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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论农工弟兄言志 攀瓜葛堂属交通

  且说甄阁学的大哥说:“自从那年废去八股,改试策论之诏下来,以为从前科场积弊,可以扫除干净,功名思想又不觉油然而生。便从开年,关起房门,家事一概不问,在屋子里埋了半年头,只等到临场,拿稳了中一个新举人。偏偏文昌不照命,六月间忽然害起病来。当时以为伤风感冒,并不要紧,吃一二帖发表药就会好的。谁知害的是个瘟热病,被大夫当作伤寒看,下反了药,几几乎呜呼哀哉。好容易找到葛古辛葛大夫来看,才搬转过来。整整的在床上睡了三个多月。等病复了原,题名录已卖的不要卖了,白白搭了一回科场,只好怨命,空叹一口气罢了。跟着后来就开‘经济特科’,老弟在京里托了人情,把我保荐。不先不后,老爷子弃养,下半年泰水又去世。连三接四不顺心的事,把我那热腾腾的功名念头消灭得一丝没有。起服之后,老弟进京供职,不是力劝我捐个道台往南洋去?是我在世故上阅历了这么多年,眼睛里看的,耳朵里听的不算,单是保府这些亲戚故旧,数一数,哪一家做官的有个好结果?哪一位有个好收梢?况且碰着这个时代,说是做官的真能够替国家办事,为祖宗争光,我敢大胆说一句:一万个当中选不出一个。指望着做一场官,不与祖宗丢脸,不为子孙造孽,就算是天字第一号的了。现在捐输滥贱,皇上家无非是借这没相干的名器骗换天下人有用的银钱。这些茫茫众生都抱了个一本万利的主意,剥来剥去,仍是剥的自己皮肉,尚洋洋得意。一官到手,像得着一把开山斧,去掘金窖一般。这其中如愿而偿的却有几个,便是本来还有一碗饭可吃的,他偏贪心不足,不安本分,更想发注横财,七拼八凑捐了官出来,到后来一败涂地,连饭都没得吃的,也实在不少。我这篇话叫人家听了,未免说言之太过。普天下二十二省,自督抚以至未入流,难道就没有一个超群拔类人物不成?但是到了这个世事,就是有一个肯挖出心来替国家办事,肯洗净手,不问百姓要钱,奈何在上头的人偏不肯容你这样做!所以有点识见的人都存厌世主意,隐避不出,尽着这些狐群狗党摆尾招摇,混得世界糊里糊涂。我从前廿年已把这一关打破了。即如老弟你官至阁学,不谓不清高,不贵重,试问服官以来,可曾做过一两件事情能够上对君亲,下对百姓的没有?就是大侄儿轰轰烈烈,现在山东署着道台,屡次地明保、密保,存记、传旨加奖,按到实处,恐怕全都靠不住。并非今日我打破你们的兴头,其实世局是这个样子。”
  一些话,甄阁学在旁边坐着听得惭汗交流,句句说得在理,不能批驳,只好对着笑道:“在大哥阅透人情,抱定厌世主意,守这些田园房产,逍遥林下,颐养天年,就是神仙也不过如此。但是两个侄儿一年大是一年,成家授室,养儿育女,一年用度多是一年,只这点生产,那能够取之不竭?今日小弟也并不敢强行大哥之志,往下辈子看,似乎应该替他们筹个出路才是。”
  他大哥连连点头说道:“老弟此话,固然有理。却是我的主意何曾没有想到?现在计算我有的家私,要与他们捐一两个官的钱尚还有余,至于他们做了官,能够替祖宗争一口气,替国家办一点事,我却不敢说。若像那一时风行贪赃枉法、卖国害民那些事,我却敢说:这两个小孩子是万万不会的。若说不贪赃,不枉法,便是好官,那也未必尽然。‘误国’两个字的罪名,据我看来,无论官大官小总逃避不了。何以故呢?姑据不贪赃不枉法一边而论,那是最好的了。但这却是个人之私,他只顾守真抱扑,廉介自持,一味地博个一身名誉,是个清官,以外的事任他糟到怎么样地步全然不去顾问,因循贻误,地方受无形之害,其误国之罪胜于贪酷。就是你两个侄儿质地忠厚,即依老弟见解,捐个官叫他出去,也无非庸庸碌碌,在朝廷多一个蠹禄虫罢了。故我决计不要他们走这一路。但是坐吃山空,不要说我这一点家私,就是再多也是不够的。我在十年以前也就想到了这一层,要想兴家强国,除了实业上没有第二样!就我所有的田产能够认真地把种植讲究起来,一生吃着不尽。你这两个侄儿,大的我取名叫学艺,小的叫学农,叫他专门在农工两件事上,一年一年的考求做法,不定后来还有个好结果。”
  说着便顺手在桌案上取了一本书,翻了两翻,又向甄阁学道:“这是我一个朋友侠庵新近的著作,把这农工两件事论的真剀切。如果能照这论实行起来,还了得吗?”
