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先生讳宗周,字起东,学者称为念台先生。其学体认辛苦,无所不历。故先儒之敝,洞若观火。立朝危言危行,仕至左都御史。先生于余有罔极之恩。余邑多逆党,败而归家,其气势不少减。邑人从而化之,故于葬地、祠屋,皆出而阻挠。其时吾邑有沉国模、管忠圣、史孝咸,为密云悟幅巾弟子,皆以学鸣;每至越中讲席,其议论多袒党逆之人。先生正色以格之。谓当事曰:不佞白安先生之未亡友也。苟有相啮者,请以螳臂当之矣。戊辰冬,先生来吊,褰帏以袖拂其棺尘。恸哭而去。先生与陶石梁讲学,石梁之弟子授受皆禅,且流而为因果。先生以意非心之所发,则无不起而争之。余于是邀一时知名之士数十余人执贽先生门下,而此数十余人者,又皆文章之士,阔远于学,故能知先生之学者鲜矣。先生诲余虽勤,余顽钝终无所得。今稍有所知,则自遗书摸索中也。乙酉六月□日,先生勺水不进者已二十日。道上行人断绝,余徒步二百余里至先生之家,而先生以降城避至村中杨塴,余遂翻峣门山支径入杨塴.先生卧匡床,手挥羽扇,余不敢哭,泪痕承睫,自序其来。先生不应,但颔之而已。时大兵将渡,人心惶惑,余亦不能久侍,复徒步而返,至今思之痛绝也。
文震孟,号湛持。公之入相也,天下以之望治,为温体仁所排而罢。庚午岁,余自南都试回,遇公于京口,遂下公舟,以落卷呈公。公见余后场,嗟赏久之;谓后日当以古文鸣世,一时得失,不足计也。坐舟中竟日,珍重而别。
何栋如,字天玉。两入诏狱,初以税事、后以辽事。住南都之乌龙潭,著周易,于君子、小人消长之际,三致意焉。为木牌蓬屋,上下于潭中。先生故与冯应京先生讲学,遇其寿日亦用优人。谓余曰:余不似念台先生担板子,勿讶也。先生虽困苦之后,不忘用世。一日暑甚,先生笑曰:如此酷暑,即以本兵起,我亦不赴也。
陈继儒,字仲醇,华亭人,以诸生有盛名。上自缙绅大夫,下至工贾倡优,经其题品,便声价重于一时。故书画器皿,多假其名以行世。岁戊辰,余入京颂冤,遇之于西湖。画船三只,一顿幞被、一见宾客、一载门生故友,见之者云集。陶不退(埏)谓先生曰:先生来此近十日,山光水影,当领略遍矣。先生笑曰:迎送不休,数日来只看得一条跳板。余时寓太平里小巷,先生答拜,乘一小轿,门生徒步随其后。天寒涕出,蓝田叔(瑛)即以袍袖拭之。余出颂冤疏,先生从座上随笔改定。己巳秋,余至云间。先生城外有两精舍,一顽仙庐、一来仪堂,相距里许。余见之于来仪堂。侵晨,来见先生者,河下泊舶数里。先生栉沐毕,次第见之。午设十余席,以款相知者。饭后即书扇,亦不下数十柄,皆先生近诗。书余扇为吊熊襄愍诗:男儿万里欲封侯,岂料君行万里头。家信不传黄耳犬,辽人都唱白浮鸠。一腔热血终难化,七尺残骸莫敢收。多少门生兼故吏,孤坟何处插松楸。余留信宿而别。明年书来,歉不曾过吊云:岂无田僮一束刍,彼磨镜者何人哉?许为先忠端公作传,寄于宋氏;后见宋子建集,有先忠端公传,不知即先生之文否?而以列之宋集,何也?
史盘,字叔考,徐文长之门人。其书画刻画文长,即文长亦不能辨其非己作也。长于填词,如兼钗、合纱、金丸、梦磊诸院本,皆盛行于世。余十四岁时,于黄泥桥诸氏园中见之;须鬓皓然,年盖九十余矣。
范景文,号质公,吴桥人。东阁大学士。甲申之变,投龙泉巷古井。公仪观甚伟,好自标致。在吏部考功时,逆奄以先忠端公八人姓名致公。公曰:此八司马故事也。某岂奸党之鹰鹯乎?投板而归。其为南大司马,颇留心于著述。刘振之之识大编、茅元仪之武备志,皆公所指授也。然其人皆非作手,猥杂不足观,而公之虚怀下士,末世所仅见耳。余谒公,余出其书画,赏玩终日;有宋刻争坐位帖,神宗赐奄人以抵俸者,公欲钩勒重刻。公有家乐,每饭则出以侑酒。风流文采,照映一时。由是知节义一途,非拘谨小儒所能尽也。
倪元璐,字玉汝,上虞人。户、礼两部尚书。甲申之变,自磬而死;遗命大行殓后,方可收吾尸。初为庶告士,虞邑有二人,当出其一,其人欲攻先生出之;先忠端公倡言倪之人望,非词林不可,乃止。逆奄败后,其党杨维垣等反面攻奄,以为卷土重来之计。先生分别邪正,手障狂澜,维垣等为之折角。又请毁要典以为魏氏之私书;孙之獬抱要典而哭于朝,不能夺也。未几而许重熙之五陵注略出其中,有碍于诚意伯刘孔昭之祖父;时先生为司成,孔昭嘱毁其板,先生不听。孔昭遂以出妇讦先生去位。癸未,始召用。先生颇事园亭,以方、程墨调朱砂涂塈墙壁门窗。门生鲁元宠为徽州推官,多藏墨,先生索之;间数日,又索。元宠曰:先生染翰虽多,亦不应如是之速。既而知之,以为吾所奉先生者皆名品,不亦可惜乎!先生导余登三层楼,正对秦望;其两旁种竹数千竿,磨戛有声。先生笑谓余曰:竹固水产也。今托根百尺之上,子以为如何?先生殉节以后,余再过之,其地已为瓦砾矣。此亦通人之蔽也。
附静志居诗话:倪尚书晚筑室于绍兴府城南隅,窗槛法式,皆手自绘画,巧匠见之束手。既成,始叹其精工。时方患目疾,取程君房、方于鲁所制墨涂壁,默坐其中。堂东飞阁三层,扁曰衣云。凭阑,则万壑千岩皆在舄一。适石斋黄公至越,施以锦帷,张灯四照。黄公不怡,谓国步多艰,吾辈不宜宴乐。尚书笑曰:会与公诀尔。既北行,遂殉寇难。
金铉,字伯玉,车驾司主事。每巡城,过御河,辄流连不能去;尝以语其弟。大行变闻,竟投御河而死。公居城之陋巷,余常过之,杯酒脱粟,萧然如寒士,谈咏竟日。
