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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千金市骏骨明身世夜月返芳魂 一殡出双棺忏业冤春风回旧梦

  话说惊寰自经了这情场剧变,心儿划了条绝大的创痕,原想捧着这残破的心儿,请自己的太太去收拾补缀。怎奈新妇虽承受了他的请求,可惜事与愿违,偏又病入膏肓,眼看不起,反在惊寰的新创之下更涌起旧创。所以此际的惊寰,只有悲伤愧悔,对于那辜情负义的如莲,虽然在风前月下,偶然还不下思量,但再联想到朱媚春,便切齿痛恨一番,随即恝置断念。
  最难堪的就是看着辗转床第的新妇,以前是冷落经年,把她抛得像个寡鹄,如今虽厮守度日,可怜自己眼看又要变成鳏鱼。纵然觅尽奇方,照旧毫无生理,惊寰成日守看新妇,还须强颜为欢,谋她眼前的安慰。但想到这偎在自己怀里的可怜人,不知何时就要奄然化去,从此一别茫茫,再无见日,心里的惨伤,直是无可方喻。后来在无可奈何之中,勉强自己开辟出一条路径,便是一面照样竭力觅医救治,一面把自己所有的爱情,都偎献给她,希望她即使到不起之时,也在灵魂中带着自己的爱情逝去。
  因而从此以后,惊寰就将看护的责任,全自担负起来,药物羹汤,莫不亲手调量,寒暖眠食,更为加意看护,稍有闲暇,便坐到新妇床前,和她说些闲话,讲些故事。还时常呢呢的谈些爱情,故意说到将来她病好后,夫妇间的行乐计划,恩爱约章。凡是惊寰心里所能想到,嘴里所能说出,全一一的表示出来,以求那新妇开颜一笑。那新妇见这心爱的丈夫如此体贴温存,深情厚貌,这原是自己早已绝望的事,如今竟在意外得来,岂有不喜心翻倒?这时知道若能病好离床,前途都是乐境,所以也有时忘却痛苦,偶作欢容。那惊寰看到这种情形,还疑她心境渐开,回生有望。哪知新妇已深入痨瘵之境,五内俱伤,四肢渐败,绝非精神娱快所能修复,只熬时候罢了。
  惊寰服侍病人,直到了七月,他只全神注定新妇,惙惧着不定哪日要发生死别之悲,便把旧梦全忘,脑里已不存如莲一些余影,更没工夫念到那旧时腻友,下落何方。每日只想着新妇死后,自己该怎样归宿。有时若愚夫妇同来探病,问知情形,也只得相对唏嘘,扼腕咨嗟而去。转瞬又进了八月,过了中秋,已是金风瑟瑟,吹面生寒。病人遇了节气,更加重步,眼看就要临危,请来许多医生,都劝不必枉投药石,教病人多喝苦汤,须先预备后事,恐怕已等不到九月。惊寰听了比自己将死还为伤痛,知道和她夫妇一场,只有这几天相见了,只得守一时是一时。人世的时光,再没比这时珍贵,便掬着万种伤心,更日夜腻在房里,去珍重那永别以前的少许光阴。还要对新妇陪着笑脸,连眼圈儿都不敢稍露微红。可是每一瞧到新妇已呈死象的脸儿,心里便刺痛不已,真是一看肠一断了。这样居然熬了几日,到了二十一那天,又赶上是惊寰母亲的寿辰。在合家恼丧之中,自然不待宾客,可是有几家内亲,照样前来祝寿,若愚夫妇不待言也在其中。
  这日惊寰见新妇精神转旺,两颊红鲜,目光有神,说话也似添了气力,以为她病势减轻,便也出去应酬。戚友知道本家正有心事,都不多坐,只若愚夫妇被老太太留住说话。这时老太太因新妇已是眼前的人,把戚友女眷都拦住不教看视,若愚夫人自然也不能独去。到晚饭时,老太太因家里只有母子二人,男女仆妇都不当用,一旦丧事出来,一定手忙脚乱,若愚夫妇是至近内亲,应得帮助,便留他夫妇住几日。若愚夫妇晓得老太太意思,即时应允。若愚夫人便派人立刻回家去取随身东西,安置在上房西间,和老太太住连房。
  晚饭过后,若愚夫妇到西间歇息,惊寰也要回去看护新妇,被若愚夫人悄悄叫住道:“表弟,你在这屋陪表哥说话,我去瞧瞧病人。”
  惊寰凄然道:“您不必去,她就是三两天的人,嫂嫂留个忌讳。”
  若愚夫人摇头道:“我不讲究这些,姐妹好了一场,怎来了不去瞧她?”
