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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凌羽化旅中嘱子 石珮珩深院报仇

    诗曰:
    豪杰安论富与贫,一番磨炼一番新;
    丹阳市上吹箫客,就是吴邦柱石臣。
    这四句诗,是全篇意旨。讲那英雄豪杰,随地而生,不论富贵贫贱之家,若自能振拔,定转贫为富,转贱为贵。其原处富贵的,自更光前启后,大抵都要做一个万古不磨的汉子,才为了当。然而古来豪杰能有几个是万古不磨的?总之只要持身务归于正,相交贵别贤奸,气质或有所偏,处事必参情理。是这般做人,便是豪杰。遇与不遇,又有命运存焉。莫谓能自振拔,便去着意妄求,这便大差了。所谓振拔者,不外乎持身、待人、接物,即上归于正,别贤奸,参情理三项。如此做得去,这则为兼善豪杰,穷则为独善豪杰。然而这等豪杰,自不能得庸福,定有许多苦难磨他。譬如韩信寄食漂母,宁戚佣工饭牛,不但不为人所齿,连“衣食”二字都难,是皆劳筋骨,苦心志,涉历流离颠沛,正所谓磨炼英雄也。可见得这等人不是自在得的。韩信为萧何所荐,乃至齐王;宁戚为管仲所荐,便登相国。当其困穷之日,未尝改易操守,使名闻于贤者,正是他持身待入得力处。初先混迹尘寰,世人肉眼不识;到后来显荣发达,做出事业,自然动地惊天,流名千载。可见得这等人原不可易视的。然而这等人决不独生,必有相附。如前所说韩信、宁戚,便有萧何、管仲荐他;有了关、张,自有刘昭烈收他。这都是天地不使那等人虚生在世,必定叫他有一着脚处,方展其才。故豪杰在落魄不遇时,有一具高眼识得,便相提挈,其人也非凡辈。
    如今且听说一个识豪杰的,陌路便结生死交,至后互相救援,缔姻千里,立身成名,奇踪异迹,都从那识拔中生。看它且等我从头敷演得去,自有可观之处。正是:耳闻安足信,说出便知奇。
    词曰:
    穷达不人由,家教绵绵世泽悠。
    接续书香传种子,无忧。
    贻厥儿孙有善谋。
    为恶岂常留,大义春秋重复仇。
    何况高堂恩罔极,应酬。
    感得神明也降庥!
    话说前朝浙江绍兴府有一个太守,姓凌,名登,字羽化。进士出身,本籍南直扬州府江都县人氏。少年娶下同乡王少卿女儿,所生一子,眉清目秀,气格不凡。生产之夜,其母梦吞一星,乳名便叫星儿。到得六岁,请先生教他读书,取名六鳌,字驾山。读书过目成诵,聪明异常。父母爱如珍宝,自不必说。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过了几个年头,羽化选任绍兴知府,正要收拾赴任。不料王夫人染了不测之症,一病而故。羽化因凭期紧迫,不敢久停,只得选地把夫人安葬。此时王少卿去世已久,子孙俱迁移他所,自己又无嫡亲弟兄,只得把家务托与得力家人魏义,分拨停当,带着驾山,驿传到任。
    路上父子二人踽踽凉凉,甚是凄楚。幸得驾山曲意承欢,周旋左右,稍可解慰。不则一日,到了绍兴府中。公座毕,未免有那衙门规矩,见上司,会同僚,待属县的许多事体。忙忙过了数日,然后发牌放告。羽化生来性子最直,不肯偏私受贿,一味清廉,抚字心劳,悉知民隐,绍兴一府无不称扬盛德。一日,审得一起盗赃扳害。那受害的乃是一个小经纪,姓褚名愚,他出身原系末籍,都因勤俭起家,———大凡勤俭的,便多悭吝—邻舍面上情分多稀。古语说得好:“一家饱暖千家怨。”
    即有那等嫉妒饱暖幸灾乐祸的人,出于其间。褚愚又缺少亲族,难以倚靠,虽有一个表亲,姓姚名茂功,在兖州府做军官,却又迢迢阻隔,纵有如无。因此乡里有那无藉不良的,欺他单弱,便买盗诈他钱财,嚼他脑髓。岂料被凌知府审出真情,把众盗问罪讫,将褚愚超豁。
    审毕,众犯皆发放去,独有褚愚尚跪着不动,衙役赶逐,只是不走。凌知府看了这般光景,便问道:“本府既已把你超出冤枉,并没加罪,你今却恋恋不去,难道还有审不到处,你心下不足么?”
