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周先生叫洪士仁把他要商议的事,说出来听听。洪士仁先愣了一回,才大远的转说过来道:“是我的一个表亲,住在城里,他有个哥哥,在上海开布庄,生意甚好,现在他去找他,又买了多少货,打算飘海过去,但是他不识字,他约了我同去,说明白赚了钱,归二八分拆,我算是他的管账的,先付我几十银子安家,你道这个不是个极好机会么?我想着我一天不如一天,坐吃山空,山有倒的时候,我怎么了呢?所以我要答应他同去,我最怕的飘海,因此心上正在这里打算,所以找了你来,替我决断决断,看看到底好去不好去。”
周先生听他把话说完,咂了一会嘴道:“这事我不能做你的主,你是去发财的,但是你八字,可没有这重财,今年的流年又平常,水面上还怕有惊险,去不去,你自己打主意罢,我若是劝你去,你八字里又不利出门,要劝你不去,你又想着那二成分红,况且上海离这里,听说不近,大远的带了东西去,这赚钱两个字,就难说,就算是赚了钱,听说那里花天酒地,另有一班人,专做无本钱的生意,他便来拉拢你,必定把你的用完了,他才死心。还有一种人想法子害你,把你捉到外国监牢里去,你八字今年的流年,本来犯了牢狱之灾,却也保不定,你这一去,是件件如意,样样随心,我从前早说过的,你这个八字,是不利南方的,要是在本地,就算是有点长短,也不过是口舌细故,若出了门,便难说了。现在你是想发财去的,我又何能拦你,不要你到了那个时候,再想我的话也就迟了。”
洪士仁听他说了这一篇话,到弄的格外没有主意了,那一团高兴,不知丢在那里去了。半晌挣了一句话道:“去与不去,也未定局,过日再谈,到是你说我发财的话,到底要那一年呢?”
周先生道:“说不定,你的八字,我刚才不是又说过了么,约计还有几个年头,我算着甲午午,是你的正财流年,又兼与你八字的寅戍合成火局,旺在春夏两季,三月里又有紫薇龙德高照,其中要是没有别的星宿过将破败,大约是不得错的。万一要是有个把坏星宿在里串宫,难说还要捱过一年半载,也还不定,到了那个时候,你丁财两旺,安享荣华,才晓得我周瞎子的命,是不得错的,还要大大的谢我呢。”
洪士仁道:“你说我要一齐败光,败到寸草不留,方能发财,如今又说甲午年就要发财,现在算起来,还有几年,那不就要先下街么?”
周先生道:“那可就说不准,总之,老天爷安排下的,是早一天也不成,晚一天也不成,你要紧可知老天爷不要紧呢!”
洪士仁道:“照你这说,我是碰见于你,算是你说过,我晓得了,要是那不算命的,他不晓得,他不要混撞么?”
周先生道:“可又来,什么叫做命,这就是命,你有这个命,自然就会遇到我提醒你,那些不找我算命的,他去混撞,也是他命里注定的,所以也不得遇着一个人替他指迷,我劝你不必胡思乱想,耐心去守着罢。我话也说多了,菜也冷了,我们换杯热酒来喝一盅罢。”
当时跟人过来,又筛了一会酒。赵泽长有点醉意,便起身作别,又订了几时空,到家里去替小孩子算算关煞去,洪士仁也就跟了出来,周先生扶墙摸壁,送到门口,才进去。
单说赵泽长打周先生家里回来,高兴得很,俗语说得好,有子万事足,偌大的家私,各样都不歉缺,就是这儿子养不出来,是多年的心病,如今有了儿子,自然是趁心已极。况且周先生大约推算了一回,说孩子将来很有出息,千金难买这下地的时辰,将来不但大富,还要大贵呢。越想越有兴味,坐在车子上,不觉手舞足蹈起来,推车子看了发急道:“你老人家坐稳些,跌下来,不是玩的,怕车子吃不住,你老人家想是多喝了盅,打磕睡呢!”
