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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子春秋集釋卷 第一

  內篇諫上第一〔一〕
  莊公矜勇力不顧行義晏子諫第一〔二〕莊公奮乎勇力,不顧于行義〔三〕。勇力之士,無忌于國,貴戚不薦善,逼邇不引過〔四〕,故晏子見公。公曰:「古者亦有徒以勇力立于世者乎?」晏子對曰:「嬰聞之,輕死以行禮謂之勇,誅暴不避彊謂之力。故勇力之立也,以行其禮義也〔五〕。湯武用兵而不為逆。并國而不為貪,仁義之理也〔六〕。誅暴不避彊,替罪不避眾,〔七〕勇力之行也。古之為勇力者,行禮義也;今上無仁義之理,下無替罪誅暴之行,而徒以勇力立于世,則諸侯行之以國危,匹夫行之以家殘〔八〕。昔夏之衰也,有推侈〔九〕、大戲〔一十〕,殷之衰也,有費仲〔一一〕、惡來〔一二〕,足走千里〔一三〕,手裂兕虎〔一四〕,任之以力,凌轢天下〔一五〕,威戮無罪〔一六〕,崇尚勇力〔一七〕,不顧義理〔一八〕,是以桀紂以滅,殷夏以衰〔一九〕。今公目奪乎勇力,不顧乎行義,勇力之士,無忌于國,身立威強,行本淫暴〔二十〕,貴戚不薦善,逼邇不引過,反聖王之德,而循滅君之行〔二一〕,用此存者,嬰未聞有也〔二二〕。」
  〔一〕盧文弨群書拾補(下簡出姓名)云:「余校晏子將竣,吳槎客示余元人刻本,其每卷首有總目,又各標于當篇,今本皆缺目錄,當以此補之。」◎黃以周晏子春秋校勘記(下簡出姓名)云:「元刻本每篇前記篇章,後標題。首行云:「晏子春秋內篇諫上第一,凡二十五章,」其下別云:「莊公矜勇力不顧行義晏子諫第一」云云。」◎則虞案:明活字本、吳鼒刻本與元刻本同,楊慎評本、凌澄初本前亦有目,如:「莊公奮勇力」、「病酒」云云,明人擅刪也,茲從元刻。文內作「奪乎勇力」,而題改「奮」為「矜」,似亦未當。
  〔二〕則虞案:墨子曰「聖王既沒,天下失義,諸侯力正,」「民之為淫暴寇亂盜賊,以兵刃毒藥水火,退無罪人乎道路率徑,奪人車馬衣裘以自利者並作,由此始,是以天下亂。」乃若所言,即此之「奮乎勇力,不顧于行義」也。墨子明鬼以為致亂之由,始諸疑鬼神之有無;晏子書主譎諫,而歸於薦善引過,立言略同而恉意有別,出於墨而兼綜儒術矣。又韓非子外儲說左下有費仲說紂請誅西伯昌事,紂曰:「夫仁義者,上所以勸下也,今昌好仁義,誅之不可。」三說不用,故亡。此法術之言,以為顧乎仁義不尚勇力以亡者也,與晏子之言適相反。
  〔三〕孫星衍云「「行義」一本作「仁義」。」◎則虞案:元刻本及明刻各本無作「仁義」者,孫云「一本」,未知何本。此四句有二讀:一曰,太平御覽七十七引作「莊公奮乎勇力,不顧于行,尚勇力之士,無忌于國。」王念孫讀書雜志(下簡出姓名)云:「「不顧于行」與「無忌于國」對文,「尚勇力之士無忌于國」,本指莊公而言,今本「尚」作「義」,則以「義」字上屬為句,而以「勇力之士」二句連讀,則「無忌于國」者,專指勇力之士而言,非其旨矣。案下文曰:「勇力之行也,」又曰:「下無替罪誅暴之行,」又曰:「行本淫暴,」又曰:「循滅君之行,」此四「行」字,正對莊公「不顧于行」而言。又曰:「崇尚勇力,不顧義理,」正所謂「尚勇力之士無忌于國」也。今本作「不顧于行義」者,涉下文諸「義」字而誤。一本作「仁義」者,又涉下文「仁義」而誤。」錢熙祚從其說,指海本即刪「義」字,「尚」字從下句讀。二曰,黃以周云:「盧紹弓後校本云:「不顧于行義」作一句,是盧氏不從御覽,當矣。」蘇輿云:「黃說是也。下文推侈、大戲、費仲、惡來,皆古勇力無忌為亂于國者,引此以警莊公。是「無忌干國」,本屬「勇力之士」說,王以「不顧于行」絕句,以「無忌于國」屬莊公,于辭為複。御覽「義」作「尚」者,蓋緣下文「崇尚勇力」而誤,王以「行義」為涉下諸「義」字而誤,失之。」後一說是也。
