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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余御史割席拒狂生 黠娘儿登轮追荡子

  话说康有为欲谒见余成各,志在巴结他为将来利用之计。不意为余成各所拒,就说了“张良未报韩,破产不为家”二句而去。那时余成各在里面听得门丁与康有为对答许多话,便传门丁进去,问他与康有为说什么话?门下只得以直对。余成各把“张良未报韩,破产不为家”二语,细味一回,觉得张良在博浪锤秦始皇,系因韩国已亡,然后欲置秦始皇于死地为报仇之计。及后佐汉高祖灭秦,亦始终为韩报仇。今康有为以张良自命,且以张良报仇自许,纵然破产亦不为家计,试想康有为今日要报什么仇呢?想来定然是要报满洲灭明之仇,便是一个革命党人。只是他热心科名,既巴结上一名举人,又想巴结一个进士,以得做官为幸,看来又不像做革命排满的,真是鬼怪的很!大约故作惊奇之语,好为欺人之计。这人性情恍惚,休要着他的道儿。便嘱咐门丁,如康有为再来请见,总之挡驾便是。门丁说声“理会得”,下去了。不多时,又转进来,向余成各递上一封书,并道是方才交到的,那带书人并不说从哪里送来,掷下就去了。余成各见得奇异,忙拆开一看,却是康有为寄来的,那书道:
  仆窃闻周公一沐而三握发,一饭而三吐哺,其爱士如此。夫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犹且不可。况足下之贤未必能及周公,而仆以诗御固负人望,乃亲叩台阶,既弗蒙纳。又复以傲慢加之,贤者固如是乎?侍御身居言路,方当折节下交。博采舆论,以验朝廷之是非,而为进言之本,何遽轻量天下士耶?谨渎片言,伏惟珍鉴。
  即回了一书,即着门丁依来书住址送回康有为处。那书道:
  仆诚无周公之才之美,故未尝自命为贤者。但足下又不知何故,而足令人吐哺握发也?足下以张良报韩自命,其志可嘉。仆愚鲁,愧不能附骥,愿足下勉成留侯报韩之业,幸甚!
  康有为见余成各如此回复,又再致书成各,成各接着,看了书面,早认得是康有为墨迹。本待拆看,猛然想起此人前来见我,我已拒他,今频频以书来往,必欲借此与吾书信往还,为入手相识之计。且他注意与我相识,其中必有个原故,我怎好中他计?便把来书撕了,随嘱门丁道:“如此后姓康的仍有书信交来,立即发回,休要接他。”
  门丁自不敢违意。那康有为果见余成各这回没有回覆,觉无从入手,正要再想他法。又见留沪多天,与学生同处,实有不便。只托称日内要等候与人相会,先打发学生梁启超、林缵统回去。康有为自此独留沪上,比从前较为方便,差不多天天寻花,夜夜问柳。因中举时,拜客谒祖的入息还未用尽,尽够挥霍,便流连不止。还亏在花天酒地互相引诱,也多识了几人。
  恰由朋友筵中介绍,得与广东一位富商徐义之相识。那日姓徐的因余成各将次起程入京,正摆宴请成各,藉作饯行,适又并请康有为赴席。康有为看了知单,见有余成各名字,自忻然前往。惟余成各见有康有为名字,本不欲往,惟不好却姓徐的之意,只得勉强赴席,惟立念不与康有为交谈而已。果然到时,宾客满座,余、康两人向未尝见面,本不认识。那康有为却每人倒与通过姓名,恰问到余成各,却笑道:“原来足下就是余侍御,渴望久了,今日却得相会,实出于意外。”
  余成各见他如此,也不多说,只顺口道一声是。康有为又道:“足下要几时进京呢?”
  余成各又顺答道:“未定。”
  康有为又道:“想是日间去了。”
  成各只略点首。康有为又道:“小弟也拜会足下,虽不曾谋面,只于书函中也曾领教过来。”
  余成各见他越说越密,就说一声:“实有简慢,对不住,对不住。”
  康有为又欲开言,余成各见他纠缠自己来谈,已十分厌气,即借意向徐义之周旋,明明是撇开康有为了。
  那康有为却不理会,又欲起身随着成各谈天,忽座中一位朋友是曾嗣卿,却上前挽住康有为道:“弟见余侍御很大模大样,何苦与他多谈?”
