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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回 小隐在城郊 廿载辛勤医疾苦 大名垂宇宙 一生谨慎向先贤

  前文周文麟学成剑术奉命下山,准备往成都武侠祠旁卖草药小店中寻卞老人,请其指点引路,同往依还岭幻波池,取那女侠上官红所留的宝剑宝钩;如未寻见卞老人,每日可往望江楼上守候,自能相遇,行时还给了几封柬帖,并说幻波池经过地震和一场大水,业已淹没,地底宫室也经封闭,只藏剑之处有一秘径通往地底石洞,全由只此一处地道与水隔断,但是上下四外均水包没,稍一不慎便遇奇险,剑钩之上均有钢泥包没,形似一块顽铁,极难分辨,洞口有一石碑,上面刻有图形字迹,也须细心查看才能认出,各异派中人以前已疑洞中藏有珍宝,欲往发掘,虽然无一寻到,并未死心,近来风声传出,去的人更接连不断,必须格外小心才可无事,日期应在端午以前三月底去更好等语。
  文麟拜别起身,走到路上回忆前情,正在心神不定,到一山岭头上,前山道观业已在望,山腰上面有一石峰不高,四外花木扶疏,桃柳争妍,春光明艳,风景甚好,腹中又正饥渴,便往峰旁石上坐定,取出干粮,刚吃了个半饱,忽听峰后有人说笑,谈起狄龙子,过去一问,乃是屠蕃、李长生两个武师。双方一见投机,因而得知众小兄妹多已下山,龙子夫妇更在外面除暴安良,杀了几个著名恶贼,屠李二人便曾得到他们帮助,为了一见如故,正请文麟同往成都,住在二人家中。文麟也觉对方人好,家住成都,种有菜园花圃,还开着一个马鞍铺,盛意殷勤,不便推拒,方想答应。二人还不知他是位剑侠中人,无意中询问可有行李。文麟忽然想起宝剑包袱尚在峰后,当地虽不会有人来,出门人不应这样疏忽,心中一动,不顾答话,忙即起身往取,见包袱宝剑仍是原样放在那里,匆促之间也未细看。
  刚刚拿起,李长生也跟了过来,一见宝剑,便知不是寻常,惊喜问道:“我弟兄真个粗心失敬,方才周兄探询狄氏兄妹十分仔细,因见斯文一派,不曾细问,周兄来取行李时,回忆前言方觉有因,莫非这兄妹双侠是周兄自己人么?”
  文麟早觉对方人好,一听踪迹已被识破,不便再为隐瞒,笑答:“这两兄妹和小弟交情甚深,坐定再谈如何?”
  说时,人已走过峰角。
  屠、李二人闻言大喜,一同回到原坐之处。文麟人本忠厚。看出屠、李二人豪爽真实,只将奉命住依还岭幻波池取女侠上官红所留剑钩以及大闹冯村、峨眉从师经过隐起,非但承认大侠狄龙子是他忘年之交,连往成都寻访卞老人之事都说了出来。
  屠、李二人都是成名多年的人物,先见文麟孤身游山已觉有异,及听这等说法,越发惊奇,因文麟不曾说出由峨眉移居青城一段,也未闻言来处,这类剑侠异人隐迹风尘不愿人知,自然不便深问,但见对方应答爽快,词色诚恳,并允与之同路,可见不曾对他轻视,最奇是像大侠狄龙子那等异人,连那两个同伴,本领剑术何等高强,竟会说是忘年之交,可见为自己解围的那几个少年英侠还是他的后辈。此人年纪不大,看去还似一个二十多岁的美少年,居然是他师长一辈,本领之高可想而知,不禁肃然起敬,连称“失敬”,重又起立行礼,被文麟再三劝住。
  三人越谈越高兴,光阴易过,不觉时近黄昏,山风渐凉,暮烟四起。文麟一想天已不早,当日起身自来不及,此时出山还可赶往城内寻人,便和二人说了,一同出山。到了屠、李二人住处,因在山中吃饱,再三谢绝主人厚意,准备赶往灌县城内,和老友匡南坡同榻夜话,明早再会。到后一问,人已他往,说在外面行医,至少还有两三个月才回,只得扫兴回转。又去卞老人家中,人也不在,据附近村农说入山未归,预计不会寻到,也就未再访问。
