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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 走江口月娘认子 下南海孝子寻亲

  诗曰:
  竹林深处挂袈裟,行脚十年未有家。
  破戒偶沽彭泽酒,逃禅不饮赵州茶。
  钵分香积仍施食,杯渡沧俱省泛搓。
  诸佛行藏原不定,杖挑明月又天涯。
  单表了空在淮西巨寇李全寨里逃下山来,多亏锦屏小姐一力主张,送他袖裰木鱼,从山后小路大宽转走上正道来。
  了空一路化斋上南,不则一日,到了淮安府,正遇南北交兵,金兵满路。了空披着个破衲裰,也没人问他,直到了淮城。
  一路茫茫,那里问母亲和玳安的信息?出孤身年幼,不便独行,只得一路上遇寺投寺,在丛林里安身。听得敲板吃斋毕,随大众上堂功课,各人安单。原来过了淮安,寺宇庵庙甚多,倒不愁没有饭吃。只是南北大乱,几番兵火,人民逃亡大半,没个定家。“我的母亲、小玉,一别十年,不知流落在何处。又不知玳安和我在破庙里宿时,半夜遇见强盗,不知是杀了,不知是回了清河县,不知是自己南来找寻我母亲哩?”
  寻思得没处寻思。自己想道:“我只为寻问母亲,发愿南来,如不得见母,又说甚么参禅修道!走遍天涯也要见母方还,料韦驮菩萨岂不慈悲照见。”
  因此一念南行,再无退转的心。
  走了半月,到了扬州江口上,见南兵盘问,不许北人过江,只得又转回扬州。闻得有一座天宁寺,丛林广大,甚有禅林规矩。进得寺,见了知客,送到十方堂单上安歇,随众吃饭。那单上满了,只有一众小和尚,约有二十岁年纪,却同了空一处安单。细问了空来路,说:“是山东东昌府清河县,因为探问母亲——在淮安府多年寄居,特来寻访。不料行到半路遇盗,掳到淮西山寨里住了一年,才逃得回来。又不知老母流落何处,一地里乱找将去,只凭佛菩萨照怜罢了。”
  说毕泪如雨下。一单上僧人,也有老的少的,见了空不上十六八岁,这等孝心,十分怜惜他,道:“你这个师兄,就是个孝子了,尽得人伦就是佛法。我们俱是游方行脚的和尚,或是人家请去讲经礼仟,或是寺里请去水陆道场,那里不去的。你写出家乡住坐,母子的姓名,我们在方上替你打听打听。也是好事。”
  这了空谢了众人,就借了一张纸,上写道:家住清河县,原任提刑西门千户之子,乳名孝哥。
  在城南昆卢庵出家,法名了空。因生母吴氏大兵赶散,同家人玳安南来寻访,路遇强贼,半夜失散。今了空南行,乞化访母,如有慈悲檀越、方便法师觅得信音,即在天宁寺丛林报信,胜造七级浮屠,母子三生图报。
  了空将姓名乡贯写毕,朝大众单上合掌问讯,众僧也各赞诵,将此字贴在十方堂廊下,使大众得知,以便访问。原来同单的沙弥,就是淮安湖心寺长老的徒孙,原是扬州人,因金兵破了扬州,也回来探母,不料母亲搬往镇江去了——固韩都统守住江口,这些扬州百姓多有逃躲在江口村里避兵的——明日也要往江口去。二人同单宿了,俱是访母亲的。了空问他法名,叫做如惠。次日起来,上堂功课一毕,吃了早斋,如惠别了空要过江探母。了空想道:“我在此处也不是久住之法,既然探访母亲信息,这丛林里如何打探出俗家的信来?不如同此沙弥一路南行,或者下村化斋,还好探问。”
