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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唐夫人背夫遣妾

  诗曰:
  抑武崇文国势偏,英雄饮恨死穷边。
  报雠免掘平王冢,好佞遗尸尽可鞭。
  这四句诗,是说九边内一员叛将,自号黑天王。因他父亲久屯塞北,世掌兵权,竭尽一生心力,募有十万精兵,分作男女二队,教他兄妹二人,朝夕训练,真个人人似虎,个个如彪,出去应敌没有一次不建奇功。他父亲在日,指望个封侯锡土,谁想权臣在朝,怪他父亲没有进献,掩了克敌之功,反说他擅开边衅。虽不曾以斧钺相加,也可惜一御寇之臣,竟是以忧危虑祸而死。后来兄妹二人,气愤不过,叛了朝廷,竟把男女二队分作两营,一同举事。黑天王统的是男军,他妹子领的是女将。都把面颜做了国号,称孤道寡。他自己号黑天王,妹子号为白天王。分兵合力,进取中原。
  一日黑天王说道:“孤家约定了妹子,今日黄道吉日,起兵攻打中原,夺取花花世界,以报父亲在日之仇。如今还不见到来,须索在此等候。”
  言话未了,只见一员女将,头戴一顶赤亮金盔,身披一件白银铠甲,腰间带了一张玉版铁胎貂弓,五枝玉面兰芽宝箭。手执钢枪,带领一班女将而来。口里说道:“雪面琼肤,偏多英武,胸藏韬略法孙吴。闺中猛虎杀庸夫,众女杰争来归附。奴家白天王是也。大哥昨日约定,今日起兵。须索前去。”
  黑天王见了说道:“贤妹,起兵之事,约定今日长驱而进,劣兄的人马俱已点齐,专候贤妹到来,一齐发令。”
  白天王道:“妹子的队伍,也整齐了,少刻到来。请大哥登坛发令就是。”
  黑天王道:“妹子我和你,背主起兵,分明是桩逆事,那假仁假义的话,索性不要说他,竟要单凭将力,全仗兵威,以图必胜才好。请问攻城掠地,当用何法以胜之?”
  白天王道:“大哥必有妙见,请先讲来,待妹子参些末议便了。”
  黑天王道:“攻城宜速,三军一到便张弧,不问他城中虚实,不顾我地理生疏。他若是开门迎敌,我这里不按那兵书,任凭我的猛战。他那里若是闭城自守,我这里安排血刃把城屠。都是那贪官惹祸良害民,致使这昆冈失火难留玉。杀得他世无人影,才使我气泄胸平。”
  白天王道:“照你这等讲,从来的兵法,都可以不必设了。依妹子说来,还该智勇兼行,刚柔并用,方是个万全之策。”
  黑天王道:“既然如此,你就把攻城的着数,细细讲来。”
  白天王道:“第一着,按军声,衔枚寂静。
  第二着,扼险阻,审视方隅,第三着,察水草,提防下毒。第四着,瞅反间,逆料虚诬。第五着,结云梯,遥窥动静。第六着,备锄锹,近捣空虚。第七着,奋火攻,使他三军化蝶。第八着,引水灌,使他百姓成鱼。第九着,开城席卷。第十着,夺路长驱。”
  兄妹二人商议方完,只见旌旗蔽日,男女两队,整整齐齐。
  头目禀道:“人马俱齐,请二位天王发令。”
  他兄妹二人,各登将台。黑天王道:“吩咐各队男军,摆齐队伍,听俺号令。
  俺和你共弃生,舍却头颅。看见那刀山剑海,须认作袄席毺。
  若是阵亡的,只当做军前大睡。若是得胜了的,确便是死后重苏。遇着刀,还他绝命。撞着俺,有死无生。却不要尊唐虞,总施揖让。定然要法汤武,一味征诛。这都是体天道,把眉间的肃杀;行秋令,夺乾刚,把掌上的风雷。起壮图,整顿规模。”
  白天王吩咐各队女军,摆齐队伍,听俺的号令。说道:“须要侧听声,莫要乱呼。令出如山,切不可玩忽。只是这临阵数句言语,却要当作兵符。冲锋的只要争先对敌,不可回顾。接应的,须要见机观变,努力把前军拥护。若是稍折挫,切不可失了军威。纵然略有惶仓,也不要乱了队伍。倘若遇着了坚固城池,逢着了劲力敌将,要把那雌雄审视。这不是你们三军事,自有我为主帅的,运用机谟。”
  对黑天王道:“大哥咱闻得,海内连年荒歉,朝廷缺少军需,咱们此番前去,料他不怕无兵,只愁乏饷。攻城之法,利在缓而不在速。每到一处,只消围住城池,困他几月,自然出来投降,切不可与他交战。”
  黑天王厉声应道:“贤妹你说甚么话来,毕竟是女子行兵不丈夫,要在这马背上学当垆,慢腾腾的,问他沽也不沽,全不怕那莽儿郎,视俺如粪土。为你这习武的喜用文。引得那习文的偏好武。他还有两件东西送你哩。”
  白天王道:“甚么东西?”