  正往回走,恰巧屠、李二人访友回去,中途相遇,同回住处,又吃了一顿极丰美的消夜,议定明早起身,因屠、李二人中途还要绕路访友,办点私事,本已变计,先把文麟陪到成都再说。文麟不愿为了自己,耽搁人家的事,何况日期也有富余,无须忙此一时,再三推谢,否则情愿单独上路。二人只得应了。为了途中耽搁,第四日方始赶到成都。屠、李二人自然竭诚款待,老早便在暗中托人赶回成都,在李长生家中收拾出一间静室,安好床铺。
  文麟见主人招呼得样样周到,心甚不安,无奈来意业已告知,成都没有什么亲友,就有两个相识的,均是前在沈家附带认得的富绅,这类俗人更不愿与之交往。李家所居便在马鞍铺的旁边,房子不多,但颇清洁整齐,因其全家勤劳,房后又有三亩方圆一片土地,成都人喜爱种花成了风气,这三亩地,一半种花一半种菜,花圃侧面还筑了两丈方圆一座土台,作为全家老少练功之所,地势也颇隐僻,离武侯祠更近,样样方便,主人盛意殷殷,实难拒绝,便住了下来。
  到时天黑,主人细心,徒弟和相识的人又多,人还未到,已命人往对家药铺探访卞老人是否在彼。回信说是这位老药人和那药铺是老主客,每年至少要来两三次,每次带有许多药草。铺子虽小,药的样数又不多,名为野药铺,并不做大生意,但他铺中的药均有奇效,尤其自备的六七种膏丹丸散,简直灵到极点,上面并还附有药方和配制之法,如法炮制,一样收功。别的药铺全都看了红眼,几次想将那药铺收买过去,并将店主聘去供养,做药老师,专代制药采药,管他全家丰衣足食,还有红利,哪怕只出主意,在家享受,白拿工钱,只不将药方泄漏出去,均可答应。店主人雷公道是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竟会严词拒绝,情愿苦吃苦做,照本加一出卖,连人工都赔在里面,并对人说:“连这一成为养家口不得不拿的利息都是惭愧,话虽如此,对于无钱买药的人仍是白送。”
  井代煎药敷制,反更仔细。人多说他是个疯子,放着独门利益不要,白受辛苦,一出去就是好几个月,在深山中受尽辛苦,采来珍奇灵药,却只要一点人工钱,有时还要贴将出去,常年过那苦日子,偏不肯听好话,一班穷人却对他感激非常,因那伤药之灵从来所无,起初有钱人家听他卖得大贱还不敢用,后来听说真灵,勉强试了一试,果然灵极。经此一来,雷家药铺的名声越传越远,外州府县均被哄动,纷来采买。他是全家店,不用一个伙计,当然备不了那许多,偏又不肯推广,照例来买的人必须真有伤病,多了不卖,只送药方。这些药材均产山中,只一知道用法和那形象便可寻到,近年仿制的越多。人都知其不是值钱之物,药商如法炮制,也不能奇货自居取得暴利,甚而连已有的几种珍药的本来面目也被揭露出来。那些大药商少了财路,如何不恨?想要收买又买不动。恨到极处,有一家性暴的便买出几个地痞,想打他一顿以作警告,甚而还想取他性命,虽知平日人缘大好,连那些土棍地痞都有一点公道,听说是要打他,多不愿意,结果虽也买动一伙,想在青羊宫花会他收药摊的时候,以买药为名聚众群殴,打他一个半死再说,哪知还未动手,双方刚争执了两句,旁观的人业已不服,首先仗义出头代为挡横,等到一声喊打,已经快散的游人闻声赶来,一听是和雷公道作对,不问青皂白一拥齐上。照例穷苦的人总占多数,也最分得出善恶邪正,于是连旁边那些摆花摊的小贩也出了手。内中几个认得痞棍的,再一说出对方为人,群情越发愤激。痞棍这面本就有些理屈情虚,一见众怒难犯便软了下来,不是雷公道再三劝说,众人还非要罚这班痞棍跪香赔礼磕四方头不可。接连闹过两次,都是如此。未一次暗中买人动手的两个大药商,还被痞棍说出姓名,几乎把事闹大。这些大药铺只干生气,拿他无可奈何。卞老人和他交往多年,每来均带不少药草,人也住在那里,只是日期难定,现在人还未到;并说雷老头性情古怪,如非去的人和他相识,又听说是青城山来的一位周客人打听,还不会说得这么仔细等语。