  就与如惠说知,一路作伴过江。如惠甚喜。了空取了禅杖木鱼,披上衲裰,和如惠一路而去。《华严纶赞》曰:
  德生有德两相融,同幻同生意莫穷。
  同住同修成解脱,同悲同智显灵功。
  同缘同想心冥契,同见同知道转通。
  若要一生成佛果,昆卢楼阁在南中。
  二僧过了瓜州,搭了一只人载船过了江,如惠自往他亲眷家去看母。了空别了如惠,上甘露寺丛林打斋去了,不题。
  却说吴月娘自从祝发在湖心寺东村观音堂里,和玉楼两个寡妇作伴,玳安自在湖心寺丛林安身,每日到庵上打柴做饭,真是一个出家道人,从不和妻子小玉同宿,十分可敬。
  听得金兵破了扬州,杀掳的妇女不知多少,那里想去找问孝哥的信,到了半年以后,金兵退回淮北,南宋兵马岳元帅直赶过淮安,这些百姓才得安生。略有回来复业种田的、开店的,又像是个世界。到了四月初八日,是湖心寺浴佛道场,月娘和玉楼商议:“我有一个愿心,要到寺里去烧一道疏,祈保子母团圆,只是没有布施,不好空去得。”
  玉楼还没答应,老姑子道:“如要发愿求安的疏,不消甚么布施,到寺里请了香烛,央知客师父写了乡贯姓名,或是求安祈福,他有印就的疏条,佛前烧了。着是俗家,还乞化他些米面香油衬钱。你我比丘尼,和男僧一样,只拜佛念一卷《报恩经》,就烧了疏。果然日后你母子得见,做个三日道场就是大布施了。”
  说得月娘大喜。到了四月初八日,月娘、玉楼同小玉俱各斋沐了,上湖心寺来。月娘是尼僧打扮,已是学得堂经烂熟,项挂数珠,僧帽戒衣。这几年流离困苦,日夜想儿,不觉老得面黄纹皱,倒像六十余岁的老比丘。也是天生该佛门修行,自然就像个方上的尼姑。到了湖心寺大殿上,见了知客问讯了,引到方丈拜了长老,说是要许愿寻儿,烧一道疏,保安求福的。
  长老允了,交与管文书的僧人去写填乡贯一毕,才使上奉教沙门的印,长老画了花押,向佛前烧化,不题。
  原来了空在扬州天宁寺丛林单上,遇见的沙弥如惠,就是这长老的徒孙,才从镇江回来。他管殿上填写疏头,一见了月娘是个尼僧,领着一群女众进寺门参见长老,就知是半路出家的,又见他写乡贯姓名去填疏,上写:“西门吴氏,系山东清河县籍,在观音堂出家,为失迷孤子哀佛慈悲,完全骨肉事。”
  填毕了疏,想起扬州遇见了空小和尚,他说是清河县西门千户之子,莫非这就是他母亲?如何出家做了尼姑?
  化疏一毕,细问月娘是自幼出家、半路出家的。月娘答道:“因找寻儿子,在淮安不能还乡,因此出家。”
  如惠又问:“令郎甚么年纪?”
  月娘说:“今年一十七岁。从七岁上清河县遭金兵拆散,已是十年。只道是不在了,原来也出家做了和尚。
  上年同家人玳安闻知我在淮安,南来寻访,不料又遇了土贼掳去,不知死生如何。因此,这条心肠不断,还指望母子相逢,特来大刹许愿。佛前化这道疏,日后果得相逢,还来答报三宝,另做道常”如惠同知客留月娘一起在斋堂吃茶,才细细说起:“在扬州天宁寺曾遇见一个小沙弥,名唤了空,同单上一宿,也说是山东人,来南方探问母亲。写了一个乡贯名姓,贴在十方堂上,求这方上的师父们通个信息。到了次日,同他过江去了。莫非就是令郎么?”
  说到此处,玳安上前问:“了空穿的甚么衣服?”
