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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下

    壬寅冬十一月,鲁王薨于台;公哭曰:“孤臣之栖栖有待,徒苦部下相依不去者,以吾主上也;今更何所待乎!”
    癸卯,遣使祭告于王。甲辰六月,遂散军居南田之悬嶴。悬嶴在海中,荒瘠无人。山南有■〈氵义〉港,可通舟楫;而其北为峭壁,公诘茅焉。从者惟故参军罗子木、门生王居敬、侍者杨冠玉,将卒数人、舟子一人。
    初,公之航海也,仓卒不得尽室以行;有司系累其家以入告。世祖以公有父,弗籍其家;即令公父以书谕公。公复书曰:“愿大人有儿如李通,弗为徐庶;儿他日不惮作赵苞以自赎。”
    公父亦潜寄语曰:“汝弗以我为虑也!”
    壬辰,公父以天年终;鄞人李邺嗣任其后事。大吏又强公之夫人及子以书招公,公不发书,焚之。己亥,始籍公家;然犹令镇江将军善抚公夫人及子而弗囚也。呜呼!世祖之所以待公者如此,盖亦自来亡国大夫所未有;而公百死不移,不遂其志不已,其亦悲夫!于是浙之提督张杰惧公终为患,期必得公而后已。公之诸将孔元章、符瑞源等皆内附,已而募得公之故校,使居舟山之补陀为僧,以伺公。会公告籴之舟至,以其为校,且已为僧,不之忌也。故校出刀以胁之,其将赴水死;又击杀数人,最后者乃告之。曰:“虽然,公不可得也。公畜双猿以候动静,舟在十里之外,则猿鸣木杪,公得为备矣。”
    故校乃以夜半出山之背,攀藤而入。暗中执公,并子木、冠玉、舟子三人;七月十七日也。十九日,公至宁;杰以轿迎之,方巾葛衣而入。至公署,叹曰:“此沈文恭故第也,而今为马廐乎?”
    杰以客礼延之,举酒属曰:“迟公久矣!”
    公曰:“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今日之举,速死而已!”
    数日,送公于杭;出宁城门,再拜叹曰:“某不肖,有孤故乡父老二十年来之望!”
    杰遣官护行。有防守卒史丙者,坐公船首,中夜忽唱苏子卿“牧羊曲”以相感动;公披衣起曰:“汝亦有心人哉!虽然,吾志已定,尔无虑也。”
    扣舷和之,声朗朗然。歌罢,酌酒慰劳之。而公之渡江也,得无名氏诗于船中;有云:“此行莫作黄冠想,静听先生“正气歌!”
    公笑曰:“此王炎午之后身也。”
    浙督赵公寄公狱中,而供帐甚隆;许其故时部曲之内附者,皆得来慰问。有官吏愿见者,亦弗禁。公终日南面坐,拱手不起;见者以为天神。杭人争赂守者入见;或求书,公亦应之。呜呼!制府之贤良,在张宏范之上。然非圣祖如天之大度,则褒忠之礼亦莫敢施;非公之忠,亦无以邀圣祖之惓惓也。九月初七日,公赴市;遥望凤凰山一带曰:“好山色!”
    赋绝命词,挺立受刑;子木等三人殉焉。
    公讳煌言,字玄箸,别号苍水;浙宁波府鄞县西北厢人也。父刑部员外郎圭章,祖应斗,曾祖尹忠。太夫人赵氏,感异梦而生公。公神骨清削劲挺,生而跅弛不羁。喜呼卢,无以偿博进,则私斥卖其生产;刑部怒。先宗伯公之中孙穆甫雅有藻盐,曰:“此异人也!”
    乃以己田售之,得金三百两为清其逋;而劝以折节读书。思陵以天下多故,令诸生于试“经义”后,试射。诸生从事者新,莫能中;公执弓抽矢,三发三中。举崇祯壬午乡试。感愤国事,欲请缨者累矣;而卒以此死。公初以争颁诏事,与同里杨侍御文瓒忤;遂不复面。及戊子,侍御一门死节,公哭之恸;曰:“负吾良友!”
    所亲有失节者,公从海上贻之书曰:“汝善自卫,勿谓鞭长不及汝;吾当以飞剑斩汝!”