  黑天王道:“是你用得着的衣冠,叫做巾与帼。”
  白天王道:“咱所说的,是兵家虚实之法,你那里知道。若还一到便攻,一攻就战,他那里士饱马腾,咱这里人疲马倦,只怕没有甚么好处哩。你这不下马就擎刀弄斧,他那里也就上马鸣罗擂鼓。便做道为客的力能胜主,当不得速来军,十个当不得五个。你若不肯信我,与你拍个掌儿,看屈着指头去数,看是剩下得几颗头颅。”
  黑天王道:“这等说来,咱两个人的主意,大不相同,合在一处,不好行兵。倒不如分作两队,你去骚扰东边,咱去骚扰西边。各人自用兵机,且看谁人得胜。先入京师者,就做皇帝。你心上如何?”
  白天王道:“就依你讲。”
  黑天王道:“各自去建着雄威,休得要误了工夫。两下里分头逐鹿,各仗韩卢,并倚着昆吾。俺只怕力拔山冈,还要让着楚。怕甚么乌江自刎,不返东吴。”
  白天王道:“咱两个人,分兵前去,不但各显神机,共图大事,又可以骚动中原,使他首尾不能相顾。天机人力,不约而同,此行定可得志。也只才是无意之中,合了兵机,却有志膺承天数。直待把那锦绣江山,破裂做单条幅。眼见得我这小花奴,僭做了中原之主。漫学那武则天,实践了唐家祚。少不得也把美男子遍选些来作嫔妃。那时节佳人忽然享了这齐天的福。”
  黑天王说道:“咱两个吩咐将校们,把近来演习的阵势,摆列一番,壮一壮行色,然后起兵,有何不可。”
  白天王道:“正该如此。”
  黑天王吩咐各队男军,把新学的阵势,随便摆了一个来,小心操演,不得有违。各队男军听了号令,齐集鸣金擂鼓,摆下一阵,随即收了,各回队伍。白天王道:“这是什么阵?”
  黑天王道:“这叫做众虎攒羊阵。”
  白天王也吩咐女军,照依兵法,摆一个阵势来。众女军听了,也呜金鼓,随即摆一阵势,也随即收了各回队伍。黑天王问道:“这是甚么阵?”
  白天王道:“这叫做百鸟朝凤阵。”
  黑白二天王,一齐吩咐众将校,摆齐队伍。就此放炮起马,不得有违。
  话分两头,却说唐子才自从到了边庭,赴了任所,每日以王事为怀。一日叹道:“我唐滢,自从擢举边才,蒙圣恩授以经略之职,募兵措饷,援剿南陲。自任事以来,探卒时时报警,饥军日日呼庚。点缺既少奇谋,和戎又非上策。正在焦心高日之时,又闻得叛贼黑天王,领了乌合之师,前来骚扰。虽有羽书告急,还不知他虚实如何。已曾拨哨马,前去探听,为甚么还不见转来。”
  正是:
  冬月河水未泮时,遥思花发故园枝。
  少年岂惜沙场老,所愧无功表出师。
  正在叹息之间,只听得头门传了报鼓。中军进来禀到:“哨马探听边报回来了。”
  子才道:“叫他进来。”
  中军出去,随即引了探子进来。子才见了问道:“你转来了么,把边情的虚实,细细说来。”
  探子禀道:“打探得敌势凶勇,他那杀气冲天,说也惊人。”
  子才道:“他有多少人马?”