  文麟听主人转告之后,心想,听师父口气,卞师兄人已来在成都,但不容易见到,本有“药铺寻他不到,每日去往望江楼等候”之言,指定要在三月底边起身,只在端午节前赶到幻波池便不误事,众人之言决不会差。为了遵守师命,准备明早先往雷家药铺,寻他不见便去望江楼上守望,就便往武侠祠游玩一番,顺便查访狄龙子等是否在此。当日夜饭并未出门,和主人谈了一阵,各自安歇。
  次早起身,寻到雷家药铺。屠、李二人均极老练,料知有事,就雷公道也是一位风尘中的异人,对他留心已非一日,不料双方果然相识,因恐对方不便,也未跟去。文麟独自一人寻到药铺,见那主人是个瘦小枯干的小黑老头,间知文麟是卞老人的师弟,立时动容,表面仍装不识,等把两个买药的顾客打发走去,两面一看,又朝文麟上下打量,重又请问来历。
  文麟看出对方不是常人,所问都有深意,也不十分隐瞒,刚告以由青城山金鞭崖来此;雷公道立时低声说道:“师叔,恕我无知,昨日有人来此打听,因未听师父说起,还拿不准是否自己人,以致失礼,还望师叔原谅。弟子本名公孙雷,如今以名为姓,奉了师父之命,在此暗中行医,救济苦人。因我二次从师,人门才二十年,虽知师父峨眉门下,自从奉命来此,难得离开,偶然出门,也是奉有师命,去往远近山中运回师父所采药材,休说各位师长和同门师兄弟极少见过,连名姓都不知道。师叔表面年纪又轻,与我昨日所料那位不符,以为就是自己人也是同辈兄弟;又因师父去冬警告,他说敌人已在蠢动,以后见人,样样都要留意,以致没有将人认出,也不便向师叔行礼。弟子所开药铺虽小,连草药才数十样,成药更少,只得几样,但是灵效无比。近年方子送出大多,人多能配还好一些,最热闹的一年,由一清早开门起忙到黄昏,全家动手还常难于应付,现在依旧不断有人来此买药。今日天气甚好,这里不是谈话之所,师叔如无什事,可装外面来的买药客人,去往武侯祠内等候。弟子托好了人,立时前往领教。不知可否?”
  文麟方答:“我专寻你师父,并无别事,现在就去等你。”
  忽见有人买药。双方稍微点头,文麟便往武侯祠赶去。进了庙门,见庙中翠柏森森,香火颇盛,比起昔年所见还要显得整齐。暗忖,孔明负盖世之才,甘为人下,彼时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否则以他才能,又能深知民隐,长于政事,什么大事业做不出来?只为数千年来忠君的遗毒深入人心,难于改革,加上北有曹操、南有孙权,不是心谋窃国便想割据自雄,打着汉家旗号便可激励民心士气,使这两个强敌心有顾忌。明知奉着汉家正朔,许多牵制,偏不敢将这块牌位冒失去掉,因而露出许多破绽矛盾。他这吊民伐罪的义举,下起手来便有许多便利,何况刘玄德一时枭雄,长于权变,人民对他又颇倾向,一面还有知己之感,便是刘禅虽极昏庸,对他也还能够信任,深知非此不行,如学孙、曹榜样,非身败名裂不可,还要连累西川人民同受其害,转不如鞠躬尽瘁,全始全终。如能兴复汉室,在他政治修明、大施改革之下,将全民救出水火,固是平生志愿,即便不能,至少也在自己生前或是死后若干年中,保得西川人民免于涂炭,用心实是苦极。非这种种限制顾虑,成就决不止此。史书说他长于政治而短于军事,简直胡说。如其政治不良,单靠兵力,怎得成功?以西川一隅之地,与中原倾国之势相抗,道路如此险而且远,样样吃亏,无异以卵敌石,早已自取灭亡,哪能鼎足三分,终身保持偏安之局,使曹操、司马之兵轻易不敢西顾呢?别的不说,只看从刘备入川起,共经过多少次的战事,这些举动要消耗多少民力物力,西川人民简直极少休息之时,可是蜀兵如虎,汉将皆飞,千里运粮,给用不绝,多用民力而民不怨,多用财物而国不敝,如非政治修明、样样合理、算无遗策,非但七擒六出不能完成,照他那样频年用兵,西蜀虽是天府之国,人也死亡逃散个精光了。不是事前打算得好,取得民心士气方肯用兵,如何能够可战可止、能进能退、由心运用、相机而行、无不自如呢?这真是一个极高明的将才、从古至今数一数二的英雄豪杰之士,偏说他不会用兵,岂非荒谬之谈?心中寻思,不觉走进正殿。