    褚愚连连磕头道:“小人得蒙青天察出冤情,超救蚁命,怎敢还有不足!但念小人不智,薄有家资,以致众人垂涎招怨。若不遇青天明断,则小人必死于箠楚之下,家私自然难保,妻子必至流离。老爷恩德,真如天高地厚,无可补报。今愿在衙中服侍,少效犬马。”
    凌知府大笑道:“本府自有童仆,何须用你!且官长以部民为奴,我也不忍。”
    褚愚道:“若老爷不准收用,则小人无处报德,岂不有负大恩!纵就供设长生,朝夕焚祝,或来生相报,终属虚事。不若亲侍左右,少尽忠心。伏乞收录,虽死不辞!”
    说罢,涕泪如雨。凌知府见他如此诚心恳切,亦觉感动,遂准收入衙中。褚愚不胜之喜。归家安顿妻子,自入府衙承役。
    凌知府见他识得几个字儿,略晓得些文义,便派他承管书房。因得与公子朝夕亲近,驾山与他说话,甚是投机合意,便亦另眼看他。
    不觉春去秋来,褚愚已在衙中二年有余,凌知府考满入京候选,两下分别,十分不舍。褚愚要送上京师,知府不许,道:“你有妻子在家,怎好出门远去。但你平居必须和睦邻里,免得再生他故,恐将来官府未必如我持公。”
    褚愚哭拜道:“此处人都刁诈,小人亦不愿久居,日后若有迁移,当到老爷府上叩见。”
    时合城搢绅耆老,官吏师生,于知府起程之日,俱至十里长亭设饯,皆攀辕不舍,洒泪而别。褚愚又送了一程,然后别去。后地方上思念凌知府德泽,遂建造生祠,纪功报德。
    且说凌知府一路行到苏州,忽然感病,只得泊船住下,寻寓安歇,请医调治。日复一日,渐渐沉重。知府料病不起,乃分付驾山道:“你父亲幼年力学,博得腰金,今即一病而亡,在我也尽够了。但痛你幼时丧母,今又丧父,不得照顾成人,婚姻未结。我若死后,你可扶柩归家,合葬母茔。但是世务艰险,只宜谨守,不可外务,致坠家声。若得你体贴我心,持身如玉,我虽在九泉,瞑目含笑。家业尽可过活。家人魏义,忠义可托,一应财物出入,叫他照管,决无差误。门户应酬,你俱未谙,须与魏义商酌,原情度理,便可无过。你必专志读书,挣个出头日子,接续书香才好。”
    驾山跪在榻前,伤感五中,凄然下眼,乃解慰道:“爹爹放心,安静调理,自然痊可。不须思及他事,惹起忧思。”
    知府亦含泪长叹。不料服药无功,祷神不效,知府日重一日,竟是呜呼去世。驾山一恸几绝,只得着家人备棺盛殓,扶柩归家。
    昼夜趱行,到了本土。魏义闻信远接,放声痛哭道:“相公年幼,诸事未曾结果,老爷竟去世了,叫相公倚靠何人!”
