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飞越听口风越紧,对方虽拿不准自己敌友,所问的话却不好答。听口气,沈鸿失踪与之无关,一个话答不好便要动手为敌。凭自己本领虽还无妨,沈鸿不知去向到底讨厌。方想设词支吾,忽听房上有人笑骂道:“凭你们这群贼羔子也配盘问人家,想要动手你们更是找死!难得娃儿家好说话,不与你一般见识,还不快滚!”
四贼闻言,怒火上撞,立有两贼当先纵出。因对方立在正面房上,人看不见,本意纵到院中,回身看清敌人,再往房上纵去。姜飞听出那人口音甚熟,心中一喜,另两贼因见姜飞年轻,又无动手之意,心想自己人多,决难逃走,一时疏忽,不约而同也跟踪往外赶去。身才纵起,当头两人业已相继倒地,后两人收不住势,方觉不妙,迎头两把沙土已自打到,头上宛如中了一把铁沙碎石,人虽未倒,却受了伤,知道厉害,一声呼哨,便往外院中逃去。
姜飞看出事已闹大,群贼转眼就来夹攻,心里一横,刚把长衣脱下,待要围向腰问,忽听大间里面有人低喝:“姜飞还不快些走进,他们人多,你暗中虽有帮手,不会吃亏,这时还是听我的话为妙,不要多事。沈鸿也在这里,你来便可上路了!”
姜飞听出长髯老人口音,心更惊喜,急匆匆刚往大间里面赶进,隐闻嘶的一声,眼前倏地透出一片亮光,原来前见铁墙业已整片下沉了六七尺长一段,上面并有灯光下照。现出半截人身,果是长髯老人,忙即飞身纵上。原来铁板后面乃是一条通往地道的甬路,里面房顶上悬着好几盏灯光,到了上面,随同老人纵落,发现左侧还有一个大洞,正通室中地板之下,内里机关甚多,地上卧倒两人。正要开口,老人已摇手止住,反手将旁边墙上铁柱一扳,铁墙重又复原,只未了稍微一响便即停住。老人立带姜飞顺着甬路急驰,接连绕过两处密室,由一地道穿出,前面还有一座小铁门,业已打开,穿将上去,乃是一间堆草的茅屋,掩蔽甚巧。
沈鸿带了两个包裹正掩在前面暗影之中,见面迎出,刚低呼得一声“二弟”,老人便说:“这里不是讲话之所,你那背后两人已快和他们动手。我那该死的徒孙本已被我引走,偏又自寻死路,中途折转,虽因有我暗中化解,不致便送性命,事情到底难料,我又不好意思出面。你二人一走,这两位朋友看了我那封信便可无事了,并非我老头子护短,留下他两兄妹将来决非无用。他们虽然身在绿林,性情强暴,并未伤过好人,何苦赶尽杀绝呢?”
姜飞听出对方暗护贼党,江边所遇前辈高人业已寻来,照过江时所听口气,分明想由自己出面杀贼除害,如被引开,将来见面岂不怪罪?凭二人的本领,盗魁兄妹必打得过,何况还有师执前辈相助,事出意料,心方不以为然。忽见沈鸿一面随同飞驰,一面凑将过来,暗中拉了一把,似恐答话疏忽,想打招呼。
忽然瞥见月光照处,老人身材高起了半尺,左耳本是一络胡须遮没,迎面山风一吹,仿佛现出一丛黑点,立时醒悟,老人也似警觉,回头笑答:“我要不知你们是王老先生的徒弟,一心一意想要和我相见,也不讨这人情了。乌氏兄妹非但是我徒孙,并还沾亲。他二人身世惨痛,迫于无奈做此行业。虽然人大强横,我一出面立可感化,不过现在还不曾到时候。你身后尾随的人一位姓樊、一位姓简,和王老先生同辈,意欲借手你们杀他兄妹,就便使你二人增加阅历。你两弟兄如肯卖我情面,将来无论何事,只用着我老头子,决无推辞,你看如何?”
姜飞知道这便是那耳有紫葡萄的异人,因在月光之下看不出颜色,好生惊喜,忙答:“弟子怎敢不遵,何况樊、简二位太师叔从未见过,事前又未对我咀言,只命由黄松岭走过,沿途留意江猪,别的均不晓得,就是将来见面也有话说。”
老人闻言忽然立定寻思,朝来路看了看,笑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两个老厌物我真斗他不过,为了昔年一句戏言,我已决计不再管人闲事,不料还是上了他们的当。不过你二人也被蒙在鼓里,只管从容起身,由此直达荆门,十九可以无事。本来想叫你们回去,明早再走,但是内中还有为难。好在你们年轻力壮,明日补睡也是一样。我必须要赶回去,和两个老厌物交代几句,你们各自上路吧!”