  探子道:“不敢胡乱答应,又不曾亲到沙场看点兵,只见他罗噪军声,就是那雷鸣,百里也能穷听,不像他响震千山无限程,都是犭枭獍。把那官军杀尽无遗剩,如入了无人之境。”
  子才道:“这等说来,你再去探听。看他日行多少路,夜宿几更天,饮酒不饮酒,喜眠不喜眠,何处安营下寨,几人断后争先,探实了中途回话,急急前去,不可迟延。”
  吩咐了探子去后,随即传谕各营将领,一齐披挂,就此起兵。众将领道:“禀老爷,雪大难行。”
  子才道:“正借这一天大雪,正好建立奇功。若待天晴,大事去矣。速速启行,违令者斩。快取戎服过来。”
  即忙换了戎装,上了马,说道:“尔等快把军威骤整,计日兼程,破釜焚舟,击鞭?m镫,休怕风寒雪冷。雪夜鸣鹅,不是仗寒威,怎能得操全胜。冰冻则弓弯愈增奇劲,风引则箭更加奇应。须要把君恩尊重,将命非轻。欲扫靖烽烟,才得万方宁静。”
  众兵禀道:“探子回话。”
  子才道:“快讲来。”
  探子道:“探得叛军消息,日行二百程途,不眠不醉,不呼卢,昼夜趱行在路。近始安营下寨,三军痛饮豪呼。非关变节恋欢娱,正为纷纷雪阻。”
  子才道:“我料他遇了大雪不辨程途,一定安营下寨。他的人马,既然昼夜兼行,到了住马的时节,自精疲力竭,好酒贪眠,与死人无异了。乘此时去劫寨,可以一鼓就擒。若待雪消路现之后,又是他精还力复之时。彼势方张,我军告退,误了事,不可为矣。只是一件,我的人马,须要悄然而去,使他不知不觉才好。我有道理,吩咐大小三军,一齐换了白旗白帜,白甲白盔,务使与雪色相同,雪光相映,衔枚夜走,不露军声。近了贼寨,一齐隐在雪中,单听炮声为号。炮声一响,齐入贼营,斩将擒王,就此一举。大家都要勉力建功,不得委靡取巧。趱行数里,到了宽敞地方,好换衣甲。”
  众军齐应道:“得令。”
  话分两头。却说黑天王,身披羊裘,引了众卒,趱行而来。
  说道:“昼夜兼行驰来,有了半万程途,再拚几日,就杀到了京城。咱黑天王是也,自与妹子分兵之后,要抢头功。只得兼程而进,不上半个月,赶了一二千里程途,且喜得入关以来,攻州州破,打郡郡降。杀戮的人民,够有几斗芝麻的数目。如今来到此处,不知是甚么地方,忽然下起大雪来,迷失路途,不便行走,只得在此下寨。如今天色晚了,且到帐房里面去,稳睡一宵。众蝼罗,你们须要小心巡逻,恐怕有偷营劫寨的来。”
  众将道:“这等大雪纷纷,把来路去路,都遮杀了,咱们去不得,料想他也来不得。偷营劫寨的事,今晚定是没有的。”
  黑天王道:“也说得是。这等把掳来的女子,都带过来,待我选一眩”众卒带出数十女子,黑天王逐一选看了一会。指着一个,说道:“这一个标致些的,待咱家上用,其余选不中的,都赏了你们。大家都去打老鼠,不可辜负了这场大雪。这是天老爷,总成你们的。”
  众卒道:“还是大王爷的天恩。”
  众人磕头叩谢,带了众女子去后,黑天王搂抱这个女子说道:“我的娇娇,你的时运到了,眼前就来做皇帝娘娘了。今晚这等大雪,甚是寒冷,那无情无趣的酒,也不要吃他,不如脱了衣服,到床上去暖活暖活。”
  二人脱了衣服,一同上床。那女子带着羞惭,半推半就。黑天王那管羞耻,紧紧抱着,即便恣意风流。
  一个荒男子初尝滋味,一个是娇女人乍得甜头。一个说,不用花烛,成就了今宵姻缘。一个说,何须月老,便试了百岁夫妇。
  一个说,前生有分,恰遇今夕良宵,一个道,异日休忘,说尽山盟海誓。各燥自家脾胃,且图目下欢娱。双双蝴蝶花间舞,两两鸳鸯水上游。云雨已毕,紧紧猥抱而睡。
  却说众卒带了众女子出来,说道:“是便是了,咱们男子多,妇人少,怎么样一个睡法。也罢,两个同一个去睡。咱和你前后来攻,使他腹背受敌。这也是兵家的妙着。快去热起酒来,吃醉了好睡。”
  商议定了,大家都是两个搂着一个女子,各自快乐去了。是晚一寨兵将俱已酒醉快活,个个人疲力倦,鼾呼而睡。
  且说唐子才,带领人马,换了白盔白甲,白旗白帜,夤夜奔驰,将到贼营,只见有一座山坡在前,便说道:“就借他做个将台。”
  急带众将走上山坡看时,只听得贼营鼾吸之声。子才笑道:“不出下官所料,你听他鼾声似豹,鼻息如雷,一毫准备也没有。此时不击,更待何时。吩咐军中,快些举炮。”
  众军应道:“得令。”
  于是众军一齐杀入贼营,杀得黑天王,赤身露体,荒忙逃窜,东撞西奔。说道:“夜半三更,谁来劫我的营寨?寻衣不见,只得赤体快逃生。了不得,了不得,被他寂地寞天杀进营来,吓得我梦魂频倒,刀枪也摸不着。这也还是小事,连裤子也摸不着一条。莫说走不脱,就走脱了,也要冻出阴证病来。这怎么处?”