    驾山痛哭,顷刻不省人事。魏义慌忙叫唤,良久方苏。乃劝道:“相公且休痛哭。今老爷既已仙归,相公须料理丧葬大事,不宜哭坏身子,反为不便。”
    驾山乃与魏义计议,即择日在船开吊,出柩到坟,与母相合葬。忙乱数日,亏了魏义夫妇二人竭力料理,不要驾山费心。
    凌羽化是进士知府,同年社友虽多,然无出仕儿子,世态炎凉,总也不来吊唁。驾山依着父亲临终分付的话,把家中一应田租庄税,尽托与魏义掌管,自己却折节下帷,潜心读书。有时想起父母,放声恸哭。当月明夜静,万籁俱寂,悲号数四,闻者酸心。正是:
    静夜虫声彻晓听,凄凄寒焰照书屏。
    双亲未养音容渺,树欲宁时风不宁。
    驾山在东楼读书,早已过了三年服满。此年却好学道按临,魏义对驾山道:“今年又当科试,相公不可不去应考,若得入学,便可继祖世书香。”
    驾山点头道:“是。”
    到了县考进场,把两篇文字,一挥而就。只因他原是聪明之人,再加了三年苦功,真正落笔有神,奇思满纸,那两篇时文,何消着力!到了出案日子,第一名就是凌六鳌。到府考又是案首,察院中取在第二名入泮。是时来庆贺者便多,好生热闹。正是:“世态炎凉见,人情得失知。”
    凌驾山自从入学之后,就有朋友来往,初时只闭门杜客,今自己有了前程,也就出外交接。一日,坐在东楼看书,只见小厮来说道:“张相公同一位了相公来拜。”
    拿上帖子,见写着:“眷通家侍教弟丁严拜。”
    你道张相公是谁?原来名骏,字玉飞,祖上原居北直涿州,住在扬州已经数世。父亲张哲,字明武,住在涿州,开一个大绸缎铺,家中富有资财。玉飞小时与驾山曾同笔砚,性地聪明慷慨,两人甚是莫逆。玉飞是十五岁进学,进学之年,驾山尚随父在任。这时玉飞已十九岁了,同着母亲穆氏,在家里管着田庄,料理家务。父亲张哲,或一年或二年也回扬州一次。父子都是好义之人,待朋友颇有肝胆。初先驾山扶柩归葬,及入泮等事,俱来吊贺。寻常不时相会,极疏也只隔得十数天。会时不过讲些文章人品,真是同心知己,气味相投。驾山也极感他交谊。这日同了丁严来拜,不知这姓丁的却是何人。驾山平素厌见这些讲世务的成群逐队,所以只是杜门谢客。总是见得这班人守本分的少,说是非的多,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坏人心术品行,深可痛绝。今却因是张玉飞同来,不好回他,乃整衣出堂。相见毕,坐定。驾山乃对玉飞道:“连日不晤,正欲到宅奉看。”
    张玉飞道:“吾兄埋头书史,名达乡邦,丁兄仰慕高才,故同小弟特来奉谒。”
    驾山乃问:“丁兄贵表尊居?”
    你道这姓丁的是何等样人?原来是本郡丁少师的儿子,生丁严时,少师已五十余岁,晚年得子,爱恤倍常,由他心性,不甚拘束。以后长大了,习惯如自然,只管骄奢淫佚,胡作胡为。父母才管他,却管不下了。把父母反看做厌物,如眼钉肉刺,一存了厌恶心肠,日久日疏。富贵之家屋宇又多,便整月的父子不得见面。丁少师又是一个贪财慕禄之人,原少义方之训,做事原有许多不好处。这丁严轻忽父母,如同陌路,反要严声厉色的相对。父母方懊悔幼时惯了他性子,以致如今教诲不转。看着儿子便气,想想自己又气,终究老年人拗不过少年人,一双父母竟为儿子气死。这番丁严称了心意,无人聒絮,自由自在,快活逍遥。家中拥金穴之资,便门下集无赖之辈,日日聚在一处,也没有一句好话说。不是赌钱吃酒,就是宿娼嫖妓,鲜衣怒马,街市招摇。只要扬州城里有那一处迎神赛会,唱戏烧香,便聚了一班好胜之人,无有不到。更有一桩大不好处:学古人石崇做事,养一班强盗在家,驾着船只,便去江心里打劫客商,因此家财日盛一日。他年才二十有余,心肠最险,动要害人。又喜的是交游虚誉,上年岁试,买了生员,整整费去几千金。今闻得驾山入学,大有才名,思欲结为朋友,故拉同张玉飞来引进。
    凌驾山动问,张玉飞便代为称说家声:“表德孟明,上年已游庠过了。”
    驾山乃与丁孟明致恭道:“小弟坐井守株,不得亲近时贤,反荷先施,罪甚罪甚!”
