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莺娘想牢上课的心事,再睡也睡不着,到了天明,直觉倦极了,不觉闷沉沉的梦入黑甜乡里,及至醒时,惊见日高三丈,一道太阳光,自隔玻璃映入。听听外房锺声,已敲一下,左右两房间,人众喧杂,都在那里批评饭菜,阔论高谈,有的说今天小菜,比前好得多了;有的说好些甚么呢,仅只一味黄鱼,尚还可口,未免又太寡咧。又一人道:“你这老食娘,筷儿如两点,眼儿似闪电,亏你还说寡不寡呢。”
说着,呵呵大笑。莺娘听他们语四言三,津津有味,知道饭也开过了,所以说声“阿呀不好”,自道:“我模模糊糊,贪眠到这般地位,同学姊妹们别疑心我是吸食鸦片的呢。”
连忙披衣起身,举纤手去了门闩,便叫校役老婆子,端过面水来,略略梳洗毕了,瞥见零零落落三五个女学生,都携着石板石笔,慢吞吞的在室门外经过,口中又乱呼着姊姊妹妹,钟点到了,莺娘想道:“他们谅必上课去的,以理而论,我也该去应酬应酬,但是颠倒横竖,都没识得,去上什么课来呀!除非从天地日月起,补习了三数月,才能和他们一块儿读呢。况且那上课的捞什子,像笔啊、板啊、本啊、书啊,累累坠坠好几件必需用品,概未备办,便今天要上课,也万来不及了。”
再想想方字补习班,羞人答答,怎好老着脸,为此特别要求,就使校长见谅,达我目的恐这事传布出去,也上得笑林游戏报了。想前想后,真真没法可处,胸中思潮起落,如机器的旋转,反恨着自不量力,因何卤莽至此。如今畏课堂似地狱,望教员若阎罗,岂不苦死了呢。
想到其间,几乎滴下泪来,便愤激道:“也罢,我拼请了长假,譬做个学堂外人,权住这里玩了半年,想也做得到的。”
不免去瞧了沉鱼姊,探探他上课的关子,再作计较罢。说着整了整衣,急匆匆的三脚两步,走向沉鱼那边来。可巧沉鱼姑娘,正面对菱花,手挽着头上乌云,薄施膏沐。莺娘轻轻儿从背后掩入,沉鱼对镜笑道:“莺娘妹子,好早啊。”
莺娘倒吓的一跳,暗想他怎说已瞧见我呢,却想不到那玉镜中,早照出个美人小影咧,沉鱼道:“你好,来得早啊,妹子坐坐呢。”
莺娘道:“还说早么,可怜我饭也没有吃着。”
沉鱼道:“丢落顿把饭,算什么数呢。愚姊自开校到今,吃不了他五六回的饭,这盘饭账,他们便宜得算不清楚了。”
莺娘道:“姊姊枵腹读书,可不是太辛苦呢。”
说着径望床沿上坐下。沉鱼冷笑答道:“傻孩子,你别发呆子,可知除了饭以外,将就充饥的物儿,多得很咧。
在这上海滩浪,只要有了钱,莫说吃的,着的、看的、玩的,随时可以办到,便五缕长髯的老阿妈,也有撮发处的。”
莺娘笑了一笑,点头不语。沉鱼道:“好妹子,你打算几时上课呢?”
莺娘躇踌:“姊上课么?可就大难事了。”
沉鱼道:“什么难事?你讲给我听。”
莺娘道:“不瞒姊姊说,我从四五岁时,便有怕读书个毛病,倘或读了呢,就目晕头眩,似发昏的光景,有时多读几页,竟昏得人事不知,和猝染中风一般。到今虽略觉好了些,然毕竟病根未拔,所谓三岁注老了。今番既来此地,顾名思义,好歹终须扳扳书角,才是道理。但恐旧病复发,别吓坏了满课堂的师生呢。”
沉鱼道:“嗄有这等奇疾么?”
莺娘低声道:“原是。”
沉鱼笑道:“你抱了只闷昏昏的心疾何不往医院中求治呢?”
莺娘顿了一顿,方答道:“中西药饵,吃过了无数,小妹为这恶魔,几做了胎生药体的林黛玉,无如病是病,药是药,便读读那最有趣味的新小说,也汗涔涔,如戴重负,何况科学正经书,更是七世里个冤家了。沉鱼姊你替我想想,怎生解决这上课难问题呀?”
