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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道人出梦

  话说这道人肉身在终南山庵里打坐,被阴司摄了魂去,七日只是端然不动。因为修真三十年,已自得道了。只有一个徒弟叫做悟玄在家看守。每日去摸这身子,胸前有些热气,面色不改,四肢不僵,却似熟睡一般。这徒弟悟玄年轻力薄,心里甚是惶惑不定。
  却说有个道友叫做智因,平日与他师父往来的,常有心要谋占这个庵。走来对这个肉身叫声师兄,打个问讯,满身看看,用手摸摸,便问这个徒弟悟玄说:“你师父是去了,浑身冰冷,毫无脉息气味。世上哪有七日不醒的。”
  悟玄道:“我师父平日修炼工夫,已得道气。人间岂有死去七日只是端坐不倒的,心口微热、面色如生的。”
  智因道:“这个便见得你师父平日修真养气打坐的功果了。与常人不同,即十年百年埋在土里,掘开看时,也是这样的。因得了天地之气。”
  悟玄道:“师父常对我说的,运气工夫要四十九日闭目静坐,盘膝不动,滴水不吃,一言不说。每一昼夜周身运转三百六十度。如炼得过便身轻神王,白日可以飞升。如今才得一七,如何就说他是死的。”
  智因道:“你师父打坐时,可曾对你说是七七的?”
  悟玄道:“这是他的天机默运,岂肯对人说破的?况且我受师父恩养成人,目下斋粮不缺,自然要好好地看守他。”
  智因道:“我见你年纪小小的,我帮伤结果了他,做个龛子盛他烧化,拾起骨殖,葬在后边园里,砌座塔,竖道碑,完成他的事。你如何这等执拗!”
  悟玄就双眼垂诅道:“我师父骨肉未寒,端坐不动,怎么活刺刺地烧化他!师叔既蒙你好情,只该静守助他成道。到七七后不转,但凭师叔作主便是。今日再不必提起。”
  这智因变了脸道:“你这小狗才!多大的人儿,倒来顶撞我。我一则看你师父平日之交,二则可怜你年纪小,独自个守在这里也不是长法。你将我好意反成恶意。我便要做个主,你便怎的?”
  悟玄便踅转身对了师父肉身跪着叫道:“师父,师父,你可早早醒来吧!”
  这智因气哞哞地,拔出两个斗一般大的拳头来,就要打这悟玄。忽然梁上跌落下一块砖来,正打在智因这只右手上。智因抬起头,仰着面看这梁上是块望砖。正看时又落下一块来,正打了智因的右眼。智因被两砖打得昏了,又着了一惊,心里想道:“好古怪,师兄真个有些灵异,如何恰恰正打在我的眼上手上?我偏不信。”
  把眼来揩揩,手来搓搓。“待我去推倒这个身子,看他如何。”
  这智因也不动手,只把这右肩在肉身上一扛一撞,这肉身动也不动。智因便蛮性顿发,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我一不做,二不休,有心是这等弄破头了,怎好歇手。便去揪住悟玄的头发,举起这大拳头来下老实捣。这悟玄叫苦不迭,没钻个地孔处。
  正在这时,只见外边走进一个四十来岁、齐齐整整的道人来喝道:“不要打!不要打!”
  这智因抬起头来一看,心里越发恼了。这智因粗蠢笨牛,想错了个主意。只直这个进来的道人是悟玄勾搭上做邪事的心上人哩。智因便道:“你是什么人来管我们的事?想是与这小狗才有一手,做没廉耻事的。怪倒你这小狗才不肯殡殓师父。恰是有这个头脑,指着师父坐功运气哩。”
  慌忙又去打这悟玄道:“我要你实实地招来,才饶你。”
  那个齐整道人高声喝道:“胡说!”
  智因便撇下了悟玄,赶来打这个齐整道人。这齐整道人说:“我叫回道人。你这个贼道,你要烧化了肉身,打死了徒弟,便吞占这所庵哩。欺心的贼道,叫你认认我回道人的手段。”
  便把手里的拂子一指,智因便自已跌倒了,直僵僵地瘫在地上,不在话下。
  且说那回道人。看官们,你说这回道人是哪个,姓甚名谁,怎生打扮?但见:
  秀眉炯目,五绺髭髯。出言吐词,一身道气。头戴一顶蓝纱翠线纯阳巾,身穿一领四厢帛边鹅黄绢道袍。腰系一条秋香色丝线吕公绦,脚踹着一双方头青云履。手里拿着一个尘尾拂子,挂着一个小小葫芦儿。不是人间说真方卖假药的游食生意,却像那上八洞的神仙法侣。
  你说这道人是谁?果然是吕洞宾仙师。他是个唐时进士,因有仙风道骨,钟离先生度他。因发愿,世世济人利物不曾脱凡胎的。因此周游天下,遍度众生。明知这老道人阴司将返魂了,被人起谋,要毁坏他肉身,故此来阻住他。可笑这蠢贼道,肉眼不识好人,与他争嚷。这小徒弟悟玄便低头拜道:“多谢师父救命!”