  正在徘徊凭吊,怀念前贤风烈,忽然发现廊柱上多了一副对子,乃清初名士顾某所题,上写:“臣本布衣,一生谨慎;君真名士,万古云霄。”
  对仗十分工稳,句法也极浑成,几句集拢来的成语,是读书人惯用的手法,原不足奇,多读点诗书的人均能办到,难得是这样天衣无缝,妙造自然。暗笑:顾某何人,也闹这等臭名士的习气?借着对联影射自己,想和诸葛先生作比,此虽无聊文人的通病,这十六个字并不着实,“一生谨慎”四字却是确评,也是他的真实本领,如非样样谨慎细心,怎能成就他一世英名,千秋佳话,恩德深入人心,至今使人景慕,香火不绝呢?不过诸葛一生惟谨慎,一班读书人不从他的爱民爱军、算无遗策、苦心孤诣上面着想,都拿来附和在忠于刘备、忠于阿斗、恭谨事君上去,便是顾某自命名士,也未必深知诸葛心志罢了。想到这里,方觉从古至今许多英雄才智之士,为历代所传的君臣大义遗毒所限,本身固是鞠躬尽瘁,只为一姓私荣,死而后已,不能发挥他的全副本领,便像孔明这样能够修明政治、爱民如子的伟人奇士,也因种种牵制不能尽量施为,就有善政也是及身而止,这还算是勉强成功的人,那些不得时和因性稍刚烈为时所忌、埋没一世不能出头的,真不知有多少!被皇帝权贵残杀陷害的尚不在内,真个可叹。忽听旁边有人低声笑说:“道兄你叫赛孔明,人又姓孔,我们来到这里,不是和到你家一样么?”
  文麟虽觉那人说话鄙俗,心正想事,感今慨古,忽又听另一人接口道:“二哥,这里人多,如何随便乱说?”
  还有一人也插口道:“你两个都不要说了,本来一句笑话有什相干?这等说法,反倒……”
  底下便未听真。文麟闻言,心动回顾,见那三人因立得近也正看他,都是一脸横肉,貌相狞恶,目射凶光,内一中年道士更是一脸凶狡之相,装束却极华丽,一望而知不是善类。见其注意自己,一则初来不愿惹事,又和公孙雷订有约会,便装游客,看了一眼,回过头来,一面假装看那柱头上的对联匾额,暗中留意查听。停了一会,不闻声息,回顾人已走去。来了不少时候,公孙雷仍未见到,心中奇怪,便由大殿后面穿过,想往里面游玩一番再绕出来。
  中途遇见一个卖花的幼童,先问:“要花不要?”
  文麟刚一摇头,猛瞥见前见三人正往后偏殿走去,恐其疑心,正要回走,忽听幼童低语道:“雷老汉在山门外面树林中等你老人家,快去吧。他因庙中人多,又有几个瘟神,不愿叫他们看出,请你老人家不要见怪。”
  说完,不俟答言便朝后偏殿赶去。文麟才知公孙雷业已来过,听口气,所说瘟神,也许就是那三个说笑话的游人,忙照卖花幼童所说,赶往庙外。
  公孙雷立在树后张望,一见文麟,忙即招手,引往无人之处,正要礼拜,被文麟强行位住。互相一谈,才知卞老人刚走没有几天,并且每次都装交往多年、送药来卖的药夫子,住在药铺里面,往往一两个月不走,惟独这次行踪最为隐秘,每日明去夜来,常有不归之时。公孙夫妇尊敬师长,本为他备有一小间静室,从来听其自然,不敢多问,临去以前,方觉师父这次似有事情发生,自从到后,简直未在人前露面,连病都未亲自给人看过,心中惊疑,想要探询。老人忽说:“明日夜里要走。”
  吩咐多备一点锅魁牛肉,因知他夫妇平日清苦,还给了十两银子,多下的留作平日用度,不令交回;并说:“此去归期难定,但是早晚必回,不遇自家人不可说出真话。敌人业已蠢动,遇见异言异服、形迹可疑的人,务要小心,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出手。”
  公孙夫妇深知老人衣食简单,不大吃荤,要这许多干粮牛肉必有原因;在此多年,除却游山路遇,也只前后见过两位本门师长和几个专一行医的师兄弟,从未有人上门探询,所说自家人不知是谁,师父又令谨慎,惟恐有失,刚一请问,老人便说:“到时自知。你便二次随我有二十来年,人的邪正善恶总分得出。事情未定,先就问他作什?”