施邦曜,字尔韬,余姚人。以左副都御史守城。城破,贼充塞街道,不可返寓。公望门自缢,居人恐贻累,拒之。于是以砒霜投烧酒而饮,九窍血裂死。公为通政时,黄石斋先生下狱,诸生涂仲吉上书颂之。公批:只可存此一段议论,不为封进。仲吉劾公阻言路,公缴原疏;上见其批,大怒,闲住回籍。逾年,再召为南通政使。出京三日,遣中使召还。上曰:南京无事,留此为朕干些要务。迁为副院。辛巳之冬,葬我外舅叶六桐先生;公题主,余祀后土。公言天下将危,吾辈不知税驾何所。癸未,太夫人五十寿诞;公将赴召,为文以祝云:余友黄太冲,蕺山之高第弟子也。每过余谈学,知余所评阳明文集,有所未尽。公之虚怀乐善如此。公一子,夭;其疏族欲窜继,余为议立其弟之子以后公。
祁彪佳,字虎子,山阴人。其为苏松巡按,悉取打行火囤之流,杖杀之;列郡肃然。南渡,复巡抚苏松。乙酉,大兵将渡,公出居寓园,夜半,自沈于水。余尝与冯留仙、邺仙访之于梅市,入公书室;朱红小榻数十张,顿放书籍,每本皆有牙签,风过铿然。公知余好书,以为佳否?余曰:此等书皆阊门市肆所有,腰缠数百金,便可一时暴富。唯夷度先生(公之父)所积,真希世之宝也。二冯别去,留余夜深而散。
巩永固,字洪图,大兴人;尚光宗女乐安公主。城破,阖门自焚死。公貌如书生,喜结交文士。壬午,僧达闻说戒,余与公同坐斋堂,议论相契,由是来往。
方震孺,字孩未,寿州人。巡按辽东,下诏狱。其出狱谢恩一疏,读之绝痛。辛巳,公在南都,余往还久之。以谓余文有师法,不落世谛。时饮六安茶,香色俱佳。因曰:此乃真六安;彼暴烈日中者烹之,其色如卤,只堪屠沽饮耳。
附明文授读注百家云:方公万历癸丑进士,官至广西巡抚,乙酉年卒。天启乙丑,逆奄兴大狱,募参公者赏。京堂郭兴治应募,论公河西赃;矫诏逮问。公自谓我与杨、左同被锻炼,一时
下狱者共十七人,今仅得两人在。白骨再肉、华表重归,若再作宦,海泊没之,想便是冥顽男子。两人,公与惠世扬也。
魏学濂,字子一;癸未庶吉士,忠节公之次子。颂冤阙下,奄党阮大铖犹把持残局;子一刺血上书,始丽于法。闯贼破城,子一与孙奇逢相约,欲以贼攻贼;久之不至,故其死独后。子一多艺,能为古文,字工章草,画有元人笔法。学兵法于王君重、学律吕于薄子珏,一时名骤起,而忌之者亦众。以其后死也,谤者纷然。余以同难兄弟,过相规、善相劝,盖不异同胞也。
周延祚,字长生,吴江忠毅公之长子。戊辰,余年十九,出学入京师,于世故茫然。时李实、李永贞、刘若愚、许显纯、崔应元、曹钦程皆逮到入狱,会审对簿。长生练达,凡事左提右挈;因以长锥锥彼仇人,血流被体。狱卒颜咨、叶文仲诸公,皆被其毒手。余与长生,登时捶死。己卯,余至其家。壬午,与之同试北场。乙巳,余馆石门,意欲扁舟话旧而不果行,仅以长笺致之,长生未答而逝。
李孙之,字肤公,江阴忠毅公之子。好读书,钱东涧尝谓江阴季氏家多残本。甲申秋,余见之于南都。甲辰,至其家,访之不遇。肤公无子,然所著三朝野记,足以传矣。肤公之舅蔡士顺纂傃庵野抄、同时尚论录,留心当世人也。亦因肤公见之。
周茂兰,字子佩。为人谨守忠介公规矩,不失尺寸;好二氏之学。济洞之争、天童三峰之讼,子佩于其中为调人。余试南都,每相款接。甲辰,至其家。癸亥,子佩年七十九矣;千里来拜先忠端公之墓,登山如履平地。乙丑,余至姑苏,子佩在僧舍,法东坡坐道堂四十九日,厚自养炼。因破关出见。其所著参同契,颇有心得;而汪钝翁但以神仙忠孝陈言序之,失其旨矣。
徐石麒,字宝摩,嘉兴人。官至吏部尚书,殉节危城。先忠端公在狱,公纳橐饘,募金抵诬赃,以此去官。公为司寇,崇祯末陈新甲、刘元斌、王裕民、张若麒诸大狱,无不自公手定。丁卯,渡江来吊,登堂拜母。公知余家赤贫,凡可以周急者,无所不至。余读书泛滥,公训之曰:学不可杂,杂则无成。毋亦将兵、农、礼、乐以至天时、地利、人情、物理,凡可以佐庙谟、裨掌故者,随其性之所近,并当一路,以为用世张本。此犹苏子瞻教秦太虚多著实用之书之意也。今老而无所见长,深愧其言。
朱天麟,字震青,昆山人。崇祯时,为翰林编修。改革之后,间关而死。先生好深湛之思,极之至于恍惚。故所著易鼎三然,无有不河汉其言。先忠端公之难,最先渡江而来者,先生也。先生司理饶州,余寄诗一卷,先生即为之延誉,令名手序之。壬午,在都中,余遇先生。先生谈学,牵连不断,余忽忽座中睡去,亦不怪也。
沉寿民,字眉生,宣城人,移寓南京。余十七岁遭难,往来都中、邑中,党逆者陵侮孤儿,墓讼、祠讼纷纭不已;无暇更理经生之业,不读书者五年矣。庚午,至南京,邂逅眉生,为之开导理路,谆谆讲习,遂入场屋。癸酉,访我于黄竹,不遇而去。至武林,与余同寓孤山,诗酒流连月余。戊寅,余访眉生于宛陵;而眉生以保举入京,余信宿其家。地名红林,去城半舍。阮大铖党祸起,眉生变姓名至金华,不相闻问。然余逢急难,必梦投眉生之家,痛哭而醒。戊戌,邹文江来,始得眉生消息,已返家园;作诗寄之。甲辰五月,遇文江于姑苏,约其共访眉生;而文江失约,予亦怅然而止。庚戌,得眉生手书,余诗所谓「春尽来书岁暮收。从前犹胜竟沉浮」是也。乙卯,有客自长洲来,接眉生书云:知己之难久矣。梨洲先生之于弟,与弟之于梨洲先生,今世纔一见耳。世路羊肠,局天蹐地,不敢踰咫尺。先生悉此情哉!初意道驾西来,不腆敬亭,愿撰杖履。自此陟黄鹤、渡渐江、下严濑,买舟而东,拜吾太夫人堂下,日复一日,好音不续。此志渐颓,眼中之人老矣;而弟尤甚,奈之何哉!道旨媿未亲承,然于诸时贤传诵,颇窥什一。古今生知惟尧、学知惟舜,大禹口口说艰说难,殆困知也。旨哉言乎,佩服!佩服!书筒上书,四月二十日濑江寄。而眉生之卒,在五月三日,相去仅十有二日,则此书是绝笔也。以数千里之遥,顾诀别不爽时刻,岂非冥契乎!
