前走来,想是抄近路走过来的。正说之间,喊声越近,果见前面来了一个老头,身高不过四尺,人却奇胖,短衣芒褐,足登草鞋,露出雪也似白的肚腹,生得豹头狮鼻,圆脸赤红如朱,满头银发,前额和鼻子下腮两边颧骨一齐凸出,阔口大耳,凹眼金瞳,背后背着一把大铁剪子,短臂短腿,一边胁下夹着一长一短两个铁匣,走路神气连那身材颇似一个不倒翁,真是从未见过的怪相。
一近前,便平伸双手将轿拦住,喊:“买命的拿钱来!”
(这一大段述贾本治起身与孝子兄妹相遇,见死不救以及得剑诸事。贾秘记上所载极为简略。因孝子兄妹亦为本书主要人物,故特略加叙述。)
健仆见他疯疯癫癫,正要上前轰他。贾本治人甚机警,又略通风钅监,见他生就的五官仰面朝天的异相,尤其是那浓眉底下凹进去的一双金瞳大眼,睁合之间闪闪放光,令人不敢逼视,手伸出来,两只铁匣却凌空悬在胁下,种种怪处,知是异人。暗忖:适才上路便遭拂意之事,行至此间又遇怪人,莫非前路非吉,异人来此点化?莫要错过机会。想到这里心中一动,忙命住轿,下来朝着怪叟问道:“我好端端的上路,却向你买命则甚?”
怪叟仰面朝天哈哈笑道:“你的命有你的交代,我的命有我的去处,我两人有什相于?我这两个铁匣中有两大一小三口宝剑,卖你三千银子如何?”
贾本治问道:“这剑什么好处,值得这多银子?”
怪叟微哂道:“自然是值,才要这许多。内中两口已随我多年,如不是要拿它去接济两个好人,还不卖呢!我只问你是安心要不安心要吧?”
贾本治道:“我还没见你东西好坏,怎说得上安心要不?”
怪叟又哈哈大笑道:“如说别人,或者不合他用,或是想要,拿不出这许多银子。按理我卖东西向例凭心,不许看货,如今我因急等用钱,破例给你一个便宜。如不合你的用处,我立时就走,不叫你替我带去了。要是对你的心思,可不许你少一分银子。要看也只许你挑着看一口。”
贾本治心想自己是个文人,要剑何用?因知风尘中尽多异人,惟恐失之交臂。反正他又未说强卖,买否在己,且看一看此剑是怎生会对自己的心思再说,便指那短匣说道:“我看这匣短小,内中想是一口。看它如何?”
怪叟笑道:“你倒还有点眼力。凭这一口,休说卖你三千,就让你暂带上一月半月都不算冤。此剑名为五铣,乃昔年铁肩大师聚十万八千汉五铣钱提炼金精,另取三百六十五个猛恶异类的心血融冶而成,在图南岛之上整整炼了三年零三个月。剑虽炼成,却因无故诛戮异类,伤生大众,耽误功行,几乎不得飞升。后来辗转流入异派妖人之手,新近才被我得到手中。凡是剑仙所用飞剑,大半俱要经过本人多年修炼,方能与身合一,绝迹飞行,来走自如,他人却难于运用。惟独此剑不然,行家用它固然容易已极,便是寻常人得到手内,不问他是否习武,只须刺破中指,滴些血在剑尖上,便能使其飞起,取仇人首级于百里之外,事毕仍就自行飞回。要是武艺精进的人得了,遇见敌人,舞动起来。剑长不过一尺八寸,可是剑尾光芒竟能随心所欲,最长时几达一丈以外。尤其是最善择主,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恶人得了反有奇祸。别的好处我也懒得说,你看对你心思不对?”