  惊寰无奈,只得陪若愚同坐,任她自去。
  过了半点钟工夫,见若愚夫人也恰从新妇房里,垂着头怏怏的出来。惊寰无意中叫了一声,若愚夫人抬头看见他,忙又把头低下。惊寰在月光中已瞧出她泪痕满面,知道情形不好,怀着满心恐惧,也不敢问。若愚夫人走过几步,又自站住,犹疑了一下,才叫道:“表弟。”
  惊寰忙赶到她面前,若愚夫人用那悲悯的目光瞧着他,半晌才道:“你不必上厢房去了。”
  说着沉了沉,又道:“表弟妇……你也不必伤心,生死有命,她这是回光返照,至迟不过两天,快预备吧!你的心尽到了,不必再守着她。”
  说着鼻孔一酸,就掩着泪走进上房。
  惊寰痴痴的倚着院里的荷花缸,只觉一身软化,万念皆灰,要哭也哭不出来,对着天上的月光,只怨恨上天,怎只会处罚人的罪恶,竟不容许改过自新。我错待了新妇,虽是罪大恶极,但是我已诚心改悔,愿意把将来有生之日,都作我补过之年,怎的上天非得把她从我怀里夺去,断绝我忏悔的路,定要我抱恨终身?天呀!看起来人不许一步走错,只要走错了想改悔都不易咧!接着身上一软,便沿着荷花缸溜在地下,好容易又站起,便神智昏昏的,步步向厢房挪去。忽听背后叫道:“惊寰!”
  惊寰回头,见若愚立在上房台阶上摆手道:“你这屋来谈谈吧,病人有仆妇看着就行。不是我劝你狠心,你去守着也没用,枉给自己添病。”
  惊寰摇摇头仍向前走。
  正在这时,猛听外面有捶打大门之声,隔着外院直送进来,打得很是厉害,好像有什么急事。若愚惊寰都吓得一怔,弟兄俩便同走出外院,到门洞里查问,见门房的郭安正隔着门和外面说话,却不敢开。若愚问他道:“外面是谁?”
  郭安道:“不知是谁,他们说来找少爷,有好几个人呢。”
  惊寰忙推开郭安,向外问道:“谁呀?”
  外面只叫道:“找陆惊寰陆少爷。”
  惊寰答道:“我就是陆惊寰,哪一位找?”
  外面又换了个老年人的声音道:“在下国四纯,访阁下有话面谈。”
  惊寰听了一呆,暗想国四纯来找我作什么?自己拿不定主意,瞧着若愚,若愚道:“国四纯不是那位前清遗老大名士么?你怎会认识?不如回他家里有事,改日自去拜访。”
  惊寰略一犹疑,若愚却在无意动了好奇的心,又改口道:“管他来干什么,开门问问再说。”
  惊寰无话,便唤郭安开门。
  哪知门一开放,立时先挤进一男一女,惊寰在黑影里也没看清是谁,第三个拄着拐杖缓缓走进,却真是国四纯。那先进来两人中的男子问道:“陆少爷在哪里?”
  惊寰才答应一声,已被他劈胸揪住,高声喝道:“我可找着你了!小子拿命来!”
  那女人也扑到惊寰面前,哭叫道:“姓陆的,你害苦了我了,咱俩人拼了吧!”
  惊寰惊诧之中听出声音甚熟,却又没法挣扎,不及询问。这时国四纯忙上前拦住道:“怎又忘了我的话?有事坐定慢说,不可乱闹。”
  说着见若愚要向门外跑,忙用拐杖挡住道:“这不是明火抢劫,何必去报巡警?”
