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赖氏想到费人才家:“止母子二人,住了两三间房子。在他左近寻一所大些房子,先安置费母子在内,我与费奶奶拜为姊妹,观保便是他姨侄,明年一娘娶到他家,岂不是两全其美,谅费家母子不能推辞。独这两三天,费人才不到我家相应,明早到他家去面谈。”
次早,赖氏到了费家,见了费大娘,问及费人才,说:“连日代人管件闲事,羁绊住了,故而三日未来陪府上少爷。小儿一切,蒙太太盛情,念念在心,无以为报。”
赖氏便说:“相好莫作客话,还有一事奉求。”
赖氏把所想之事,一一说出。费大娘大喜,满口应承。“房子仍托令郎代觅,看定成交,到我处来兑价。”
当下赖氏,约费大娘并伊子到家,先结拜姊妹,然后观保拜认姨母,钱家添出一门姨亲。钱是命终日在楼,并不管赖氏这些闲事。银子出入,俱赖氏经理。费人才在家,母子商议说:“寻房不如自起,我家屋后,现有空地,平常种些菜蔬,莫若撮他有钱财主,起造朝南三间,两厢大大一进,后边余地,可起几间厨房下房。有法怂恿他,包管一说便成。”
果然费人才向赖氏说:“外边房子尽有生处,居住总不妥贴。兄弟年幼,且此事到底略为牵强,府上有此事业,外面人都晓得,若离家过宿,太远亦不便。”
费人才即将商议办法,细细说与赖氏。赖氏大喜,说:“好极,就如此行,索性连府上外面两三间,一起动手,改作客位。太太同贤侄,先请正室住下,留一房间与观保,岂不大妙。”
费人才故意推说:“我家仍住旧屋,后面空地,借府上盖屋,为兄弟恭喜娶如夫人之宅。”
赖氏说:“还好哩,我家观保,诸事要姨娘照应,与亲生一般,将来他两口儿,要格外孝顺你家母亲才是。贤侄这般说法,不像至戚。”
费人才说:“如此真切,光莫大矣。”
赖氏说:“套话莫说,拜托把匠人叫来,一切起造花样,都托你办,到我这里兑银。”
费人才说:“敢不尽心。”
银子凑手,诸事易办。不一月间,已起造毕。这里费人才代钱家监工,尤进缝得便即带观保到双喜堂,与陈一娘相会,兼将一娘身价,与翠官谈定。其夫陈一子,得银三千两,当兑五百两,余十二月三十日,银票一纸,交人给银。外二千两,偏手使费,也到一娘进门交兑。与赖氏说知,一切如命。费家房子已成,费大娘先搬进住下。陈一娘探得本京人差出,即着小厮来请观保,到堂过宿。凡到一次,总用十余金不等。赖氏又要了一娘衣裳尺寸,代他做四季衣裳,打造时尚首饰。忙了几个月。
不觉一年将尽,这本京人,要跟本官来年进京,遂与一娘打账。一娘喜出望外,其夫又急需钱项,年下应用,催促钱家拾人。这观保巴不得,即娶来家,就于三十日,用一乘小轿抬到费家新房。当夜将银交兑清讫。观保如得至宝,不暇择日,就与一娘旧店新开,成其好事。尤进缝这一夜,将二千两交与翠官,开发一切,仍余一千六七百两,便就在高翠官河房守岁,天明始回家拜年。观保亦于次早,回家拜年。新正贺节事毕,赖氏欲见一娘,到初四日,只说到费府拜年,钱是命那里得知。赖氏见了一娘,满心欢喜。一娘向赖氏请安磕头,又递上一碗莲子果茶,代太太发兆。赖氏递手赤金二锭,一娘又下礼说:“多谢。”
这赖氏,原是放印子钱,做稍媒的人,那里受过这种恭维,真个心满意足。不时就过来走动,爱如掌珠,只瞒了钱是命一人。钱是命虽无多朋友,有几家亲族,一两个朋友。到平时,足不出户,亦不大下楼,银钱出入,交与赖氏。
也是合当此事要破,有一个文盛钱庄老伙计,京江人氏,姓周字厚安。为人口快心直,自钱是命过店之后,几年不曾见。今日途间巧遇,便喊:“吴老爹久违了。”
说两句新年套话,便邀钱是命到茶馆,少坐谈心,将观保娶有夫之妇为妻,告诉钱是命。虽然钱知债主找到,听这番话,不觉又气又恨。说:“怪道如此,他母子瞒我,做出这种事来。”
继又暗想:“若家去与他们理论,又怕赖氏说出恶言恶语。不如代观保完娶尤家亲事,了其首尾。事后已不与赖氏说,带几两银子出门,访一禅门高僧,拜他为师,忏悔从前过失。”
主意已定,与京江人无多谈,各别。次日,与赖氏说:“观保今年已十五岁,人已长成,早晚须烦媒保,同尤亲家说,今年择吉,代他们成其百年大事。”
赖氏说:“老爹今年要大发了,我说你也该把儿子身上事办办,终日登在楼上,对着个观音,磕头烧香。你又不是个和尚,菩萨赏了你个儿子,你还求他甚的。休整年也不与我同床,难道叫我找人代你再养个现成儿子。”
钱是命说:“你又来说笑话,有个儿子就罢了,如今代他们成就起来,明年你就可抱孙子了。”
赖氏欢喜说:“老爹莫说空话,就要去办,一切事有我料理。你办桌酒,请媒人家来谈谈。”