沉寿国,字治先,眉生弟也。庚午,同试南都。一日,月明如昼,余与治先过文德桥,叩周元亮之门,同访崔昭,饮至夜半而散。戊寅,余至宛陵,宿于市肆。明日,欲抵安庆,治先知之,来肆中,将余幞被强搬去;拉余同入城,则麻孟璇、梅朗三、徐律时(忘其字)、颜庭生十余人,已角巾葛袍,出迎于路矣。遂寓徐干岳(律时父)之家,款留近十日。将行,出宿治先家。余卧后,治先发吾拜匣,空无所有,以五十金置其中,锁如故。迟明,余始知之。谓治先曰:此子会银也。凡人窘则举会(其壁上有会单)奈何以饷余乎?治先曰:子途中不比吾家中也。未几,宣令余赓之致馈;余曰:子可无虑矣。治先始已。以肩舆送至池洲,又寓书青阳吴空之钟馈金。其交情如此。
沉士柱,字昆铜,芜湖人。读书明敏,下笔千言。癸酉、甲戌来西湖,寓楼外楼,武林名士毕集,湖舫为之增价。薄暮,与余听丝竹管弦,所在掉小舟尾之。改革之际,累书招余,余未之赴。终以李大生一案受祸,昆铜收禁南都之大内,一年有余,有前后宫词二十四首。余选数首记于此。前词云:三百年恩总未酬,宸居何意卧羁囚!先皇制就琉璃瓦,还与孤臣作枕头。落日昭阳半照灰,寒鸦犹带影飞来;上林无树堪留宿,唤醒羁人梦一回(古木俱已斫尽)。熏风只有五弦挥,彤管朝朝傍衮衣;便殿只今图史废,歌莺舞蝶不轻飞。后词云:赵瑟秦筝入选频,一年歌舞号长春;烟花金粉销沉尽,肠断南冠梦里人。方传内药宰臣贤,亲制蟾酥御苑前;剩得鼓吹鸣聒耳,蛙声又在曲池边。征马长江四面围,亲将骑射悦宫妃;那堪回首圜扉泣,落得倾城带笑归(国亡后,故妃存者俱出嫁)。鹦鹉金笼唤御名,贵妃亲教调郎情;只今苦雨凄风夜,却听鸺鹠四五声。移得豪家洛牡丹,幸姬争戴折花残;沉香亭北多烽火,系马谁怜旧倚栏。
附明文授读注百家云:昆铜先生与先君子交最厚,留都防乱揭首顾子方杲,次先君子,次左硕人国柱,左子直棅,沉眉生寿民,次即先生也。
周镳,字仲驭,金坛人。庚午,南中为大会,仲驭招余入社。已东渡钱塘,见刘夫子;入甬,见百岁老人刘念庭,返棹访余。与沈眉生读书茅山,务王佐之学。阮大铖招摇丰芑,以新声高会,网罗天下之士,人不知其为奄儿也。仲驭草南都防乱揭,以顾杲为揭首,列名士百余人。大铖窘甚,于是,与仲驭为贸首之仇矣。己卯,余入试南中,中途病疟;过句容,至仲驭家,谈至夜分,而疟不发。壬午,北上,又晤仲驭。言阳羡之出山,大铖哀求于东林诸君子云:所不改心以相事者,有如兹水。吴中诸君子颇欲宽之,但未知南中议论何如耳。因邀仲驭至虎邱,语以假借之意。仲驭毅然不可,阳羡亦不敢犯正议。以此复大铖。大铖涕泪交下,愿以其化身马士英代。已大铖得志,必欲杀仲驭。然无隙可乘,不得不借介生从贼之名,以及仲驭。初,仲驭与介生,以门人相高一邑,遂成朋党。两家之门人相见,则睚眦相向。仲驭之门人,以徐泽商为魁,闻李贼劝进之文有「比尧舜而多武功、方汤武而无惭德」,扬言出自介生之手。马士英竟以入告,大铖遂以大义灭亲,逮仲驭入狱,勒令自尽。泽商意欲杀介生,而反以害其师;大铖意在杀仲驭,而借名杀介生。仲驭在狱,余欲入视之,而稽察甚严,徒以声相闻而已。负此良友,痛哉!
韩上桂,字孟郁,番禺人。以南京国子监丞,左迁照磨。庚午,余奉祖母太夫人在经历官舍,与之为邻。有梧桐一株,盖一亩;余读书梧桐之东、孟郁读书梧桐之西,但隔一墙耳。孟郁始授余诗法,遂引入社。孟郁寻移居,集南中诗人,赋新秋七夕诗,余得秋字,诗成,为改数字。孟郁赠余诗极多,失去可惜。孟郁豪爽不羁,其在五羊,伶人习其填词;会名士呈技,珠钗翠钿挂满台端,观者一赞,则伶人摘之而去。在旧院演所作相如记,女优傅灵修为文君取酒一折,便赉百金。好谈兵略,郁郁无所试而卒。钱东涧曰:孟郁为诗赋,多倚待急就。方与人纵谈大噱,呼号饮博,探题次韵,纸上飒飒然,如蚕之食叶;俄而笔腾墨饱,斐然可观。
林云凤,字若抚,长洲人;词人之耆旧也。是时南中词人汪遗民(逸)有钟伯敬批评集,张隆甫有朱(之蕃)张唱和集,闵士行(景贤)有快书,皆与余往还;而若抚最亲,赠余诗亦最多。吴子远(道凝)、周元亮(亮工)与余同庚,若抚因作诗,有「谁家得种三株树、老我如登群玉峰」,流传诗社。其后出处殊途,元亮犹写此诗以见寄。若抚寓报恩寺,余与之登塔九重及游城南七十二寺,皆有诗唱和。
陈元素,字古白。余时作诗,颇喜李长吉。古白一见即切戒之;亦云益友。
韩如璜,字姬命,广之博罗人。好古文,有皇明文兹之选。癸酉,序余制义。南中诗会,无有不赴。李小湾为南宗伯,故姬命久留南中,所著古文,自号为小韩文。
麻三衡,字孟璇。余交之于南中,书简往来,无有间岁,必以古墨侑简。赠余多古诗。后死难。临刑赋诗:誓存千丈发,笑看百年头。
林古度,字茂之,闽人。住南京,萧然陋巷,车马盈门。其先人曾被廷杖,余赠诗有:痛君旧恨犹然积,而我新冤那得平!茂之读之,流涕。
梁稷,字非馨,南海人。庚午,何匪莪选皇明文征,非馨主其事。辛巳,余复遇之于南中,游江湖间,尚未归南海也。
何乔远,字匪莪,闽人。为南司空,四方名士多归之。九日,大会于凤皇台,分韵赋诗。所著有万历集,固一代之作手也。钱东涧以其所纂国史,命名名山藏訾之。此盖不敢以私史窜国史,何可非也!