沈鸿和老人先见面好些时,已知底细,忙答:“束老前辈请便,后辈改日再请赐教吧!”
老人笑说:“你这两个少年人实在可爱,也许相见不远,我去了!”
说罢转身走去。二人回顾,老人这一起身,人又矮下半尺以上,上身不动,山风吹衣,月华如水,前面长髯业已放落,看去神态从容,并不甚快,一算途程,晃眼已是老远。正觉惊奇,微闻大笑之声远远传来,定睛一看,就这一会老人业已走到来路山镇旁边土崖之上。忽然多出两人将其迎住,正在说笑。另一面镇后也赶出十来个,多半拿有火把,料知三老业已相见,姜飞提议回身前往拜见,刚一停步,忽又听来路那面有人急呼:“你们快走!”
二人不敢怠慢,只得遥应了一声,便往前途赶去。
姜飞路上讯问,才知耳有紫葡萄的老人名叫束生,和王鹿子同辈,并还相处多年。
盗魁铁臂江猪乌云蛟和妹子四眼龙女乌金玉乃老人外孙,又是老人徒孙,生在山中农耕人家,因受恶人侵害,父母双亡,落得乞讨为生,年纪也只十二三岁,后被老人已故的大弟子铁臂八拿徐恭救去,学成一身本领和本门的铁臂功:来到黄松岭招纳亡命,落草为寇。因其人尚正派,从不伤害本分商民,以前形迹尤为隐秘,所用信号随时改变,因此连桑老人那样老江湖都不知他根底。直到近数月来连伤了几个强贼,又被君山吴枭知道,连软带硬费了两三年的心思,勾结成了一党,方始威名越传越远。紫葡萄先是不曾过问,后见乌氏兄妹迫于无奈,竟与吴枭通了声气,正要赶往警告,无意之中得知王鹿子所收两个记名弟子要往荆门山中送信。
对方也是他的老友,两小弟兄先在白莲磴人也见过,王鹿子因觉自己脾气古怪,不曾明托照应,但已意在言外。本想假装糊涂,看事而行,及至查探明了乌氏兄妹的虚实,正打算用什方法使这两兄妹改邪归正,中途听说桑氏祖孙铁桨行舟、大斗群贼之事,知道吴枭叔侄势力强盛,桑老人早晚非吃大亏不可,不由激动昔年义侠之性。正要赶去暗中相助,又遇一人,问出沈、姜二人也在船上,人已跟踪赶往龙眼崖。寻到一看,恰巧二人正在练武,共只两三月之别,竟有这样成就,越看越爱,便在暗中跟了下去。
忽然发现樊、简二老侠和守船伙计开玩笑,不知对方故意这等做作,隐伏在旁暗中偷听,听出要命两小兄弟寻他外孙晦气,于是连夜过江,先抢到前面,将乌云蛟设法引开,再迎上去,先想把沈、姜二人引往无人之处加以劝告,不令伸手,底下的事由他一人承当,无意中看出樊、简二老侠也在暗中尾随。心想,乌云蛟已走,索性让二人去往店中投宿,舒服一夜,明早再与相见,就便还可窥探樊、简、老侠是否故意取笑,别有用心。后来发现乌云蚊已被对方引了回来,当夜非动手不可!店中贼党更是无知,沈、姜二人又在室中搜索,这才变计,想将二人引开,只要双方不曾破脸动手便可无事。心虽有些生疑,因事紧急,樊、简二侠现在村口痛饮,一到便要生事,忙即现身招手,先将沈鸿引开,到了无人之处匆匆告以前事。
沈鸿知他师父好友,当然答应。束生将事办完回到地穴,刚将人点到,便由暗洞之中望见贼党来向姜飞盘问,房顶上面有人发话,贼党也被打倒,不知那是二老侠的手法,以为对方真个听了传言,发生误会,认定乌氏兄妹穷凶极恶,要下杀手,忙将姜飞引开,使与沈鸿会合上路,使对方无所借口便好得多。就这样仍觉以二老侠的为人不应如此小题大做,打算相机行事,回去先不露面、直到把沈鸿引出,问完经过,回忆前情,方始醒悟,受了对方作弄,实在是想自己暗助沈、姜二人成功,就便将这两个外孙管教过来,并非真要为敌。虽然上当,此举却是两全其美。何况这两小弟兄又是好友门下,人更可爱,话已出口,不能不算,只得一口答应而去。
姜飞听完经过,仔细一想,也恍然大悟,二人没想到事情这样容易。听束生口气,前途已无险阻,连尤大椿也无须再往求见,心中一喜,也就忘了疲倦,连夜飞驰,一口气赶到乌龙寨,天还未亮。正在林中隐僻之处取出于粮要吃,忽见前面来了一伙手持火把的壮士,知是乌氏兄妹的手下,未容开口,内一头目已迎上前来,以礼相见,将二人强行接往大寨之中,待若上宾,并请安息。说寨主兄妹少时许要赶来,请在这里住上半日,以便一叙,免得长途劳顿。二人党着一路行来未怎停歇,这快脚程,对方怎会得知?