贾本治闻言,想起那两个大仇,不禁怦然心动。暗忖:果如所云,只消有了此剑,不论买出一个什么人来,俱可将仇人刺死,事极容易,何必再常年累月地访求什么异人奇士,在用心力呢?见怪叟只顾赞不绝口,剑却不肯出匣,便催问道:“老翁你口说无凭,何不取出一见?我还忙着赶路呢。”
怪叟道:“你听我所说,此剑合意么?不要让我自白费事,看了不要。”
贾本治脱口说道:“果如你所言,依你何妨。”
怪叟道:“我是个孤穷老头,却不许说了不算。”
随说开了铁匣,里面果然横卧着一口又扁又薄上有松纹朱篆形式奇古的短剑,柄上还镶有五粒蚕豆大小的明珠,映日腾光,耀人双目,不必看剑,单这五粒明珠业已价值巨万。贾本治一见心中大喜,贪念早炽,存了必得之心,惟恐他疯疯癫癫中途变卦,立时伸手便要接将过来。怪叟喝道:“你莫忙!这三口剑反正是你箱中之物,让你带到了地头自己拔看无妨,经了你手拿过,我却不愿再拿它了。三千银子呢?”
贾本治这时心思已乱,利欲与报仇之心同炽,也没听清怪叟语中玄妙,心想明珠虽然值得钱多,那剑不知如何。这老头如是左道幻术,岂不上当?何必心急,且容老头自拔,稍有不符,还可先拿话绕他,少给若干,岂不是好?便答道:“银子现成,剑就由你自拔。可是话得说明在先,如若拔出来不照你所说一样,或是弄什邪术花巧,等我到手试出破绽,不但不给那多银子,并还送往官府,治你左道惑人应得之罪。”
怪叟只哈哈大笑,连说“好好”,手握剑柄,全未见动,只听“呛琅琅”一声,一道晶光电闪般飞出匣来,映着朝阳精芒四射,冷气森森砭人肌骨,剑尖上果然带起尺许长的芒尾,和彗星相似,通体都似一道精光包住,中间映出一条不足二尺长的剑影,奇辉闪闪,照眼生缬,几令人不可逼视。贾本治虽是老奸巨猾,也不禁失口说了一声“神物”。
怪叟哈哈笑道:“我再让你看它的妙处!”
说罢,用左手朝剑一指,那剑便似长虹刺天,离手飞起,直上青冥,晃眼无踪,再将右手一抬,微闻破空之声,一道丈许长的晶光宛如流星飞坠,依然落在掌中。怪叟不悦道:“无缘无故替人开道,恶蛇虽然该死,余外又不给我一点酬谢。”
说罢,又对贾本治道:“此剑刚才飞出,已为你将前途百里之外一条数丈长的青梢大毒蛇腰斩两截,你明早前行便可看见了,我再叫你看不脱手的用法。”
说时随手一挥。贾本治觉着精光耀目,一股奇寒之气迎面逼来。心里一惊,吓得往后一退,猛听喀嚓一声,回头一看,老头身子未动,剑犹在手,相距两三丈侧面田岸老黄柏树上一根粗如人臂的旁枝,早随剑尾精芒扫过处断落下来。这时众人俱都看得呆了。
贾本治知道那剑必是异宝奇珍无疑,正要开口,怪叟已将剑递过道:“看你神气是中意了。只你自己用时,还得先挑破中指血,方能在百步之内任意飞回。可要试它一试?”
贾本治见那剑如此神异,看适才飞来飞去的声势,早已吓倒,心想自己从未弄过这类东西,飞出时还好,飞回来万一落得不是地方,一个接不准,岂不性命交关?剑尖才挨着一点树都削断,怎敢以身试险前去碰它!反正将来行刺万不能由自己前往,终须买了能人代为下手,只须向老头学了刺血祭剑之法已足。还恐老头藏私,装着立刻就要亲手试验它刺血祭了之后能否飞起飞回,再三不厌求详地问了又问。后来怪叟不耐烦道:“尽间则甚?这又无什难处,一说便会。还不快些试了拿银子来,连这两口一齐给我带去!”
贾本治料无差错,又问:“那两口有何妙处?”