  众喽罗应道:“要害阴证的,不止你一个,我们都有几分。有件羊皮袄子,掉在地下,等我穿好起来。”
  众卒听见,向前争夺。黑天王道:“你们都不要抢,拿来入了官。”
  言语之间,只听得呜锣擂鼓,呐喊不绝。
  黑天王道:“料想走不脱,不如穿好了皮袄,坐在地上等他拿去杀了,也还做个暖鬼。”
  众卒说道:“你看他的兵马,密密层层,都赶得来了,正合了大王的阵势,叫做众虎攒羊。”
  说还未了,黑天王被众兵马拿住,去见唐经略。说道:“禀老爷,拿获了贼头,三军告捷。”
  子才说道:“把俘贼上了囚车,解到京城治罪。你看天色将明,就此班师转去。潜形匿影而来,脚步轻快,拿获了俘贼,劫破了贼营,杀尽了余卒。到今日,风也停,雪也消,山也现,地也平。这都是天助成功。笑只笑,这班蠢贼,被我杀得他好似:枕边杀尽风流景,断送多少鸳鸯命。头颅颗颗足成双,肢体般般皆兼并。倒使他们,做了个梦不转的襄王。不知要到何时何世,方才得醒。”
  话分两头,且说西川来的一个客人,姓韩名照,字孟阳,也是一位黄榜中人。带了一仆,宦游至楚。一日,韩孟阳说道:“想我孟阳,自幼攻书,三朝骏伐,五伐巍科,谬称国士无双,明举乡闱第一。只因有个同年兄弟,在这荆楚为官,故此匣剑囊琴,远来相访。地主虽嗟鸡肋,游人却饱猪肝。偶余润笔之资,忽动买花之兴。昨日媒婆来讲说,一位仕宦人家,有两房姬妾要遣。内中有一个才貌兼全,约小生今日去相,只得乘兴而来。却是一件,相便去相,只怕我这久旷之人,容易许可。
  把那七分的姿色,就要看做十分,相不出那真正的佳人出来。
  我如今须要预先慎重,把那贪花好色的念头,按捺定了,然后去相佳人,才有真正眼力。”
  自言自语,过街穿巷。家人说道:“相公这就是唐乡宦的门户了。门上有人么?”
  只见一个老院走得出来,□□说道:“唤门无别事,知为相亲来。你们就是韩解元相公么?”
  家人应道:“正是。媒婆来了么。”
  老院道:“来了多时了,请相公厅上少坐。待我唤他出来。张一妈,韩相公到了。”
  一妈听了答道:“就来了。”
  随即往里催道:“吴奶奶,韩相公等久了,请出来罢。”
  吴氏道:“来了。预先丢了针线,早已整扮花容,非是我好把风姿炫,惹得人见怜。都只为积怨深,夺人腼腆。”
  一妈道:“你请隔着帘子,先把才郎相一相。只怕比唐老爷的面貌,还标致几分哩。若不是逼抱琵琶过别船,怎能够别刘复遇阮。”
  吴氏隔着帘子,相了一会,说道:“果然好一位郎君。质如琼玉,貌似莲花。且莫把他胸中文章来考试,就是这相貌先中了。原怪不得,那有眼的嫦娥爱少年。”
  一妈道:“待我卷起帘来。韩相公,新人出来了,请来相。”
  韩孟阳向前仔细看了一会,心中暗喜,背后说道:“果然是天姿国色,一毫假借也是没有。”
  一妈道:“相得中意么?”