细一探询,才知乌氏兄妹消息灵通,并有各种传递信号的方法。在二人到前,寨中便接到消息,只有生人经过,便须接往寨中,礼待挽留。这样难走的山路,夜间又向无人行走,非但本寨,连另一条山路也都派人赶去,所以一望即知。二人知已无事,走了一夜,前途反正也要投居安眠,转不如在当地方便得多。满拟睡醒起身,主人必已赶到,中午醒来,还是那个接客的头目,办了一桌盛宴款待二人,笑说:“寨主本定赶回,方才命人赶来送信,说奉两位老前辈之命,要往湘江有事,不及相见,请二位多多原谅!”
二人自然极口谦谢,吃完告辞起身。
行时,主人拿出一块三角形的白布,中间绣着一个黑猪头,大只寸许,代二人缝在包袱之上,笑说:“二位尊客的本领方才业已得知,有此信物到底要少许多口舌,只在川湘境内均有用处。”
二人大喜谢诺。果然由此起身,连经许多地方,始终无事发生。
偶然遇见几个形迹可疑的人物,只一看见江猪符号立即退去,面上并有惊异之容,也无什人探询踪迹。过了乐乡关仿佛用处更大,非但无人麻烦,井还常有照应,到处有人讨好。只一看见便抢打招呼,后来还是沈鸿嫌烦,将其遮蔽,路上无人作梗盘问,或是走到山深林密形势险恶之区不取出来,这才好了许多。一路晓行夜宿,兼程而进,没有几天便绕到荆门山中。天已昏黑,取出书信外面附的一张纸条,打开一看,所寻两人均住在荆门山万山深处一个峰脚山村之中。一位姓何,年辈最高,人都称他真吾老人。另外两老一名丙炤,一名丙烈,老弟兄二人和何真吾多年至交,隐居山中已三四十年,外人早就当他不在人间。
三老也不愿人知道,看见年荒世乱,自率家人同在山中以耕猎渔樵度日,终年难得一次见到外人。偶有个把前往拜访的,也都是丙氏二老子孙的朋友。沈、姜二人未到以前,本已知道对方姓名和大概来历,因奉师命,信外所包纸条必须到了荆门山中方许开看,尚还不知详情。一见纸条所写只是三老来历为人,以及家中人数多少、和师门的交情,并未提到此行用意。心想,师父对这一封书信口气看得十分重要,这三位老人家既是师父有交情的好友,丙烈之子丙威又是童天保的师叔,本领之高不言可知。
自己卧薪尝胆,立志苦练,专为报仇除害,走前各位师长那么慎重,好容易才许下山,照理应该直达岳州,却令绕道,先来荆门山中送信,再行起身。各位师长虽然隐居武当,常时仍要出山行道,往来江湖,各地朋友甚多,带信方便,尤其新拜恩师王老前辈更是一年只有三四个月留在山里,据说一两年不归是常事,以前踪迹都在川湘中原诸省,荆门山又是常来之地,如非事情关系重大,决不会为了一封平常的信命我二人千百忙中多此跋涉,料定所说均在信里,到时自知。便照纸条上开明的道路往山中走去。
前段山径雄奇险峻,好些均无道路可通,必须上下绕越才能过去。但有不少山村,人家不多,三五家聚在一处,最多的也只十余家,生活虽极朴素,衣食却是无忧,个个强健耐劳,多半种着一些山田,另外再就山中出产度日,听那口气都是无虑无忧,自然安乐,为沿途从未见到的境象。对人尤为诚厚,先未露出来意,后在一处小村中坐吃干粮。无意中谈起要往后山老人村寻人的活,被旁立送开水的村人听去,立转喜容,先问二人“去往村中寻谁?”
“什么来意?”