  甄阁学用手接了过来,架起老花眼镜,一看题目是《论振兴实业之方》,便一行一行往下看去:
  有宗教竞争之时代,有政治竞争之时代,有经济竞争之时代。自今以往,由政治竞争而转入经济竞争,正蓬蓬勃勃方兴未艾也。
  竞争,正蓬蓬勃勃方兴未艾也。甄阁学道:“今之新学家,口中心中不知有多少时代,有多少竞争。这一篇论说开头一连闹了三个时代,就闹了三个竞争。我看他们事事讲竞争,究不知可有一件事竞争得过人没有?”
  他大哥道:“你不要说这些腐话,往下看罢。”
  甄阁学捻捻胡子,低下头看去:
  经济云者,自古所称,即有大本领,大才干之谓。今之所称,即为能以小本博回大利,令其财常流通,而发达之谓也。而握经济潮流之中心者,实为农工商三业。
  甄阁学看到这一句,回转头来向他大哥道:“原来守着这一句‘握经济潮流之中心’,在农工商三业的发财秘诀,连世代簪缨都不想去承袭了。可惜大哥还少了一个儿子去学商。”
  他大哥不去理他,只说:“你看下去再说。”
  甄阁学一手擎着茶杯,呷了一口茶,又看:
  目今泰西气焰汹涌而来,大有摧残亚东之势。动不动开交涉,以骚扰我政府,发兵舰,以凌挟我边疆,纷至沓来,令人目眩心悸。我不知其命意所在,而不知其目的,亦以保护其农工商,护张其农工商而己矣。盖今日世界,农工商发达,虽兵力稍薄,亦足以自存;农工商不兴,虽兵力甚雄,终不足以自保。断断然乎我国农工商守数千年之习惯,而不肯更新,稍有聪明身家者,莫不趋于做官之一路,而农工商之实际,士大夫反不一行过问,又焉知农工商之真相哉!
  甄阁学一面看书一面摇头,随手翻过了十几页去,又停住再看:
  农者何?自地土中生出天然品者是也。工者何?变生货为熟货者也。商者何?将变换货之方位而使其归于有用者是也。合而言之,则农工变货物之形状者也,商变货物之位置者也。农工不生产,则商无货可运。是以先有农而后有工,先有农工而后有商,乃一定天然之秩序。故曰;农本而商末,本末云者,犹言先后也。
  甄阁学看到此,点点头。
  虽然农工商三等社会中有思想有学问者最多则在商人,工业次之,农则凤毛麟角矣。盖商人来往广见闻多,胸襟阔,故性情活泼,敢作敢为。视农工局处一隅,见闻寡陋者,相去甚远。故将来立于社会重要之地位者,必在商人也。抑又闻之,外国之商人为主动,而农工为被动。故以商人侦采外国之情形,嗜好何物?消流何品?然后督饬农工当种何物,著何物,制造何品,消流无碍。非若中国人,由农人任种何物,工人任造何物,不计外人之嗜好,以致货物积滞不销者也。故自大体言之,非奖励商人,无以为农工之先锋,非制造有见识,无以为商贾之后劲。
  甄阁学点着头道:“这一段论得却有点道理,我倒要看他想出个什么奖励的法子来?