  公孙雷又道:“我知师父一向沉默,除医药救人外,极少谈到别的,不便多问,方才师叔去后,本定随后跟来,不料来了五个外路来的顾客。内中一个道士和两中年人,师叔想已见到;还有两个均是山人一男一女,貌相多半凶恶,女子打扮十分华丽,单那胸前两串珍珠便值好几千两银子,言动那么妖淫,一望而知不是好货。明是一路,偏要装成两起,在弟子眼里自然瞒不过去。男女二人自称云南来的土司,五贼所买均是一种极灵效的伤药。我那改娃年已十四,颇有心眼,恰由门外走进,我朝他使一眼色,立时改装买主,拿了一贴膏药挤将出去,掩在男女二人的身后,至今不曾归报。当五贼未走以前,我因来此赴约,本请有两个乡邻代管买卖乙弟子故意说要来此和一外路客人交易,也跟了下来,看出后去三贼对我留意,不愿被他看破,到了庙中,先和香伙说了几句,又往正殿转了一转,见师叔和三贼均在里面,也未上前招呼,故意拉了一个熟人走出,在树后等了一会,师叔还在里面,料是初来,地理不熟,也许去往后面寻我,仗着这里的人都和我好,这才遣一幼童将师叔请来。以我之见,师父日内不会来此,就来也在深夜无人之时,不会人前露面,师叔最好不必再去打听。这里面有点原因,暂时还不能说。师叔虽非外人,师命如此,不敢违背,他老人家只一见面,必往寻你。事情如真重要,我代师叔托人寻他也可,”
  文麟知他是卞老人的弟子,人又那么老练,年纪不小,便把来意吐露,刚说了一个大概,便被公孙雷拦住,四外张了一张,低声悄说:“师叔,这些话就是自己人也须谨慎,以防走口。地方虽极隐僻,我料敌人业已来此。这五个奇装异服的人都是云、贵那面土音,师叔所见三贼,内有两个也似山人。我们言动之间真非小心不可,何况你说那件事我也有点耳闻,要去的人恐还不止师叔一位,便弟子将来也许还要想求师叔指教呢。照此说法,我已明白几分,既在三月底前相见不晚,无须急此一时。照简太师伯所说每日去往望江楼守候之言,必有深意,比起弟子这里还要重要。师父近年为了相识人多,常变形貌,到铺子来还是本相,一望即知,如在外面相遇,他再有事,不易认出,他那一部银髯虽然不肯去掉,但是服装颜色均有不同,人也时高时矮,望去像个又矮又胖、黑髯飘胸、红光满脸的老富翁,因其从不故意化装怪相,看去平平常常,当人言动均极迟钝,不先说穿,谁也认他不出,最奇是随便换上一身装束,手里多拿一件东西,用药把胡须一染或是打成一结,再不带上一个须囊,把身形一缩,矮上一点,立时判若两人,端的神妙已极。弟子自从痛悔前非重返师门,这二十年来,为避旧日那些同道,形貌声音全都变过,但据家里人说,头几年好些地方还是勉强,仗着恩师指点,又有变形灵药,才不至于被人看破,就这样,遇到极熟的人,对面时久,仍难免于露出破绽,直到近六七年才好一些,为此一事,并曾受过不少辛苦。后来才知师父一半是要弟子永不和这班人相见,一半借此劝练本门罡气,内中含有深意。近年得到它的妙用,真个感激,好在为期尚早,望江楼不必这样早去,三日之内弟子如不托人通知,再往守候便了。”
  文麟不知公孙雷原是卞老人昔年逐出的大弟子,为了爱上一个异派中的女子,做了两件犯规之事。夫妻二人逃往西昆仑隐迹不出,正在越想越悔恨。隔了些年,卞老人忽然寻上门去,吓得两夫妻一同跪地求饶,女的并把罪过全揽在她一人身上,只求饶恕丈夫一命。哪知卞老并未发作,只将前事经过和善恶邪正之分仔细说了一遍,并说:“我如不是知你夫妇悔过心甚,当时迫于无奈,虽然犯了大过造下罪恶,事情一过立生悔恨,但又不敢见我,特意逃来此问隐迹不出,照你这样作法,你那罪恶永远去它不掉。现有两条路走:一条由你自去,早晚被旧日同党寻到,诱将出去,自取灭亡,同归于尽,不必说了;一是照我所说,去往成都,代我开一个小药铺,行医济世将功折罪。休看此事容易,第一必须用我方法改易形貌,不许再与那些异派中人往来,对方如敢为恶,还要分别轻重,视若仇敌,将其除去;一是我那药铺极小,又没什么出息,所卖药价最贱,至多够你夫妻吃碗粗茶淡饭,生活十分清苦,救人却多,日夜劳累,极少休息,不时还要代我往返深山森林,深入蛮荒采那各种具有特效的灵药。你夫妻虽有一身本领,但是不能同去,须留一人守在铺内。孤身往返数千里,所经都是险阻之区,遇见毒蛇猛兽,凭本领还可无害,如与仇敌狭路相逢,事便难料。你自问忍得住这近二十年的劳苦岁月么?”
