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观今世之人,能变古法为今制者,其惟窗栏二事乎!窗栏之制,日新月异,皆从成法中变出。“腐草为萤”,实具至理,如此则造物生人,不枉付心胸一片。
但造房建宅与置立窗轩,同是一理,明于此而暗于彼,何其有聪明而不善扩乎?
予往往自制窗栏之格,口授工匠使为之,以为极新极异矣,而偶至一处,见其已设者,先得我心之同然,因自笑为辽东白豕。独房舍之制不然,求为同心甚少。
门窗二物,新制既多,予不复赘,恐其又蹈白豕辙也。惟约略言之,以补时人之偶缺。
○制体宜坚
窗棂以明透为先,栏杆以玲珑为主,然此皆属第二义;具首重者,止在一字之坚,坚而后论工拙。尝有穷工极巧以求尽善,乃不逾时而失头堕趾,反类画虎未成者,计其数而不计其旧也。总其大纲,则有二语:宜简不宜繁,宜自然不宜雕斫。凡事物之理,简斯可继,繁则难久,顺其性者必坚,戕其体者易坏。木之为器,凡合笋使就者,皆顺其性以为之者也;雕刻使成者,皆戕其体而为之者也;一涉雕镂,则腐朽可立待矣。故窗棂栏杆之制,务使头头有笋,眼眼着撒。然头眼过密,笋撒太多,又与雕镂无异,仍是戕其体也,故又宜简不宜繁。根数愈少愈佳,少则可怪;眼数愈密最贵,密则纸不易碎。然既少矣,又安能密?曰:此在制度之善,非可以笔舌争也。窗栏之体,不出纵横、欹斜、屈曲三项,请以萧斋制就者,各图一则以例之。
△纵横格
是格也,根数不多,而眼亦未尝不密,是所谓头头有笋,眼眼着撒者,雅莫雅于此,坚亦莫坚于此矣。是从陈腐中变出。由此推之,则旧式可化为新者,不知凡几。但取其简者、坚者、自然者变之,事事以雕镂为戒,则人工渐去,而天巧自呈矣。
△欹斜格(系栏)
此格甚佳,为人意想所不到,因其平而有笋者,可以着实,尖而无笋者,没处生根故也。然赖有躲闪法,能令外似悬空,内偏着实,止须善藏其拙耳。当于尖木之后,另设坚固薄板一条,托于其后,上下投笋,而以尖木钉于其上,前看则无,后观则有。其能幻有为无者,全在油漆时善于着色。如栏杆之本体用朱,则所托之板另用他色。他色亦不得泛用,当以屋内墙壁之色为色。如墙系白粉,此板亦作粉色;壁系青砖,此板亦肖砖色。自外观之,止见朱色之纹,而与墙壁相同者,混然一色,无所辨矣。至栏杆之内向者,又必另为一色,勿与外同,或青或蓝,无所不可,而薄板向内之色,则当与之相合。自内观之,又别成一种文理,较外尤可观也。
△屈曲体(系栏)
此格最坚,而又省费,名“桃花浪”,又名“浪里梅”。曲木另造,花另造,俟曲木入柱投笋后,始以花塞空处,上下着钉,借此联络,虽有大力者挠之,不能动矣。花之内外,宜作两种,一作桃,一作梅,所云“桃花浪”、“浪里梅”是也。
浪色亦忌雷同,或蓝或绿,否则同是一色,而以深浅别之,使人一转足之间,景色判然。是以一物幻为二物,又未尝于本等材料之外,另费一钱。凡予所以,强半皆若是也。
○取景在借
开窗莫妙于借景,而借景之法,予能得其三昧。向犹私之,乃今嗜痂者众,将来必多依样葫芦,不若公之海内,使物物尽效其灵,人人均有其乐。但期于得意酣歌之顷,高叫笠翁数声,使梦魂得以相傍,是人乐而我亦与焉,为愿足矣。
向居西子湖滨,欲购湖舫一只,事事犹人,不求稍异,止以窗格异之。人询其法,予曰:四面皆实,独虚其中,而为“便面”之形。实者用板,蒙以灰布,勿露一隙之光;虚者用木作框,上下皆曲而直其两旁,所谓便面是也。纯露空明,勿使有纤毫障翳。是船之左右,止有二便面,便面之外,无他物矣。坐于其中,则两岸之湖光山色、寺观浮屠、云烟竹树,以及往来之樵人牧竖、醉翁游女,连人带马尽入便面之中,作我天然图画。且又时时变幻,不为一定之形。非特舟行之际,摇一橹,变一像,撑一篙,换一景,即系缆时,风摇水动,亦刻刻异形。是一日之内,现出百千万幅佳山佳水,总以便面收之。而便面之制,又绝无多费,不过曲木两条、直木两条而已。世有掷尽金钱,求为新异者,其能新异若此乎?此窗不但娱己,兼可娱人。不特以舟外无穷无景色摄入舟中,兼可以舟中所有之人物,并一切几席杯盘射出窗外,以备来往游人之玩赏。何也?以内视外,固是一幅理面山水;而以外视内,亦是一幅扇头人物。譬如拉妓邀僧,呼朋聚友,与之弹棋观画,分韵拈毫,或饮或歌,任眠任起,自外观之,无一不同绘事。同一物也,同一事也,此窗未设以前,仅作事物观;一有此窗,则不烦指点,人人俱作画图观矣。夫扇面非异物也,肖扇面为窗,又非难事也。世人取像乎物,而为门为窗者,不知凡几,独留此眼前共见之物,弃而弗取,以待笠翁,讵非咄咄怪事乎?