赵泽长被他这一说,心才归到腔子里,连忙敛了敛神,又遮盖了一句道:“可不是,我吃多了酒,怪头晕的。”
不多会,到了家门口,下了车,便忙去看奶奶儿子,谈了一会闲话,又说要提个名字给小孩子,奶奶道:“不如等周先生来推算过,看五行少什么,用什么字罢。”
赵泽长道:“我已经约下他了,大约两三天空了就来。”
又把洪士仁的话对奶奶说了,奶奶道:“可真奇怪,这算什么命,要不是周先生,人家还算不出来呢!”
当日各自归寝。
光阴荏苒,早又好几日过了,赵泽长也约了周先生,仍是晚间来,又预备鸦片烟等件,到吃过晚饭,依旧打发车子去请,还是上次来的那个时候,周先生来了。赵泽长格外亲热,让到里间房里炕上,先抽了几口烟,才把小孩子的八字,报了一遍。
周先生便闭了一对瞎过的眼,嘴里咕噜一会,又用大手指头,在手心里子丑寅卯的轮划了一遍,又是长生沐浴冠带临官的数说了一阵,方才言归正传,大声道:“令郎这个八字,是好极的了,况且煞印兼全,将来一定是功名显达,十六岁便可进学,二十岁以里,就能中进士,拉翰林,以下一派好运,官居极品,禄享万钟,最难得的是毫无破败,凶险不过关煞。内有一重四柱关,有一重将军箭,四柱关只要不出门,不坐轿子,也没有事。这将军箭,却有二支,一支管三岁,二支管到六岁,过了六岁,才同花木的样子扎根,此外都不犯着什么。”
奶奶道:“将军箭不碍事么?”
周先生道:“不碍大事,顶不好的是有箭有弓,那就凶险,他这个却是有箭无弓,譬如光有支箭,没有弓,他也放不出去,然而终究不是件好东西,要是肯破费几个钱,祈禳一下子,也就好了没事。俗话说的,财去人安乐,那就好养了。要论这个八字,是再不妨事的,但是小时候哭哭闹闹的,也无趣,所以我说还是花上几个钱破解破解,既省了大人的手脚,也免得小孩子吃苦,这事你大爷大奶奶自己斟酌罢,我不过这么说。”
赵泽长同他奶奶听了,早已不约而同的,抢着说道:“怎么的破解呢?”
周先生道:“这个法子我会,我可是不轻易替人家办,我也怕费事,又不许人家进去看,还怕人家疑心我得了他的钱,不给他做事,大爷要破解,还是去另外找人罢。”
此时奶奶看见赵泽长说话,便不来插嘴了,又见赵泽长答道:“周先生,你也忒多心,像我们这样交情,还会疑心你么!况且就算我送你几十吊钱,也平常得很呵。”
周先生听了怫然道:“这就更不成句话了,你真是无缘无故送我几十吊钱,我还不收呢。你别噍着我摆了店面,天天买钱,那是我自己本事换来的,我用着心安理得,要是不义之财,别说几十吊,就是几百吊,老实说你可别恼我,周老二还没在眼里呢。”
赵泽长连忙陪笑道:“我们同你说玩话,你莫恼,咱说正经话,我是一定托你去办,要多少钱,你开出来,我就送过去,诸事费你的心,我另外谢你。还有一事,也要费你的心,这个小孩子,也要提个名字,我不知道他八字,喜的是那一门,所以一并请你费心。”
周先生道:“这到容易,他八字内的木少,这名字总要偏于木字的为妙,依我说,不如叫做桂森罢,桂花的桂,三个木字的森,你说好不好?”