要开匣来看,怪叟怒道:“我不是说了么?我凭心卖货,剑只看一口,用法也只传一口。再者那两口虽与此剑不分上下,寻常人却不可妄动,而且放将出去,不离匣还可,只一离匣,不见血不归原,是此剑的搭头,你也用它不了。有这三口剑,包你上大半截路没有精怪虫蛇敢惹,由你安安心心地过这些天好日子,自由自在游山玩景,不白得你三千银子就是了。”
贾本治那等聪明,始终没有醒悟,一味利欲熏心,把自己刚才明看出老头是个异人全都忘了,闻言反借口说:“三剑每口一千,未两口无用不值,又不叫看,知是什么破铜烂铁!”
想磨出一半价钱。言还未了,怪叟哈哈笑骂道:“该死的东西!这几十天无忧无虑的舒服日子都不会过。少一分也不干!我自会给剑主人送去,不用你了。”
说罢夺剑要走。贾本治见他倔强固执,不敢再勒,不用说剑,单几粒珠子也贵原价好多倍,还省得带着几千两银子累赘,忙拉紧剑匣说道:“老头休急!我和你闹玩儿呢。这就付价如何?”
当下便命随行健仆将银箱打开道:“这里头整整三千两银子,路上没有天平,你难道还信不过么?”
怪叟道:“我老头子不似你满腹脏心,我生平没有行强取过别人东西,今天正需录用,所以才拿剑来卖给你。如是硬要,也不和你说这许多废话了!”
贾本治见老头成了交还是那等出言不逊,不禁生气,故意难他道:“你做了几干银子买卖,我这家人连一双鞋钱都不扰你的么,还有这轿夫们和跟我引路的山民呢?”
怪叟笑道:“你这话一半也有理。两名轿把式煞是好人,不宜亏他。”
说罢,一手拿了两锭五十两的官锭向两轿夫一晃道:“你两个良心甚好,应得善报。我此时如给你这些银子,去到前面,他们难保不见财起意。你们快去快回,我也在那场坝上等。回来时每人三百两拿去种点田,自耕自食,省得日晒雨打,汗滴脚板心,不论是人是禽兽都得抬,没的受他娘的球气!他们钱已无用,我也不给。”
二舆夫闻言,忙即叩头谢了。
凡事旁观者清,这时休说那二舆夫疑神疑鬼的,把老头当着是个神仙土地之流,便是他那素常助纣为虐的健汉与随行引路的山民,也都惊为异人,心中敬畏,不敢多言。
只贾本治一人昏庸,听老头借话嘲骂,出口伤人,益发忿怒,但又不愿吃亏自承,算做骂他,急于上路,懒得纠缠,便喝道:“怎么你竟一毛不拔么,回来再给,分明鬼话!
我和你讲的三千两剑价,这银箱没饶在内,再要絮叨不取,走时我给你倒在地上了!”
说时以目朝那健仆示意,想命他留难勒索。怪叟已然狂笑,接口道:“他二人自会信我鬼话,没见给我叩头道谢么?我如不给,哪个敢要!你以为没有这口破箱子便难倒我么?”
说罢,手捧银箱两头轻轻举起,翻转身来往下一倒。说也奇怪,那一百五十多个大小官宝三千两重足银,竟都上小下大,一个挨一个,和一座圆的小塔相似叠置地上,老头再将手往下一抄,竟自从容托了起来,笑对贾本治道:“你三人快去赶那半截路去罢!”