所恨有心无力,不能办此一舟,竟成欠事。兹且移居白门,为西子湖之薄幸人矣。
此愿茫茫,其何能遂?不得已而小用其机,置机窗于楼头,以窥钟山气色,然非创始之心,仅存其制而已。予又尝作观山虚牖,名“尺幅窗”,又名“无心画”,姑妄言之。浮白轩中,后有小山一座,高不逾丈,宽止及寻,而其中则有丹崖碧水,茂林修竹,鸣禽响瀑,茅屋板桥,凡山居所有之物,无一不备。盖因善塑者肖予一像,神气宛然,又因予号笠翁,顾名思义,而为把钓之形。予思既执纶竿,必当坐之矶上,有石不可无水,有水不可无山,有山有水,不可无笠翁息钓归休之地,遂营此窟以居之。是此山原为像设,初无意于为窗也。后见其物小而蕴大,有“须弥芥子”之义,尽日坐观,不忍阖牖,乃瞿然曰:“是山也,而可以作画;是画也,而可以为窗;不过损予一日杖头钱,为装潢之具耳。”
遂命童子裁纸数幅,以为画之头尾,乃左右镶边。头尾贴于窗之上下,镶边贴于两旁,俨然堂画一幅,而但虚其中。非虚其中,欲以屋后之山代之也。坐而观之,则窗非窗也,画也;山非屋后之山,即画上之山也。不觉狂笑失声,妻孥群至,又复笑予所笑,而“无心画”、“尺幅窗”之制,从此始矣。予又尝取枯木数茎,置作天然之牖,名曰“梅窗”。生平制作之佳,当以此为第一。己酉之夏,骤涨滔天,久而不涸,斋头俺死榴、橙各一株,伐而为薪,因其坚也,刀斧难入,卧于阶除者累日。予见其枝柯盘曲,有似古梅,而老干又具盘错之势,似可取而为器者,因筹所以用之。是时栖云谷中幽而不明,正思辟牖,乃幡然曰:“道在是矣!”
遂语工师,取老干之近直者,顺其本来,不加斧凿,为窗之上下两旁,是窗之外廓具矣。再取枝柯之一面盘曲、一面稍站者,分作梅树两株,一从上生而倒垂,一从下生而仰接,其稍平之一面则略施斧斤,去其皮节而向外,以便糊纸;其盘曲之一面,则匪特尽全其天,不稍戕斫,并疏枝细梗而留之。既成之后,剪彩作花,分红梅、绿萼二种,缀于疏枝细梗之上,俨然活梅之初着花者。同人见之,无不叫绝。予之心思,讫于此矣。后有所作,当亦不过是矣。
便面不得于舟,而用于房舍,是屈事矣。然有移天换日之法在,亦可变昨为今,化板成活,俾耳目之前,刻刻似有生机飞舞,是亦未尝不妙,止费我一番筹度耳。予性最癖,不喜贫内之花,笼中之鸟,缸内之鱼,及案上有座之石,以其局促不舒,令人作囚鸾絷凤之想。故盆花自幽兰、水仙而外,未尝寓目。鸟中之画眉,性酷嗜之,然必另出己意而为笼,不同旧制,务使不见拘囚之迹而后已。
自设便面以后,则生平所弃之物,尽在所取。从来作便面者,凡山水人物、竹石花鸟以及昆虫,无一不在所绘之内,故设此窗于屋内,必先于墙外置板,以备承物之用。一切盆花笼鸟、蟠松怪石,皆可更换置之。如盆兰吐花,移之窗外,即是一幅便面幽兰;盎菊舒英,纳之牖中,即是一幅扇头佳菊。或数日一更,或一日一更;即一日数更,亦未尝不可。但须遮蔽下段,勿露盆盎之形。而遮蔽之物,则莫妙于零星碎石,是此窗家家可用,人人可办,讵非耳目之前第一乐事?得意酣歌之顷,可忘作始之李笠翁乎?