“你们年轻甚轻,怎与三位老大公相识?”
二人看出山中上人一听谈起三老喜动眼色,又见山里人生活这样安定,必与这班老少英侠有关,否则年景这样荒乱,就因山高路险,江流猛急,差役不来骚扰,似此深险山区正是窝藏歹人之地,无论窝赃囤粮、啸聚徒众、拦截水路要道也均极好所在,怎会到处人们往来力作,意态从容,夜不闭户,鸡大无惊,风俗也极淳美?一路走来难得见到,分明无形中受到三老好处。有这几位老少英侠在此隐居,外来盗贼无法立足,所以全能安居乐业。一听往老人村寻人,便自高兴起来,比起来路几处对待生人虽颇和善,有的面上均带惊疑之容,却又不曾仔细盘问,暗中窥探,仿佛来者虽是歹人也不在他心上神气。
几面一想,忽然醒悟,便与明言,说所寻的正是三老本人。这时左近村人听先问话同伴招呼都围了过来,先当二人所寻乃是三老后辈,闻言朝着二人上下打量,似觉来客年轻,多半面带惊奇、不大相信之容。
内中一人从旁插口,又仔细问了一次,笑说:“二位尊客年纪甚轻,三位老大公从来不曾出山,本山于山万壑,上下回环,这里去往寿星坪老人村乃是必由之路,如有外人来此,我们必先知道,歹人来此只有送死。如是这两家的亲友,向例不用我们引路招呼。平日不大出山,又不会什礼节,如有什事发生,也用不着我们动手,一向听其自然,不加过问。来客又只有限几个熟脸,难得见到一个生人,就有,一个来回之后也都认得。
像你们这样少年人,不怕见怪,便丙老大公孙子的朋友也没有这小年纪,偏说拜望的是这三位老人家,我们实在不解。我看你们也极本分,相信决非歹人,并非你们年轻便不应该求见,也许你们是三位老大公的后辈,原可说得过去,只是三位老大公住处十分高寒,又不大在家中居住。他那飞猿峰虽然近在村后,常人决难上下。休说外人见他不到,便他子孙也只有限两人能够上去。三位老人家年高有德,那大岁数,平日只在峰顶石室之中隐居读书,久已不肯过问世事,有人寻他,不论事情多么紧要,至多惊动丙二先生弟兄两个和他一位未出门的妹子,我们叫她丙四老姑的,来人已是极深交情,莫大面子,差一点的事都是那几位男女孙儿小相公们代办了去。大太公是孤老,所生大先生已早去世,生前并未娶妻,方才所说都是二老大公的儿孙后辈,还有两个小徒孙也住在他那里。
说起来虽是后辈,无论年岁也都不在小处,不过他们医道都好,连我们这一带山里人全数沾光,人都长寿,他们只看去越发年轻罢了!寿星坪老人材的地名便因三老和那些同住的村人全是长寿,终年没有疾病,才喊将出来。当地原是乱山中的一片平地,石多上少,开荒不易。自从三老来此隐居,爱上那里风景,全家动手,方始开发出来,好些还是石田。他们到前,我们山里的人生活极苦,山中虎狼甚多,还有山贼水寇往来盘踞。
我们虽不值他一抢,却要荒了田亩,被迫代他做事,苦不堪言。全仗儿位相公姑娘代我们将贼除去,常教我们打猎,不消一两年工夫,先是歹人绝迹,从此无人再来。山那面沿江一带虽有两处贼巢,相隔既远,也未来过。我们靠他的福能够安居耕种,加上樵采打猎所得足能生活。只一发现由西南山中窜过来的猛兽恶物,不必我们动手,他已代你除去,真个好到极点。他那地方却是难找,前些年听一来客谈起,说三位老人家辈分最高,你们去只管去,莫要失礼,虽然三老大公不会怪你,也见他不到。内中一位小相公年纪最轻,是他曾孙,有些性急,说错了话,再要来路不对,你人见不到,还要被他说上一顿,甚而吃点小苦头,那才冤枉呢!”