说罢,转身往来路上缓步走了下去。
贾本治还要怪那幢仆适才没有会意,不曾需索,那健仆近身悄禀道:“主人休怪。江湖上尽多异人,适才主人没见放飞剑出去么?怎好惹他!小的看他举动奇怪,剑上珠子值得甚多,他如不知,怎会要那多的银子?主人如非中了他的邪术,便是前途有事,神仙前来送剑点化了。”
一席话把贾本治提醒,猛想起自己这箱中三千两头刚得送来,除健仆外无人得知,他怎不多不少,要价与此巧合?莫非他是个会铁算盘的妖人,被他算出,用幻术骗了去?趁他行走不远还可追上,何不将剑再拔出些一看便知分晓?想到这里,忙开短匣,珠光宝气依然生辉耀目,再三审查,不误丝毫,才料定老头是个异人,虽然失之交臂,因看神气决不会为己用,得此一剑已是万幸,只悔先时自己明已见出非常,为讲价钱,不该轻侮了他。总算今日正当失势求归之际,心平气和,能于忍辱,受他嘲骂没有计较,未致愤事。
回望老头已走没了影,心中一定,贪念重炽。暗忖:武士多喜好兵器,此行全仗那些镖师保护,这等至宝自投其所好,不比金银等常见之物,难保不生心,万一明索巧取,难于应付,.势必要藏得隐秘,到家方能取玩。那两口长剑不知有无珍奇之物镶嵌在上,趁着荒野无人,也取出一观,一则放了心,二则可以加细收藏。当下先不上轿,把那长铁匣盖一抽,果有一双长剑横卧在匣槽之内,宝光隐映,分明剑柄之上和短剑一样镶有宝物,不禁心中怦怦跳动。试取出一柄来看,剑刚离槽,便见宝光骤涌,珠霞耀眼,越发狂喜。先因有老者之言,恐剑出伤人,心想只看外表,不将它拔出决然无妨,这时一个喜极忘形,顿昧利害,竟想试为拔出少许,看看有无短剑锋利。方自赏玩迟疑,不舍将剑还槽,欲拔之际,“玱”的一声龙吟,眼前一片奇亮,冷气森森,毛肌粟立,那剑忽然无故出匣两寸,不由吓了一大跳,手一松,几乎将剑坠落在地。还算那健仆在旁手急眼快,胆子较大,冒险接过去,战兢兢手顶剑柄一推,好似并未用力剑已还鞘,忙即嵌入槽内将匣盖好。
贾本治惊魂乍定,连称“好险”。健仆正要开言,忽见主人两道浓眉竟似用刀剪了一般,不禁失口“噫”了一声。贾本治间明,伸手一摸,双眉已化为乌有,只剩一些短眉桩子,知被剑上光芒削断,再隔得近些,怕不将头削碎!好生悔恨不该多事,自犯奇险,幸是眉浓,生人或者还看不出,乐极生悲,扫兴之余,只得吩咐把二铁匣用布包起,放些别的东西作成行囊,到了夜间再背人和健仆取出,装入长箱之内随身携带。严嘱引路人不准与众镖师、随行诸人提起买剑之事,并给了一小锭银子买口,又使健仆防着两舆夫,不许乱说,一到多开些酒资便即遣走,一切思虑停当,然后坐轿起身。
行不多路,前途那些等候的镖师因误了起行时刻,派人骑马人城来问是否当日起身,中途相值。一路更无什事,到了店内,开发完了轿子,与众镖师周旋了一阵,还以为自己眉浓,不会被剑光扫净,未必被人看出。那些镖师久走江湖,俱是行家,怎能瞒得过那一双眼睛?又是久在省城,平时任他支使主人为恶,自装好人,工于弥缝,也都有个耳闻,早看出他不是善良之辈,不过买卖相交,各按规矩,待承行事罢了。见当日来得这晚,料在途中遇见仇家,亏还一定吃了不少。那只银箱空空如也,既然随身,想必珍贵,必是以财赎命才得逃生。当面不便明着询问,背地向健仆、山民探询途中何事耽延,俱都推说众官祖饯,留访耽延,讳莫如深。