  奖励商人者何?整顿关税、货币、度量衡、海陆交通为最要。
  甄阁学摇摇头,自语道:“这不过是人云亦云的话罢了。”
  奖励工业者何?有能创出新器,给与“专利”是也。
  看到此处,便把书一推,除下眼镜,用手巾擦了擦两眼,拿起旱烟筒来。一旁老妈子早点上火来。甄阁学“叭叭”的咂了几口,慢慢向他大哥说道:“据侠庵这篇论上说的话却也不错。但是天下的人总要有个执业,大哥认定农工两字上教侄儿们,是没有再比这两样好的了。不过总得有真实的考验,方能得真实结果。单凭着口能说,笔能写,按到实际仍然是行不去,如今人多犯这个毛病。就是我那儿子在山东,今日见了抚台,上什么树艺的条陈;明日见了藩臬,又议什么制造的章程,闹得个天花乱坠。就有这些麻木不仁的抚藩,公以他放个屁都是香的,没有一桩不依着他的办去。黄二麻子这两日像热锅里蚂蚁,度日如年,催着我回去。他忙些什么?无非是想乘你侄儿在台上,赶紧抓一两个优差到手。现在耽搁的日子也却不少。这几天天气不冷不暖,我打算日内就要动身去,免得山东在那里盼望。”
  他大哥闻听甄阁学说要动身,不觉红了红眼,却不来十分勉强留。他便说这:“也是正经。昨天学艺还说黄老二着急得了不得,请他来对我说,叫我劝你快点回山东的话。但是我这一病,若不是黄老二一帖药挽回来,我现时也不知投在谁家去了。咱们老兄弟还能有这些日子聚会,须得怎么样酬劳酬劳人家,尽咱们一点心。”
  甄阁学道:“这事大哥倒不要挂着心上。我老早允许他过,到了山东,他要什么差事什么缺,包与他弄一个。”
  他大哥道:“这是你的愿行,你自去还。我怎么好就这样白白费人家的心。”
  回过头来,对徐氏太太说:“你就斟酌配几样合用的礼物,另外封二百银子程仪,叫学艺亲自送出去。”
  徐氏太太答应道:“照办。”
  甄阁学也便去归着行李,又往亲戚家中辞行,一连两三天,无非是饯行送礼。这些事情叙也叙不完的,徒然浪费笔墨。做书的有两句呆话:是有事即长,无事便短。
  现在且说济东泰武宁道的甄观察,一日接到黄二麻子电禀,知道老太爷由保定回到京城,把家事布置好了,择日起身来山东,便吩咐首先派人来把上房打扫干净,裱糊起来,预备老太爷到来好住。这甄观察是山东省有一无二的红道,署着首道,兼着十几处局子的总办,谁人不奉承,谁人不巴结。自从得了老太爷有动身的消息,把个历城县的冯大老爷忙个不了,生恐怕差事办的不周到,再四的叮嘱帐房、师爷、差总、家人不要替我省钱,只要甄大人说一个“好”字就是了。这却是做首县的心法,并不是冯大老爷一人是这个样子。此时航路已通,由北京至济南不要十天就可到得。甄观察数着日子,一天盼一天,还不见到。在电报局打了个电去问,复电回来,方才知道,因为老太太的肝气病发了,耽搁下来,没有动身。这肝气病是老太太的老毛病,近年上了些岁数,时常发的。甄观察故并不在意,仍旧地上衙门,到局子办公事。一天抚台因办公上的事要与司道商量,叫承差拿名帖来请,正传齐伺候,要上院去。忽然电报局送来一封京电,收发委员不敢怠慢,赶着送到门房来,交送门上大爷。若是循常公文也就照例搁他起来,等到晚上汇齐送进去。因是北京电报,不知所为何事,大人正要上院,这一去不知同抚台谈到什么时候才回来,设或这电有要紧事件,岂不误了。门上大爷一接到手,即刻戴上帽子,拿着上去。此时甄观察已衣冠齐楚,刚跨出签押房门,门上拿着电报,抢步递上去。甄观察早已看见,折身回到签押房,用剪刀拆开封套,取出电报纸,全是些外国号码,脸上露出不豫之色。哼了一哼说:“这些委员拿着很大的薪水干些什么事?懒得报都怕翻,就送进了,真岂有此理!”
  两太阳角上的青筋一根一根暴出来,望着门上骂道:“王八蛋,还不快去叫熊师爷来,只管呆站着干吗?”
  门上大爷见大人发了脾气,早同小鬼一样,话也听不出了。甄观察急得冒火,跺脚道:“吩咐你去请熊师爷,怎么着?”