于是,钱是命请媒吃酒,两边说定,择了吉,于八月二十一日过门。赖氏忙儿子亲事,少不得费、尤二人。观保自得一娘,足有三个月不曾出门。高翠官收了门头,辞了王伙计,二保、福官随母带去,房子退与业主。尤进缝要娶翠官,同父亲尤老实说是大家打发出来的小老婆,有二千金现物,首饰衣裳在外,又不花费多钱,只用择了吉日,用一乘轿子悄悄抬到家中,衣裳什物到日发来。尤老实信为真事,满心大喜。此是尤进缝娶老婆一段佳话。
还有费人才,代赖氏起屋,兼观保娶亲事,大有沾润。语云:“饱暖思淫欲。”
他见尤进缝娶了翠官,观保娶了一娘,独他当日相好王二保,自翠官脱籍,二保不知何往。原来王二保是本城剃头王二老婆,虽不甚美,却生得油样。从前未上门头,阅人甚众。后来王二将他送到翠官家做伙计,颇得客家欢心。今翠官歇业归家,意在重寻旧好,费人才亦思叙旧。一日遇于途次,二保邀至家中吃酒。他二人是渴衷初解,嗣后得便即往。王二素有生癖,与二保琴瑟久悬,竟听二保自便,且可博金。费人才想到自己尚未娶亲,与二保商议说:“你做王二之妻,若非你有相好,岂不终年守寡。”
二保说:“他与坤道,恶之如矢,终日在矢里寻乐境,我也不喜他来缠我。他能开笼放鸟,你也未娶,我跟你家去,一夫一妻,那里还做这些勾当。”
费人才说:“你若真心跟我,你问王二肯卖你否如卖,我出银子,凭媒嫁我。”
二保说:“你今日莫在我家宿,等他晚间回来,我套套他口气,明日你来讨信。”
费人才说:“我去了,明日耳听好音。”
二保心中暗想说:“观保现将一娘娶在费家,观保与我有一次之交,将来我去,他断不能忘我,岂不是一举两得。”
王二家来吃晚饭,二保即说:“你今日不必出去打兔子,在家里睡,我同你有个心谈。”
王二说:“奶奶,你连日颇有个把脚,难道还吃不够哩,又找到老王了。”
二保将王二啐了一口,骂道:“嚼舌头哩,我同你说正经话。你晓得,小费子被我盘住了。他想买我家去,我同你是一个人,如今同你商议,将计就计,卖与他混几个月,卷他一股大财出来,叫做放鹰。他若不依,就告他一状,叫他嫌的不义银子,花消干净。”
王二说:“你好主意,就如此办法。”
当晚,王二过了一宿,次早出去,费人才即来讨信。二保说:“我代你办得便宜,有观保撒下几个钱。”
费问若干二保说:“便宜得很哩,连靡费二百金,人即到你家了。”
费说:“就是。”
又问:“你二人说定,没得反悔了。”
二保说:“决无反悔,如今就凭隔壁做媒王妈妈写张喜书,明日即可抬人。你须家去收拾房间,办齐银子,莫漏风声,怕有拦妆打降争论。”
费人才说:“我即去办事。”
当下回家,与费大娘说知,旋即让出房间,移向厢屋,取银去做事。到次日晚间,一乘轿子,抬到家中,草草成礼。从此,一娘不悦,时刻提防观保不题。
且讲赖氏,代观保办理娶亲,每每已届七月。观保终日与一娘形影不离,费、尤办自己亲事,兼办观保亲事。这半年如在雾中过去。钱是命在楼间,秋来偶感寒疾,赖氏也不经意。一日夜间,合眼睡去,见有二青衣持票至楼。票标:“吴文礼即钱士俊,该差扭赴来辕”字样。钱不知不觉飘飘荡荡,随二青衣至一大衙署,仿佛郡庙规模。上坐一位官长,又听有人报名:“吴文礼带到。”
钱是命匍匐阶下,听上面叫:“吴文礼,尔本无赖细民,不能安贫。先听妻言放债,盘剥人家幼年子弟,赚有多金;后开店,又听妻言,干杀西商十万金。西商控尔案下。尔家供大士求子,已命西商托生尔家,消此十万之金。尔又畏强妻,不教之以正。明示前因与尔,尔坐观成败,任交匪友,不日财尽,仍有困苦,以偿暴殄之愆。尔妻曾逼一富家子,私债未偿,致寻自尽,累人斩祀。此子祖父,控尔妻案下,尔妻阳寿未终,尚有恶报。了结后,冥间自有发落。尔寿已尽,亏尔平日虔奉大士,今大士为尔救苦,减去大罪一等,发在穷乡,做一迂腐秀才,终年教一副馆。有八口之家,无百亩之田。日闻号寒啼饥之声,一世不见细丝白纹,惟得几吊青蚨,养活老小。今权放尔回阳,将此言传谕尔妻知之。”
言讫不见,仍卧在床。天明,即唤赖氏上楼,将此一番言语,说与赖氏。他不信,说:“你是个时邪之病,有鬼晓得你我隐事。来戏弄你的王爷,独不拿我去分付,可想而知。”
钱是命又将生观保时,恍惚见西商进去,一并说出。赖氏说:“这更没相干,我记得不来的。你放精神些,儿子快是稳婆家老伙娶亲了。我下去,把幅天师符挂上楼来,再代你到东岳神堂,请两个香火,今晚来代你退送。再寻服秘方丸药你吃,自然就好。”
钱是命心里明白,说:“这些事都不用做,我今日下楼住。”
赖氏说:“原该下楼,等儿子娶亲,我们老夫妻受拜。那个人家像我家,又没有斗气,整年不同床共枕,也是件好笑事情。十几年阴阳不和,人都干出病来了。我下面煨粥你吃,好来搀你下楼。”
这赖氏也是个骚货,听得钱是命下楼,指望做些关目,病就好了。这一下楼,有分教:
阴曹添个看财鬼,从此门庭鬼更多。
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