沉鱼道:“懂咧,懂咧。不妨的,好在咱们学堂,程度已达高等,那纸上空谈的教科书,通通不合用了。”
莺娘惊异,说道:“世间难道有不读书的学生么?”
沉鱼道:“嗳,不是这样讲的,你要知凡事最重实验,咱们美术专修,更非实验不兴,许多书本上的陈法,却中什么用呢?所以不用书的比用书的,还深一层咧。”
莺娘色喜道:“然则种种书籍,是不消购备的了。”
沉鱼笑嘻嘻道:“这倒未必,那本新唱歌,仍然省不来的。”
莺娘道:“如何,我原道既称学堂,决决离不了这魂灵儿的书呢。”
说着,眼圈半边早又现了一朵红云,沉鱼道:“妹子,你忒孩儿气了,一说了书便急得慌慌张张,别是果有那不可告人的暗病呢。你该晓得新唱歌集,就买到了,也不一定要读的,不过参考参考罢了。”
莺娘跳起来道:“沉鱼姊,你嘲弄我么?读且为难,那里说得到考呢?”
沉鱼道:“我倒被你吓的一跳,你别大惊小怪,且坐着,再讲。”
莺娘道:“到底考些甚么?”
沉鱼哑然道:“可见你文理浅薄了,参考这句话,彷佛是瞎看看的代名词呀。”
莺娘道:“据你说来,只消装着假在行的面目,随意翻翻就算了。”
沉鱼拍手道:“不差不差,这才算你聪敏人咧。”
莺娘道:“若然要照书唱了,便怎么样呢?”
沉鱼道:“嗳,谁来孤零零考试你呢?到那时通班合唱,凭他说照书不照书,你尽管我行我素,把书合转了,跟了众人,逐句逐句的唱出来,这更不假思索了。”
说着,莺娘暗暗道:“妙。”
才把那方字斑的思想,和请长假的计划,轻轻儿都漂在北冰洋里,因自解道:“还好还好,亏着这里没有课读,适合了我的习惯,实实千幸万幸咧。”
沉鱼道:“妹子,你即日可放胆上课了。”
莺娘道:“是多承姊姊指教,但未知新唱歌集,从那一家书坊购取呢?”
沉鱼道:“总发行所,便是最著名的汇通印书馆,其余文明集成中国也都有的。”
莺娘道:“相烦姊姊同去走遭,可好?”
沉鱼想道:“我昨日本约下徐先生,到四马路逛逛,有了这买书大题目,一发好告假。”
便喜不自胜的应允了。停了一会子他漱了口刷了齿,梳了个小且圆的时式头,画了道半浓半淡的柳叶眉,小口樱桃,略加点缀,金丝眼镜,高架耳边,换了件夹桃青的紧身单衫裙儿,也不拖,环儿也不戴,胸前钮扣上挂一块光灿灿精铜,类银元大小。莺娘把他全身装束,打量一番,笑道:“沉鱼姊,我只合做你小丫头了。”
沉鱼道:“休得取笑。”
说着,又于插手袋里,取出一枝二三寸长的大号雪茄烟,含在香口中,莺娘见了,心中未免纳罕,因颦蹙道:“这东西很不雅观,其形可怕,快些丢了他罢。”
沉鱼道:“你别皮相了,教你尝尝这好滋味,就要回味再思量咧。方今五洲万国的女界,谁不欢迎只个呢。”
莺娘道:“吸了他有何种益处?”
沉鱼道:“益处是说不尽的,开郁除邪,补脑活血,善治一切阴阳不和之症。咱们脂粉队中人,可常服他,当做卫生妙品,比重松药房的妇人宝高出千百倍咧。”
莺娘道:“嗄,竟是个百发百中,医百病的仙丹了。莫怪雪茄烟的销场,一天旺一天呢。”
沉鱼道:“别多说闲话了,公出罢。”
莺娘道:“为此请假去呢?”