  〔四〕則虞案:元刻本、活字本、嘉靖本俱作「貴賤」;吳勉學本、綿眇閣本作「貴戚」,是也;顧校從之。貴戚者,同姓之卿也。薦,進也,陳也,不進盡忠言也。偪邇者,近臣也。不引過,謂見過惡而不敢諫。
  〔五〕則虞案:御覽七十七引作「理義」。
  〔六〕孫星衍云:「韓非解老篇:「理者,成物之文也。」說文:「●,微畫也。」「文,錯畫也。」「理」蓋「●」假音。」◎則虞案:「此「理」字當從通訓,孫氏舍直求曲,反晦其旨。」
  〔七〕則虞案:「替罪,不避眾,謂不以人眾而避之,雖千萬人。吾往矣。」
  〔八〕于鬯香草校書(下簡出姓名)云:「玩「家殘」字,則「匹夫」蓋當作「大夫」,小戴曲禮記鄭康成注、公羊桓二年傳何休解詁,並云:「大夫稱家。」」◎則虞案:「殘」字,吳懷保本作「賤」。于說是也。
  〔九〕劉師培補釋云「墨子所染篇、明鬼篇均作「推哆」,而明鬼篇又言其為湯所禽。韓非子說疑作「侯侈」,呂覽佚文(路史注引)作「惟多」,賈子新書連語篇作「雖侈」,「亦作「隰侯」,淮南主術訓作「推移」,漢書古今人表作「推侈」,與晏子春秋同。蓋「推」、「惟」、「雖」三字字形相似,「侈」、「哆」、「移」「多」四字亦字形相似,故多通用。惟據抱朴子良規篇以「推哆」與「崇侯虎」並稱為「崇、推」,則「侈」字當從新書或本作「侯」。推蓋國名,新書或本作「隰」,亦係訛文。自「侯」訛為「侈」,而其義不可考矣。」◎則虞案:墨子明鬼云:「故昔夏王桀貴為天子,富有天下,有勇力之人推哆、大戲,主別(御覽作「生捕」)兕虎,指畫殺人。」又云:「王乎禽推哆大戲,」此文即本明鬼篇之說。  〔一十〕孫星衍云:「呂氏春秋簡選篇:「湯以戊子戰於郕,遂禽推移、大犧。」高誘注:「桀多力,能推大犧,因為號,而禽克之。」不知是臣名,謬也。」
  〔一一〕孫星衍云:「費仲名仲潏,蜚廉父,說紂誅西伯昌,見韓非子外儲說。」◎則虞案:墨子明鬼:「故昔者殷王紂貴為天子,富有天下,有勇力之人費中(太平御覽引作「仲」)、惡來、崇侯虎,指畫殺人。」又:「王乎禽費中、惡來。」此文蓋亦據明鬼篇之說。孫說云者,史記秦本紀:「其玄孫曰仲潏,」集解徐廣曰:「一作「滑」,」正義引宋衷世本云:「仲滑生飛廉。」是費仲,飛廉之父也。
  〔一二〕則虞案:墨子所染:「殷紂染於崇侯、惡來。」呂氏春秋當染篇同,高誘注:「惡來,嬴姓,飛廉之子,紂之諛臣。」史記秦本紀云:「蜚廉生惡來,惡來有力,蜚廉善走,父子俱以材力事殷紂。」又:「惡來革者,蜚廉子也。」高注蓋據此。
  〔一三〕則虞案:此即善走之義,兼飛廉言之。  〔一四〕則虞案:太平御覽三百八十六引作「手制兕虎」,又四百三十六作「手裂」,秦本紀集解引晏子春秋曰:「手裂虎兕。」作「兕虎」者是。此文「里」、「理」、「虎」、「下」為韻,「手裂」云者,即墨子明鬼篇之「主別兕虎」。
  〔一五〕則虞案:後漢書朱浮傳:「帝以浮輘轢同列,」注:「猶欺滅也。」  〔一六〕盧文弨云:「御覽無此句。」◎則虞案:見四百三十六引。
  〔一七〕孫星衍云:「御覽作「專行威力」。」  〔一八〕則虞案:楊本、凌本「義」「理」互倒。  〔一九〕孫星衍云:「「戲」、「來」、「里」、「力」、「罪」、「理」、「滅」、「衰」為韻,「虎」、「下」為韻。周秦之語多相協,以輕重開合緩急讀之。」◎王念孫云:「案「戲」字古韻在歌部,「來」字在之部,「里」「理」在止部,「力」在職部,「罪」在旨部,「滅」在月部,「衰」在脂部,此十三旬,唯「虎」、「下」為韻,「理」字或可為合韻,其餘皆非韻也。淵如於古韻未能洞徹,但知古人之合,而不知古人之分,故往往以非韻者為韻。又見高注呂覽淮南有急氣緩氣閉口籠口諸法,遂依放而為之,不自知其似之而非也。故音義中凡言「某某為韻」、「某某聲相近」及「急讀緩讀」者,大半皆謬,於古音若一一辯正,徒費筆墨。但發凡於此,以例其餘,明於三代兩漢之音者,自能辨之也。」