沈、姜二人见那人嘴碎唠叨,说之不已,人家好意,不便拒绝,只得诺诺连声,谢了指教。问明路程,与纸条十九相同,只未提到飞猿峰地名和三老不肯见人的话。心想,这里人均感三老好处,彼此之间常有来往,所说想必不差,越发加了小心。
正恐三老高居峰顶,不易见到,忽见一个少年樵夫跑来,见面便问贵姓,二人一说,樵夫喜道:“果然是你两人,三老大公本来难得回家,因他那里山势险阻,就是久住本山的人往返也要不少时候。为了我家有人生病,以前所给的药恰巧用完,昨夜前往讨药,今早刚把药讨到手,内中一位小孙相公忽对我说,三老大公今早业已回家,并说昨夜得信,有两少年人来访,一位姓沈,一位姓姜。小相公名叫丙容,因在山中久居气闷,悄悄对我说,三位老大公这次要在家中多住两日,方始回往峰顶。他急于要和来客相见,谈上一会,再由他代为通报,包能见到。只是他上月出山管了一点闲事,三先生怪他闯祸,本要责罚,多亏四老姑讲情,虽未受责,但在半年之内不奉尊长之命不许离村远出,就是打猎也不许到前山一带走动。这位小爷天性好动,如何能耐?另外还有点事,也想和来客商量,特意命我转告。
“他在小石梁相待,那是去往寿星坪必由之路,当中横着一条山沟,上有石梁,旁边石多上少,无什树木,只石缝中弯弯曲曲生着两株古松,极容易认。万一去时人已离开,必被大人喊走,隔不多时仍要回转,等在那里自会寻来。你们如肯照他所说在树下等候,先见一面,再由他去通报,登门求见,非但三老大公必能见到,并且以后无论何事他均明暗相助,只有用他之处决不推辞!说完催我快走。往回走不多远,他又从后赶来,说来人已在路上,照说今日必到,但是目前到处是贼,你两人又在途中树敌结怨,加以初来,人地生疏,事情难料,稍生枝节,或是途中耽搁绕远便要迟到。
“因恐祖父尊长见怪,话未听明,不敢过问,他已拿定主意守在那里。如见来客,不论何时均要催他起身。并说你们轻功甚好,可以翻山过去,要近得多,无须和我们一样绕走山路。惟恐初来不知,并还教我如何走法。
“我先想这位小相公人虽极好,最喜淘气多事,花样甚多,因其爱打不平,常时借故出山去和歹人为难,多半拿我们做题目,或是指点方法,叫我们代他去说去做,他却乘机溜走,这类事业已不止一次。他家长辈大人虽然不怪我们,三先生他们上月却曾命人带话,不要受他利用。途中想起,三老大公刚刚下山回家,近三月来又无外客来访,你们到此怎会得知,连日期都说了出来。这位小爷行踪飘忽,令人莫测,照例虚虚实实,不到事情发生谁也猜不出他的心意,以为又闹什么故事,心虽生厌。一则他人热心,常为我们出力,走时又答应了他,不能不算,匆匆到家,把药交与病人,便照所说寻事,果然一点不差。你们初来,路不好走,绕路前去要远两倍不止,照他所说走法上下翻越更是艰险,我也无法引路送去。前面这四里来长一段山路我却可以陪你们同去,你们如其真能和这位小爷一样好的轻功,随便可以攀援纵跃的话,此时天刚过午,日色偏西还未落山以前准可赶到,也许还快一点,至多到得稍迟,赶上他们吃夜饭,你在松下等不多时他也来了。”
二人刚刚吃饱,闻言大喜谢诺,众村人一听,二人果与老人相识,并还命人带信令其前去,越发多出好感,纷纷喜托二人代向三老太公致敬。二人应了,随即辞别上路。
因看出三老踪迹虽极隐秘,对于近山这些土人却不隐瞒,双方情分尤为深厚。樵夫人更热诚,边走边谈,再三指点如何走法,不由越谈越亲近,因而问出丙容乃老人最小而最钟爱的小曾孙,年才十六七岁,在全家人中年纪最轻,本领却是惊人,并还胆大包天,机警绝伦。常时孤身出山,去寻沿江那些水贼的晦气,水性也极高强,曾由水中驶往洞庭,闹出许多故事。君山那多有本领的水寇,事后竟无一人寻到他的踪迹。近已不许出山,虽不知为了何事,所闯的祸决不在小等语。这还不奇,最奇是听樵夫口气,对方竟是一个少女,可是姜飞稍一探询,樵夫定必支吾其词,面现为难之容,沈、姜二人也就不再多问。因觉丙容是主人最心爱的小曾孙,本领如此高强,照樵夫所说,分明连君山贼巢水寨均曾孤身一人前往大闹,许还不止一次。少年心性,先就有了敬佩之感。