    丁孟明道:“小弟性质鄙陋,久欲仰攀高士,向闻吾兄大名,如雷灌耳,今得拜识荆州,果然名下无虚。”
    驾山又谦叙一回。两次茶毕,又讲了些闲话,然后起身告别。明日只得去回拜他,遂拉了张玉飞同去。孟明接见,甚是欢洽。换茶过,正欲告退,孟明一把扯住不放,留入园里。果是富贵之家,景象不同,层楼叠阁,古玩奇珍,观之夺目。正是:
    庭院深深画阁重,富家分得帝王宫。
    香浮宝鸭沉烟细,光映珠帘暖日融。
    花气氤氲薰面目,莺声圆溜度房拢。
    眼前应接应无暇,疑是仙乡入梦中。
    三人散步,纵观半晌,方邀入一轩中坐下。顷刻摆上酒肴,宾主酬酢。酒至数巡,丁孟明道:“小弟滥叨黉序,实惭文墨,有失礼处,还要吾兄见谅。”
    张玉飞道:“如今读书的人,往往有许多俗态,不期自至,非酸即腐,非呆即迂。弟思此等人,深足愧耻。吾见有一种豪迈磊落之气,与众不同,真是男儿志趣。”
    丁孟明道:“若以拘执迂腐较之豁达雄豪,固是不及。吾兄此谈,在小弟固不敢当,然而大丈夫也须如此。”
    又对驾山道:“小弟此言何如?”
    驾山点头道:“斯文一脉,原不是叫人迂腐,不过不同于流俗耳。今人则故作迂腐体格,以自托于读书人,诚足深恶痛绝。吾兄所见,小弟略同。”
    丁孟明拍手大笑道:“英雄所见,大率如。此.”三人说说笑笑,杯盏交错,直吃到午夜方散。
    驾山归家,已是大醉。明日直睡到红日三竿,方才起身。梳洗毕,魏义说道:“相公昨日丁家吃酒,直恁地醉?”
    驾山道:“去回拜他,承他美情留饮,不觉竟醉了。”
    魏义道:“相公有所不知,这丁相公是扬州城中一个最厉害公子。相公看他出言吐语,便知他是一个险恶的人,只要看他一双眼睛,便是个不好相,将来必遭刑险。一向闻说他家窝藏强盗,在江里打劫过往客商,因此上家私比他少师爷手里更好。相公今后凡与他交接应对,俱要留心。”
    驾山愕然道:“原来如此,我却不知。既然有此等事,难道官府并不知觉?”
    魏义道:“官府那里晓得?他与衙门里人,吏书皂快,通同隐庇,纵就知觉,也原调停过了。”
    驾山道:“留心处固要留心,但看他待朋友,就像情谊厚重的,料也无害于我。”
    正是:
    奸险之人切莫交,语中针刺笑中刀。
    莫言意气甜如蜜,稍有参差易改操。
    话分两头。却说山西太原府城西,有一陆家庄,那陆家庄上有一个务农的庄家,姓石名虹。妻房刘氏。父亲石骥,是一个秀才。祖上原是大同人氏,因有志读书,见得大同都尚弓马,没有读书的人,故此搬到省城。到石骥手里,读成了书,便得入学。石骥做人也好,有声庠序。养两个儿子,长名石虬,早年亡过;有一嗣子,顶了宗祧。次子便是石虹。石骥死后,石虹读不成书,便移到这陆家庄,种田为活,家事尽可支持。年过四十,才生下一儿,面方耳大,体壮声洪,石虹夫妻好生欢喜。恐他不能养大,有祖上遗下一件宝贝,是一个玉锁,把来就系在小儿颈项上,即取乳名锁儿。到得六七岁,便送在乡塾读书,聪明有识,看过不忘。那村馆先生即于玉锁上起见,取个单名,叫做石琼,表字珮珩。十来岁时,却长得相貌整齐,眉目秀丽,外边看他像是一个文弱书生,内里边却有天赋一身膂力,有异寻常,若与村童顽耍,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后来年纪渐长,越发奢遮。这石琼才得成童,却便有一种高人性格,具宗悫、班超之志。他常道:“为人在世,如白驹过隙,有限时光,最寿者不过百年,名随身没。若不去建功立业,做一个天地间有用处的人,使后人仰慕余芳,流传千载,此生便是虚生。我今株守蓬门,做那些村庄事业,有恁出头日子?”