  康有为道:“足下哪里知得?弟曾往见他,却被他怠慢了我,我今见他,正要与他多谈几句呢。”
  曾嗣卿道:“这又何苦呢?怕说得多时,反讨没趣,岂不更失脸面!”
  康有为道:“足下又来了,我本要结识他是有点子用意的。”
  嗣卿道:“只怕足下要识他,他却不识你,却又怎好?”
  康有为道:“哪里说?不是小弟夸口,我凭这三寸不烂之舌,若能与人会谈,没一个不能说转的。比如聪明的我也赞美他,愚鲁的我也教训他,就没一个不中计的。”
  嗣卿道:“难道足下专靠口舌做人么?”
  康有为道:“亏足下还不知近日世故人情。大凡人生求名博利,第一是讲文字,第二是讲口舌。不能远及的以文字动之,文字不能移动的以口舌说之,就没有不得的。”
  曾嗣卿听了,觉俗语说“未知心里事,但听口中言”,像康有为所言,立心实在太险了。想到此层,便不欲与他再说。
  那时康有为又注意在余成各。那余成各亦知其意,故意与别的朋友谈天,不愿康有为搀入来说。康有为没奈何,就在座上对别人发起议论:一说中国积弱的原因。二说中国政体的腐败。三说欧美今如何强盛。四说时局要如何变通。不管合与不合,又不管别人听与不听,惟滔滔不绝,志在把些政治言论打动余成各来听。奈余成各视他如见肺肝,任他说得天花乱坠,总如充耳不闻。康有为几乎舌敝唇焦,连喉也涸了,余成各总是不理。在康有为之意,志在成各,如项庄舞剑,志在沛公。今见成各动也不动,已自愧悔。那曾嗣卿自听康有为之语,又把来悄悄向各人遍述了,因此各人反觉康有为实在讨厌。更忖道:他只欲结识一个五品御史,就费如此苦心。可知从前说要做圣贤,及说不要求取科名的,统通是假了。当下各人这般想,已见康有为寂然无声。
  不多时,各妓俱到,连康有为所昵的花小宝也来了。康有为即接着与温存一会。只见各妓纷纷应酬,康有为也忘却方才所发的议论。那全副精神又注在各妓,那个好颜色,那个好态度,评头品足,少不免要乱哦几句诗出来了。各妓有向他请道尊姓的,那康有为道:“我离家便是太原公子,归家便是南海圣人,我自姓康,你不听得康南海姓字么?”
  时妓中有名花凤林的笑道:“你是康南海吗?广东还有个李北海,你识得他没有?”
  有为道:“我哪里识得他!他只是个强盗。”
  凤林又道:“方今强盗还多哩。但老爷说是南海姓康的,又说太原公子,那太原便是姓王了。”
  康有为方欲再言,那花小宝又插口道:“古称东海有圣人,今南海亦有圣人么?”
  花凤林道:“南海还有洪圣大王呢!”
  那两妓几句诙谐话,弄得康有为无言可答。花小宝徐徐又道:“你若要做圣人,就不该自称。往时孔子也没有称自己系圣人,即子贡颂他,亦不过谓纵之将圣而已。你没来由自己称许做什么?”
  康有为听了,不觉满面通红。小宝、凤林也恐康有为不好意思,便略与说些别的话。少时入席,席间都是说些应酬话,那康有为亦不像方才的怪谬。只是余成各处处觑定他,遇着康有为将对着他说话时,他惟有俯首不做声,自旁观曾嗣卿等看来,倒觉可笑。
  及席散之后,各自散去,康有为也随着花小宝回寓里来。那娘儿们接着唤了几声姐夫,康有为不胜之喜。娘儿们打过洗脸水,倒过茶来,康有为洗脸后,喝喝两口茶。看看那娘儿却有几分姿色,真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康有为一时心痒,先犹说几句戏谑说话,随后不免动手动足。娘儿细说道:“只管说话便是,休要动手动足,姑娘瞧儿却不好看。”
  原来上海娼界中,凡使唤的仆妇唤做娘儿,那娘儿唤客人做姐夫,唤妓做姑娘。那康有为是惯于冶游之人,也统通知得。及闻娘儿之话,只道娘儿有意于他。不过防花小宝看见,因此口虽不言,仍不住手的戏弄。娘儿道:“老爷是个文雅的,怎地要缠人呢!”