  公孙雷从小孤苦,被卞老人恩养,传授了一身惊人本领,眼看便得本门上乘心法,为了爱妻风火剑郁灵珸,虽未公然背叛师门,却逼得无法,做了两件大错事,不能不和那些异派中人交往,后来越想越怕,方始逃往西昆仑隐起,每日悔恨交集,心里有苦说不出来。女的见丈夫为她闹得这样进退两难,另一面旧日同道还要说她叛师背教,只一遇上必遭毒手,也是心中悲苦无计可施,正商量拼着受师责罚。也不要受这两面夹攻的活罪,不料师父竟会寻来,当时感激涕零,誓死将功折罪,一同去到成都,表面开一小药铺,暗中救济的人不知多少。因这两夫妻在西昆仑隐居时,无意中得到大量荒金,虽然富可敌国,为了遵守对师长的诺言,将那大量藏金暗中变成银米,专作济贫之用,本身不用分文,多少年来始终过着清苦的岁月,以前所得分文不用,年时一久成了习惯。
  卞老人见他夫妇志行这样坚定,十分高兴,并且所许年限已满,欲令其过得稍微舒服一点,不必那样固执,前年并还亲往成都劝告,说:“所积善功早已圆满,还超出两倍以上。这大量荒金是你二人劳力所得,并非不义之财,如不是你二人之力,岂能取来用之于世?表面虽应原样不改,暗中舒服一点并无妨碍,就作为我的奖赏,也不应过得大苦。”
  公孙雷一向不敢违背师命,虽然诺诺连声,一则习久相安,不以为苦,又想借此磨练自己志气,并未十分照办。只是夫妻情厚,偶然借个题目,作为积蓄点钱想要出去游玩,遇到春秋佳日,带了爱子公孙改,将铺子交托两位平日交厚。来往年久、并还深知药性用法的乡邻代为照管,老少三人同出游山玩水,或往蓉城内外名胜之区,或是有好饮食的小馆之内吃上一顿,带着半醉而归。每月只此一两次的例外享受,不奉师命从不远出。女的更是自到成都便未到外面去过。
  表面上看去,谁都觉他夫妇又本分又和气,人更公道,心肠好极,偶然带出一点做性,显得脾气古怪,也是对那有钱人而发。二住廿年,无论贵贱,谁都知道雷公道的几佯特效药最出名,人家都喜仿制。那些有钱人家惟恐将药配错,请他前往监制,公孙夫妇向不肯往富贵人家走动,惟独请他制药,只要对方意诚,答应施舍一半救人,以礼来请,不管那家为人好坏,照例必往,所制的药均由主人自己施舍,馈赠亲友,并不带回,事完即去,休说不要工钱,连酒饭都不肯吃人一口。请他医病,却是不论多大财势决请不动。近年名声越好,谁也没有看出这是两位隐名大侠。如论功力,实在文麟之上,只为中途吃亏,伤了元气,将来成就不如文麟罢了。
  当日不令文麟去往望江楼守候,请其改在三日之后,原有用意,知道文麟虽是师叔,外面的事许多外行,已难免于吃亏,何况照着当日所见,苗、邹二凶孽所派恶徒必已有人来到当地,就是未来,今早所见五人必是同党,先走山人夫妇更是厉害,离铺中走时,曾说起“望江楼”三字,恐文麟无心相遇,一不留神被仇敌看出形迹,难免连累那两个主人。再说自己还拿不准对方什么道路,只要不是南疆来的贼党,就是异派凶孽,经过去年峨眉一斗,全都胆寒,决不敢自出花样无故生事,打算先把贼党底细探明,照师父所说相机行事,一面托人传信,向师禀告,问其何日来此相见,免得盼望。
  文麟初次相见,以前又未听人说起,自不知他心意,谈完前事,便说:“屠著、李长生二武师托代致意,欲往拜访,并请夜来小饮,可否前去?”