    此时渐渐无力读书。前村有一个闲住的老武官,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便瞒了父母,私下去投见他,求他指拨弓马。那武官见石琼有些志量,人物出众,将来不是落寞之人,乃尽心教导他,与他讲解兵书战策。珮珩也都心领神会,钻心用力,把枪刀武艺,演习皆精,能一弓发两矢,箭无不中。演习既久,万不失一,心下大喜。然也只是韬藏隐晦,总不露出锋芒。过得一年,那老武官死了,临死之时,把器械弓箭赠几件与珮珩。一有闲暇工夫,便去拈弄。正是:
    少年切莫耽闲暇,百岁韶华转眼空。
    投笔班生艳千古,愿将健翮试秋风。
    闲话休提。且说石虹这老头儿,有些家私,又得好儿子,以为心满意足,快活过日子的。不料时势迁移,命途乖舛,历年水旱不均,田地抛荒,家资耗尽,将产业逐渐变卖,反赁入田种,愈加掣手缩脚,失神少智。珮珩也不得力量读书,随着父亲做田中生活。父子二人拚命做去,争奈天不留情,这“衣食”两字,万难周给,其年又遭春旱,麦俱干死。村中俱言城中郝家放米,远近俱去借贷。石虹立脚不定,明知郝家利重,争奈无亲族移挪,只得也央着中人,到郝家去告借。
    你道郝家是何等人?原来是个有钱乡宦,当家的名龙字云骖,专以盘放为事,积聚家资数十余万,贫穷受累的不计其数。恐有官府诈他,便纳了一个中书,交结了官府。长子郝韬,次子郝钤,俱买了生员,越发有势有力,不怕债户少欠他的。乡人又因别家借债不能便应急,这郝家只消写了纸,便有银子,故此乡人情愿担此重利。石虹央着中人,去借得四石小米,算计可度到秋收。不料秋来霪雨连旬,河水泛涨,淹得寸草俱无,好难支架。郝家又追逼要紧,石虹从来不曾受人气的,今见郝家奴仆来讨债,未免嘴里不干不净,一时忍耐不得,便与他相嚷。这些狼虎奴仆们,方倚势生事,怎肯干休?回家轻事重报,郝龙不胜大怒,差人把石虹捉到家中,不问根由,喝令众家人痛打。自己高坐太师椅上,大声叱喝道:“我老爷规矩,那个不知?你敢抗延,不来还纳,反将我差来家人打骂,是何道理?世上那有你这般大胆的人!”
    石虹此时被众狼虎按捺在地,又受打痛苦,势已至此,不得不哀求道:“委实田里无收,便无偿抵,还求老爷宽限;待我拆屋卖瓦,本利自然清还。”
    郝龙嗔目大喝道:“唗!好一个自在性儿,要我老爷宽限!难道不晓得我老爷有一个将身准债的法儿么?你若果然无物可偿,便把人口投靠进来,这个反造化了你,你反得倚靠我老爷的势了。疾忙出去,算计定了,速速回覆。”
    言罢,便转身进去。石虹见郝龙说到将身准债,便气得喉塞胸填,又不敢抵触,欲要再向哀求,见他又进去了,在地下爬将起来,只得向众家人诉说。众家人那里管他,只是乱嚷乱骂乱推的,搢出大门,只叫:“早须写身子进来,省得我们脚步。”
    石虹被他们搢得脚不点地走到街上,一路喊叫:“倚富杀人!”