  孟阳道:“容貌却好,但不知才思何如。”
  一妈道:“这等说,就当面考一考,或是琴棋书画,或是诗词歌赋,或是吹弹歌舞,任意出个题目来。不是我得罪讲,只怕你这解元相公,还考他不过哩。”
  孟阳道:“小生有一柄扇子,上面画的是半身美人图,求小娘子题诗一首,以见妙才。”
  递将扇送与张一妈,一妈转递与吴氏。吴氏接扇到手,说道:“拈韵做来的诗,不足取信。教他限个韵来。”
  一妈传了吴氏之言。
  孟阳道:“小生之举,原为求婚,就限个婚字韵罢。”
  吴氏得韵,不须思索,拈起笔来,一挥而就。一妈见他写完,拿了扇子,送还孟阳道:“相公,扇子已题在此,请看就是了。”
  孟阳接了扇子,遂展开来,念道:
  西子当年未范婚,芳姿传向苎萝村。
  丹青不是无完笔,写到纤腰已断魂。
  念完便道:“妙绝妙绝,真正是女中才子。”
  对吴氏作别了道:“小生即刻送聘过来。”
  吴氏遂进去了。孟阳乃问一妈道:“请问聘金要多少。”
  一妈道:“三百两聘金,媒钱加二算。”
  孟阳道:“莫说三百,就是三千,也是值得的。照数送来,婚期就是明日。”
  一妈遂问孟阳讨赏。孟阳遂叫家人取三两银子赏他,与一妈作别道:千两黄金容易得,天姿国色最难求。
  孟阳带了家人,回寓所去了。自然料理聘金,不必说了。
  却说田北平,也带了家人,前去相亲。说道:“莫羡倾城美,将钱去买愁。”
  主仆两人,转弯抹角,来到唐家门,正撞着张一妈,送韩解元去。回见了田北平,遂迎接进去。说道:“一个出门,一个进门。毕竟是大户人家,好热闹的生意。大爷请在厅上坐住,待我去请第二位出来。”
  一妈进去说道:“周奶奶,田家官人到了,快请出来。”
  周氏听了,随走出来。
  一妈见了道:“好一位脱套的新人,我且卷起帘来。”
  便对北平说道:“这就是周奶奶,请相。”
  北平向前细细看了一会。
  周氏一见北平,着一大惊,随走进去了。一妈道:“何如,相得中么?”
  北平道:“我便相中了他,只怕他相不中我。他与我才见一面,就连忙走进去了。多因是我面貌未必中得他的意。”
  一妈道:“妇人家见了男子,自然有些害羞。难道好走将过来,同你讲话不成。”
  北平道:“既然如此,替我当面断过,嫁到我家,须要安心乐意,不许憎嫌丈夫的。要依我顺我,随深逐浅,从呼听遣。却不道嫁犬随犬,切莫看样画葫芦,又来装模作样,把那做新人的铺盖卷起。问他肯不肯,快些讲来。”
  一妈道:“你在外面讲,他里面听,没有别话回复,就是肯了。难道写个死字与你不成。”
  北平道:“这等说来,他要多少聘礼。”
  一妈道:“方才韩解元相的,要三百两。如今这一个,只要三分之一。”
  北平道:“这也不多。我且问你,那解元相的,可曾中意么。”
  一妈道:“相中了。今日过聘,明日过门。”
  北平道:“解元拣的日子,一定不差。这等我也依他,即刻送聘过来,明日做亲就是。”
  随叫家人取一两银子,送与门公。
  “我们回去罢。”
  随又说道:“乡宦教成的美妾,解元选定的佳期,毕竟是我财主有福,安然享而用之。”
  欢欢喜喜,别了一妈,一直竟回去了。
  一妈送了田北平,复转身走入内堂,见了周氏,便问道:“周奶奶,新郎中你的意么?”