  如惠说:“是一件大破袖裰,倒不像是他的,多是方上化来的。”
  玳安道:“原穿的是一件皂布单直裰。衣服虽然不对,却是真信。”
  问了是三月初四日在镇江作别。月娘大喜,向佛前韦驮拜了又拜:“可见佛法慈悲,一时间就得了真信,岂不是观音的灵感。”
  即时起身,辞别了长老,回东村观音堂去。大家欢喜,和拾了一个元宝一般。又借《华严纶贯》诗:
  楼阁门前立片时,龙华施主几时归。
  不惟弹指观深妙,又听慈音语细微。
  理智行为身日月,菩提心是道枢机。
  许多境界无来去,万里天边一雁飞。
  月娘得了孝哥的信,昼夜思想,恨不得一步赶上,母子相见。先是欢喜——没有儿忽然有了儿,后来日日悲感——有了儿又恨不得见儿。那日和玳安商议,要同上镇江去找寻孝哥,自家又是尼姑,满口的功课都会了,又有玳安领路,不比一前妇女空身远行。日此辞了玉楼,要起身南去。玉楼自知月娘思儿心盛,不好留他。那观音堂老师姑说:“我当初出家,曾许上南海落伽山参拜观音菩萨,到今兵荒马乱,二十多年不曾了得心愿。你今千里寻儿,虽是出家,终是个妇道家,见人口羞面嫩。我今陪你南行,了此心愿。等你儿子相见了,我自去南海烧香。”
  月娘大喜道:“老师父肯和弟子同行,越发好了。”
  看了一个出行的吉日,老师姑把庵上米粮家器交代与玉楼和一个火头看守,和月娘、小玉、玳安一行四众,打扮做行脚烧香的尼僧,炒些干粮,玳安挑了行李——扁拐、蒲团、大瓢、木鱼、卧单等物,玉楼送上三两路费,劝月娘:“见了孝哥早早回来。我在这里望大姐姐就是个亲人了,千万休撇下我去远了。”
  姊妹洒泪而别。又到湖心寺寻见如惠,细问了空去路。如惠道:“我同他过了江,因家母在姨娘家,住在城里,他自往甘露寺投宿去了。”
  月娘又求如惠写了一个路程帖儿,一行四众上大路而去。不消说饥餐渴饮,一路投寺观安歇。
  过了扬州,直奔江口,玳安挑着行李先去觅船。只见一船人坐满了,月娘众人上得船舱坐下,玳安在船艄上,却有一个老和尚先在那里。玳安问:“老师父是那寺里?”
  老和尚道:“是这甘露寺的。”
  玳安问:“贵寺还开丛林接众么,”老和尚道:“一个有名的古刹,在江南头一个路口上,怎么不接众?”
  玳安道:“有一个小沙弥,名叫了空,可在你丛林里么?”
  老和尚顺口答道:“正在家管殿上的事哩,早起来撞钟打鼓都是他一个,好不勤紧辛苦哩!”
  玳安听了空有信,连忙向月娘说了一遍。大家欢喜,不题。
  原来这和尚耳聋,他寺里法师叫做宝公,误听做了空,正是各人说各人的话。行不多时,过了金山江口,下船来不多路,就是甘露寺。一路回廊上去,江天阁、海岳庵、刘先主孙权试剑石,多少胜景。月娘一行四众,没有闲心观看景物,进到大寺先拜了佛,就投斋堂来。这比丘尼和男僧不同,只留一斋,原不留宿的,因此知客不来照管。月娘走到丛林单上一看,正敲板吃午饭,满堂的僧行有二百众,俱在大长条凳上低头吃斋。见月娘进来,让坐,月娘不好住下,使玳安细细看了,那有个孝哥!说不及话,船上的老和尚背了半叉口米摇进寺来,玳安问道:“师父,你说的了空今在那里?”
  老和尚道:“你们随我进来。他在殿上管事,却到这十方堂做甚么?”