  〔二十〕孫星衍云:「太平御覽作「行流」,古「流」字似「本」。」◎則虞案:「流」「本」形不相近,此疑別一本。流者,歸也,行歸於淫暴也。
  〔二一〕孫星衍云:「「循」,太平御覽作「修」。」◎蘇輿云「案「循」猶依也,與「反」字對文,下篇「循靈王之跡」,文與此同,御覽作「修」,非。古「循」「脩」字多相亂。」
  〔二二〕孫星衍云:「太平御覽作「未嘗聞」。」
  景公飲酒酣願諸大夫無為禮晏子諫第二〔一〕景公飲酒酣,曰:「今日願與諸大夫為樂飲,請無為禮。」晏子蹴然改容曰〔二〕:「君之言過矣!群臣固欲君之無禮也。力多足以勝其長〔三〕,勇多足以弒君,而禮不使也〔四〕。禽獸以力為政,〔五〕彊者犯弱,故日易主〔六〕,今君去禮,則是禽獸也。群臣以力為政,彊者犯弱,而日易主〔七〕,君將安立矣!凡人之所以貴於禽獸者,以有禮也;故詩曰:「人而無禮,胡不遄死〔八〕。」禮不可無也。」公湎而不聽〔九〕。少間,公出,晏子不起,公入,不起;交舉則先飲。公怒,色變,抑手疾視曰〔一十〕:「嚮者夫子之教寡人無禮之不可也〔一一〕,寡人出入不起,交舉則先飲,禮也〔一二〕?」晏子避席再拜稽首而請曰〔一三〕:「嬰敢與君言而忘之乎?臣以致無禮之實也。君若欲無禮,此是已〔一四〕!」公曰:「若是〔一五〕,孤之罪也。夫子就席,寡人聞命矣。」觴三行,遂罷酒〔一六〕。蓋是後也〔一七〕,飭法修禮以治國政〔一八〕,而百姓肅也。
  〔一〕則虞案:此篇與景公飲酒命晏子去禮晏子諫章相合,記者略異其辭耳。其事又見韓詩外傳九,蓋外傳襲晏子以說相鼠之詩。侍君小燕、三觴罷酒之禮,不見於禮經;玉藻及左氏傳有之,亦不詳其節文,獨賴此書之傳。其禮蓋嘗行乎春秋之際,秦漢後久廢,此文自非後世人所能偽託。全章大旨,亦以勇力與禮義相較,以明禮之用。然結之飭法修禮,與儒者以禮為終始者有間。
  〔二〕則虞案:莊子田子方:「諸大夫蹴然曰,」釋文:「本或作「愀」。」「蹴然改容」,即上林賦之「愀然改容」,彼注云:「變色貌。」
  〔三〕孫星衍云:「讀「令長」之「長」。」◎則虞案:以下文例之,「其」字衍。
  〔四〕則虞案:此有二說:于鬯云:「「而」當讀為「如」,詩都人士篇鄭康成箋云:「而,亦如也。」莊子人間世篇陸德明經典釋文云:「而,崔本作「如」,」「而禮不使也」者,如禮不使也,如禮不使,則是禽獸矣,文義自明。若以「而」作轉語,則不可解。」此一說也。劉師培補釋云:「案「使」字當作「便」,「禮不便」一語,與上「固欲君無禮」相應,「便」「使」二字因字形相近而訛。」此又一說也。案:劉說是。
  〔五〕孫本「以」作「矣」,黃以周云:「「矣」字誤,當依元刻作「以」。下云「群臣以力為政」,文與此同。」蘇輿本改從元刻作「以」。◎則虞案:黃蘇二君皆未見元刻,故所云有誤,元刻本、活字本、嘉靖本、吳懷保本俱作「矣」。黃之寀本、楊本、凌本、吳刻本俱作「以」,今從之。  〔六〕則虞案:元刻本、活字本、嘉靖本、吳勉學本、吳懷保本、凌本俱作「曰」,楊本、吳本、指海本俱作「日」,作「曰」非。易主者,盧文弨曰:「國策「寧為雞口」,一云當為「雞尸」。「尸」即主也,禽獸以彊者為主,更有彊者則易主矣,雞尤人之所常見者也。」盧說是。