  周氏大怒说道:“有你这样死媒人,说这样鬼亲事。难道阳世间,就没有男子,定要到阴司里面去,领个鬼来相。”
  一妈道:“这话从那里说起。”
  周氏道:“我只道,你做媒人结姻亲,又谁知你是个女道土,惯把魑魅遣。这等青天白日,把一个鬼魍魉现。若不是我惊魂易转,险些儿隔断了桃花人面。你好好去回绝了。他若还送聘过来,就是逼我上路了。”
  一妈道:“既然如此,为甚么不当面回他。”
  周氏道:“一见他走到面前,魂灵都吓去了,那里还讲得话出来。”
  一妈见说,遂背面哝叽道:“当面应承,背后又这番做作,那一个来理你。”
  周氏高声骂道:“老淫妇贼骨头,我老实对你说,就拚了一死,决不到他家去的。若要与这魔鬼并肩同宿,倒不如到死城中,更得些自在。”
  一妈见他这等说话,痴呆了半晌。说道:“怎么做成的亲事,到手的媒钱,难道被这几句刁话就弄脱了不成。待我请夫人出来。加上几句是非,硬逼他上轿便了。夫人快来。”
  唐夫人正在房中睡午觉,听得叫喊,连忙起床,走出来问道:“做甚么事。”
  只见张一妈气忿忿的不做声。唐夫人道:“为甚的,为姻缘变了媒人面。莫不是蠢郎君,憎嫌容貌,退还聘礼,赖却媒钱?”
  一妈道:“郎君倒相中了,当不得你家姨娘,装模作样,不肯应承。想是心上不感激夫人,故意把我出气。”
  唐夫人道:“是那一个,你只讲来。”
  一妈道:“两个男人,都相中了,约定今日下聘,明日来娶。就是那位吴奶奶,也欢欢喜喜的走进去了。只有一位姓周的,才貌也不过如此,偏会拣精拣肥,说男子相貌欠好,配他不过,把我百般咒骂。口里还夹七夹八,连夫人也见教了几声。还说等老爷回来,要同你算帐哩。”
  夫人道:“不要理他,自然有我做主,怕他强到那里去。老实对他说,莫说这样人家,就是叫化子来娶,也不愁他不去。”
  一妈道:“这等说,才像个大的。是便是了,这样会使性的姬妾,也亏你留到了如今。若然把别人家,打得他半死半活,皮破肉裂哩。”
  夫人道:“若遣这作怪的姬妾,什么打紧?拚着一顿,才丁作饯行的酒就是了。”
  一妈道:“只怕你口便说得,便到了当场,手又软了。老身且回去了来。”
  夫人道:“明日须要早些来。”
  一妈道:“这个自然。”
  却说张一妈,到了次早起来,连忙走到唐经略家去,伺候两家来迎亲不题。且说韩解元家一个家人,奉了家主之命,口中说道:“才子佳人扭不来,呆郎巧妇拆难开。世事万般都可料,合婚哑谜最难猜。你说我为何道这几句?只因我家相公是个有名的才子,昨日相中的那房姬妾,又是个绝代的佳人,这一男一女,若还配合起来,竟是普天之下,第一对好夫妻了。
  谁想姻缘不偶,又有变卦出来。送过聘礼之后,我家相公把缙绅一看,履历一查,看那姓唐的乡宦,是那一科举人,那一科进士,谁想不前不后,刚刚是太老爷的同年,我家相公竟是他的年侄。这样干名犯义的事,如何做得?所以把花灯彩轿傧相吹手一概都回复了。特地叫我前来退那一宗聘礼转去。你说这段姻缘,可惜不可惜。一路行来,已到了唐家门首,不知媒人可在,且待我唤他一声:张一妈在么?”
  一妈答道:“呼媒声急切,想是为催妆。原来是韩大叔。新人收拾完了,为甚么花灯彩轿,还不见过来?”
  韩管家道:“花灯彩轿来不成了,叫新人不要打点。”
  一妈道:“为甚么缘故?”
  韩管家道:“这位唐老爷,就是相公的年伯,没有年侄娶年伯母之理,所以亲事做不成,叫我来退财礼。”
  一妈道:“有这等奇事。既然如此,你且立一立,等我去见夫人。”
  一妈向内堂道:“夫人快来。”
  夫人道:“提起绝命刀,斩断情根在这遭。怕他临去弄蹊跷,准备着毛拳叫他吃顿饱。”
  一妈道:“夫人,两头亲事,弄脱一头了。”
  夫人道:“为甚么缘故?”