说着,即便拽上了门,双双步下扶梯,直趋监学室,说明请假事由,监学李夫人,料他们托名买书,借佛游春,却并没正当言语,去驳拒他,只好认可了。各给一小长方形的竹牌,算是准假的凭据。两人接了,就逃也似的跑出校门,给管门人照了一照,频动小蛮靴,一径望东北行。到西门外,搭了电车,转眼之间,早抵棋盘街南段了。下车后,眼门前顿觉一亮,鳞次栉比,商铺如云,莺娘左瞧右瞧,竟是十家九书店,因笑问道:“沉鱼姊,你看这也书局,那也书局,恍惚书天书地,来到书窠路里呢?”
沉鱼道:“是啊,这地方本要算书业总汇的中心点咧。”
走了不多路,沉鱼将手向那边一指道:“妹子,那坐西朝东的高大洋房,就是振华馆了。”
莺娘抬头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堂子,外面悬几块黑地白字的牌儿,却不知写些甚么,沉鱼自命老口,一手挽着莺娘道:“妹子随我来。”
看官们你们想大家都知道的,旧年子振华馆主人曾在各大报上登过好多天的广告,因为女学生买书,踵趾相接,怕那年轻伙计,血气未定万一唐突他们是对不起的。所以特特为为设立一女售书处,另外派几位有胡子的老成人,接待女客,只庄事也算他虑周藻密,会做生意之极咧。怎奈沉鱼姑娘,当时未晓此中底细,莺娘是初次问津,越发弄勿清爽,再加是心不在焉,手忙脚乱,要紧买到手了,去四马路一带玩玩,因此非常匆遽,望准靠北嵌玻璃的双扇朱漆门,直冲冲的推将进去,站定了身一想:“阿呀,且慢,我前回买本新唱歌集,好像那书面上累兜疙瘩,有多少字儿,别是另有什么新名目呢?我若说差了,贻书贾笑柄岂不惭愧杀人。”
莺娘瞧着他呆瞪瞪痴向柜台,倒也弄不懂他葫芦里卖甚药物,等不耐烦了,便催促道:“姊姊,咱们到此干甚呢?”
沉鱼道:“慢看。”
说着,又默了数分钟,才向馆中执事人讨了张书目单,覆番展阅,真个浩如烟海,瞧到第五排上,方大喜道:“嗄,在此了。”
就双手捧着书目,指给执事人观看,说道:“只书儿现可有么?”
执事人瞧了,笑答道:“姑娘,是不是这女子必读书呢?有的有的,五版尚没售罄,六版早经印就,任你要买千百部也有的。”
说着忙去里面书堆中,拿出一大幢的书来,递与沉鱼,沉鱼也没心思去拣择他,只随随便便抽取了一册。莺娘询明价格,如数付讫。
这时柜台里众伙计,不论少的壮的村的俏的,如同吃了齐心丸都一眼勿杀含着似笑非笑,十八个画师画勿像个腔调对准柜台外,幸而沉鱼素来倜傥,尽你无数无数的眼毒,结聚他身上,总也毫不介意。莺娘究属新出茅庐的,早被那些人看窘脱了,沉鱼径将书目纸,包好了书,回过头来,又见那旁洋红木的矮脚脚内洋纸、洋笔、洋墨水,各色俱全,因问道:“妹子,课业应用物,你可备了么?”
莺娘摇首道:“除落《列女传》外,并无片纸只字的豫备。”
沉鱼道:“乘便购了,也使得的。”
莺娘道:“缓日再来罢。”
说着,抄在沉鱼前面,挨门竟出。沉鱼且笑且行道:“怪丫头,别走差路呢。”
莺娘住了足回顾道:“姊姊,你来你来。”
于是沉鱼也离了振华馆,叫着莺娘道:“妹子,为何只种性急呀?”
莺娘把脸儿一沉,垂头无语,沉鱼暗忖道:“嗄,他还是稚气未脱,动不动便要生气咧。”
故也不再去问他,依旧一姊一妹,后先徐步,东首也望望,西首也望望,一路出棋盘街,兜过麦家圈,道旁电灯,渐渐的燃点齐全了,沉鱼就在身边摸出小时表一看,却已五点四十五分,便惊异道:“阿呀,学堂里晚餐锺声,又将动呢。”
莺娘道:“姊妹,咱们往那里去修五脏殿呢?”
沉鱼道:“先到青莲阁,找了徐家老鹏,然后赴一品香会餐,好呢不好?”