  〔七〕則虞案:此「日」字各本無作「曰」者,益證上文作「曰」者形訛。  〔八〕則虞案:此引邶風相鼠之詩。毛序:「刺無禮也。」韓詩外傳卷一、卷三、卷九,屢引此詩,皆言禮之重大。白虎通諫諍篇以為妻諫夫之詩,與毛說違。晏子引詩,多與毛合,而與齊魯之說不同,餘當文別見。
  〔九〕孫星衍云:「說文:「沈于酒也。」周書曰:「罔敢湎於酒。」玉篇:「亡兗切。」」◎俞樾諸子平議(下簡出姓名)云:「按此但言公之不聽耳,非必言其沈湎也。「湎」疑「偭」字之誤,離騷「偭規矩而改錯」,王注:「偭,背也,」公聞晏子言而不樂,故背之而不聽耳。「偭」「湎」同聲,又因本篇言飲酒事,遂誤為「湎」矣。」
  〔一十〕孫星衍云:「說文:「●、按也。」俗作「抑」。」
  〔一一〕孫星衍云:「當為「曏」。說文:「不久也。」玉篇:「許兩切,」「向」乃「曰」之誤在下耳。」
  〔一二〕俞樾云:「「也」當作「邪」,乃詰問之詞,古「也」「邪」通用,故陸德明經典釋文曰:「「邪」「也」弗殊。」顏氏家訓音辭篇曰:「「邪」者,未定之詞,北人即呼為「也」。」並其證矣。荀子正名篇「其求物也,養生也,粥壽也。」楊倞注:「「也」皆當為「邪」,問之詞。」正與此同。」  〔一三〕則虞案:爾雅釋詁:「請,告也。」
  〔一四〕則虞案:黃之寀本「已」作「也」。
  〔一五〕王念孫云:「案「若」當為「善」,「公曰善者」,善晏子之言也。「是孤之罪也」,別為一句,不與上連讀。外篇上記景公命去禮,晏子諫之,事略與此同,彼文亦作「公曰善也」,今本「善」作「若」,則既失其句,而又失其義矣。「善」「若」字相似,又涉上文「若欲無禮」而誤。(諫下篇「善其衣服節儉」,雜下篇「以善為師」,今本「善」字並誤作「若」。)」◎則虞案:指海本據王說改。
  〔一六〕則虞案:禮記玉藻:「君若賜之爵,則越席再拜稽首受,登席祭之。飲卒爵而俟君卒爵,然後授虛爵。君子之飲酒也,受一爵而色洒如也,二爵而言言斯,禮已,三爵而油油,以退。」鄭注:「禮,飲過三爵則敬數,可以退矣。」孔疏引熊氏云:「此經據朝夕侍君而得賜爵,故再拜而後受,必知此經非饗燕大飲者,以此下云受一爵以至三爵而退,明非大饗之飲也。若燕禮,非惟三爵而已。」孔疏又云:「言侍君小燕之禮,唯已止三爵,顏色和說而油然說敬,故春秋左氏傳云:「侍君宴過三爵,非禮也。」」疏引左氏傳者,宣公二年文。趙盾「趨登曰:「臣侍君宴過三爵,非禮也。」」疏亦云:「是小飲酒耳,非正燕也。」  〔一七〕則虞案:此「蓋」字語助詞,不作疑辭解。
  〔一八〕孫星衍云:「「禮」,一本作「理」,非。」◎則虞案「飭」黃本作「飾」,吳勉學本作「理」。
  景公飲酒酲三日而後發晏子諫第三景公飲酒,酲〔一〕,三日而後發〔二〕。晏子見曰:「君病酒乎?」公曰:「然。」晏子曰:「古之飲酒也,足以通氣合好而已矣。故男不群樂以妨事,女不群樂以妨功。男女群樂者,周觴五獻〔三〕,過之者誅〔四〕。君身服之〔五〕,故外無怨治〔六〕,內無亂行。今一日飲酒,而三日寢之,國治怨乎外〔七〕,左右亂乎內。以刑罰自防者,勸乎為非〔八〕;以賞譽自勸者,惰乎為善;上離德行,民輕賞罰,失所以為國矣。願君節之也!」  〔一〕孫星衍云:「詩傳:「病酒曰酲,」說文:「一曰醉而覺也,」玉篇作「醉未覺」。」◎則虞案:北堂書鈔一百四十八引「酲」作「醒」,誤。  〔二〕蘇輿云:「發,起也,言醉寢三日而後起也。下文「今一日飲酒而三日寢之」,是其證。」
  〔三〕俞樾云:「小爾雅廣言:「周,匝也,」蓋觴各五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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