  公孙雷笑答:“这两位武师虽然还有江湖气,为人却是善良。他们那么多的徒弟,从未倚势凌人,只做他的买卖,种菜种花度日。和他来往原是无妨,何况又是师叔新交好友。不过他们徒弟大多,我不比师叔,说走就走来去自若,就他能代隐瞒,迟早也必泄露,请师父代为回答,说弟子和卞老人只是多年交易,并无渊源,向来不肯受人之惠,再说也没工夫,一个寻常的人,不见也罢。他们都知弟子脾气古怪,多半相信。也许日内有事往见师叔,但我去时决不是这等形态。如在黄昏以后有一姓龚的来访,便是弟子前往送信,请师叔不要说破。”
  文麟应了。二人随即分手,各走一路,公孙雷自往庙后一面绕去。文麟独自回家,刚出树林,便见那形迹可疑的道俗三人由内走出,目光俱都注定自己。文麟此时虽有一口好宝剑,比起幻波池所藏神物利器自然是差,到底也非寻常,差一点的异派中人仍非对手,到底平日是个读书人,刚刚学成下山,心中怀有入门年浅、功力尚差的成见,第一次发现敌人,不知他们深浅,人数又多,虽然不怕,由不得心生戒慎,遇事矜持,不敢对面冲过,正假装由林内解手出来,整理衣服,一面将身侧转,想往另一面走去,不料因见对方貌相狞恶,目有凶光,仿佛踪迹已被识破,动作稍慌,撩衣时节,无意中竟将紧藏身上的那口剑鞘露出了一段,耳听三人中冷笑了一声,知被看破。
  心方后悔,忽然想起下山时节,师父曾说我禀赋甚好,用功尤为勤奋,虽是短短不足一年的光阴,非但机缘凑巧得了本门真传,又服了一粒六阳丸,大雪山银光顶之行必能胜任,便是所学剑术,也非寻常异派中人所能抵敌,如将幻波池藏珍得到一件,加上日常背人勤习,便遇强敌,也不至于真为所败,如何初次见人,不过貌相凶恶神情可疑,是否敌党还拿不准,便这样胆怯心慌起来,岂非笑话?真要大敌当前,又当如何?想到这里,心胆立壮,忙即转身回顾。
  就这边走边想,只走出一两丈的光景,那三个可疑的人业已不知去向。庙中正有一二十个游人走出,还有不少刚到的游人也正往里走进,庙前停着不少轿马,比起方才更显热闹,知道再下去游人越多,不愿回到庙中去趁热闹,公孙雷又曾嘱咐听他回信,过了三日再往望江楼去。他虽后辈,年纪既长,经历又多,昔年既能在西昆仑那样高寒荒僻之区隐居,又是卞老人的大弟子,本领想必也非寻常,所说当有用意。屠、李二人方才再三请我同吃午饭,这里多年未来,人地生疏,还是回到李家赴约为是。
  往回走不多远,方想起萍水相逢,不应多扰人家,打算先往草堂寺转上一转,随便寻一小饭铺吃上一顿,再往桂湖一访旧游,顺便寻访狄龙子等是否在此,岂不也好?忽听有人招呼。抬头一看,正是屠著,见面笑说:“方才去往雷家药铺打听,说周兄早已去过,朝主人间了几句话便各走去。周兄早来又有往武侯祠、望江楼两处寻人之言。我和长生商定,知道周兄不愿与俗人相见,也未请什外人,由长生去往望江楼备酒守候,我往这里寻来,不料巧遇。如今长生已在望江楼上定好酒菜,就我弟兄二人与周兄洗尘,早来已曾答应,只未说定地方。那里风景饮食都好,又是周兄想去之地,正好两便。雷兄方才不在铺里,打算约他同去,不知可否?”