    公之初入海也,尝遭风失维,飘至荒岛,绝食。梦一金甲神告之曰:“赠君千年鹿,迟十九年还我!”
    次早,果得一鹿,苍色;人食一脔,积日不饿。及被执,又梦金甲神来招之;盖十九年矣。雅精壬遯之学。己亥之渡东溪也,占得四课空陷;方大惊,而兵至。籴舟未返,即以金甲之梦占之,大凶;方呼居敬告之,而兵至。生于万历庚申六月初九日,得年四十有五。娶董氏,子万祺,并先公三日戮于镇江。女一,即归予族祖穆翁为子妇;予族母也。初,杭有举人朱璧者,抗词作保状,以百口保万祺母子;不得。今以再从子鸿福为公后。公之未死,尝赋诗欲葬湖上岳忠武王、于忠肃公二墓之间。于是鄞人故御史纪五昌捐金,令公甥朱相玉购公首,而杭人张文嘉、沈横书等敛之。有朱锡九、锡兰、锡旗、锡昌兄弟者豫为公买地经纪之,而鄞人万斯大等葬之南屏之阴,从公志也;姚江黄公宗羲为之铭。子木等三人附焉。
    至今十七余年,每逢春秋佳日,游人多以只鸡絮酒酹公墓下者;而吾乡亦以公忌日祭之。罗子木者,名纶,以字行;溧阳人也。己亥,公在江上,子木挟策上谒。公以其少年而负奇气,有清河李萼之目,欲留之幕中;以父老辞。及公之芜关,子木之族父蕴章故在成功军中,引见成功。江宁之败也,子木涕泣顿首,固请成功无遽去;而不能得。成功因强子木奉父泛海;子木至海上,不欲参成功军事。旋奉父北行,将赴公营;卒与大兵遇,格斗。子木坠水得救起,而其父被缚去。子木展转闽南,思出奇计以救父;逾时不得音问,呕血几死。
    复赴公营,公勉以立功即为报仇;遂相依不去以死。冠玉,鄞人。制府以其年少,将脱之;固请从死。王居敬者,字畏斋,一字采薇;黄岩人也。公被执,居敬以计得脱。其后为僧,名超遁;颇能言公遗事,亦不负公者。
    而前此诱执公之故校,得以功授千户;奉大帅命巡海岛,猝遇公之旧将愤其害公,执而杀之。予尝谓公解军而后,已将以悬嶴为首阳;向非张杰生事徼功,公似可以无死。然是时公犹未五十,非甘心黄冠以老者也。若留公至十年以往,三藩之祸,公决未肯晏然坐视者;而谓中土能忘情于公乎!此文山之所以不见保于梦炎也。且天下无惜死之忠臣,剖肝绝脰,正所以全归也。公丙戌以前文字,皆无存者。令所存者:“奇零草”,甲辰六月以前之作也;“冰槎集”,其杂文也;“北征录”,己亥纪事之编也;“采薇吟”,则散军以后之作,而蒙难诸诗附焉:共八卷。公既爱防守卒史丙之义,遂日呼与语,因得藏公之集。
    有宜兴人徐尧章者,从丙购之;曰:“公之真迹,吾日夕焚香拜之;不可以付君!”