  这智因在地上挣扎不起,只是偷眼瞧光景,像个不相认的,心里虽是疑惑,口中叫道:“回师父,老神仙!我晓得你有法术的。我都领会了,饶我罢。救我起来,我自去,也让你们在这里方便则个。”
  洞宾道:“你这个贼道!还只是放刁哩。”
  遂从腰挂的小葫芦里洒出豆大一个小孩子来,到地土跳几跳,变成四五尺长一个人,且是怪相,生得怕人。如何模样来?但见:
  一褡儿赤发蓬松,直矗起两角尖耸。蓝丽色间着红紫斑斑,白獠牙却似刀锯棂棂。闭眼抠嵝不见日,叉耳张开好障风。腰间缠着虎皮,头上插枝杨柳。
  这怪相原来是洞宾收服的柳树精,跳到地上去,用他尖嘴儿只管咬这智因,吓得他咯抖抖地打战,口里不住地叫苦道:“若是师兄在这里,这样妖怪怎敢来。”
  叫道:“回师父,足见你的神通广大,智因再不敢冒犯了。”
  又央这悟玄道:“没奈何,你去替我求告回师父。放我去便了。”
  回道人对智因道:“你这些打人的英雄,都到哪里去了?我又不曾动手,你要起来自起来,你要去自去,哪个留你?我不来管你们的闲事,求我怎的?”
  悟玄道:“老师父,有这样的道术,可知家师如何下落?”
  洞宾道:“你取一盏净水,放在桌上,待我唤醒了你师父。”
  那悟玄听得了这句话,便满脸堆下笑来,双手捧着净水递与洞宾。洞宾便手指望空,书符在水里,用杨枝一洒。顷刻间,这老道人面上渐渐有些光彩,鼻孔里有些微微的气出来,喉咙里觉得有声。洞宾道:“肃静,不要啧声。”
  一会儿见他双眼开了细缝,双手轻轻转动。悟玄大喜道:“师父醒了也。”
  洞宾便在葫芦里取出莱籽一般大的一丸红药来,放在净水盏里,灌在肉身口里。这老道人即时苏醒,便能立起行动得了,糟神倍常,手足轻捷。已是梦里游仙境一番,已成道眼,识得洞宾是个上仙,便低头拜道:“小道乃愚下凡夫,蒙大仙救度,何以报答。”
  拜下。满座清凤拂拂,云光冉冉。这回道人把两袖一洒,口里念道:
  黄鹤楼前吹苗时,白苹红蓼满江湄。
  衷肠欲诉无人会,只有清风明月知。
  洞宾先生便乘白云去了。这道人还跪在地上,抬头看时,只见云中隐隐的。老道人对徒弟悟玄说:“当面错过神仙,只是我的机缘未到。还要用苦工夫修炼便是。”
  悟玄道:“师父服过仙丹,已得灵根了。这老道人走出堂前来,烧香点烛拜佛。又到西廊下去,只见智因倒在地上叫道:“师兄,你醒了吗?如何这一觉睡了七日?”
  这老道人笑道:“还是亏徒弟有些主意,不然被人坏我这皮囊了。”
  智因道:“哪个敢坏你,看来端坐不动,自然有道气的了。不要说悟玄他十八岁,不小了,就是五六岁的孩于,也不做这样事。”
  悟玄在旁插个嘴道:“其实亏师叔阻挡,不曾坏得。”
  老道人便问道:“智因,你为何睡在地上?”
  智因道:“师兄,不要说起。我只是放心不下,特来看你。被那屋上望砖打下来,吃一惊,便跌倒了。不道伤损骨节,因此爬不起。师兄你出一只金手,救我一救。”
  老道人说:“我前日因是救了魏忠贤,被他贻累了一场,如今又要救你。”
  智因道:“师兄,人有几等人,物有几等物,难道我这个直心道场的好人,也比了他?”
  悟玄哧地一声笑,点点头道:“是是是。”
  背地里对师父道:“师父,你设法让他去吧,省得在此惹厌。”
  老道人便用手指书道符在智因身上,口里念个咒,喷口水,也把拂子在智因身上拂三遍,便可起身来了。智因自觉没意思,一言不说,打个问讯便出门去了。老道人走出庵外,四下里一看,甚是荒凉,口里吟诗道:
  避秦安汉出蓝关,松挂花阴满旧山。
  自是无人有归思,白云长在水潺潺。
  却说这老道人做了这一场梦,自觉智慧增了十分,出口成章。便设一坛水陆道场,超度地狱里诸业障。但见:
  钟声杳霭,幡影招摇。炉中焚百和名香,盘内贮诸般素食。僧持金杵,诵真盲荐拔幽魂;人列银钱,礼宝忏超升滞魄。合堂功憾画阴司,八难三涂;绕寺庄严列地狱,四生六道。杨柳枝头分净水,莲花池内放明灯。
  这老道人完了道场,想到:“杨都爷拳拳分付,要我传说业报因果,与世间人知道,须要做个好人行好事。缪仙公又赠我广长舌。”
  时觉口吐莲花,便静坐关房,明窗净几,焚香涤研,薰沐稽首如来。捉笔构思,写出《阴阳梦》,奉劝善男子。正是:
  言言警悟华光现,字字津梁金口扬。
  长安道人曰:
  对境逢场日几回,灵根便向此中栽。
  兔毫不弄闲风月,龙藏曾参大辨才。
  仙梦自今驱鬼梦,阴台回首向阴台。
  从来游戏成三昧,舌底莲花瓣瓣开。
  已上阴梦毕
  警世阴阳梦卷之十终
  龙兴改元戊辰季夏大士飞升日
  长安道人国泰终南山广长庵书
警世阴阳梦》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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