这条路虽与王鹿子所开有异,方向相同,地点又对,比较要近得多。只走直径,认准日影,翻了一山又翻一山,一路越崖跳涧,照直前进,连翻过几处峭壁危峰,到一岭脊之下,往旁再绕百十步,由一山谷尽头穿出,前面便是花石梁旁浅坡古松之下,纸条上面也曾提到,只没有这样详细。到了前面崖下,樵夫不能再送。先见二人这样年轻,这等险峻高耸的危崖峭壁不大相信二人能够从容上下,去时并还带了两条长索,准备相赠。
二人嫌那索大长大,携带不便,再三推谢,才未勉强。后见二人施展轻功,飞身直上,端的捷如猿猱,轻同飞鸟,方始惊喜称赞。眼望二人到了崖顶方始挥手别去。
二人常在山中奔驰,自然不以为意。一到崖顶,便看出前途形势虽是峰崖杂沓,溪涧纵横,估计并不难走,包裹中又带有一副女侠段无双所赠特别的套索,又长又细,坚韧非常,不在大侠汤八所用套索之下。为防万一,又当草木茂盛之时,惟恐途中遇到蛇兽侵袭,还加了小心,连套索也取了出来,由姜飞拿在手上,一同翻越前进。刚越过三处峰崖,遥望山峦起伏的平野之中有一孤峰拔地而起,与别的山岭均不相连。
峰下竹树葱宠,田畴人家隐约可辨,知道当地便是飞猿峰下的寿星坪老人村三老所居之地。如走直径相隔也只三四十里,山势虽然越往前越低,一层接一层低将下去,所经之处比起来路还要险恶,沟壑又多,并无先料之易,好在中间一段石多土少,风景越发奇秀。许多千百年以上的古木乔松蟠曲挺生崖隙石缝之中,苍鳞冉冉,凤舞龙飞,形态生动,美不胜收。更有各种奇花异草疏落落到处丛生,与白石清泉交相掩现,溪流淙淙,如呜清磐,空山无人,景真幽绝。忽然一阵山风,万壑松涛发为洪籁,振衣千仞,四顾苍茫,直有凌风化去之感。
攀越虽险,仗着一身轻功,又当晴日丽空之际,云雾不兴,老远都可看到,风景又好,一路飞驰,不觉越走越近。最后越崖过去,到了樵夫所说横岭便不再往上走。顺着岭脚绕过,转入山谷,还未出口,便见前面绝壑前横,瀑布之声越发洋洋盈耳。等到穿谷而出,面前忽又现出一片奇景。原来口外是条大壑,对岸一面是片参天峭壁,上面密布苔薛,大小两条瀑布由近顶缺口玉龙飞舞倒挂下来,却又不似别处瀑布那样直落千丈,都顺着崖上陡坡曲折蜿蜒,飞舞而下,一直冲向崖脚涧壑之中,宛如两条银练天绅舒卷,贴崖而下。所经之处好似天然生就的石级,没有一处中断,崖势偏是那么陡峭,除瀑布所过略有波折,形成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水路而外,整片崖壁都是排空直上,一削到底。瀑布发源之处水力太大,激溅起来的水气宛如一团刚涌起的云雾笼罩其上,烟水空檬,映着斜阳,闪变起千层冰纨霞影,山风吹动,似欲飞扬。
壁上石缝中又挺生着许多古松,都是曲干盘纤,由崖壁上蜿蜒飞舞而出,比来路所见古松态更奇诡。上面寄生的笃萝藤蔓又多,时见大丛香花丝丝下垂,因风摇曳。水大流急,壑中的水离岸不过丈许,清泉滚滚,惊涛电射,空山回响,聒耳欲聋。那石梁天然生就,形如一座平桥,与两岸相连,其干如掌,长达三丈,宽约一半,石面却只尺许厚薄,最厚之处也只三尺。人立梁上,目注飞瀑流泉,听那轰轰震耳的泉声四山响应,仿佛天鸣地动,整座石梁就要崩塌,稍微眼睛一花,人便随流水去光景,凉翠之气扑人眉宇,地上干净得不见一点灰尘。