明知虚语,因对头能用兵刃迎面削人眉毛不伤皮肉,定是能手异人无疑,较出真情。虽然他来时未带镖旗,没有镖师相保同行,总算镖局已然受了他雇,还出此事,未免也有些丢人。既知不能不管,镖局一出面,万一不是人家对手,多年盛名岂不丧于一旦?主家不说,自然乐得装呆。不过那几名镖师俱非庸手,本路都是熟识,镖局威名远震,论真论假都不该有人侵犯。既有异人名手出现,一则该有个准备,或交或敌,不应不知,日后好作防备,以免再出同样的事;二则那人不等镖车上路,径行下手,看神气决非框怯,颇似暗与镖局留个情面,或许客人是打出了镖局旗号,才得安全逃命也未可知。江湖上这种人情最不好承受,怎敢大意?互相一商量,事不揭穿,趁着当日不及启行,早借词取物,飞马与镖局送信,请镖头随后向那两名轿夫探问真情,相机应付不提。
贾本治因恰在还乡享福之时得着这三口宝剑,准备回了家乡即行洗手,专打报仇主意。旅夜无聊,拿出匣中秘纪观看,见一生所行所为,也觉过分了些,昔年所遭想是报应。不过仇人与自己原是同恶相济,又为他立过不少功劳,不应出于他的暗算。况且当时见势不佳本欲告退,他偏处心积虑使尽好巧,不惜把嫡亲亲的胞侄女下嫁,以便自己在负老谋深算,乖乖上当,这口多年恶气越想越化解不开,尽管自己一边认错,仍然全无悔祸之心,反倒复仇之心更切。闲来无事,便取出筐中笔墨,照旧做他的罪恶日记,并把以前种种悉所归拢,还做了一篇序文,把路遇怪叟得剑经过同自己后半生的心志叙在上面。先时还恐同行诸人偷看,后见无人理会,都是武夫粗人,为了拿取便利,反正路上荒凉,不虞人知,便取来放在相随多半生用作他年纪念的旧提篮以内。
当他第三天上路,行至黄昏时分,忽见前面探路的镖师喘息奔回说:“前面途中有条水桶粗细十多丈长的青梢大蛇,尾在山上,身子挂将下来往涧中饮水,没有见头。这东西走起来其疾如风,大都二三尺长,休说是见,连听都未听说过有这般长大的。此非人力所敌,不可招惹,如不绕道改路,便须觅一隐避之处藏起,等它饮完了水归穴,再趁日光赶将过去。”
贾本治闻言,方自惊心。随行健仆一听是条青梢大蛇,所行的路又刚过百里,正与怪叟之言相合,悄悄向主人一说。贾本治便问那镖师:“可曾近前亲自查看过那蛇的全身形相?可曾动转?”
众镖师全冷笑道:“这不是闹玩的事!这并非盗贼可比,怎可以近得前的?”
贾本治便辩称并非不知厉害,实在另有原因。先探路的方说是虽未近前,但是身半下垂,长亘如虹,绝未看错,好似并未在动。贾本治猜那毒蛇已为怪叟所斩,可是仍不放心,一问相隔不过三里,便叫健仆和引路山民再去看来。这条路镖行原本有人走过,山民原是备而未用,每日现成吃饭得酬,自然不敢推托,健仆又因目睹怪叟神奇,胸有成竹,闻命便携了防身器械,同了引路山民要走。众镖师见客人尚如此胆大,虽然不愿试险,怎肯示怯!只得也选了两个本领较大的同往。
走出二里多路,果见前面悬崖坡涧之间长蛇当道。那健仆仔细留神定睛一看,早知就里,因众镖师平日夸嘴,遇事又胆寒,故作不知,首先朝前跑去。两镖师不便过于拦阻,只得由他向前,自家缓步尾随,不时查看坡上有无隐避之处。见相距那蛇越近仍未止步,正以为此蛇最灵惊,当先的人必难幸免,那山民忽然失声诧道:“那蛇莫不是真个死的吧?”
