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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云楼俊遇

    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晚而自号蒙叟,亦自称东涧老人。万历丙午举于乡,庚戌成进士,殿试第一甲第三人,入翰林,授编修。寻丁父忧,天启辛酉补原官,主试浙江。以失察钱千秋关节事,坐罚俸告病归。甲子起为谕德,进少詹事。时魏忠贤罗织东林诸人,谦益以东林党削籍旋里。
    崇祯改元,召为正詹事,转礼部侍郎。适会推阁员,廷臣列谦益名,而温体仁、周延儒不得与,遂为两人所忌。温借浙关节事讦讼于上前,周从旁助之,复坐杖论赎,削籍竟废不用。家居九年,又为同邑奸民张汉儒讦奏,逮至京,事白得释。
    弘光僭号,晋阶宫保,兼礼部尚书。大兵定江南,谦益投诚,命以礼部侍郎,管内院学士事,寻以老病乞归。顺治四年,又以江阴黄毓旗事牵连,被逮下金陵狱。事白,释还。谦益诗古文词冠绝近代。入仕途,自词诗台阁文章无出其右者。大拜乃意中事,而屡起屡踣,常快于中年,遂不惜名节,晚年益放情于声色。
    柳姬如是,故娼也,性慧善诗,晨夕酬唱,倚以娱老。尝修明史,属稿未就,悉尽于火,乃归心佛乘以自遣云。所著有《初学集》、《列朝诗集》、《开国群雄事略》、《楞严金刚心经蒙钞》。至康熙三年甲辰卒,年八十有三。
    牧斋殿试后,小宫报谓状头已定钱公,司礼诸监俱飞帖致贺。传胪前夕,所知投刺者,络绎户外。牧斋亦过信喜极。比晓榜发,则状头乃吴兴韩敬,盖敬通巨藉其潜易也。钱恨甚,后韩以京察见黜,疑钱挤之,亦恨甚。牧斋与浙人水火,自夺状头始。
    《吾炙集》、《投笔集》皆牧斋晚年所撰。触忌讳,藏此书者多秘。《投笔集》为族子曾王注。《吾炙集》表曾王诗为首。曾王博学好古,注《初学》《有学》两集,牧斋深器之,谓能绍其绪云。
    牧斋极经史淹贯之能,其读书法,每种各有副本。凡遇字句新奇者,即从副本抉取,粘于正本上格,以便寻览,供采撷。盖正本或宋元精刻,则不欲轻用丹黄也。
    一门生具腆仪,走干仆,自远省奉缄于牧斋。内列古书中僻事数十条,恳师剖晰。牧翁逐条裁答,复出已见,详加论定。中有“惜惜盐”三字,尚待凝思。
    柳姬如是从旁笑曰:“太史公腹中书乃告窘耶。是出古乐府,“惜惜盐”乃歌行体之一耳。“盐”宜读“行”,想俗音沿讹也。”
    牧翁亦笑曰:“吾老健忘,若子之年,何藉起予。”
    初吴江盛泽镇有名妓曰徐佛,善画兰,能琴。四方名流,连镳过访。其养女曰杨爱,色美于徐,而绮淡雅净,亦复过之。崇祯丙子春,娄东有张庶常溥告假归。溥固复社主盟,名噪海内者。过吴江,舣舟垂虹亭,访佛于盛泽之归家院。
    值佛他适,爱出迎溥,一见倾意,携至垂虹亭,缱绻而别。爱自是窃自负,誓择博学好古为旷代逸才者从之。闻虞山有钱学士谦益者,实为当今李杜,欲一见其丰裁。乃驾扁舟来虞,为士人妆,坐肩舆,造钱投谒,易杨以柳,易爱以是。刺入,钱辞以他往,盖目之为俗士也。柳于诗内微露色相,牧翁得其诗大惊,诘阍者曰:“昨投者士人乎?”
    阍者曰:“士人也。”
    牧翁愈疑,急登舆,访柳于舟中,则嫣然一美姝也。因出其七言近体就正,钱心赏焉。视其书法,得虞褚两家遗意,又心赏焉。相与絮语者终日。临别,钱语柳曰:“此后即柳姓是名相往复,吾且字子以如,为今日证盟。”
    柳诺。此钱柳作合之始也。
    柳尝之松江,以刺投陈卧子。陈性严厉,且视其名帖自称女弟,意滋不悦。
    遂不之答。柳恚,登门詈陈曰:“风尘中不辨物色,何足为天下名士?”