何楷,字符子,闽人。著五经解诂。余入其书室,方为周易解诂。收罗甚博,百年以来,穷经之士,黄石斋、郝楚望及公而三耳。唐王时,公以左都御史叱郑芝龙于殿上,致政而归,芝龙使人戕其耳于途中。
吴应箕,字次尾,贵池人。复社国表四集,为其所选,故声价愈高。尝于西湖舟中,赞房书罗炌之文,次日杭人无不买之;坊人应手不给,实时重刻。其为人所重如此。次尾亦好收书,然未经考索,书贾多欺之;次尾不知也。辛巳,与冯跻仲同入大学,相得益彰。一日,礼部陶英人邀饮,次尾袖出一纸,欲拘顾媚。余引烛烧之,亦一笑而罢。改革之际,起兵山中,未几而败。
刘城,字伯宗,贵池人。为人平易,无次尾之锋铓。虽挂名防乱揭,阮大铖亦不忌之。戊寅,余信宿其家;四壁图书,不媿名士也。
钱禧,字吉士,苏州人。每刻社稿,必遣使至余家。余知其崇尚先辈,不以平日之文应;拈题别作数首,吉士嗟赏。
吴馡,字众香,住城南委巷。举时文社于天界寺,集者近百人;拈题二首,未午而罢,设饮于寺之丹墀。刻孙樵、皇甫湜文行世。余别众香诗,有「一榻藏书君寂寞,半年旅邸我胡涂」句。
张自烈,字尔公,江右人。举国门广社,而社中与余尤密者,宣城梅朗三、宜兴陈定生、广陵冒辟疆、商邱侯朝宗、无锡顾子方、桐城方密之及尔公,无日不相征逐也。朝宗侑酒,必以红裙。余谓尔公曰:朝宗之大人方在狱,岂宜有此!尔公曰:朝宗素性不耐寂寞。余曰:夫人不耐寂寞,则亦何所不至。吾辈不言,终为损友。尔公以为然。尔公选文辩,多驳艾千子定待。千子大怒,亦肆訾嗷。余以为此场屋气习耳。以制义一途为圣学之要则,千子之作俑也。其所言极至,以欧、曾之笔墨,诠程、朱之名理。夫程、朱之名理,必力行自得而后发之为言;勃窣理窟,亦不过习讲章之肤说,尘饭土羹,焉有名理?欧、曾之笔墨,象心变化;今以八股束其波澜,承前吊后,焉有文章?无乃罔人昧己之论乎!其间先辈如杨复所等间有发明其心得,千子批驳不遗余力。近溪复所之学,千子何曾梦见?即欧、曾之文章,千子但模仿其一、二转折,以为欧、曾在是。岂知其为折杨皇荂也。千子无论后来面墙之徒,读其批尾,妄谓理学文章,尽归于艾。于是猖狂妄诞,遂骂象山、骂阳明,不知天之高、地之远,遂化为时文批尾之世界。
梅朗中,字朗三,宣城人。世以诗名,前有圣俞、后有禹金;而朗三行住坐卧,无不以诗为事。禹金有文纪,自汉至隋;朗三纂赋纪以补之。冯汝言辑汉魏六朝诗纪,朗三搜其遗者逸句断章,亦二大帙。戊寅,余登其家三层楼,禹金读书之所也;古木苍然,下临古冢。发其藏书,朗三以陈旅集赠我。辛巳,在南中,与共晨夕者数月,宿观音阁。夜半鸟声聒耳,朗三推余起听曰:此非喧鸟覆春洲乎?如此诗境,岂忍睡去!薄暮,出步燕子矶,看渔舟集岸,斜阳挂网,别一境界。有言某家多古画,余与朗三往观,二更而返;月明如昼,复上酒楼沽饮。遇崔昭病卧楼上,就其榻访之。
赵初浣,字雪度,泾县人。癸酉,偕一僧来湖上。吴次尾每于广座,议论锋起,即琐屑之争,亦不让人。雪度曰:焉有名士而终日妄言者乎?其后死于围城。
金浑,字宜苏,吴县人。先忠端公之难,最先至吾家痛哭而去。知英德县,亦死于难,无有表章之者。
张溥,字天如,太仓人。戊辰,相遇于京师。庚午,同试南都。为会于秦淮舟中,皆一时同年:杨维斗、陈卧子、彭燕又、吴骏公、万年少、蒋楚珍、吴来之(尚有数人忘之)。其以下第与者,沉眉生、沉治先及余三人而已;余宿于天如之寓。甲戌,余与冯研祥同至太仓。值端午,天如宴于舟中,以观竞渡;远方来执贽者纷然。天如好读书,天姿明敏,闻某家有藏书,夜与余提灯而往观之。其在翰苑,声价日高,奉之者等于游夏,门无益友。天如亦自恃其才,下笔丰艳,遂无苦功入细。尝以泥金扇面,信笔书稿;故所成就不能远到,为可惜也。
张采,字受先。其文质朴,过于天如。余亦遇之于京师。甲戌,亦在其家往还;意气慷慨,不尽其才而止。
杨廷枢,字维斗。丙寅,捶死校尉、焚驾帖,维斗与焉;仅而得免。戊寅,刻先忠端公诗集;维斗过余,见之,遂请为序。后死难。
陈子龙,字卧子,华亭人。为绍兴推官,撰先忠端公祠堂碑铭。余邑有疑狱,余一言卧子,遂出死罪二。其相信如此。吴胜兆之狱,卧子望门投止,牵连甚众,人以比之张俭焉。卧子少年之文,恃才纵横。艾千子与之论文,极口鄙薄,以为少年不学,不宜与老学论辩,自取败缺。海内文章家,无不右千子。以余观之,千子徒有其议论。其摹仿欧、曾,摹仿王、李者,亦唯之与阿。卧子晚亦趋于平淡,未尝屑屑于摹仿之间,未必为千子之所及也。
陈贞慧,字定生,阳羡人。国门广业之社,定生与次尾主之,周旋数月。姚太夫人六十之诞,少保(于廷)、定生父子皆有诗。
黄居中,字明立,居金陵之芦■<艹废>巷。庚午,何匪莪举诗社,余与明立无会不与。辛巳,明立七旬,余以宗人共坐一席。明立千顷斋藏书甚富,余至金陵,必借读之。
方以智,字密之,桐城人;明敏多艺,吴子远之甥也。己卯,余病疟,子远拜求茅山道士,得药一丸致余。余知其为绝疟丹也。念朋友之真切,不忍虚其来意,些少服之,而委顿异常。密之为我切脉,其尺脉去关下一尺取之,亦好奇之过也。壬午,在京师,言河洛之数,另出新意。后削发为僧,法名无可。
金光辰,字天枢,合肥人。余至北京,寓万驸马之园,在城之极西。公时为佥院,相去几二十里,特来相访。谥典久稽,余欲上疏催之。以稿呈公,公即袖之而去;其写本及投通政司,皆不烦余也。公弟光房,字天驷;当己卯,余试南都,方病疟,天驷以其天界寺私室寓余。
朱荃宰,字咸一。在留都,为斗墨之戏,皆方正、邵格之、罗小华名品;方、程以下,不论也。知武康县,代者左硕人讦之。徐虞求先生致书于余,往武康为解。时咸一方病,与韩道士讲坐功;及余武康返,而咸一已死。韩道士者,住重阳观,一饭能尽斗米,闭户或一月不食。至庚寅犹在,重阳王尔禄拜之为师,不知所往。
陈元龄,字宗九,闽人。余遇于金陵。著思问初编。其壬遁之学,得之于吾乡周云渊;惜其时未及受之也。
顾杲,字子方,泾阳先生之孙。南都防乱揭,子方为首。阮大铖得志,以徐署丞疏逮子方及余。时邹虎臣为掌院,与子方有姻连,故迟其驾帖。福王出走,遂已。后死难。
陈宏绪,字士业,江右人。在南都,与余访求藏书之家。庚子,余遇其舅氏于舟中,寓书士业;答言吾非故吾,若有惭德,何也?