二镖师闻言再定神一看,前行健仆已离那蛇咫尺,手起两块大石朝蛇身上打去,那蛇全无动静,健仆正回手招人前往,心中好生奇怪。跑近前一看,谁说不是死的?蛇已无头,只近头半截悬挂涧下,紫血涓涓还在点滴,看去已死多时。想起引路山民之言可疑,因蛇大大,上半悬挂涧中,远看不见,以致闹此笑话,好生难堪。明知贾本治主仆上路时处处仔细,绝无如此大胆,其中必有原因,无奈相形之下大觉惭愧,不便再加细问。到了晚间,才背着贾本治主仆将山民调开,逼着一盘问,才知一切真相,并说:“贾本治得剑时,曾再三严嘱,不许向人提起此事。诸位达官千万不要向他二人去问。”
众镖师一想,我等虽然受雇,无异同舟共济,难得有此无上利器,正可明说出来,以备万一有事之用,怎拿我们当贼待?我们只装不知,前途无事则已,如有事,好歹也让你受点虚惊,仍逼你拿出来见识见识。实则那三口宝剑,贾本治如将事情明说,只消借一口与镖师们佩带,休说一个孽龙,再有几个也都了账,偏生起下好心,自己不会使用却藏起来,以为众镖师是武家,物投所好,惟恐生心,有利器而不用,无异明珠投暗,至宝埋尘,焉有不败之理!众镖师也是命数当尽,不该因客人行为不善,自恃武勇,忘了前途艰危,心想捉弄,以致当时没有询知剑藏何处,日后取用不及,误人误己。因此一来,主客分心,除了寻常敷衍故事而外,众镖师江湖气盛,连话都懒得和他二人多说。
贾本治不是没有看出,还只当是因遣健仆探蛇伤了他们面子,好生后悔,事欠婉曲,不住极力敷衍。哪知文不对题,全然无用。行了三十几天,众镖师见他连日殷勤,不好意思再放在脸上,才略假以辞色,贾本治心刚略放。
又走没有三日,正行经一条夹谷之下,眼望前面林菁茂密,山岭杂沓,形势益发险恶。贾本治自上路没几天,便入万山之中,断了人烟。每日沿途登临游览,看众镖师们随便猎取野兽,追飞逐走,起初颇觉野趣甚浓,日子一多,又经了不少险绝之地,瘴岚毒恶,身重心烦,渐觉神志不安,兴味毫无,再加当日天未明就乘月动身,连赶过两条长谷,虽然坐在山兜里无须步行,也是难受,巴不得寻地方歇息。好容易出了谷口,见前行山势越险,只谷口外是一片平阳,左临阔涧,右倚崇冈,浅草平铺,繁花如锦,景物甚是幽丽,因一路长行无事,胆子渐大,不禁畏难苟安起来,忙命随行健仆速跑上前,将众镖师唤回,说难得有这好地方,反正天已不早,大家都累了大半日,不如择地歇息,明早再走。那健仆这几日也是水土不服,生了点病,懒于行动,往前跑没几步,便高声大喊:“诸位达官都快回来!家主人相请有话说呢!”
众镖师因为初出长谷,相隔三凶一怪的巢穴不远,特地带了引路山民等分头向前查探,惟恐客人害怕,事前虽没有说,原都耽着一分心。走没多远,忽听健仆在后大喊,声震林樾,不由都有了气,跑将回来喝问,一听说是奉了乃主人之命,便赶向面前含忿问道:“是客人要在此歇息么?前面不远便是三凶巢穴,不知今日起早赶路为什么:隐还隐不住,哪有派人乱喊之理!”
贾本治只得小心赔话,说并非全是自己主意,因前面路险山高,今天这几名抬兜子的山民除在谷中匆匆一饭外,一直没有歇脚,俱说难以再走,才派人请诸位回来商量。如真不行也就罢了。说时,拿眼一看那健仆,意思是怪他懒,不该人未近前就先喊起。谁知各人都会错了意。健仆本不愿再事跋涉,巴不得能够早些歇息,见主人一看他,以为叫他设法,便朝抬兜子的山民一努嘴。那些山民知什利害轻重?也自然是能歇脚的好,便异口同声说:“腿脚酸软,不能再走。”