崖对面是片石坪,来路右侧有一石坡,与谷口崖缺相连,地势却极宽大,通体皆石,草木不生,只斜对瀑布。浅坡之上生着两株古松,形态之奇还在其次,最妙是两株平立,相去不过丈许,松身高大,荫蔽又宽,夕阳光中亿万苍针都成金色,人立松下,正看斜对面的瀑布,景物之妙便画也画不出来。石梁对崖的大片石坪也是石多土少,但有好些高只一两丈的奇石怪峰立在那里。石多瘦削清奇,人家园林中的假山也似,方圆数十亩一片浅坡石坪,除侧面遥对的那片大峰崖外都没有什么草木,惟独这些大小石笋旁边十九都有苍松翠竹、嘉木奇花之类附生在侧,清丽绝伦。石坪原似一片略带弓形的平野,由对岸展向前去,尽头之处有一天然石门,两崖对立,突然由地拔起,但不甚高,门却宽大,看去极像一条谷口。因那两崖均是岭崖尽头,东西蜿蜒往两旁伸将过去,越长越远,上面树林却多,直似一条苍龙居中切断,又似两条相对的龙尾,当中现出一个门户。
遥望口内,人家花树田亩纵横隐约可睹,景更清幽明丽,相隔较远已是如此,内里还不知如何好法。
因见松下无人,以为丙容业已离开,便去松下坐待,一面望着斜阳光中的奇景。正在观赏称赞,忽见谷口来路上飞也似驰来一个少年,先当丙容寻来,忙同起立,姜飞正觉来的虽是一个少年,比樵夫所说身材较高,看年纪也决不止二十以内,心方一动,以为料错,待要向其请教,来人已不等招呼迎面赶来。双方刚一对面,少年便先说道:“真对不住,我因容妹被她父亲喊去,走时托我代为接待。先托的樵夫虽已走了多时,心想山路崎岖曲折,多半还未寻见二位师叔,急于相见,又恐误事,竞欲赶往前途迎接。
不料赶到一问,才知二位业已起身了个把时辰,忙又回赶,且喜不曾误事。二位师叔真太好了,否则我白跑一趟,容妹还要怪我,岂不冤枉?如今三位大师祖均已下山,这次回家好似为了二位师叔之事而来,师祖算计师叔今日必到,业己安顿床铺,并令家师做主人,到得如晚,今夜稍微歇息,明朝再见三位太师祖。容妹因为答应了人家,自己不能前往,我又不敢违命私出,无法帮她,十分愁急,难得二位师叔到此,惟恐当着诸位尊长不便开口,到了村中难有细谈机会,方才本在这里等候,偏又离开,其实明日抽空一谈并非无望,只为容妹性刚心急,想到必做,惟恐误人之托,非和二位师叔先见一面不可,以致远客到来,不先迎进村去,诸多失礼,还望二位师叔原谅才好!”
随请二人同坐松根之下,互谈经过。
原来丙容本是丙烈的曾孙女,因其聪明胆勇,虽是最小的一个曾孙女,最得祖父尊长欢心。大老丙炤又无子孙,对她尤为钟爱。从六七岁起便带往飞猿峰顶石室之中,随同上下,接连尽心传授了一身本领,满了十五岁方始下山,从小便当男子看待。丙容志大心高,更以男子自居,虽经家人劝说,你说男女一样,这等以男子自命的口气便是看轻女子,丙容心喜男装灵便,还是不肯更改。前山村人知她脾气,彼此情分又好,自一下山,两三年中便帮了土人许多大忙。又最爱抱不平,常时瞒了家人借故私出,孤身一人往来沿江上下流一带,做那扶危济困、除暴安良之举。因大老对她格外怜爱,以前朝夕相随,已得到曾祖父的真传,并精剑术和曾祖所赐一对宝钩,简直所向无敌,专论本领,非但兄长同门,连父母叔伯都几乎比她不过,因此心雄气壮,胆子越来越大。
新近听说君山水寇吴枭越发猖狂,岳州洞庭湖边还有两家恶霸也是声势浩大,无恶不作,为了兄妹间一句戏言,孤身犯险,由水路赶去,直达君山水寨和恶霸庄中接连大闹了两次,再由水里溜走。群贼骤出不意,费尽心力,到处搜索,人已无踪,谁也不知她的来历踪迹。丙容心正高兴得意,不料刚一回山,便被乃父、乃祖知道,严词数说了一顿,从此禁止出山,并告以君山、岳州两处贼党互相勾结,成了死党,凶焰越发高涨,决非一二人之力所能挫折。你一孤身少女,全仗机警胆勇,出其不意偶然闹上一次,才能侥幸成功,全身而退,使敌人白受了一次惊扰,连影迹都未寻出。表面上贼党虽然吃了一点小亏,一大体并无损害,反而因此增加戒备,使后去的人更多艰险,非但失策,于事也是有损无益,这类尝试可一而不可再。如其因此得意,这两处敌人均有不少能手,一被发现凶多吉少,就这样还要防到万一贼党发现踪迹,请出能手到山中暗算,如何还可再去?