    尧章乃钞以归。
    呜呼!吾乡死事诸公,公为最后,而所成亦最伟。然世人但知夸公之忠诚,而予更服公之经略。故涉历山海之间,且耕且屯,而民乐输赋;招抚江北三十余城,而市不易肆;小住缑城,而陂塘之利传之无穷。惟其深仁以成遗爱,斯在古人中,诸葛孔明渭南之师不过尔尔。诸葛有荆、益之凭藉,所以得成三分之业;而公无所资,终于賫志以死,则天也!尝有盗公之衣者,部下擒而献之公;曰:“衣在我为我煖,在尔为尔暖;其煖一也。”
    即以其衣赐之。其大度如此。姚江黄公之志,其叙公北征稍详;而前后多所罣漏。至于公之官阶,终尚书;浙督赵公曾以其印上之。而高氏“雪交亭集”以为阁学、黄氏“墓志”以为侍郎,皆不合;“翁洲新志”则谓公于己丑已官尚书,亦不合。若杭人吴农祥所作公传,尤诞妄不足取信。予乃考公集中诸事迹,合之野史所纪,并得之先族母之所传者,别为碑铭一篇。或曰:公子万祺在镇,故尝有侍婢举一子;守者怜其忠嗣,私为育之。然今无可考矣(张美翊案曰:苍水有后,详见“四月谈助”卷二十四第八叶)。嘉庆三年,浙江提督苍保,其嗣裔也。
    其铭曰:天柱不可一木撑,地维不可一丝擎。岂不知不可,聊以抒丹诚;亦复支吾十九龄,啼鹃带血归南屏。他年补史者,其视我碑铭!·张督师画像记余祖望
    吾乡传张督师画像者颇多,其遗集卷首亦有之;而神气骨相各不同。先伯母自黄岩归,予以叩之;则曰:“无一肖者。尝闻先公于甲辰钱塘狱中,曾写一像,富有存者;汝盍访之!”
    予乃贻书访之万九沙先辈,而九沙曰:“有之”;因摹寄焉。先伯母曰:“是已。”
    予遂取姚江黄先生之志、杨徵士遴之记及吴农祥传读于旁,先伯母曰:“惟“吴传”舛戾无可信者。然吾所记轶事,虽耄忘十九,尚有足以补黄、杨之阙;汝其识之!先公生平不执宿见。画江之役,闽中以诏书至,张公国维、熊公汝霖谓不宜开读,以阻军气;朱公大典、钱公肃乐恐启争端,相持未下。当时庶僚疏论此事者,李侍郎长祥与先公右张,而杨侍御文瓒右朱;先公即出揭力排杨。由是,相为水火。及议遣大臣入闽,先公方以翰林兼行人请,得辅行;以折闽人之诘难。已而杨之兄弟娣姒一门死义,先公在海上贻书汝诸祖,以为媿良友;今其牍尚有存也。舟山之陷也,张名振初闻大兵三道并出,自以习熟形势,谓“蛟关天险,不可旦夕下。”
    乃悉其锐师,奉王扬声趋松江,以牵舟山之势。是时,先公亦为所拉,同在行间;不料荡胡失守,以火攻死。一夕昏雾,大兵毕渡。名振已抵上海,闻变遽还,则不及矣;谓其轻出则可,谓其奉王以逃则误也。是时名振老母、爱弟、妻子俱在城中,卒以一门殉;使其逃,则何不尽室而行乎!甲午,名振邀先公入长江,诚意伯刘孔昭亦同行。或言“孔昭先朝巨奸,岂可与共事?”
    先公曰:“孔昭之乱南都,擢发不足罄其罪;然当赵之龙辈迎降恐后,独全军出海,则尚有可录者。今托同仇之义以来,疾之已甚,恐其为马士英之续也!”
    闻者韪焉。乙未,名振病卒,遗令以部卒来属,先公麾下始盛。郑氏遣人来通好,先公言:“监国乾侯之辱,郑氏修唐藩颁诏之隙也;然郑氏不肯负唐,吾又岂敢负鲁!”
    故虽与郑氏合从,而终为鲁;郑氏亦谅先公之诚也,以公谊相重焉。是时,郧阳山寨有所谓十三家军者;滇事之急,先公尝遣吴职方祖锡往说之,令出兵挠楚以救滇而不克。壬寅而后,先公贻书汝诸祖,以事不可为,欲散其军;然日复一日,以王在也。直至甲辰王薨,而后决计入山。故“采薇”之吟,自此而始。先公有从弟从军海上,入山以后不知所终。闻有冒其名至钱塘者,为诸遗民所诘而去。”
    先伯母之所传如此。是时年八十矣,牙齿俱脱。悬画像于房,喃喃然且泣且语;每语又于邑,闻者皆泣下。而督师之须眉,亦浮动纸上。予时年十八,据觚而听;听已记之,然其文草草未就也。未几,先伯母返黄岩,踰年而卒。
    雍正己酉,始重为诠次,而记之画像之首。欧公记王彦章画像,多正“旧五代史”之谬者;予文虽劣,亦不为无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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