    众人问知是郝家难为他,便闭口结舌,不来兜搭。还有一等轻薄的道:“你这老头儿,还不快走,却在此处絮絮叨叨,想是打得不爽利么?”
    正是:
    狂吠安论是与非,助他豪猾势巍巍。
    一般弱肉强之食,狐技偏能假虎威。
    石虹受这一肚子气,没处申诉,又见红日西沉,天将昏黑,便急急出城;幸喜城门还略露些,遂出城外。在路思量道:“我好受苦受累受气!一向衣食无忧,何等自在;今止为年岁荒歉,暂时挪借,打算秋收还他,不料又遇这样天时,受他这般凌辱,还道限我速速完纳,不然竟把合家写去靠他。我想我爹也曾进学,我虽年暮,也还有节气的,怎好去靠人?呸!不如死休!免得贻累妻子。”
    遂回身急急奔走,欲死到郝家去。走到城门边,却见门已闭了,如何得到郝家?左思右想,一时气忿不过,望着城墙奋身一撞,脑裂血涌,眼见得这条性命结果!此时城门虽闭,那城外开铺子的尚有未曾收店,见有人撞死城下,便叫喊起来。众人点起火把,齐来救护,纷纷嚷嚷,闹动街坊不表。
    且说珮珩是日割柴归家,刘氏对他说:“郝家人来捉了你父亲去,此时尚不见回,你可速进城去瞧看。”
    珮珩听得此言,一口气按捺不住,放下柴担道:“我去也。”
    飞走的赶进城来。日已沉西,心下愈急,才到城边,只见众人围在一处嚷乱,听得说道:“这是什么人?”
    又道:“死的了,救不活了。”
    又道:“不知为着恁事,寻此短见?”
    珮珩听了,那吃惊不小。急挤上前一看,见众人围着一人在地,有用手候他口气的,有摸他心头的。珮珩在火光影里,分明认得是父亲,便一跃上前,抱住尸骸,放声大哭道:“我的父亲!你缘何死在此处!”
    一口气接不来,便闷倒在地。有慈心人见了感伤,急忙叫唤扶起,半晌方苏。众人问恁原故,珮珩便把借郝家米事略述,哭道:“郝家既然捉去,为何又死在这边?莫不是郝家暗害了,丢在这里的么?”
    众人道:“这不相干。方才见一人东西奔走,旋听得触墙声息,想是受了累,一时气忿,故寻此短见。”
    珮珩此时心胆俱碎,抱着尸骸,捶胸跌足,只是痛哭。
    早立过一个老者来道:“小官人,你哭也无益。你父亲必是受了郝家凌辱,故此负气自尽。今已死了,夜又深了,你也料难回去。不如且到我家,歇了一夜,明日再行区处。”
    珮珩道:“承老爹厚意,但是父亲尸骸暴露,却怎么好?”
    老者道:“不妨,我家有旧毯,且拿来覆着。”
    便令人取来盖了,要留珮珩去宿。珮珩哭道:“我父亲如此惨亡,做儿子的何忍去睡?情愿在尸边守了一夜罢!”
    老者道:“这是你的孝心,但是露天霜气寒冷,一夜如何打熬得过?还到我家去。”
    便引珮珩到自家屋廊下,付出铺盖,叫珮珩睡觉。珮珩原移到尸旁,人家檐下打坐。
    哭到天明,到老者家里还了铺盖,作料下乡报母。走到庭前,见那老者已起身在外,便上前拜谢。老者扶起道:“你父亲如此惨亡,你今如何主意?”
    珮珩道:“下乡去报知母亲,挪借些银子上来,且买具棺木盛殓了再处。”
    老者道:“你家值此荒年,却向那里去挪借?”
    珮珩道:“就是卖身子也顾不得了。”
    老者道:“岂无亲族告借?何必说这等惨毒的话!”