△湖舫式(一)
△湖舫式(二)
此湖舫式也。不独西湖,凡居名胜之地,皆可用之。但便面止可观山临水,不能障雨蔽风,是又宜筹退兵,以补前说之不逮。退步云何?外设推板,可开可阖,此易为之事也。但纯用推板,则幽而不明;纯用明窗,又与扇面之制不合,须以板内嵌窗之法处之。其法维何?曰:即仿梅窗之制,以制窗棂。亦备其式于右。
便面窗外推板装花式
四围用板者,既取其坚,又省制棂装花人工之半也。中作花树者,不失扇头图画之本色也。用直棂间于其中者,无此则花树无所倚靠,即勉强为之,亦浮脆而难久也。棂不取直,而作欹斜之势,又使上宽下窄者,欲肖扇面之折纹;且小者可以独扇,大则必分双扇,其中间合缝处,糊纱糊纸,无直木以界之,则纱与纸无所依附故也。若是,则棂与花树纵横相杂,不几泾渭难分,而求工反拙乎?
曰:不然。有两法盖藏,勿虑也。花树粗细不一,其势莫妙于参差,棂则极匀,而又贵乎极细,须以极坚之木为之,一法也;油漆并着色之时,棂用白粉,与糊窗之纱纸同色,而花树则绘五彩,俨然活树生花,又一法也。若是泾渭自分,而便面与花,判然有别矣。梅花止备一种,此外或花或鸟,但取简便者为之,勿拘一格。惟山水人物,必不可用。○板与花棂俱另制,制就花棂,而后以板镶之。
即花与棂,亦难合适,须使花自花而棂自棂,先分后合。其连接处,各损少许以就之,或以钉钉,或以胶粘,务期可久。
△便面窗花卉式
△便面窗虫鸟式
诸式止备其概,余可类推。然此皆为窗外无景,求天然者不得,故以人力补之;若远近风物尽有可观,则焉用此碌碌为哉?昔人云:“会心处正不在远。”
若能实具一段闲情、一双慧眼,则过目之物尽是画图,入耳之声无非诗料。譬如我坐窗内,人行窗外,无论见少年女子是一幅美人图,即见老妪白叟杖而来,亦是名人画幅中必不可无之物;见婴儿群戏是一幅百子图,即见牛羊并牧、鸡犬交哗,亦是词客文情内未尝偶缺之资。“牛溲马渤,尽入药笼。”
予所制便面窗,即雅人韵士之药笼也。
此窗若另制纱窗一扇,绘以灯色花鸟,至夜篝灯于内,自外视之,又是一盏扇面灯。即日间自内视之,光彩相照,亦与观灯无异也。
△山水图窗
凡置此窗之屋,进步宜深,使座客观山之地去窗稍远,则窗之外廓为画,画之内廓为山,山与画连,无分彼此,见者不问而知为天然之画矣。浅促之屋,坐在窗边,势必倚窗为栏,身之大半出于窗外,但见山而不见画,则作者深心有时埋没,非尽善之制也。
△尺幅窗图式
尺幅窗图式,最难摹写。写来非似真画,即似真山,非画上之山与山中之画也。前式虽工,虑观者终难了悟,兹再绘一纸,以作副墨。且此窗虽多开少闭,然亦间有闭时;闭时用他他棂,则与画意不合,丑态出矣。必须照式大小,作木一扇,以名画一幅裱之,嵌入窗中,又是一幅真画,并非“无心画”与“尺幅窗”
矣。但观此式,自能了然。
裱如裱回屏,托以麻布及厚纸,薄则明而有光,不成画矣。
△梅窗
制此之法,总论已备之矣,其略而不详者,止有取老干作外廓一事。外廓者,窗之四面,即上下两旁是也。若以整木为之,则向内者古朴可爱,而向外一面屈曲不平,以之着墙,势难贴伏。必取整木一段,分中锯开,以有锯路者着墙,天然未斫者向内,则天巧人工,俱有所用之矣。
墙壁第三“峻宇雕墙”,“家徒壁立”,昔人贫富,皆于墙壁间辨之。故富人润屋,贫士结庐,皆自墙壁始。墙壁者,内外攸分而人我相半者也。俗云:“一家筑墙,两家好看”。居室器物之有公道者,惟墙壁一种,其余一切皆为我之学也。然国之宜固者城池,城池固而国始固;家之宜坚者墙壁,墙壁坚而家始坚。其实为人即是为己,人能以治墙壁之一念治其身心,则无往而不利矣。人笑予止务闲情,不喜谈禅讲学,故偶为是说以解嘲,未审有当于理学名贤及善知识否也。