莺娘道:“都好。”
说着,忽听得路上游人,三三两两,都说道:“好影戏,好影戏,皇帝出棺材,难得瞧见的,去看去看。”
莺娘道:“姊姊,你听他们说的话么?咱们生了眼珠,皇上家的殡葬从未寓目过,今朝走得累歇歇脚必然也去参拜参拜,莫错失这机会呢。”
沉鱼笑向莺娘道:“孺子大可教,才学得参拜两字的乖,已会现现成成的运用了。”
莺娘道:“终亏姊姊高明,下了个瞎看看的主脚。”
沉鱼道:“足见妹子也富于记忆力的。”
莺娘道:“别来说笑我罢,那影戏馆的所在,姊姊可认识么?”
沉鱼道:“我是老上海了,不拘马戏、电光戏、京班髦儿戏,各种戏馆,处处都身亲阅历,那得不认识!”
莺娘道:“离此有多远呢?”
沉鱼道:“近的很咧,但是饥肠辘辘,怎好便去看戏呀!”
莺娘道:“嗳哟哟,你太愚了,须知看了戏,也当得饱的。”
沉鱼道:“哈哈哈,你原也胸有戏癖,真不枉做我的妹子了。”
两人七兜八搭,从望平街口,直向西来,气吁吁加紧一步,跑过商品陈列所,瞥观满马路的灯球,闪烁似秋夜飞萤,有几家大商号,连招牌字也用灯光拼成的,莺娘道:“这就是四马路么?车来马往,电掣星驰,热闹到极步也。”
沉鱼道:“原是聚精会神的大市场呢。”
莺娘道:“阿姊姊,前边人海人山,途为之塞,怕要挤不过去了。”
沉鱼道:“谁叫你挤过去呀?莺娘道:“嗄,莫非到了?”
沉鱼点了点头,径和着莺娘,自人丛中轧入,购得两份入场券,昂昂然踏进剧场。
但见座上客满,早拥塞得无地可容,四处看转来,总没有清爽些的坐位。出于无奈,只得在边厢里,将就歇歇罢。可巧那东西边厢,满布的尽是洋装打扮,身着体操衣,口衔纸卷烟,好一似面庞上写明着学生字样。这班学生见两艳插身坐下,都弄得眼花撩乱,口内流涎,现出一种吊帮子个形状,说书先生话头“黾梦花极”那四字雅号,概可奉赠他们了。莺沉二美,正局局促促,并坐在一块儿,两双俏眼睛,斜觑舞台,隐约中见活泼泼的一顶黄杠,临风飘拂,罩着一大幅黄缎,满绣金龙凤,帝者气象,固自不凡。后车数百乘,无非是伦贝子、朗贝勒、庆亲王、孙中堂和那张鹿世那四大军机,暨十一部尚书侍郎,此外三四品的京堂、五六品的部曹,都依着阶级的高下,分班挨次,鱼贯而行。也有几个碧眼黄须,佩带着光乍乍宝星的,想来就是各国的送葬专使了。众百姓们,靡不敬敬肃肃,环跪跸路旁,任其瞻仰。皇都情景,惟妙惟肖。莺娘那时竟看呆了,沉鱼也带了墨晶镜,目不斜视。却不料前后左右的学堂生,顷刻间沸翻摇天,各操英国话儿来相戏弄,一年龄最小的学生道:“密司脱王,雨何西,齐司拜特换痕。(Ms.wang,you see,this good women.)。”
旁一学生应声道:“也司,希一司,卖哀槐哀夫(Yes,He is my wife)。”
那学生又道:“诺卖哀槐哀夫(No,my wife)。”
说着,瞧瞧沉鱼,又瞧瞧莺娘,喧哗笑语,争以夫婿自居。倘有个中人细辨语意,其实轻薄得紧呢。可怜沉鱼、莺娘,虽然做了女学生,二十六字母仅仅念会了爱皮西提四大字,连杨泾浜的起码洋话,也没拾得半句牙慧,那里懂得他们这些不怀好意的谈锋呢?单觉咭哩咕噜狺狺作犬吠声,妨人静观,百般可厌,然也未如之何!只索性尔为尔、我为我便了。又逾一小时许,十多张影片,屈指已演了过半,忽地里来了一美丈夫,行近沉鱼背后头,轻轻儿拍他香肩,沉鱼倒被他吓个半死,打了几个寒噤,回首一瞧,却是个很熟悉的熟人,欲知那人是谁,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