    珮珩道:“虽有几个亲族,都遇了这般年岁,也只好各人自顾,那里有钱来周济?止有一个母舅,肯慷慨仗义,上年又亡过了。”
    老者叹口气道:“可怜是个孤幼,无处投奔。那里不是积德处!”
    便道:“你既无好亲族,又无处挪借,就是卖身子,一时有谁来买?我有几两积蓄,愿借与你,待你挣扎好了还我罢。”
    便进去取出三两银子,付与珮珩。珮珩见老者如此盛德,方问及姓名,叫做施仁甫。乃垂泪道:“固承施老爹高厚之恩,也待我做一纸借契,才好领你银子。”
    施仁甫道:“难道你这般一个少年,就没了我的银子?要契何用!”
    珮珩不胜感激,便央仁甫同去买了一具棺木,出了脚力钱,抬到城边,将尸骸入殓。珮珩号天抢地,哀感行人。及问知致死之由,都惧怕郝家威势,不敢多嘴。正是:
    穷途惨祸卒然投,饶你英雄没转筹。
    堪恨眼前浇薄子,不关休戚总悠悠。
    珮珩既殓了父尸,停棺城下,乃与施仁甫商议,要与郝家告官分说。施仁甫道:“阿呀,你好不知事!你家父亲不是他家打死,是自寻短见的,这地保怎肯担差?说到后来,纵然逼死自真,谁肯与你做个硬证,执他人命?况且他家巨富,又与官府来往,你孤掌难鸣,如何弄得他过?古语云:‘千金不死,百金不刑。’他只消用上一千五百,这事就冰释了,怎得他吃亏?只怕你反要受他的累哩!竟要听了我说,早休此念。”
    珮珩道:“固如施老爹所言,但是父亲受此大冤,竟不能替父洗雪,要我做儿子的何用!若与他告到官司,纵卵石不敌,丧身九泉,也等旁人得知我父亲受了冤枉,死者亦得瞑目。”
    施仁甫笑道:“原来你主意甚差。古来孝子为亲报仇的也不少,都能审时度势,使仇恶必报,亲冤必伸,这才是善于处事的。你今因一时忍不得,便要与他告理,固然是一种至情,自天性发出,原难隐忍。但不知其中有个委曲:你只想,当今之世,惟有‘财’‘势’两件可以行事,你既无钱,又无势,他有财,又有势,相去天渊,如何抵敌?况且这个死所,又非郝家的地方,那时不惟不能雪冤报仇,反要断送一条性命。且你有老母在家,却教何人奉养?且一经告官,官府便要相验,抛尸露体,不得入土。为仁人孝子的心下何安?我不是与郝家有甚亲故,替他吹散,实是为你算计。不如听了老夫说话,别作良图,待时而动。”
    珮珩细味其言,果是有理,遂辞别下乡。
    走入村中,只见母亲倚门而望,急上前叫声:“妈妈!”
    眼里便吊下泪来,口里也说不出了。刘氏道:“我儿呀!你昨日去了,怎么父子都不回来?叫我悬悬盼望,好生焦躁!坐了一夜,没有合眼。打听得父亲消息何如?为何这般光景,莫非有甚尴尬么?”
    珮珩大哭道:“父亲死了!”
    刘氏大惊道:“怎么说父亲死了?”
    珮珩道:“被郝家提去打坏,便在城墙上撞死了!”
    刘氏听说,大叫一声:“我的丈夫呀!”
    蓦然跌倒,珮珩搀扶不及,慌忙叫唤,那里苏醒?只见得牙关紧闭,心口如冰!你道刘氏如何便到这个地位?只因年纪已高,又为岁值凶荒,吃食便不同往昔,昨日见郝家如狼似虎的家人,把老官儿蜂擒蚁拥的提去,唬得魂不附体,再见儿子去了一夜总不回家,料非好光景,疑虑恓惶,心飞肉跳,已十分难过。今突然闻此凶信,一时气涌上来,头眩跌倒,跌得太重,气遂顿绝。珮珩叫唤良久,不见苏醒,跌足捶胸,啕号陶痛哭。此际真上天下地,也没个法儿生出来!