  惊寰此际才看出向自己拼命的这一男一女,是周七与冯怜宝,晓得又出了祸事,虽是来意不善,里面却又夹着国四纯,尚不致生甚凶险,便也把若愚叫住。国四纯道:“快把门关了,借一步细谈。今天来有要紧的事,跟陆先生很有关系。”
  这时周七已把惊寰松了手,怜宝也不再闹。惊寰没法不往里让,只可引这一群人进了书房。其中只把个若愚闷坏,及至进了书房,见除了这个年老的国四纯还有个女人不认识外,另外一个男子,竟是在自己手里背约潜逃的周七,心里更觉纳闷。但还忍着装没瞧见他,周七瞧见跟着惊寰身后的是何大少,也大吃一惊,忙低了头。
  国四纯进来,不用人让,便向椅上坐下,先把手按着周七夫妇道:“你们不要喊闹,人家这是公馆,容我把话说完,自然有办法。”
  周七虽想打闹,见若愚在此,早不敢动。怜宝却披头散发,许多不依不饶,但来时和国四纯有约,也只得寻机再闹。国四纯转脸向惊寰道:“在下今年七十四岁,别说身分,只论岁数,实不必管你们的闲事。无奈天缘凑巧,你们的事我全知道,又看在如莲的面上,不忍瞧着你们出祸,所以随他们来。”
  惊寰听到如莲二字,觉得在耳里很生,在心里很熟,不由悚然一惊。国四纯望着他点头叹息道:“痴儿痴儿,只顾你自命多情,可知造了大孽!你那如莲快要死了。”
  惊寰听得摸不着头脑,只管怔着。国四爷叹道:“你真是个恶少!如今会忘了她么?哦哦,你心里还许这样想,如莲死了,应该去告诉朱媚春,来告诉我作什么?痴儿,你还不明白呢!那个痴心女儿,拿性命报答你,只落你一个恨字么?”
  惊寰越听越不明白,若愚却有些预料了,不由身上打了个冷战。
  国四爷一眼看见若愚,便问道:“这位是谁?”
  惊寰忙介绍道:“是舍表兄何若愚。”
  国四爷笑问若愚道:“当日到忆琴楼去劝如莲的是阁下和令尊夫人么?”
  若愚不知该怎样回答,只微一点头。国四纯还没说话,那边周七早喊起来道:“出主意的是何大少呀!国四爷只告诉我是姓陆的亲戚,我还说要把这出主意的宰了,想不到是何大少!我……”
  国四爷向他一摆手,又对惊寰道:“阁下和如莲决裂,是为她认识了朱媚春,她所以认识朱媚春,是为诚心要阁下伤心决断。至于如何要和阁下决断,这位令亲很知其详,请他说话,比从我嘴里说有力量。”
  说着又向若愚道:“阁下当初所办的事,也是一片热肠,我很佩服。不过如今如莲已眼看就死,决无生望,您所疑虑的事再不会发生,年轻人口头要留德行,不可使死者身后还蒙不白之冤。请你把和尊夫人到忆琴楼的原故,细说一说。”
  若愚被国四爷在众人面前逼住,不能狡展,又想如莲果已垂危,何必教她九泉饮恨?便硬着头皮,对惊寰把旧事重提,说起当初惊寰夫人如何替自己受冤枉,自己如何心中负咎,如何劝你不听,后来如何在习艺所里想起主意,教周七和罗九等给你和如莲破坏,如何周七背约,计策失败;从上海回来以后,如何被夫人逼迫,如何到忆琴楼去求如莲,如莲都说的什么,自己夫妇又如何连激带劝,如何得了她的允许,如莲如何定的日期,如何的守信不误,都说了一遍。惊寰听着在屋里转起圈来,国四爷叫道:“站住,这一节你明白了,听我接着说。从令亲夫妇走了以后,如莲哭的泪人一样,把我请去,将细情都说明了,和我讨主意。我劝她不可为别人误自己的终身。如莲只一根脑筋,说是若不绝了你,你太太要死了,更害你做不成人,宁可她自己死了,也不愿教你落个损坏名誉。而且又不肯对令亲夫妇失信。她说的条条有理,我这个老头子一世就受了书的毒,一听她所据的理很正,又看她是个妓女,舍了你还能嫁别人,竟而给她出了主意,借重那朱媚春,教你吃醋。头一天在松风楼,第二天在她那里,都是你耳闻目睹的了。痴儿,你只觉他们亲热的肉麻,哪知是专为唱戏给你听,他俩连衣服都没沾到一处。而且除去见了那两次的前后,他俩也永未曾见面。你还疑惑媚春住过她许多次呢!我七十四岁的人,敢发誓和你说,那朱媚春是永不能人道的,他是个天阉呀!”