  引着一行四众穿过塔房、厨房、经堂,到了一座客厅,桌椅鲜明,挂一幅观音出山像,让月娘众人坐了,他却去传宝公出来。月娘心里自想,儿子年小出家,到此大寺,就这等有个体面,好似个堂头和尚一般。等了一会,一个沙弥先捧出四盏茶来,众人吃了。只听方丈里敲了一声云板,几个沙弥拥着一尊法师出来。但见:头如苍雪,重重螺顶出圆光,眼似寒星,捂招衣纹多道气。才向匡庐,人定竹林经一夏;又回江队谈禅北固说三生。鹤随飞锡过江东,龙负净瓶游海上。
  原来这法师就是昆卢庵的雪涧和尚,因王杏庵修完大殿,向南海探取明珠,要接引了空回寺,改名宝公禅师。先到匡庐过了夏,来到甘露寺,见南北交兵,不便南游。本寺长老留在方丈里,又设了水陆道场三十昼夜,超度阵亡的冤魂。
  这聋和尚只听了空二字,误听做宝公禅师,说这一行尼僧是来随喜水陆道场的。聋和尚从扬州化回盏饭米来,船上遇见月娘,错领到这里。也是月娘有缘,佛法中接引,日后完聚,埋伏在此处。
  却说月娘一行四众坐了一会,专等了空出来,忽然里面走出一尊法师,有七旬以上,古面庞眉,碧颅雪顶,见月娘一行尼僧,只当作路远进香参禅问道的,上了禅床,朝南坐下。
  月娘众人只得朝上参拜,不敢说出找寻儿子、误听了聋僧的言语来。宝公禅师便问:“比丘尼二人,不似参方行脚,有何事参见和尚,请俺升座?”
  月娘唬得默默无言,答不出话来。
  亏了老师姑终是出家多年,听过讲经的,晓得规矩,上前合掌问讯说:“弟子是山阳县湖心寺庵上出家,从不曾听法师说法。闻得甘露寺老法师做水陆大会,特来瞻仰,皈依受戒。”
  宝公听说,道:“比丘尼出家,先受戒律,才讲圆通。不断爱根,如何讲得受戒?我看你二比丘尼,这个后来出家的,想是你的徒弟么,”老尼道:“是乱后出家,他有一件心事,南海进香即找寻儿子,求法师慧眼一观。”
  法师闻言,闭目入定,有一盏茶时,笑道:“原来此会甚奇,只要虔心前去,自有相逢之日,去罢!”
  说毕下座,扬常退入方丈去了。月娘大喜,一行四众自去投尼庵去了,不题。
  却说了空从那日过了江,到甘露寺宿了两夜,没处找母亲信息,发愿上南海烧香,亲见观音菩萨指路找母。托钵化斋过了镇江、丹阳,昼化长街,夜宿古庙,要受些苦行,才见他一点孝心。原来江南阴雨连绵,了空不服水土,到了宁波府,感了一场瘟疫,大病五日不汗,在一座关王庙里寄宿,看看至死。庙祝是个道人,怕了空死在庙中不便,只得赶出庙来,在大门底下仰卧。四顾无亲,水米不得到口,眼见得多凶少吉。可怜今生不得见母,了空双眼落泪,惊动韦驮菩萨,到一更时分,送一碗凉水来给了空吃了,即日出了汗。
  这是了空行孝,该受七日之灾,从声闻缘觉证入普贤苦行处。
  好了数日,将养得身子壮了,依旧托钵化斋。等了一起香客,是山东临清善人当的南海进香社,僧俗有百十人,搭了个舱,同这些善人过莲花洋,朝南海去了。船到海中,忽然起一阵飓风。但见:
  长年胆怯难回柁,艄手魂消急落篷。
  瞬息千山如鸟过,洪涛一叶舞天风。
  原来过海极怕飓风,一时间不得到岸,又用不得篙撑橹摇,只好抛锚在海中,一任凤飘浪滚,多有翻船覆水的。大风一夜,将吹到日本倭国地方。这一船人有一百多队那有粮米?不遇着顺风回来,也要饿死在海里。众人也有哭的,叫的,念佛的,总是无路逃生。了空把心定了,口中默念《观音经》陀罗尼咒,日夜不绝。忽然梦人一岛,见楼阁重重,与虚空一样宽大,也不知几万丈高,又内藏着千百重楼阁,中间都是观音。他母亲吴氏跪在面前,却又是几千重楼阁里,观音菩萨和母亲面前俱有了空跪着念经,一处处光明透现在虚空中,不见大海,也不见人船在那里。到了天明,早已一篷风送回南海岸边。诗曰:
  五百由旬摩顶间,本无风浪亦无山。
  如登彼岸随潮转,似遇长风跨鹤还。
  楼阁重重天不夜,毫光炯炯月无关。
  由来佛母无分别,行满功成只等闲。
  不知了空进了南海,何日得会母亲,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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