    洎遇牧翁归,乃昌言曰:“天下惟虞山钱学士,始可言才。我非才如学士者不嫁。”
    钱闻之大喜曰:“天下有怜才如此女子者乎?我亦非如柳者不娶。”
    时牧翁适丧偶,因仿元积会真诗体,作有《美生南国百韵》以贻之。藻词丽句,穷极工巧。遂作金屋住阿娇想矣。庚辰冬月,柳归于钱。牧翁筑一室居之,颜其室曰“我闻”,取金经如是我闻之义,以合柳字也。除夜促席围炉,想与饯岁。柳有《春日“我闻”室》之作,诗曰:
    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已薄寒。
    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
    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幕容颜独自看。
    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栏。
    盖就新去故,喜极而悲。念裙之恨方殷,解佩之情愈切。
    辛巳初夏,牧翁以柳才色无双,小星不足以相辱,乃行结补缡礼于芙蓉舫中。
    箫鼓遏云,兰麝袭岸。齐牢合卺,九十其仪。于是琴川绅士,沸焉胜议,至有轻薄子掷砖彩投砾香车者。牧翁吮毫濡墨,笑对镜台,赋催妆诗自若,称之曰“河东君”。家人称之曰“柳夫人”。
    当丁丑之狱,牧翁傺失志,遂绝意时事。既得章台,欣然有终老温柔乡之愿。然年巳六十矣,黝颜鲐背,发己皤然。柳则盛堆鸦,凝脂意体。燕尔之夕,钱戏柳曰:“吾甚爱卿发黑肤白也。”
    柳亦戏钱曰:“吾甚爱君发如妾之肤,肤如妾之发也。”
    因作诗有“风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之句。牧翁于虞山北麓构楼五楹,匾曰“绛云”,取真诰绛云仙老下降。仙好楼居,以况柳,以媚柳也。牙签万轴,充刃其中。置绣帷琼榻,与柳日夕晤对。钱集中所云“争光石鼎联名句,薄幕银灯算劫谋”盖纪实也。牧翁披吟之好,晚而益笃。国史校雠,唯河东君是职。临文或有待探讨,柳辄上楼番阅,虽缥缃盈栋,而某书某卷,随手抽拈,有百不失一者。或用事微有舛讹,旋为辨正。牧翁悦其慧解,益加怜重。
    国朝录用前朝耆旧,牧翁赴召,旋吏议,放还。由此益专意吟咏。河东君侍左右,好读书以资放诞。客有挟著述愿登龙门者,杂沓而至,几无虚日。钱或倦见客,柳即与酬应。时或貂冠锦靴,时或羽衣霞帔。清辨泉流,雄谈蜂起,座客为之倾倒。客当答拜者,则肓筠舆随。女奴代主人过访于逆旅,即事拈题,共相唱和,竟日盘桓。牧翁殊不芥蒂,当曰此我高弟,亦良记室也。戏称为柳儒士。
    庚寅绛云灾,钱移柳居于红豆山庄。其村有红豆树一株,故名。良辰胜节,钱偕柳移舟湖山佳处,其中秋日携内出游。诗曰:
    绿浪红兰不带愁,参差高柳蔽城楼。
    莺花无恙三春侣,暇菜居然万里舟。
    照水蜻蜓依鬓影,窥廉蛱蝶上钗头。
    相看可似嫦蛾好,白月分明浸碧流。
    柳依韵和曰:
    秋水春山淡暮愁,船窗笑语近红楼。
    多情落日依兰棹,无藉浮云傍彩舟。
    月幌歌阑寻尘尾,风床书乱觅搔头。
    五湖烟水常如此,愿逐鸱夷泛急流。
    其余篇什,多附见牧翁《有学集》,不尽载也。
    大江以南,藏书之富,无过于钱。自绛云灾,其宋元精刻,皆成劫灰。世传牧斋绛云棂书目,仍牧斋暇日,想念其书,追录纪之,尚遗十之二三。惟故第在东城其中书籍无恙,北宋板《前后汉书》幸存焉。初牧翁得此书出三百余金。以后汉缺二本,售之者故减价,仅获金三百余。牧翁宝之,如拱璧。遍嘱书贾,欲补其缺。一书贾停舟于乌镇,买面为晚食,见铺主人于败簏中取旧书一页,作包裹具。谛视,则宋板后汉书也。贾惊窃喜,因出数金买之。而首页已缺,贾问主人求之。主人曰:顷为对邻包面去,索之可也。乃并首页获全,星夜来常。钱喜欲狂,款以盛筵,予以廿金。是书遂为完璧。其纸质黑色,炯然夺目,真藏收家不世宝也。入本朝,为居要津者取去。
    牧翁一日赴亲朋家晏,肓舆归过迎恩桥,舆夫蹉跌,致主人亦受倒仆之惊,忽得奇疾,立则目欲上视,头欲翻挂于地;卧则否。屡延医诊视不效。时邑有良医俞嘉言适往地郡治疾,亟遣仆往邀。越数日,俞始至。问致疾之由,遽曰疾易治无恐。因问掌家曰:“府中舆夫强有力善走者,命数人来。”
    于是呼数人至。
    俞命饮以酒饭,谓数人曰:“汝辈须尽量饱食,且可嬉戏为乐也。”
    乃令分列于庭四角,先用两人夹持其主,并力疾趋,自东至西,自南至北,互相更换,无一息之停。主人殊苦颠播,俞不顾,益促之骤。少顷令息,则病已霍然矣。他医在旁,未晓其故。俞曰:“是疾乃下桥倒仆,左旁第几叶肝搐摺而然。今扶掖之疾走,抖擞经络,则肝叶可舒。既复其位,则木气舒畅而头目安适矣。此非药饵之所能为也。”
    牧翁益神其术,称为圣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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