    邻里听得他家哭声,聚来观看,问得其故,个个嗟呀不已,然并没一个为他筹划。珮珩略定一定神魂,猛然思省道:“今父母一时惨亡,父亲已承那施老爹借银收殓,今母亲却无棺木。闻说前村王伯甫要买屋,何不去求他,将这房子卖与他,好弄些银子殡葬父母。”
    因央邻人看着母亲尸骸,随写了张屋帐,急急走到前村。你道这样年岁,怎么还有人买屋?却有个原故。自古道:“熟年田地隔邱荒,荒年田地隔邱熟。”
    这陆家庄上荒多熟少,前村系是高乡,今秋大熟,那王老儿在成熟之处,要分儿子出来另居,故此要买屋。珮好遇王老儿正在场上看斛穄米。便上前相见,哭诉情由。王老儿也惨然道:“尊翁与我也是相知一边,当初若要借米,何不早向我说,却去郝家借此重债。今乃遭此大变,父母俱亡,真是人生大不幸了。我岂可不救人之急!”
    即接了屋帐,拱到起坐处坐了,便去请一个村馆先生来,写下屋契,做个中见。议定价银十五两,先付十两,余待出屋找足。珮珩接了银子,与众人别过,就去买棺木,叫团头盛殓毕,然后入城,取父亲灵柩。
    到施仁甫家相谢,具述母亲急死之故,已经变卖房屋,得价买棺。施仁甫大惊道:“你的命运怎么这般不好?两日之内父母双亡,真个可怜极了!”
    珮珩放声大哭。仁甫亦洒泪不止。珮珩要称还前边所借,施仁甫止住道:“我若要你还,就要你写契了。我也是惯行济困扶危的。你若必要还我,你便看得我轻,你也是个小家子,不是丈夫气概,后来没出头的了。况且你父母双亡,虽已入殓,尚未安葬,用钱之处正多,虽有了这几两屋价,济得恁么事来?以后你还要弄间房子,才好栖身。日常供给也要用度,我正替你担忧作何算计,你怎么反要还我?倘你日后少一缺二,不妨来对我说,自当资助。”
    珮珩见施仁甫如此仗义疏财,便不好再说别话,唯有挥涕拜谢。施仁甫道:“还有一说,只怕郝家这宗债负,必不肯罢休,定还要与你费气。”
    珮珩忿然道:“我父母都被他逼死,他还敢问我要?况且我屋都变卖了,将什么与他?”
    施仁甫摇头道:“他不是这般说。自古道:‘父债子还。’他又是个泼赖人,那里管你!”
    珮珩道:“且由他怎么样再处。”
    当下别了施仁甫,取了父亲灵柩,扛抬下乡,将两棺合葬祖坟讫。终日怀念:“父母之仇,不共戴天,郝家这厮想来决不肯便罢。这几日因我父母惨亡,不便来讨,故也放松一着;只怕再过数日就来聒絮了,施仁甫所料定是不差。但我报仇作何设法?”
    想了数日,猛然道:“除非杀却这厮,逃避远方,乃是上着。但是他深居简出,我何处乘其不备?除非到他家左近,看个机会下落,或挖撬墙壁,或上屋跳进。我膂力自有,纵就惊动多人,也不妨事。即杀他全家,亦不为过。我今田地俱荒,屋又卖去,身上毫无牵挂,正当报仇。纵逃不出性命,被官府问了死罪,我俯仰无怍,不忝此生!”
    算计停当,一夜安睡。只因这一念激切,有分教:暗里鬼神来指引,人间豪杰有提携。未知珮珩如何报仇,且听下回分解。
    有一凌驾山,便有一丁孟明;有一石珮珩,便有一郝龙。可见善恶都有成对。语云:“一死一生,乃见交情。”
    当续之曰:“一善一恶,乃成世情。”
    刘氏不死,郝龙罪已难逭,乃恶言竟逼两命,其怨毒为何如哉!天怒神怨,即以两命偿之。天道好还,洵不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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