  说时似无限情意,康有为便顺口吟两句道:
  我是吞针老罗什,不妨醉倒碧霞杯。
  吟罢,已见花小宝来对坐谈天,康有为便撇了娘儿,接着与花小宝说话。小宝装了几袋烟,康有为捻着两撇须子谈天说地,对着小宝搬着无数话来。一来说自己是个举人,二来说起自己在京如何阔绰,王公大臣如何相交,自己又有如何学问,今日时局自己应做如何大官。说得落花流水,志在博花小宝喜欢。不想那花小宝只有应,没有答,半晌,小宝才道:“自古说日出万言,必有一伤,老爷今晚说话多了,歇歇精神罢。”
  康有为方才无语。次早,康有为回去,娘儿要看他住址,也托称要探康有为,就随着康有为回寓到客栈里。有为只道娘儿别有心事,他来反觉欢喜。到房子谈了一会,娘儿见他举动,乘势巴结,索康有为借款。有为不好却意,竟送了二三百金给他。真是奇遇,娘儿是个晓事的,自然懂得酬应康有为,好一会才去。自此康有为既恋着花小宝,又恋着那娘儿,那里肯回广东。
  不想时日易过,钱财易尽。他只凭中举时赚得三几千金,前已用去不少。那时客囊容易干净,想来沪上是不能久居的。但欠下花小宝的花酒账已是不少,这番回去又要船费,如何是好?左思右想,定必向朋友借贷,料想放厚面皮,开口与友人借笔银子,尽可应手。想罢,觉此计是不得不行的,不拘张三李四,甲乙丙丁,只托称广东汇单未到,问朋友借款。跑往几处朋友,也借了五百金回来。本待结清花账,买张船票要回广东,不想色魔缠扰,忽然忆起花小宝及娘儿,又觉不忍便去。计起我还账若干,还有百余金多的。尽多留恋几天,也不打紧,便再往花小宝处。岂知挥霍容易,又竭力趋承娘儿,有求必应。不过数天,又散了二百多金。回头想来,这时花账更多,更不足支给了。且朋友借贷又可一不可再的,自悔借得银子时不及早回去。今时没法,三十六着实走为上着。便支发了店钱,问几时有船回广东呢?店主人道:“明天是广大轮船开行呢!”
  康有为便托了他购了船票,一面检拾好行李。又恐娘儿到来,那夜仍硬着往花小宝处,绝不提及回粤的事。到次早回来,立刻唤店伙运行李到船上。店主道:“那船是下午始开行呢,因何去这般早?”
  康有为道:“午后天气热呢,早去罢!”
  店主更不勉强,倒送他到船上去了。
  谁想上海妓女,在内则与娘儿互相串弄人客,如喜欢自己,则自己赚他。如喜欢娘儿,则娘儿赚他。至于在外,又在客栈遍布耳目。凡那人是自己人客,就对客栈说知。若那客逃走时,即来自己处报告。康有为那里得知,只道落了船,便当没事。那日花小宝闻客栈伴役来说,康有为已买船票要去,小宝不料他许早落船,早饭后即使娘儿觑探他。大凡使娘儿觑探逃走的客,只托为探访他,他尽不能逃去。及那娘儿到时,知道康有为已下船去了,娘儿急的跑到船上来找康有为。那康有为心中有事,虽当作没事,亦防有人到来寻觅,自放妥行李在房子里,即在船面张望。突然见了那娘儿下来,心中大惊,恐相见没得可说,便没命的奔跑。但船上有什么地方可避?左走右走,忽然人急计生,望见船面之旁有杉板小舟吊起,便扶定船旁,跳在小舟之内。许多人看见,正不知他因甚么原故。少时,那娘儿在船中寻过不见,便登船面来。同船的见了那娘儿装束,料逃在小舟的为逃妓债起见,觉彼此同是广东之人,不好声张。旋见那娘儿觅了一会,左张右望,仍自不见,反疑他先运行李到船,自己却躲在朋友处,亦未可定。寻觅不见,便登岸回去了。康有为在小舟之内,时正六七月天气,被太阳晒得好不辛苦,又不知娘儿去了不曾,倒一直抬不起头来。后来同船的见着不忍,便大声道:“娘儿去了,小舟里头的人休再晒,快起来罢!”
  康有为一听,虽是娘儿去了,但自己逃避花债,被人知道,好不羞耻。正是:
  枉好冶游拖妓债,转蒙羞耻惹人言。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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