  门上被大人一脚跺醒,掉转屁股,恨不得把两只手也变成两条腿奔着去请熊师爷。一霎时熊师爷跑得满头大汗,走进签押房,垂手一立。甄观察头也不点一点,便将这封电报摔了过来。熊师爷双手捧着,就在签押桌子角上取出一看,只见上面画的是:
  山东 3444 1280 6670 3910 3017 2099 6494 2525 6591 2514 0354 3003
  一面翻开电报汇编,按着号码去找,要想快点翻出来讨好。谁知心中着急要快,偏是快不成。不是这个头尾不对,便是那个号数翻不出,弄的手忙脚乱,不知翻哪一号才好。执帖门上又进来禀知,说是两司都到齐了,等着大人到了一同进去。院上又来催过了,把个甄观察急得没法,不知这电到底是一件什么倒运事,只管骂电报局委员,当差懒惰,心中又怕误了院上的传唤,看熊师爷翻了有半个点钟,一个字不曾翻得出来,一手指着纸道:“师老爷前头那几个字不必去找了,一定是济宁道甄。你只赶快把底下几个字翻出来,叫我明白明白是什么事,我好上院去要紧。”
  熊师爷急得头上汗珠像黄豆大的一颗颗滚落下来,用一只袖头揩着,一手翻着书,随翻随录写出:
  “毋改令晨辰旰人殢”
  几个字来。甄观察眼睛盯着纸上写的字,口中喃喃,心中突突,转念怎么翻出来的字不成句读?竟猜详不出究竟是桩什么事。外边又来说:“是院上接二连三催了好几回,两司都上去了,叫请大人就去,抚台大人等着商量事呢!”
  甄观察这个时候闹得出不出进不进,心里一横说道:“管他妈的什么事,且先上院去,回来再慢慢的翻罢。”
  大踏步地走出签押房来,往二堂上轿,忽然觉得五心发潮,终觉要把这件电报事弄明白才好。复转身回来,不到签押房,径向三堂走来,一路进来,叫着太太道:“方才来了一封京电,局里没有翻来了,我叫熊师爷来,虽然翻出,却是看不断句读,究竟为的什么事?恰巧院上有事,又催请我快去,我终究为这事放不下心,烦太太再来看看,不要熊师爷弄错了。”
  黄氏太太在房里答应走出,迎着接了电报,就在堂屋中间桌子上摊开,看了一遍,仍然不懂,叫丫头在房里拿出一本官商快览,照着纸上的码子对去,只见写出“母故”两个字。黄氏太太不觉身子往后一倒,晕了过去。甄观察也放声嚎啕大哭,两边侍立的丫头、老妈子都不知老爷,太太为了何事,一个倒在地上没有了气,一个哭得气都回不过来,叫的叫“太太”,喊的喊“老爷”,闹得个一团糟。内中有伶俐的赶着跑出去,把少爷在书房里请了进来。看见桌上摊着电报,翻出“母故”两字,方晓得祖母去世,两眼落下泪来,看见父母悲痛得晕了过去,忙着吩咐老妈子冲姜汤,好半天才把老爷太太灌转来。扭上手巾,揩过脸,甄观察依旧是抽抽咽咽,哭个不止,黄氏太太带着哭声,叫少爷把那电报翻完来看,是今日辰时入殓。
  看书的诸位,不要说电报局委员拿着事不当心办,因为官场中的忌讳是最大的。这封电是报丧的,电报局本着报喜不报忧的话,故意没有翻出来,并不是偷懒,表明不提。“现在差不多交未时了,咱们就乘着今天入殓日子,把灵位设起来,传裁缝赶紧做孝衣,成了服,再慢慢地商量别的事罢。”
  甄观察依着黄氏太太所说,叫老妈子把门上唤进来说:“先拿我手本到院上去,就说刚才接着北京来电,老太太病故,先禀知一声,随后再具禀帖上来。”
  门上“咂咂”地答应下来。济宁道衙门里设灵成服,讽经建醮,素衣白马,吊客盈门。虽然是看甄观察一面为人生大不幸的事,在官场上一面得了这个机会,逢迎趋跄,送奠敬的,送经仪的,又闹了个落花流水。过了一七,甄观察报丁的禀帖上去。不两天,就委了济南府知府来署事,所有各局所的总办仍然留着,那也是近年各省督抚照应私人的通例。