众镖师见他主仆口动目语神气,俱以为是存心不走。那两名为首的本来胆大心粗,自恃有着全身本领,心想客人你都不怕,我们还怕什么?况且来时特为派出多人,本打算将孽龙除去扬名开路,反正不遇省事,遇上也说不得了。想到这里,略一端详地势,冷笑道:“既然客人愿意在此安歇,我等原无所谓,不过须去右首高冈上择一隐秘之处支搭篷帐。虽然难免迎着山风,居高临下,地势总要好些。”
贾本治起初听说行离三凶巢近,也颇惊心,后来一想,这多天都未出事,此刻人困马乏,前行万一遇上更是难敌,与其冒险冲过,还不如吃饱睡足之后明晨天不亮就探索前进为愈,便把心意与众镖师商量。
众镖师原打算乘黑夜冲越过了邻近铁锅冲那一带险地,走入蔡野神夫妻铁洞辖境以内,与蔡氏夫妻见面,问明孽龙虚实以后,有了奥援再定行止,这一来已改了主意,懒得多说,随便应了几句,便领贾本治一行前去相看地方。上冈一看,见冈后那一面丛谷幽深,林丰草密,阳光不能照入,依稀只略辨出一条盘肠般的谷径,看去不似人常经之路。众镖师心中不高兴,一时疏忽,也没下去仔细查看,以为如有动静,定在来路谷口和迎面山林以内,将贾本治主仆等人正好安置在背着盘谷的一片森林危石之间。
七手八脚,刚将行帐支好,为首一名镖师忽见顺冈前行森林中,竟有一条道路可达前面崇山缺口,不禁心中一动,便和余人计议,说这里全是荒山原野,林中那条路必是山民出没之径。乘天未黑派人往探,一会归报,林中的路不但路心寸草全无,像是山民由此经行,并且路旁林梢俱都高达两丈以上,是低枝都似有人拔断的情景,与径外的枝柯低覆四出横生全然不同。为首镖师一听,分明经行的人身量甚高,必在两丈左右,颇与传说孽龙身材高大相似。虽说不怕,到底身在险地,昧于敌情,未免起了戒心。同时又有一人看出行帐周围的林木有好些俱是火后重生,却又不似野烧,都料那地方或者正当虎穴,凶多吉少。
彼此一乱,四顾茫然,到处都觉险境,也想不出哪里安身好些。还是为首一人,较有主见,说道:“适才出谷,我便细间那引路老人。他说以前虽常来往,指得出路径方向,可是俱在未出孽龙以前。铁锅冲也未去过,只估量在这一带罢了。如今行帐已妥,天色傍晚,再撤了来搬移,也找不出比这安全的地方。到底这里还有一大片林石可以略作掩蔽,冈后盘谷,草深林密,不似有人行过。只那里不出毛病,敌人从前面来,凭我几人迎上去,擒贼擒王,先给他一个下马威。只头子一打败,余党虽多,不战自乱,才不致伤及客人。江湖上什么险恶阵仗没见过。没的轻举妄动,又叫那厮主仆们笑话,我们几个,连会武艺的伙计和挑手也有二十六人,可分成三队。我看那条林径最是可虑,饭后可由我带七人前去防守隙望,还余十八人,留六人保护他主仆,十二人去守冈前谷口一带。各自分班歇息,养好了神,乘半夜星月动身,还是寻到蔡野神夫妻再打主意除他的好。”
计议定后,一会进罢饮食,便自分头去讫。
其实这地方正邻近孽龙地界,彼时孽龙已和蔡氏夫妻结亲求和,除正式劫杀外,一过午人都回去,黄昏将近,正该淫乐之时,本不会出来。众人只要翻过前面的山,便是蔡野神的防地要口蜈蚣夹子,离此不到十五里路,一赶过去,便脱险境。也是劫数该当,那健仆起初这一喊,空谷传音,竟被崖壁云梯要口上防守的缠藤寨人听去。立由一个人顺盘谷出来,伏身林莽中一探,见来的汉人挑子甚多,俱都带有兵器。人少不敢下手,忙回去一报信。孽龙和淫女沙柳燕正在高兴头上,本不愿亲来,偏巧柳燕连日正想几件汉人用的东西,一听说来人挑子甚重,大合心意,恐来者不善,手下人有了失闪,被他们逃去,一味撒娇,执意要和孽龙同出劫杀。孽龙拗她不过,只得答应。