万时华,字茂先,江右人。南宗伯李小湾出谘访谥册,皆拟谥于上。先忠端公之谥,茂先所拟也。
朱大典,字未孩。余十四岁时,随先公至李皇亲园看牡丹,公方较射园中,得一见之。其后守金华,死最烈。有金无炼者,屠城之日,无炼知必死,立于庙门。屠者入庙三四番,在庙内者皆死;从无炼身旁往返,皆不见之,幸而得生。其弟,则受屠。先是,其弟尝于南镇求梦,神令其伸掌,书一「古」字于上,不能解。至是城外穴地,十人同埋一坎,方知古字之为十口也。
钱士升,字御冷,嘉善人。己巳,余至其家,求墓文;公出一册,问东浙士大夫贤否?即书其上。此时已为入相张本。
李清,字心水,泰州人,为宁波推官。不甚知余,久之而相契。先公同难之谥典,正当邪氛炽日,忽然并下,则公之力也。癸丑,余寓书泰州,公答云:弟家居近三十载,行年七十三矣。旧时知识,零落山邱;忽一羽从空而下,启而视之,则先生大札也,且惊、且喜。已闻太夫人寿跻八旬,益叹为先老先生忠义之报,而大札到日,屈指即太夫人华诞,此亦一奇也。小刻数种奉上,亦令使先生知不肖三十载内,唯矻矻一卷书以消兹长日耳。
张国维,号玉笥,东阳人;官至大司马。余更深见之论事;送余下舟,声如洪钟。寻死国难。
张鼐,字侗初,松江人。己巳,余见之于其家。时先生已病革,卧一坑上,以隐囊靠背而坐;谓余气清,他年远到,勿忘老夫之言也。
黄端伯,字符公,江右人。为宁波司理,调杭州。余登其舟,自丈亭谈至下坝;谘访民隐,出语直捷,无所回护。在杭州出堂,则士子与僧道环聚者数百人,一切以机锋行事。后死难甚烈。
徐汧,字九一,苏州人,死难。余于戊寅往还。
吴志远,字子往,嘉善人。先生与高忠宪、归陶庵三人为林下之游,俱以澹泊明志。甲戌,余会葬魏忠节先生,与刘夫子讲学,窃闻其绪言。
陈龙正,号几亭,嘉善人。甲戌,刘夫子题忠节之主,余同舟而归。几亭拜夫子于舟中,投书一卷。言天下之风气,操于绍兴;今之利病,无不操于书办。为六部各衙门书办者,皆绍兴人;书办之父兄子弟,皆在绍兴。使为郡县者,能化其父兄子弟,则在京之书办亦无不化矣。余览之曰,迂论。夫子曰,今之人谁肯迂者。余甚悔其失言。
彭期生,字观我,海盐人;亦拜夫子于舟中。后死赣州之难。丙辰,余过其家,夫人年八十外,犹在。
林增志,字可任,温州人。壬午,北京往还,后嗣法石奇,改名法幢。
陈函辉,字木叔,临海人。余初遇之严印持座上。庚辰,至其家。所居四面皆水,围以阑干,非舟不可登其堂。越中初立,木叔以少宗伯从事。其后死节。
刘同升,字孝则,江右人。癸未,来湖上。酒阑,与沉昆铜论荆溪,孝则颇右之,相争无已;余解之,方散。
苏桓,字武子,江右人。其寿吾母四十岁诗,仿风雅体为之,甚美。
邓锡蕃,字云中,金坛人;嵊县知县。余弟司舆补弟子员,为公所荐。余至嵊,馆余于寺,卧雪者数日。于是有「大雪封山城寂寞、老僧刺血字模糊」之句。
龚立本,字渊孟,常熟人。慷慨喜事。知崇德县;余入其署中,谈时局甚悉。
吴炳,号石渠。长于填词,所著有西园情邮、画中人、疗妒羹、绿牡丹,虽多剿袭,而不落俗。徐虞求先生甚不喜之;曰:五院本,乃石渠之五经也。以三司首领,摄余姚县事。先公谕祭,石渠董其事。后从亡而死。
徐枋,字昭法,九一先生之子。甲辰,余上灵岩,继起馆于天山堂。一时来会者,周子洁、文孙符、王双白,而昭法后来。余箧中有文数篇,昭法见之,嗟赏不已;以为此真震川也。因相与论著述,欲以通鉴为经、二十一史为纬,重翻局面;亦未知其后曾拈动否也?其苦节,当世无两。谢绝往来,当道闻其名者,无从物色。馈遗,一介不受。半菽不饱,以糠粒继之。其画神品;苏州好事者哀其穷困,月为一会,次第出银以买其画,以此度日而已。
汪沨,字魏美,武林人。改革后,不入城市,寄迹于僧寮、野店。丁酉,余同宿于孤山,赠余诗三首,余次韵和之。同上山顶葛仙祠,三宜迹至,为设汤饼。已而山下待者奔来,言无处不寻和尚,有庵主轿十乘来。三宜曰:方欲与居士快谈,奈何以此俗事扰人?汝等宜即回之。余曰:不然,庵主来,必有香信;公宜下山受之以供我辈,不亦可乎?三宜笑依余言。己亥,笑鲁迎余及魏美至其庵中,夜月明甚,笑鲁以卧榻让我两人;止有一被,五更不胜其寒,魏美与余贴背相磨,少取暖气。明日,余上云居,至城门而别。
巢明盛,字端明,嘉禾人。鼎革,不离墓舍,种匏瓜用以制器,香炉、瓶盒之类款致精密,价等金玉;为大匏赋以见志。乙巳,闻余馆语溪,破戒相访。夏彝仲有幸存录,言三案之事,得之山东张延登;是非刺谬,余作汰存录以正之。彝仲死节,存此录,使后人致议,为不幸也。端明序汰存录,以为彝仲亡后,他人假托其名为之。使出自彝仲,则是非可信耳。癸丑,太夫人八旬,为文以祝。寓书曰:侍慈帏于迟暮,振家学于后昆。白首穷愁,亦复何憾!