○界墙
界墙者,人我公私之畛域,家之外廓是也。莫妙于乱石垒成,不限大小方圆之定格,垒之者人工,而石则造物生成之本质也。其次则为石子。石子亦系生成,而次于乱石者,以其有圆无方,似执一见,虽属天工,而近于人力故耳。然论二物之坚固,亦复有差;若云美观入画,则彼此兼擅其长矣。此惟傍山邻水之处得以有之,陆地平原,知其美而不能致也。予见一老僧建寺,就石工斧凿之余,收取零星碎石几及千担,垒成一壁,高广皆过十仞,嶙刚崭绝,光怪陆离,大有峭壁悬崖之致。此僧诚韵人也。迄今三十余年,此壁犹时时入梦,其系人思念可知。
砖砌之墙,乃八方公器,其理其法,是人皆知,可以置而弗道。至于泥墙土壁,贫富皆宜,极有萧疏雅淡之致,惟怪其跟脚过肥,收顶太窄,有似尖山,又且或进或出,不能如砖墙一截而齐,此皆主人监督之不善也。若以砌砖墙挂线之法,先定高低出入之痕,以他物建标于外,然后以筑板因之,则有旃墙粉堵之风,而无败壁颓垣之象矣。
○女墙
《古今注》云:“女墙者,城上小墙。一名睥睨,言于城上窥人也。”
予以私意释之,此名甚美,似不必定指城垣,凡户以内之及肩小墙,皆可以此名之。盖女者,妇人未嫁之称,不过言其纤小,若定指城上小墙,则登城御敌,岂妇人女子之事哉?至于墙上嵌花或露孔,使内外得以相视,如近时园圃所筑者,益可名为女墙,盖仿睥睨之制而成者也。其法穷奇极巧,如《园冶》所载诸式,殆无遗义矣。但须择其至稳极固者为之,不则一砖偶动,则全壁皆倾,往来负荷者,保无一时误触之患乎?坏墙不足惜,伤人实可虑也。予谓自顶及脚皆砌花纹,不惟极险,亦且大费人工。其所以洞彻内外者,不过使代琉璃屏,欲人窥见室家之好耳。止于人眼所瞩之处,空二三尺,使作奇巧花纹,其高乎此及卑乎此者,仍照常实砌,则为费不多,而又永无误触致崩之患。此丰俭得宜,有利无害之法也。
○厅壁
厅壁不宜太素,亦忌太华。名人尺幅自不可少,但须浓淡得宜,错综有致。
予谓裱轴不如实贴。轴虑风起动摇,损伤名迹,实贴则无是患,且觉大小咸宜也。
实贴又不如实画,“何年顾虎头,满壁画沧州。”
自是高人韵事。予斋头偶仿此制,而又变幻其形,良朋至止,无不耳目一新,低回留之不能去者。因予性嗜禽鸟,而又最恶樊笼,二事难全,终年搜索枯肠,一悟遂成良法。乃于厅旁四壁,倩四名手,尽写着色花树,而绕以云烟,即以所爱禽鸟,蓄于虬枝老干之上。画止空迹,鸟有实形,如何可蓄?曰:不难,蓄之须自鹦鹉始。从来蓄鹦鹉者必用铜架,即以铜架去其三面,止存立脚之一条,并饮水啄粟之二管。先于所画松枝之上,穴一小小壁孔,后以架鹦鹉者插入其中,务使极固,庶往来跳跃,不致动摇。松为着色之松,鸟亦有色之鸟,互相映发,有如一笔写成。良朋至止,仰观壁画,忽见枝头鸟动,叶底翎张,无不色变神飞,诧为仙笔;乃惊疑未定,又复载飞载鸣,似欲翱翔而下矣。谛观熟视,方知个里情形,有不抵掌叫绝,而称巧夺天工者乎?若四壁尽蓄鹦鹉,又忌雷同,势必间以他鸟。鸟之善鸣者,推画眉第一。
然鹦鹉之笼可去,画眉之笼不可去也,将奈之何?予又有一法:取树枝之拳曲似龙者,截取一段,密者听其自如,疏者网以铁线,不使太疏,亦不使太密,总以不致飞脱为主。蓄画眉于中,插之亦如前法。此声方歇,彼喙复开;翠羽初收,丹晴复转。因禽鸟之善鸣善啄,觉花树之亦动亦摇;流水不鸣而似鸣,高山是寂而非寂。座客别去者,皆作殷浩书空,谓咄咄怪事,无有过此者矣。