  一妈道:“那韩相公说,唐老爷是他的年伯,不便做亲。故此叫了管家来退财礼。”
  夫人道:“若还果是年侄,自然没有做亲之理。既然如此,只得把聘礼还他。”
  夫人遂进房去,把他的聘礼,原封不动,取得出来。说道:“一妈就烦你送出去与他。”
  一妈接了聘礼,送出来交还与韩管家。管家道:“婚姻两手撒开,聘礼原封不动。只愁恼杀佳人,空做一场好梦。”
  家人接了银子,竟即去了。
  一妈转身进来,听得唐夫人叹道:“这两个里面极作怪的,就是吴氏。我第一要打发他,偏有这般凑巧的事。哎,天公天公。自古道,人有善愿,天必从之。你为甚么这等狠心,偏要与我作对,使我这绝命刀拔出来了,又归回鞘。方便事没有半毫,纵容男子宠阿娇,扶助奸党,恶智偏狂。”
  一妈道:“夫人不须烦恼,终久在我身上,替你出脱了他。休要烦闷,不必心焦。那天公枉费使乖弄巧,我自然有移山撮海的手段。这件缺货人人要,迟些儿卖价钱更高。”
  说话之间,只听得鼓乐喧天,花爆震地。一妈道:“田家的轿子来了,快请新人出来。”
  唐夫人道:“做你不着去催他上轿。”
  一妈遂走进他卧房门首,唤道:“周奶奶,轿子来了,请出来罢。”
  不听见答应,连叫几声,也不听见答应,呀叫了半日全然不理。要走进去,房门又是拴的。”
  “我有道理,”遂转身对夫人说道:“夫人,我昨日同他闹了一场,心上自然不快,见我去叫,预先把门关了,须要夫人走得去,好好的唤了他来,看银子面上,吃些气罢了。”
  夫人自己走去,唤道:“周家姨娘,你的轿子到了,出来罢。”
  连叫几声,不见答应,遂发怒大声说道:“怎么别人叫你不应,连我做大的叫你,你也装模作样起来。难道你关上房门,就罢了不成。叫丫环快来。”
  丫环听见夫人呼唤,急忙走向前来。夫人道:“有这等奇事,我就不信了。替我撬开门来。”
  丫环与一妈,一同把门撬开,走得进房,吓了一跳,齐说道:“夫人不好了,周家姨娘吊死了。”
  唐夫人听见周氏吊死,便痴呆了半晌,说道:“这怎么处,怪得眼睛跳,老鸦叫。这场事如何了。虽是他寿数定,无常到了,逃不脱区区的罪账也难消。若是打发出了门,老爷回来,不过淘一场小气。如今逼出人命,将来就有大气淘了,怎么了得。”
  一妈道:“老爷回来,只说是病死的就是了。难道怕他捡尸不成。休要疑虑,且莫啼嘈。本家的人命,谁来证你?
  便成疑狱,终久是阴销的。况且又无原告,蛇不露足,谁人知道。”
  夫人道:“一妈,你不知道我家的事,别人的口嘴,都掩得祝吴氏那个妖精,往常没有是非,他还要生出话来,在老爷面前调唇弄舌,难道有了这样歹事,他还肯替我掩饰不成。”
  一妈道,“这我倒不曾想到,也说得有理,他是不肯隐瞒的。”
  想了一想,便道:“有了,夫人,我有个绝妙的计较。神仙也想不出的。又堵了他的嘴,又除了你的害。你把甚么东西谢我。”
  夫人道:“若得如此,凭你要甚么谢仪,我都肯出。请问是什么计较?”
  一妈道:“方才韩解元来退聘礼,吴家姨娘还不曾知道,他见男子生得美貌,好不要嫁得慌,不如把田家的轿子只说是韩家的,哄他锁了进去,打发这冤家出了门,田家聘了丑的,倒得了好的,难道肯来退还你不成。就是新人受些惊吓,也只好在肚子里面,咒我们几声罢了。料想不能够回来同我们讲话。替你除了一个大害,又省得后来学嘴。岂不想个万全之策。”
  夫人大喜道:“好计好计。真个是神仙料不出的,比那陈平六出计还高。就要新人,上了花轿,这两件祸事一齐消。谢天谢地,忙把纸钱来烧。事不宜迟,你就哄他上轿。若迟一会就要走漏消息了。”
  一妈道:“不须夫人嘱咐,花轿将近来到门了,我去哄他上轿,就是了。”
  不知吴氏可曾听他哄上轿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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