顾大韶,字仲弓,常熟人。其文纵横似国策。月旦不稍假借,邑人甚畏其口。余于己卯见之。其寻瞳使者说敬十八房文,于科举之敝,嘻笑甚于怒骂矣。
附明文授读注百家云:仲弓即大章,谥裕愍之弟;与裕愍孪生。
钱谦益,字牧斋,常熟人。主文章之坛坫者五十年,几与弇洲相上下。其叙事必兼议论,而恶夫剿袭;词章贵乎铺序,而贱夫凋巧:可谓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然有数病:阔大过于震川,而不能入情,一也。用六经之语,而不能穷经,二也。喜谈鬼神方外,而非事实,三也。所用词华,每每重出,不能谢华启秀,四也。往往以朝廷之安危、名士之陨亡,判不相涉,以为由己之出处,五也。至使人以为口实,掇拾为正钱录,亦不以取之也。余数至常熟,初在拂水山庄,继在半野堂绛云楼下;后公与其子孙贻同居,余即任于其家。拂水时,只言韩、欧乃文章之六经也。见其架上八家之文,以作法分类,如直序、如议论、如单序一事、如提纲,而列目亦不过十余门。绛云楼藏书,余所欲见者无不有。公约余为老年读书伴侣,任我太夫人菽水,无使分心。一夜余将睡,公提灯至榻前,袖七金赠余曰:此内人(即柳夫人)意也。盖恐余之不来耳。是年十月绛云楼毁,是余之无读书缘也。甲辰,余至,值公病革,一见即云以丧葬事相托。余未之答。公言顾盐台求文三篇,润笔千金,亦尝使人代草,不合我意,固知非兄不可。余欲稍迟,公不可。即导余入书室,反锁于外。三文,一顾云华封翁墓志、一云华诗序、一庄子注序。余急欲出外,二鼓而毕。公使人将余草誊作大字,枕上视之,叩首而谢。余将行,公特招余枕边云:惟兄知吾意,殁后文字,不托他人。寻呼孙贻,与闻斯言。其后孙贻别求于龚孝升,使余得免于是非,幸也。是时道士施亮生作法事,烧纸,惟九十二字不毁。公已八十有五,人言尚余五年,亦有言九十乃卒字之草也。未几,果卒。
闻启祥,字子将。余每至杭,舍馆未定,子将已见过矣。子将风流蕴藉,领袖读书社。
严调御,字印持;领袖读书社。忆与陈木叔饮其家,偶言宋之问诗「桃花红若绶」,只此一语。其无刻不忘富贵乃尔。
孙爽,字子度,崇德人。以其门士连染,受笞三十。子度不以为意也。桑间败屋,图书精致,吟咏自如。庚寅,余自吴门返,访之;方欲与之剧谈,而陆丽京闻余至,强之入城。
卓人月,字珂月,杭之塘栖人;蚤有时名。丙子,余兄弟以应试寓涌金门黄家庄,珂月夜遇余,索酒与泽望棹舟湖中,笑声震动两岸,犬声如豹。
陆培,字鲲庭,杭人。与陈元倩交恶。元倩无乡里之行,武林出檄攻之。鲲庭寓书于余,欲东浙为应。余告同社,于是绍兴王元趾为首、宁波陆文虎为首,皆出檄。元倩几无以自容,而以死节一洒之。
陆圻,字丽京,鲲庭之兄也。为文长于俪体。乱时,避至东浙,馆于吾家。言当此兵戈载道,无不闭门听难;而宾客满座、盗贼不犯者,唯朱湛侯与黄氏两家耳。庚寅,同宿吴子虎家。夜半,推余醒,问旧事,击节起舞。余有怀旧诗:桑间隐迹怀孙爽,乐笼偷生忆陆圻;浙西人物真难得,屈指犹云某在斯。史祸之后,丽京以此诗奉还,云自贬三等,不宜当此,请改月旦。其后不知所终。人有见之黄鹤楼者,云已黄冠为道士矣。
章止宸,字羽侯。从刘夫子讲学东浙。为少宰,特疏荐余。国亡遁去。骆宾王之遁于僧,名捕之也;羽侯无故而遁,加一等矣。
鲁■,字季■,会稽人。辛亥,邂逅论文,见余所作,能得其意之至处,鉴赏不已。及论时之有名誉者,多所不满。问其何所师法,以为先人与徐文长同学数年,故能知文之首尾也。自后余至郡城,必相过从。季■不以文名,而其所造如此;故知以名下为优劣者妄矣。
冯元扬,字尔赓,慈溪人。天津巡抚,以海船迎驾南迁。国亡,忧愤而卒。余为弟泽望求婚于刘瑞当,瑞当夫人未允;公坐于帏外,与夫人言,无失此佳婿,乃定。先公建祠西石山,同邑之党逆者不利,公率其弟邺仙及冯元度、冯正则、冯自昭、陆文虎、万履安会哭祠下,祭文传播,党逆者咋舌而死。丙子,招余入太仓阅卷;公以勤王行,余始辞出。
冯元飙,字尔韬。以本兵回里;留仙病于武林,药铛溺器,公皆身亲之。留仙卒,公亦以忧愤相继卒。辛巳,公为南通政。塘栖卓大丙年十六、七,其妇翁引之见余。余言于公,即为致书杭司理宋璜。大丙由此得补弟子员。余书僮冒余书,中多别字,公以示诸子跻仲。跻仲曰:伪也。公曰:汝等学问浅,太冲所写,必有来历,无贻后日之笑也。哄堂而止。
姜思睿,字端愚,慈溪人。尝于公所相会时,有自省中归者,以前辈自居,高视浅揖;公曰:此姚江黄太冲也,公不识之乎?
刘应期,字瑞当。始与端愚齐名,人称曰姜、刘;后与元度齐名,人称曰刘、冯。此时溪上多名士,而瑞当裁量其间,不少假借,人亦畏其清议。冯正则曰:瑞当亦有疵处,然可件而尽也;吾等非无好处,然可件而尽也:吾等与瑞当相去远矣。是时一方名士,皆有录学使者至。以公书进之,大略准之为上下。余尝执笔,名士十数人列坐,皆无毫发私意,必众论相谐而后定。慈溪冯跻仲有盛名,余以瑞当为首,跻仲次之。跻仲不悦,无以难也。
冯家祯,字吉人。长于度曲;丧乱之际,结为歌社。时慈人陈谟,以无赖委署宁绍道;好作声势,恐喝乡里。公登场宾白:黄和尚有成亲日,岂可人无得意时;莫笑陈谟今富贵,他年情事有谁知?谟闻之大怒,以他事构之下狱。狱吏待之颇慢,公即唱「西楼怪相逢」款待;疏节曼声按拍,无不绝倒,初不知其为患难也。然每对余言,则无非新亭之泪。
华夏,字吉甫。其为制义简洁,自成一体。以黄斌卿事坐累死,其夫人亦自尽。余选同社之文,吉甫入于文统。
陆符,字文虎。为人慷爽,能面折人之是非。余之交文虎也,吴来之言贵乡陆文虎志行之士,子何不友之?于是遂为登堂拜母之交。故余之学始于眉生,成于文虎。余之病痛,知无不言;即未必中,余亦不敢不受也。家居无月不往来,北都同读书于万驸马北湖园中者半年,生平凡事不相隐。壬午,北榜将发,余与王敬载、冯跻仲、冯沛祖及文虎饮园中;而徐心水监场,使人至,文虎出与耳语,还座复饮,斯时已知中式而不言也。其后向余悔之。生平唯此一事耳。乙酉十月十日,从越城返而遇我,叹息事已莫可为。明年十月十日,奴子自小溪来言,见文虎坐轿中,用布束缚,将入城小敛也。其闻讣与相别同日,岂非冥契哉!