○书房壁
书房之壁,最宜潇洒。欲其潇洒,切忌油漆。油漆二物,俗物也,前人不得已而用之,非好为是沾沾者。门户窗棂之必须油漆,蔽风雨也;厅柱榱楹之必须油漆,防点污也。若夫书房之内,人迹罕至,阴雨弗浸,无此二患而亦蹈此辙,是无刻不在桐腥漆气之中,何不并漆其身而为厉乎?石灰垩壁,磨使极光,上着也;其次则用纸糊。纸糊可使屋柱窗楹共为一色,即壁用灰垩,柱上亦须纸糊,纸色与灰,相去不远耳。壁间书画自不可少,然粘贴太繁,不留余地,亦是文人俗志。天下万物,以少为贵。步幛非不佳,所贵在偶尔一见,若王恺之四十里,石崇之五十里,则是一日中哄市,锦绣罗列之肆廛而已矣。看到繁缛处,有不生厌倦者哉?昔僧玄览往荆州陟屺寺,张ロ画古松于斋壁,符载赞之,卫象诗之,亦一时三绝,览悉加垩焉。人问其故,览曰:“无事疥吾壁也。”
诚高僧之言,然未免太甚。若近时斋壁,长笺短幅尽贴无遗,似冲繁道上之旅肆,往来过客无不留题,所少者只有一笔。一笔维何?“某年月日某人同某在此一乐”是也。此真疥壁,吾请以玄览之药药之。
糊壁用纸,到处皆然,不过满房一色白而已矣。予怪其物而不化,窃欲新之。
新之不已,又双薄蹄变为陶冶,幽斋化为窑器,虽居室内,如在中,又一新人观听之事也。先以酱色纸一层,糊壁作底,后用豆绿云母笺,随手裂作零星小块,或方或扁,或短或长,或三角或四五角,但勿使圆,随手贴于酱色纸上,每缝一条,必露出酱色纸一线,务令大小错杂,斜正参差,则贴成之后,满房皆冰裂碎纹,有如歌窑美器。其块之大者,亦可题诗作画,置于零星小块之间,有如铭钟勒卣,盘上作铭,无一不成韵事。问予所费几何,不过于寻常纸价之外,多一二剪合之工而已。同一费钱,而有庸腐新奇之别,止在稍用其心。“心之官则思。”
如其不思,则焉用此心为哉?
糊纸之壁,切忌用板。板干则裂,板裂而纸碎矣。用木条纵横作,如围屏之骨子然。前人制物备用,皆经屡试而后得之,屏不用板而用木,即是故也。
即如糊刷用棕,不用他物,其法亦经屡试,舍此而另换一物,则纸与糊两不相能,非厚薄之不均,即刚柔之太过,是天生此物以备此用,非人不能取而予之。人知巧莫巧于古人,孰知古人于此亦大费辛勤,皆学而知之,非生而知之者也。
壁间留隙地,可以代橱。此仿伏生藏书于壁之义,大有古风,但所用有不合于古者。此地可置他物,独不可藏书,以砖土性湿,容易发潮,潮则生蠹,且防朽烂故也。然则古人藏书于壁,殆虚语乎?曰:不然。东南西北,地气不同,此法止宜于西北,不宜于东南。西北地高而风烈,有穴地数丈而始得泉者,湿从水出,水既不得,湿从何来?即使有极潮之地,而加以极烈之风,未有不返湿为燥者。故壁间藏书,惟燕赵秦晋则可,此外皆应避之。即藏他物,亦宜时开时阖,使受风吹;久闭不开,亦有霾湿生虫之患。莫妙于空洞其中,止设托板,不立门扇,仿佛书架之形,有其用而不侵吾地,且有磐石之固,莫能摇动。此妙制善算,居家必不可无者。予又有壁内藏灯之法,可以养目,可以省膏,可以一物而备两室之用,取以公世,亦贫士利人之一端也。我辈长夜读书,灯光射目,最耗元神。
有用瓦灯贮火,留一隙之光,仅照书本,余皆闭藏于内而不用者。予怪以有用之光置无用之地,犹之暴殄天物,因效匡衡凿壁不义,于墙上穴一小孔,置灯彼屋而光射此房,彼行彼事,我读我书,是一灯也,而备全家之用,又使目力不竭于焚膏,较之瓦灯,其利奚止十倍?以赠贫士,可当分财。使予得拥厚资,其不吝亦如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