赵泽长道:“好好。”
奶奶也忙着接口道:“我是不认得字,不过听着,却是极好听的,从此就叫做桂森罢。”
当时又闲谈了一回,周先生要回去,赵泽长一面吩咐点灯笼,一面又同他说定了破解的事,周先生也答应了。明日开了应用的东西,单子送过来,赵泽长送他出来上车,奶奶还在后边喊道:“周先生好走。”
赵泽长直送到大门,看着周先生上了车走了,方才进去安歇。
次日一早,周先生早已打发人,送了一张单子,只见上面开着多少烧化,多少陈设,又有摆的米山面山,做的二十八宿的纸札,及一切应用的物件。赵泽长便叫来人等着,先进去捧了一包银于出来,交给他回去,请周先生先用着,不够的我再送来,你们费了事,我还另外酬劳呢。来人接了,欢喜而去。
赵泽长进来,吃过中饭,正打算去看周先生,周先生早又打发一个人来说,东西一面去办了,还得请大爷拣个日子,赵泽长道:“我本要去看他,我们同走罢。”
当时同了来人,慢慢的走去。一路上谈着闲话,又提起周先生算的命实在灵,那个来人,却只笑而不答,赵泽长又问他现在周先生跟前,有几个人,来人说就是我一个,赵泽长道:“他的闹市在什么时候?”
来人道:“没有定准的时候。”
赵泽长道:“新年头里,大家要算算流年,光景就要拥挤不开罢?”
来人道:“也不见得。”
赵泽长道:“你算过没有?”
来人道:“没算过。”
赵泽长道:“为什么不算算呢?也可以自己晓得点子。”
来人道:“这个事,是相信的就灵,不相信的就不灵,我却是不大相信。”
赵泽长道:“这样灵,怎么你还不相信呢?可算是活灵活现的了。”
来人又笑了一笑,也不接腔。一面说着,已经到了周先生门口,那门口果然是冷冷静静,并没有一个人,来人早已抢着进去,周先生走了出来,把赵泽长让在命馆里坐下,赵泽长道:“难得这一回子还清静。”
周先生道:“我正睡午觉,都回复走了,一天忙到晚,真烦极了。”
赵泽长道:“那叫你算得灵呢。”
周先生道:“我们且说正经话,到底那个日子,你拣了没有?”
赵泽长道:“我打算是本月二十一同二十六这两天,你随便拣一个罢。还有一说,我是不大懂的,若是这两天,可以用,就顶好,倘若不可用,还请你老法师拣罢。”
周先生道:“我早就查过了。”
说罢,就顺手在抽屉里,批了一张单子出来,递给赵泽长道:“我找人写的,你看罢。”
赵泽长接过,只见上面写的是谨择于二十九日甲申、三十日乙酉这两日,是诸神在地府人间,若人求福、祭祀、还愿、上表章、答谢天地、祈禳灾厄、收福,十倍大吉,后面又写着自二十一起,都是不可用的日子。又看见二十一日下注的,是丙子日,诸神破天曹、运上门西,若人求福,反招横祸,及损人口,大凶。二十六日下注的,是辛巳日,诸神在天门作河运石上塔,二三日在彼不歇辛苦,若人求福,主死亡子孙,三代穷乏逃散,招官司口舌大凶。赵泽长看完了,忙又交还周先生道:“幸亏你查了一查,不然,不但没好处,还有歹处呢。”
周先生道:“这个本来不可乱动的,所以古人说,趋吉避凶,就是这个道理。但是前日有一句话没对你说,今天要先同你说了,你也好去打算,我在这里设坛打醮,这府县城隍庙里,你还得要去上上香,打城隍老爷起,以及那些旁边的判官小鬼、两廊下的十殿阎罗、大门口的马夫皂役统同都要上香磕头,要预备一个满堂灯烛,你到那一天,先去烧香磕头,再到我这里坛下行礼,就便在我这里吃素饭,你看如何?”