如今武当诸侠看出时机将至,已快发动,准备一举成功,永绝后患,此时冒失前往,一个不巧便在无意之中为武当老少诸侠添出多的枝节。为此不许离山他出,连靠近前山一带的猎场均不许其前往走动。
丙容天性义侠,心高好胜,虽觉父母之言有理,但因上次去往钱、王二恶霸所强占的沙洲上面放火扰闹时,遇见两个少女陷身贼巢,另外还有一个同伴病倒在人家内,进退两难。丙容业已答应将其暗中接走,后来看出贼党势盛,恶霸这面又接到君山那面信号,两下联合,大举搜索,水上水下俱都有人,仗着精通水性,本人无妨,带上三人同逃却是万难,时候也来不及。知道这两处敌人均有能手主持,戒备严密,自己全仗对方骄狂大意,冷不防下手,才能成功而去。
敌人已经发动,再如不退,被他发现,那三人还要受到连累,只得先由水底溜走,一路穿波飞驰,仗着临机应变和练就的水性武功,连冲过几层难关,水陆并进,连夜赶回。本意回到村中,暗中约上两个帮手,再往恶霸庄中将那三人救出;谁知祖父已先得到信息,并还说起她这侥幸成功全仗两位前辈大侠暗助,连用种种方法愚弄敌人,才得安然无事,连一个敌人也未遇上。两处贼党却被激怒,戒备越严。这两位前辈大侠虽不认得丙容,却看出她的来历,一直跟到荆门山,并乘她和村人聚谈打算设法遮掩时,抢先往见主人送信,得知此是丙烈曾孙、丙威之孙、丙南薰之女,着实夸奖了一阵,随将来意说出,要乃父好言劝告,不可再令前住。
丙容人极聪明,明知所说有理,无奈答应了人家,来客又在自己到前走去,不知此事,无法转托。祖父尊长偏又说什么也不许再往犯险,越想心越不安。正在愁虑发急,忽听沈、姜二人前来,非但武当诸侠所派门人,并且还是两个恶霸的深仇,此去便为打入贼巢内部,准备将来内应,如托代救三人,比自己亲身前往更强得多。心虽一喜,但恐来人素昧平生,虽然彼此年纪都差不多,行辈却是不同,就照武当诸侠中两位交情最近的人而论,也比自己高出一辈,如以上鹿子记名弟子而言,简直高了三辈。这都不谈,父母昨日夜里又曾嘱咐,大闹君山和沙洲恶霸水庄之事不可再放心里,那三人虽同陷身贼巢,暂时决可无事,真有危险也有解救,用你不着。
听这口气,转托来客相助解救多半不许。回时虽未说明何时往救,这类被困的人心中终是万分愁急,业已答应人家,如何使其每日苦盼?为此想在二人未到以前与之商量,在松下等了些时,算计二人既是王鹿子的记名弟子,又是武当、秦岭诸侠的门人,轻功必定好极,如与送信的人相遇。此时应该快到,性子又急,盼望太切,便去崖顶眦望,忽被乃母远远望见。因其离开了半日,本恐爱女又耍出什花样,想喊她回去。同时村中又来了一位远客,对于丙容最是喜爱,欲与相见,当时由乃父丙南薰将她喊回。
丙容因父亲自来呼喊,又有一位老前辈来访。不能不去,惟恐错过,恰巧同门师兄耿重跟了同来,二人交情最深,耿重又深知她的性情为人,当着师长虽然不敢明言,见丙容走时,抽空使了一个眼色,立即会意。当地本是村人观瀑之所,耿重虽因常时暗助师妹出外生事;并代负过,受过师长责罚,因其少年英俊,平日用功耐劳,本领又高,除对这小师妹钟情太甚,只要丙容一说,无论何事,哪怕犯规受责均非所计而外,平日最为恭敬细心,本身从未犯过,因此三辈老人对他均极钟爱。
上次丙容私自离山,并未使其知道,事后听说吓了一大跳,深知这位心上人的性情,此事不办,必要千方百计早晚前往把人救走才罢。本就担着心事,恐又出山涉险,因丙容平日均常和他同出同入,当日却不许其在旁,心中生疑,再三盘问,得知底细,还不十分放心,暗中守在山口里面窥探,丙父一去,立时跟来,当然一点就透,暗朝丙容点了个头,便借观瀑采取附近药草为名,代她守候。先在松下等了一阵,不见人来,格外讨好,又赶往前村打听人到也未,一听已走,先还有些后悔,惟恐错过,赶到坡前一看,二人均在那里,心中一喜,便将丙容所托之事仔细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