那条盘谷原是铁锅冲起初出入之路,自被蔡野神偷渡陈仓用了一次火攻,孽龙吃野骡阵的大亏以后,嫌它不利,将通冲荡原道堵死,另开要口,设了云梯上下,谷径只能通至云梯侧面一条崖窗以内,久同废置,轻易也无人由谷中出入。这次因柳燕心急,由前面蜈蚣夹子要口外抄走,既恐蔡氏夫妻万一多事,由贾本治来路长谷抄出虽是出山正路,又觉绕越太远,贪图路近,便率众人由盘谷出去。只孽龙一人仗着腿快,心有忌讳,不走盘谷,径抄了两三倍的远路,由蜈蚣夹子前翻山过去,那便是众镖师防守的林中路径。当众镖师商议时,如真迁地为良,也不致死得那么惨法。这一迟疑,全遭了杀身之祸。
贾本治先见众镖师防守如此周密,甚是夸赞,每人还送了一些酒敬。用罢晚餐,见林木萧萧,声如涛涌,夕阳血也似红,映得人面皆赤,半天流霞,散为彩绮,空山寂寂,涧水澌澌,随处都是天籁,休说人影,连个兽迹俱都不见,想起一路讫乌蛮花,晴岚瘴雨,山川险阻,跋涉艰难,风景尽多佳妙之区,天气却以本日为最好,临风把酒,其乐洋洋,一高兴,除作了一段写景的日记外,还题了两首诗句在上。他只顾在那里密咏恬吟,会心得意。却不知夕照回光,未日已近。那六名镖行中人原在他行帐外山石上面围坐饮水,因见他摇头晃脑握笔苦思,酸态可掬,看了惹厌,借着起立散步,以为左就无事,贪着夕阳明丽风景佳胜,三三两两信步所之不觉稍微走远了些。
内中有两人,路上多喝了些冷水,见冈后奇花如盘,想去采了来玩,刚下去采到手中,觉着内急,手拿着花,择了一块背着盘谷的大石便蹲上去,一边解手,还拿贾本治主仆当了话柄。谈得正在有趣,不想危机咫尺,就要爆发。内中一个话刚说了半句,猛觉颈项被勒,奇痛异常,眼底发黑,直冒金星,再也不能出声。心还以为石下藏有毒蛇,被它窜出盘绞,一着急,慌乱中便伸手去拔佩刀时,又觉身子往后一拽,似贴在一人身上,才知来了劲敌。刚想起用解法去分来人的双手,无奈要害被人捏紧,力气又大,只觉喉间奇紧,两目发胀,气一闭便自死去。
另一入蹲的地方稍陡,下面满是刺荆,正解完了手站起,忽听同伴话说半句没有声音,心中奇怪,忙偏头一看。脑后风生,一条长大人影子貌相狰狞,由下面纵来,伸出两条紫铜色花纹斑驳的长臂,鬼一般抓到,百忙中眼见同伴已被另一敌抓落石下。这人原是镖师之一,武艺较精,一见敌人暗算,喊声“不好”。事出仓猝,知难抵敌,忙将头一低,身子一伏,脚底下一按劲,连裤子也顾不得系好,一个“长蛇入洞”,先自往前平蹿出去,脚一着地,匆匆将裤子一拽,一手收出暗器,回头照准敌人先打了一镖,然后口中报警,一手拔出刀来。眼看镖到对面,忽将身往下一蹲,头往下缩,腾的一声,镖便迸落。再一看那蛮人,端的丑恶异常,一高一矮,高的一个,身量竟在八尺开外,赤身露体,肤黑如漆,上下满是花纹,只腰间围着一个硬桶裙,一个手持木刀,一个手持竹矛,俱都刚从身边拔出,一声不出,恶狠狠追赶上来,解手同伴业已尸横石下,幸而蛮人只有两个,略觉放心,一面大声呼喊,迎敌上去。
上面四人恰和这两人走的路径相反,容到闻警才得赶来。那镖师先见蛮人所持器械俱是竹木所制,以为蠢蛮无什本领,及至一交手,才知两蛮人虽然不会武艺,俱都力大身轻,闪躲灵便,刀斫上去准被他那桶裙格住,急切间竟难得手,并且手中木刀、竹矛飞快杀来,如非镖师也是个能手,先还险些抵敌不住。战了两三个回合,其余四人闻警追来,才看出两蛮只有都几个惯用的招数,这才放了点心。大家合力,一拥齐上,凶蛮虽然渐渐现出手忙脚乱,可是他身上大半俱浸有松香之类,又有桶裙护身,刀剑暗器上去,至多只能打中,使受微伤,不能伤他要害。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