赵泽长道:“很好,我们一定准于二十九日罢,三十这一天,我还要上街去找人呢,不得空。”
周先生道:“也好,就是这样办罢。”
赵泽长道:“前回送来的银子,要是不够,我过天送上还你。”
周先生道:“不够也有限,随后再算罢。”
赵泽长道:“天怕要下雨,我也要回去了,我们的话,就是那样罢。”
周先生也不留他,早已先站了起来道:“是了,我本当留你坐一回,一来怕天要下雨,二来找我的人,也差不多快来了,我不能陪你,怪不好的,到是到了二十九日这天,我还得早四五天头里,就回复他们,若不然,按着时刻来了,我还分不开身呢。”
赵泽长等他说完,说了一句再会,早已掀着帘子出去回家去了。
周先生等他走过,复又到命馆里坐了有两点多钟,却是一个算命的也没有,也就吩咐下了招牌,收拾了罢。跟人收拾完毕,进来说道:“先生有几日不发市了,囤里的米也完了,这两天我只喝了点青菜汤,嘴里淡出鸟来,先生你到也捱得过,就是奶奶同小哥儿苦很了。”
周先生道:“你不晓得我们的行业,叫作十日滩头座,一日过九洲,只要有了大大的主顾,便好吃上几个月了。”
跟人道:“别的不谈,现在须拿钱买米去,晚上的米是不够了。”
周先生道:“容易,这算什么大事。”
忙忙的进去,把赵泽长送来的银子,拿了一小块,叫去换了钱买米买菜,再切他二斤多肉,晚上好好的吃一顿再说。
如今且按下周先生这里,且说赵泽长回到家里,便一五一十对奶奶说了,又问问小孩子那里去了,奶奶说他头上有点发烧,才拍着睡着了,赵泽长道:“总是他的命好,才有这一个好先生给他算了出来,要不是周先生,我们还蒙在鼓里呢。这就好了,等这次破解过,自然是好养的了。”
当晚谈谈说说,又痛赞了周先生一回,方才安歇。
不多几日,早已是二十九日了,赵泽长一早起来,洗脸漱口,吃了一口茶,便换上一件簇新的洋布大衫,叫长工带着香烛纸马,一迳往府城隍庙里去,到了庙里,先在大殿上点了香烛,磕了头,又在判官小鬼及两廊下十殿阎王及小鬼前头都行了礼,一起一跪,足足的磕了一百几十个头,两腿已有点发酸。
本来赵泽长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当下坐在板凳上,歇了一回,看庙的又送出茶来喝了,开发了香钱,才慢慢的站起来。长工跟着,又到县城隍庙里去,也是照样的烧香磕头,早有点支持不住,但是为了儿子的事,也不好说出吃力的话。又很坐了一回,才一步捱一步的,到周先生家里来。好容易走到了,周先生早巳迎出来让进去坐,赵泽长坐下,透了一口气道:“我可是老了,不中用了,今天两个庙里,拜一回,我觉得就很累呢。”
周先生道:“本来头是磕得不少,好在这里,只要朝上一拜就完了。”
正说着,跟人来说,香烛都点齐了,请大爷去行礼罢。
赵泽长只得起来,踱到中间里去,只正中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面,又摆了一张方桌,方桌上红红绿绿,不晓得摆了些什么,身上累得很,也就不仔细去看,方桌左首,是摆子一座米山,约摸也有十石米的光景,下首摆了一座面山,也不晓得多少,桌上四围,都用红布围住,上面黏了些二十八宿的牌位,靠外这一边,还放着红笔砚,又有一道写好的黄表疏文。赵泽长无心观看,只得朝上磕了头,起来,头上的汗珠子,早已堆满了,周先生又叫他跪下,自己也跪在一边,不晓得嘴里念了些什么,念了有一点工夫,又把疏文背了一遍,才同赵泽长一齐站起。
一面让赵泽长到套间去歇着,他自己就坐在桌子前头一手摸到了笔,便取过一张黄纸,画了几笔横的,又画了几笔直的,就算是符画好了,便等他干了一干拿在手里,一直走到套房里喊道:“赵大爷恭喜恭喜,但愿你们令郎,从今无灾无病,长命百岁,这是两道符,你回去用两块红布,缝两个口袋,挂在他胸前胸后,保你从此太太平平的了。”
赵泽长勉强起来接着,还说了一句“费心的很,这里还有事罢,我要回去了”。周先生道:“没有事了,大爷吃了饭去罢。”
赵泽长道:“我很累,我回去吃罢,这里账,我过天再算罢。”
周先生道:“忙什么呢?”
赵泽长的长工,早又进来扶了出去,车子却也来子。原来长工看见赵泽长累了,早已带了口信回去,是奶奶派他来接的。赵泽长上了车,一直推到家里,下了车,扶了进去,到了床边,一头倒下,哎哟了一声,早已不省人事。未知赵泽长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