  一日,甄观察择定日期,与老太太开吊。搭棚、结彩自有首县办差,就是衙门内少一个提调的人。恰好黄二麻子由京城赶回山东,见了甄观察,问了些老太太身后一切的事。黄二麻子能言会道,自有一篇委曲的对答及特别唁慰的词令。甄观察听了,未免又做出一副忧戚的容颜,说些罪孽深重的套话。方谈到开吊的日子,诸事还要拜托。黄二麻子哪有不应允的,自然是说卑职该效劳的。甄观察又说:“此次实在是对二哥不住,往返两次,多受辛苦。家父来谕,叙起家伯病,若不是遇见二哥回春妙手,岌岌至于不治。兄弟时刻记在心上,总想腾挪一个优点的位置,方才问心得过。谁知半中腰里闹出这个岔子,虽然承大帅宪恩,把各局所差事不另委人,留着等兄弟回来。但兄弟是丁忧人员,理应回籍守制,再要占人家的差事也就下不去了。打算回京之后,请家父的训再说。至二哥的事,昨天承夏方伯亲来唁吊,兄弟乘便就把尊衔交给方伯。他一口应承,既是我的内亲,无论怎么总要检好的委你一个,但是不能求速。夏方伯与兄弟交情,二哥知道,谅来十分靠得住,就是多些日子也不要紧。”
  黄二麻子矗起两只驴耳听见夏方伯允许委他优差,立刻趴倒在地,就磕了无数头。起来请安,含着一泡眼泪,苦声苦气的说道:“大人真是卑职的重生父母。大人在这个时候,还把卑职的事挂在心上,教卑职将来怎么样报答才好!”
  声音渐渐地呜咽,只差哭出声来。甄观察道:“二哥切不可这样,使兄弟反难过。”
  黄二麻子登时转过笑容,又商量些开吊的事,便退了出来。
  且说夏方伯名以元,乃是奉天锦州人,由知府坐到藩台,没有离过山东。山东的情形似了如指掌,没有一件瞒得过他,无论什么案情,只须提个头,他能原原本本说得出来。历任抚台个个佩服他。夏方伯也自命为“老山东”,何曾把个抚台放在眼角上。况全省财政俱在掌握之中,抚台要办一件事须先同他商量,他如不依,虽是抚台要办,也办不成。所以抚台的权柄一大半都被藩台揽了过来,抚台却乐得清闲自在,睡着享受。这夏方伯却倜傥不群,风流自赏。公暇的时候,便邀集几位同乡亲友的属僚在内花园或是煮茗清谈,或是对花饮酒,把官样文章一笔勾销,不巾不履,到了高兴极处,传几名教坊的歌妓进来,串出髦儿戏看看。山东省城教坊中有个最负艳名的花旦,名叫红菊花。生得十分妖冶,真个是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歌声婉转,有如出谷春莺,舞态翩翩,胜似穿花蛱蝶。自从夏方伯赏识之下,一唱百和,如群蚁慕膻,夸父逐臭,艳名增高百倍。红菊花本天生尤物,又得了历下名士一番揄扬,就是苏小重生,莫愁再世,也难与他争妍斗媚。香车宝马,当道逢迎,结交的全是一般显官阔少,差不多一点的人想睹他一面,比见上司还艰难十倍。黄二麻子自从甄观察与夏方伯介绍过了,他便寻头觅路,要打通这紫薇郎省。有志者事竟成,公然被他巴结上了这一位当代名姝红菊花。也不知费尽许多心血,耗去许多金钱,这是做官的独有秘诀,万不肯泄漏于人。做书的思想所不能及,这支笔也描摹他不出,并不是替他隐藏,闲话少叙。
  且说济南乃是山东首善名区,地虽占在北方,却与南方无异。有山有水,有舟有车,天气不暖不寒,人物亦风亦雅。饮食起居虽不能超乎京都、上海,然在北五省中要算首屈一指的了。城中有大明湖,纵横十里,尽种葭蒲;围绕长堤,密栽杨柳;甍楼映日,绮阁凌云;曲槛迎风,方亭消夏;四时佳景,各有适宜;半由天生,不尽人造。春夏之交,游人最盛。就是那当道显官都在湖中宴客,却是冠盖游山,未免贻讥大雅。夏方伯是以文正烟霞,溉之花竹,自居清流人物,不为礼节所拘。时常屏去仪从,青衣小帽,坐一乘二人肩舆,约二三知己来到湖畔,雇一只小船摇荡波间。夕阳西下,明月东升,移舟近岸,检一处清净亭台,饮酒猜拳,及时行乐,却也算得风尘中一个佳士了。黄二麻子自得进身薇省,把左右前后上中下三等的人个个结交得如胶投漆,如乳和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耳鬓厮磨,日加亲密。就是夏方伯也称许他才堪大用,惋惜他位屈末僚,有宴必招,无话不说。那日在历下亭小酌,偶尔谈到近日有几处差缺更动,大帅交下许多条子来的话。黄二麻子便想乘个当口进身,自己踌蹰了半晌,忸忸怩怩地向夏方伯说了卑职可否邀大人的半句,又止住不往下说,两只眼睛却溜到红菊花脸上,恰好一去一来,在写情小说上,便要说是眉语。这却不要冤屈黄二麻子是有心吊红菊花的膀子,红菊花也就会意,轻轻地用纤纤玉笋在夏方伯脊脊上拍了一下:“黄老爷说话,你听见没有?”