  文麟虽觉此去违背公孙雷之约,继一想屠、李二人盛意殷殷,主人业已准备,此去不过寻常吃饭,又有两个本地方人作陪,有什妨碍?加以平日脸熟,不好意思坚拒,只得答应,并告以雷公道并非素识,只是卞老人常共交易的药铺,人又古怪,请他也未必来,改日再说等语。
  屠著原是一个老江湖,对于公孙夫妻早已留心,虽不知他们真实来历,早就断定不是常人,文麟口头又嫩,一听便知推托,因觉这类异人均不喜人知他本相,连文麟也是一时奇遇,又是一位初次学成下山的异人,人又情熟面软,才得勉强结交,否则对方决不肯受自己款待,也就不再多说。因离午饭还有个把时辰,屠蕾又陪着文麟游玩了两处名胜,方始绕到望江楼前。
  文麟到底还有书生气习,刚一上楼,望见槛柱上也多出一副长联,上联是“引袖拂寒星,古意苍茫,看四壁灵山,青来剑外”,心已连声夸好,再看下联:“停琴仁凉月,余怀浩渺,送一篇春水,绿到江南。”
  撰联人又是武侯祠对联上那位顾复初,始而连声赞美,觉着这副长联非但对仗工稳,气度也极清华,确是才人之笔,后往深处一想,暗忖,此君虽然文才出众,做出这么工稳的对联,气魄也是极大,但也不过自命清高,并无实际,徒寄幽思,无补于人,于国计民生有什么用处呢?可见我虽立志从师,欲以毕生心力救济眼前这数不清的多灾多难的穷苦百姓,偶然见到这等专供骚人墨客达官显宦赏玩咏叹的文字,仍要低回吟诵不能自己,到底脱不了书呆子气。正在自己好笑,猛想起屠善在旁,方才遥望李长生由外廊一角走来,也忘了招呼,忙即回顾。
  屠、李二人已早恭立身后,因见文麟望着联语低声咏诵赞好,出神之际,未敢惊动,这一回头,一同赔笑揖容同往就座。坐定之后,正觉不好意思,笑向二人道:“我与二兄一见如故,这等谦恭,小弟心实不安。既是慷慨论交,从此大家不作客套如何?”
  长生正在连声应是,屠著忽然低声说道:“周兄这里并无熟人,这两人为何对你这样留意?形迹十分可疑。看神气,决不会是周兄一路。方才跟在我们身后,还当无心同路,后到楼上,他也抢先上来,目露凶光,大是不良,直到周兄赏玩那副长联,好似看出周兄是个斯文君子,方始低声笑语了两句往侧面走去。周兄可见过这两人么?”
  话未说完,文麟业已望见,隔开六七张桌子,东西相对坐着两人,正是方才庙中所见可疑的三个中年人,只道装的一个不曾跟来,回忆前情心中有气,因守公孙雷三日内不要多事之言,自己又有要事在身,下山时节,师父曾说“在幻波池藏珍不曾得到以前,不是真个迫于无奈或是遇到真个不平之事,不可轻易出手”之言,便装不知,一面将前事低声告知二人。
  长生人最老谋深算,想了一想,喊来一个幺师(川语伙计)低声说了两句,又故意稍微提高,说了两个菜名。原来屠、李二人乃当地最负盛名的武师,到处都是相识,二人又没架子,各行各业都有徒弟从他学武,望江楼的幺师便有两个是他徒弟,那些茶酒客,只是土著,不认得二人的极少。长生特意先来,便恐文麟厌烦,事前来打招呼,并告知伙计,嘱咐那些相识的熟客,说当日请有外来的好友,是位斯文相公,人最喜静,不喜与生人酬应,见时不要招呼。及听屠著一说,自己也看出那两人不是什么好路道,立将徒弟喊来,令其寻人。那当么师的徒弟甚是机警,见那两个可疑的怪客正朝这边桌上注视,故意喊了菜名,并催快上酒菜,然后溜下楼去,跟着酒菜摆上。
  屠、李二人是老江湖,文麟又不愿多事,稍微低声谈论便各会意,不再露出,本是一见投缘,又未把这两个贼党放在心上,言动均极自然。那两个中年人时候一久,似知无心相遇,对方又未露出敌意,再向幺师打听,得知屠、李二人均当地名武师,请一外来文士凭栏饮酒,越觉方才所料不对,也就丢开。
  各顾各正吃得有兴头上,前去幺师忽借送菜为由,低声禀告说了几句。三人闻言,方在又惊又怒,忽见屠善之弟屠茂匆匆赶来,说家中有人生了急病,请三人吃完快些回去,并说方才有人来寻周先生,有话面谈,四时还要再来等语。三人料知有事,文麟更疑公孙雷有事面商,也许卞老人寻来,匆匆吃完便同起身。屠、李二人见屠茂所说虽是病情,实则家中并无此人,越知事情关系重大,这等说法必有原因,街上不便回问,随口应答,装着一脸愁急之容往家急走,一直赶到屠家内进卧室之中。一问经过,三人俱都动了义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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