万泰,字履安,余之交,犹文虎也。癸酉老母四旬,与文虎刻沉昆铜寿启,至期来祝。癸未,又来。己丑,至甬上,时履安丧失家道,抱疟未痊;相对秉烛,疟不复发。庚寅,晦木为冯跻仲连染,而固山之记室与履安有旧,由是得免。癸巳,老母六旬,文虎已故,履安踽踽独行,出其正气堂寿序,读之不觉失声而哭。甲午冬,余嫁第三女于朱氏,入寓寒松斋;履安使其子任劳,余受成而已。履安游粤,余两年频遭患难,望其返棹,一泄吾心之所甚痛,而履安已死于九江舟中矣。
董守谕,字次公。是时甬上知名者三人:文虎、履安、次公;而次公又为别调。东浙既亡,异时举人争先入仕之为浓官者,皆复会试于本朝,人谓之还魂举人。次公独称故官,不见当道。尝以朱子发卦义问余,余为之疏解于下。曾忆与之看戏,有演寻亲记者,哀动路人;次公指而谓曰:此钱美恭也。其父与此相类,顾忍而为此乎?盖美恭父钱士鹔仕滇中不返,故次公言之。其后美恭决志入滇,而身无一钱,乃买鼓板一副,市镇之处度曲,卒迎父柩而返。
瞿式耜,号稼轩。粤中立国,公鞠躬尽瘁,公殉节而不成为国矣。当公之赴粤也,余送之于湖头。公欲强余同去,余以母老辞之。老母四十,公有诗数章为祝。
张肯堂,号鲵渊,松江人。尽节于滃洲。
吴钟峦,字霞州,武进人,知长兴时,刻社稿,名士品不过二十人,而余在其列从亡海外,考试沿海有志之士,录为弟子员,饰以衣巾,率之拜王于舟中。余问先生以为不急;先生曰:此与昔人行冠礼一意耳。觞余于鲸背之上,落日狂涛,凄然相对;但觉从古兴亡,交集此时,何处容腐儒道得一句。及余返棹,先生驾三板船送别三十里以外,至今恻恻。先生居闲补陀;闻滃洲将破,赴难。抱夫子栗主,自焚于庙。
余煌,字武贞,会稽人。郡守于颖长初至,公与乡绅旅见;刺入,堂吏禀俟堂事毕而后见客。公大怒,索其原刺,拂衣竟出。及余回寓,而公已见顾去矣。越城不守,公衣冠投度东桥下;出没久之,犹举首曰:忠臣难做。复力沉而死。
余增远,字若水。改革以后,居城南破屋,床头屋漏,则以鳖甲承之。担粪灌园,似老农家。病将革,余命儿子正谊切其脉。若水曰:吾祈死二十年之前,愿祈生二十年之后乎?余泫然而别。
熊汝霖,字雨殷,余姚人。北变闻,余从刘夫子于武林,寓吴山之海会寺,公徒步上山相晤。东浙之事,趋死不顾利害。从亡海外,为悍将所害。
孙嘉绩,字硕肤。大兵将渡,东浙郡县皆已献户口册籍,牛酒犒师;各官亦委署易置,人情蹜踖不敢动。公书生勃窣,起而创即墨之守,鸣钟伐鼓,号召其邑人。于是钱希声应于甬上,郑履公应于越城,张玉笥、陈寒山应于台、婺。然公本书生,应变非其所长,拱手以太阿授之方、王,而分地江上一隅。大兵数骑乘浅过江,列帅皆溃矣,公至滃洲而卒。营将章钦臣溃后,复起山中,见获。其妻金夫人,例入旗下,夫人强项不屈。问官始恐之以斩、再恐之以凌迟。夫人曰:吾岂怕凌迟者哉?磔毕,而行刑者暴死。夫人遂成神,以谓大金娘娘也。余若水作传;其烈古今所仅见。
王毓蓍,字符趾。为人亢爽不羁,好声色;在先师弟子中,颇为逸群。及改革之际,上书请先生自裁,无为王炎午所吊;元趾亦自沈柳桥之下。先师曰:吾数十年来,止得此一门人。余每至越城,元趾顷刻不离。其笃于友谊如此。
张煌言,字符箸。其父圭璋,字两如,甲子举人;尝教授余家。元箸为人跃冶而明敏过人,故能就死从容,有文山气象。当其被获也,已散遣士卒、悬洲独处,亦如田横之在海岛也。而补陀僧有借之以媚大帅者,遂遇难。
王正中,字仲撝,北直人。其署余姚,乱兵充斥,颇能镇定之,事解。丁亥,访余于山中。辛卯,余住柳下,又来。辛丑,余迁化安山,又来。仲撝好天官、壬遁之学,皆余所授也。己酉,余在古小学,仲撝亦寓越城;生计消索,云将佃田五亩,卖卜以续食耳。未几而卒。
张岐然,字秀初,武林人。读书深细,其读三礼,字比句栉,宫室升降、器皿位设,皆所不遗;音乐,则自制十二律管,考验合否;区田,则入山中与老农种植。乱后嗣法三峰,蜀僧潭吉作五宗救,半出于秀初。欲申三峰之屈,然其言有失伦者,人皆笑之。
江浩,字道安,武林横山人。读书略见大意,而胸怀洞达,无尘琐纤毫之累。余与之月夜泛舟,偶争一义,则呼声沸水,至于帖服。后亦从释氏,改名义月。
冯悰,字俨公,武林长桥人;为读书社领袖。余尝宿于其馆,偶论杨、左事,其门人顾豹文,问杨大洪何人也?俨公正色曰:读书者须知当代人物,若一向不理会,读书何用?三渡访余。丁丑,值先公谕祭,俨公列于执事。
许元溥,字孟宏,长洲人。余与刘伯宗及孟宏约为抄书社。是时藏书之家,不至穷困,故无轻出其书者;间有宋集一、二部,则争得之矣。丙子,来越城,张登子大会名士,孟宏与焉。
阎尔梅,字古古,徐州人。余游庐山遇之,坐五老峰顶,限韵赋诗;月色侵人,三鼓始罢。古古言自华山游返,然观其山行甚艰。人言华险,游者望崖而返。若古古能游,则知余亦不难矣。
孙奇逢,字钟元,范阳人,移家百泉山。初以侠名,后讲理学,门人甚众。癸丑,寄所著理学宗传一部、老母寿诗一章。书云:汤孔伯来,知太冲为蕺山薪传。时年九十三。
顾炎武,字宁人,昆山人。不得志于乡里,北游不归。丙辰,寓书于余云:辛丑之岁,一至武林,便思东渡娥江,谒先生之杖履;而逡巡未果。及至北方十有五载,流览山川、周行边塞,麄得古人之陈迹,而离群索居,几同伧父。年逾六十,迄无所成,如何、如何?伏念炎武自中年以前,不过从诸文士之后,注虫鱼、吟风月而已。积以岁月,穷探古今,然后知后海先河,为山覆篑;而于圣贤六经之指、国家治乱之原、生民根本之计,渐有所窥,恨未得就正有道。顷遇蓟门,见贵门人陈、万二君,具谂起居无恙。因出大著待访录,读之再三,于是知天下之未尝无人。百王之敝,可以复起;而三代之盛,可以徐还也。天下之事,有其识者未必遭其时,而当其时者或无其识。古之君子,所以著书待后。有王者起,得而师之。然而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圣人复起而不易吾言,可预信于今日也。炎武以管见为日知录一书,窃自幸其中所论,同于先生者十之六、七。但鄙著恒自改窜未刻,其已刻八卷及钱粮论二篇,乃数年前笔也;先附呈大教。傥辱收诸同志之末,赐以抨弹,不厌往复,以开末学之愚,以贻后人、以幸万世,曷任祷切!