  夏方伯经这一拍,拍得骨软筋酥,差不多要瘫痪来下。夏方伯是诙谐惯的,斜眼瞧了红菊花一眼,笑着指座上的人,向黄二麻子道:“你看看这合座的嘉宾,没一位不是与兄弟有钩连搭的亲戚。俗语说得好,先亲而后疏,咱们虽然也是至好,照这句俗话似乎觉得又生一层了。”
  黄二麻子自知冒昧,涨得满脸通红,幸亏喝了几杯酒,遮盖住,不大显得出。红菊花看出黄二麻子下不来台,插着嘴道:“黄老爷,我们这夏得海是狗嘴里没有象牙吐出来的,等我问问他。”
  “夏得海,你这么说,干自你全是信用私人,提防我参你一折子。”
  夏方伯笑道:“看不出这孩子大清律例很熟,我预备你参罢。若说没有私人,还成个世界吗?”
  红菊花说:“你们什么抚台、藩台,岂光是用私人?连私孩子还不知有多少呢!我就敢说,我没有私人。”
  夏方伯道:“你敢说三声没有吗?”
  红菊花说道:“敢就敢!”
  拍拍胸脯说:“没有!没有!没有!”
  夏方伯道:“你真胆大,敢拍着胸子说没有,我偏说你有,你有。”
  红菊花说:“你说有不能算,要还出个娘家来,那才算呢!但凭你这屁嘴乱放,坏了我的声名,可不能答应你。”
  夏方伯笑着向大家道:“这孩子要唱‘广成子三进碧游宫’,用起番天印来了。”
  红菊花道:“你紧防一番天印,打出原形呢!”
  夏方伯说:“你这嘴,动着就伤人。”
  说着,伸过手来在那粉面上拧了一把,即摇着手说:“不要乱听,我还你的娘家出来。”
  却又止住不说。红菊花说:“快还出来,迟一点我可要拧你这老脸呢!”
  夏方伯把脸凑上去说:“还是给你拧一把,我虽受点疼,可留你的体面。”
  红菊花道:“夏得海,还不出来,来老娘饶了你,何苦又要吱吱呀呀反口咬人呢!”
  夏方伯道:“你真要我还出来吗?可不要怪我说错了。”
  红菊花道:“还得出就还,还不出就还不出。我讨厌涎皮老脸的。”
  夏方伯说:“着,着,着,你讨厌这涎皮老脸,你那个私人一定不是涎皮老脸的,是个雪白粉嫩的小白脸。”
  红菊花一个耳括子过去说:“你的姨太太的私人才是雪白粉嫩的小白脸。”
  夏方伯一手摸着脸,一手扯着红菊花说:“我的姨太太就是你,雪白粉嫩的小白脸就是从前的我。”
  说的合座笑得伸不起腰来。红菊花甩手过来,骂道:“老不要脸的东西,这个样也像是位监司大员吗?夏得海,我问你,你是我的什么人?我是你的什么人?要想比咱们两个再亲的,合座的这些老爷恐怕没有赶得上的。要论亲不僭疏的话,应该先尽我才轮到他们。黄老爷同我是亲戚。自然同你也是亲戚,因我的亲戚上论起来,黄老爷是要压盖通班的大花样。要你委个把差事,难道还够不上吗?”
  夏方伯道:“你们哪一代的开亲戚?我却没有晓得。”
  红菊花道:“你不晓得的事多得很呢!难道说亲戚还有假冒不成?你不信,黄老爷你叫我一声,教他听听。”
  要知黄二麻子叫出一声什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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