陈确,字干初,海宁人。于先师门下,颇能有所发明。余丙午至其家,访之;时已病疯,不能下床,信宿而返。干初以大学层累之学,不出于孔子,为学者所哗,不知慈湖已有是言。古人力行所至,自信其心不须沿门乞火,即以图书为怪妄、大学为别传。言之过当,亦不相妨与剿袭成说者相去远矣。
朱朝瑛,字美之,海宁人。漳海之学通天地人,嗣之者无人。漳海曰:康流沉静渊郁,所目经史,洞见一方;苟覃精三数年,虽羲文阃奥,舍皆取诸其宫中,何必寠人之室乎?丙午,余至其家访之。康流日发其所著五经,讨论终夜。越明年,复以其大凡见寄。海昌之学者,康流、干初二人,恐从前皆不及也。
王猷定,字于一,江右人。其文如汤,琵琶传、李一足传、寒碧琴记,亦近日之铮铮者。但余与之言,多附会不实,是其大疵也。
附明文授读注百家云:徐世溥字巨源,豫章人。崇祯间,江右一辈知名士,如艾千子、罗文止、陈大士、傅平叔、万茂先、王于一、黄雷岸、陈士业,连镳共为古文,巨源其亦铮铮者也。
施博,字约庵,嘉兴人。余谓其学夹杂释氏。约庵言博。当甲申、乙酉,卧病两年。又以先人未葬,老母须养,偷生惜死,以至于今。每与出世者往还,自分不可为圣人之徙。蚩蚩以待尽,隐衷尚有余愧。
管鑨,字干三,姑苏人。中兴天台教。甲戌,余至其家。其于一时名士、一时堂头皆讥贬。以天台之学,茧丝牛毛,非沉默者难以承当,拳拳于余。别后寄诗三章,约余重会;以为君不出家,亦是无尽无垢之流。诗失去。从其遗集得一首:越溪寒色入,之子意何深!太华三生梦,岷山一弄琴。评书秋雨集,趺坐竹光侵。可践重来约,相思不自禁。
熊开元,号鱼山,楚人。以直谏著名。出家,嗣法于继起。余初遇于湖头。甲辰,至乌目三峰寺,其知客如田夫、侍者如牧童,无异于三家村庵也。
宏储,字继起。甲辰,余上灵岩,馆于天山堂。同馆者七、八人,皆失职之士。故余诗有:应怜此日军持下,同是前朝党锢人。徐昭法不受当事馈遗,继起、继粟焉非世法堂头所及也。
奯堂住净慈寺,余与汪魏美访之。见其知客扇上诗:忽拋一点月当户,唤起几多人上楼。因索其诗稿观之,亦多佳句。与余辈谈谐正熟,大众请其上堂。奯堂蹙额曰:汝辈为之,何与吾事?大众为之一笑。
本晰,字山晓。余与李杲堂、高辰四、高元发入天童,山晓特为上堂,言韩文公来也;为余而发。庚申秋暮,过访不值。询山童云,看花未归。题于壁而去。云:短杖拄泥深尺许,远随牛迹辨荒村;先生乘兴看花去,惆怅斜阳立板门。方外交游,如木陈初求□□文字,视若天人;继而指摘蹄尾纷然。石奇与文虎友善,助结雪瓢,喜其相近。
死而遂蹊其田。具德往余丙舍,出而操戈相向。虽有交情,姑且略诸。
余少逢患难,故出而交游最早。其一段交情,不可磨灭者,追亿而志之。开卷如在,于其人之爵位行事,无暇详也。然皆桑海以前之人,后此亦有知己感恩者,当为别录。
附录明文授读注:
尹民兴,字宣子,楚人。崇祯朝,任职方。国亡后出家,以灵岩继起储为师。其诗拗僻,奏疏多中时病。至文章别开生面,真有生龙活虎手段,艺苑中变局也。
何伟然,字仙曜,仁和人。学无本领,欲以冷艳字句点缀成篇;学陈仲醇,而才力不及者也。徽人闵景贤刻快书数十种,大概小品清话;伟然踵行之,亦刻快书数十种。余遇景贤于南中,偶问伟然何状?景贤訾之不置。两人本好友,顾绝交于快书也。
谭宗初,字九子,后改公子;姚江人。善音律,为人不羁。余于庚寅岁,见其与群少年登场演戏;九子扮绣襦,乐道德摹写帮间,情态逼肖。是后不相邂逅;闻其改窜唐诗,心窃笑之。近从邑丞田一峰处见其集,诗文俱有师法;自媿交臂失之。因选其古绘、吊落梅二赋入文案。
蒋德璟,字若椰,号八公;闽之晋江人。相庄烈,博物洽闻;召对时,凡九边兵马之书及道路远近、钱榖利弊,矢口而陈,无藉笏记。为文明爽,辨晰实用之学。晚年之学,如论黄钟古尺,有裨经学者;惜未寓目。
跋
梨洲先生杂著,其见于浙江进呈书目者,有易学象数论、深衣考、今水经;其见于家传者,有汰存、思旧、待访三录、宋史补遗、台宕纪游、匡庐纪游,皆秘本也。丙申夏,余得张太史损持手钞汰存录,已校登新编矣。思旧录,则客岁于明文授读题识内,摘录成帙。今知不足斋主人复举二老阁刊本见贻,因参互其异同,汇为一编。当年承盖扶轮,气求声应,固历历如绘也。
丙午午日,震泽杨复吉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