  说着见惊寰已掩面而泣,便又接着道:“如莲从允过令亲以后,早安了死的心,幸亏很早被我瞧出,费许多话才劝得她答应留着残喘,再等和你重圆的机会。你知道出事以后的十几天里,她已瘦成什么样子咧!”
  惊寰听到这里,嘴里不知叫了一声什么,向前一跳拉了怜宝乱喊道:“领我去!我的如莲!苦死你了,苦死你了。”
  说着顿足不已。
  国四爷忙令若愚把他按在椅上,自喝了口茶,长叹道:“我这又是烦恼皆因强出头,可谓老而不知休止。”
  说着痰嗽几声,又向惊寰道:“今天我们来就为要你给她个办法。”
  惊寰哭道:“什么办法?活一同活,死一同死好了。”
  国四爷笑道:“何必这样张致?听我说完。如莲虽允许我不再寻死,谁知她还是没心活着,自己拼命把身体作践,说觅个渐进的死法,这尚不要紧。偏在这时候不知哪里的混账王八蛋,竟在报上说如莲和媚春搭了姘头。这于媚春还无大损,如莲的生意从此真就一落千丈,忆琴楼不能住了,连挪几个班子,生意都不见起色。如莲虽不介意,那债主却不似当初缓和,忽然逼得紧了,日日上门诟谇。如莲何曾经过这种事,再加上一面想你一面自伤,就一天比一天虚弱。医生全不晓得原故,岂知她诚心要死,时常不食,极冷的夜里倒不盖被,十天八天也不准睡两点钟的觉,日子长了竟成了一种弱症。请医生煎药也不吃,近来病已成形,群医束手。我因爱她的为人,时常去看她,她也自知不起,求我向南满站写一封信叫她母亲回来,好见一个活面。哪知她母亲和周七,去年在南满站开了烟馆,今年春天就遭了官司,坐了半年的牢。好容易出来,恰接着了信,就两手空空的赶回来,母女相见哭的好惨。正值我在如莲那里,怜宝向我问她女儿的病源,如莲还不教说。我因她亲娘到来,或者有法子挽救,便背着如莲把底里全告诉了。那时他夫妇正专心给女儿治病,也没怎样。今天我到他们那里,见如莲已眼看难活,外面有债主逼命,怜宝急了,因事情全由阁下身上所起,就要拉周七抬着如莲,一家三口,都到你家来死。我怎样也拦不住,只好劝着他夫妇先随我来见你,善办恶办,全在阁下一言。这事通盘都说完了,阁下想怎样?”
  国四爷说完,这时周七因若愚在座,没脸再闹。怜宝却趁这机会一把抓住惊寰,坐在地下撒泼叫道:“姓陆的,装没事人可不成。我女儿死在你手里,趁早给她偿命。”
  说着又大闹起来。惊寰站起来道:“走走,我见她一面,一定给她偿命。我对不住那一个,死了正好。”
  国四爷忙喝住怜宝道:“闹是没你便宜,别吵人家家眷。”
  若愚听着心里一动,忙探头向院里看,见院内无人,内宅屏门紧闭,知道没被内宅听见方才放心,回头也劝了怜宝几句。
  国四爷又向惊寰道:“事已至此,我只是一个调人,请你说个办法。”
  惊寰惨笑向老人道:“您知道我家里还有个快死的么?”
  国四爷愕然道:“谁?”
  惊寰道:“您不必问。”
  说着仰头道:“天,怎么把后悔的事全给了我?老天待我太厚了!天呀,我还怎样?同命鸳鸯,再外加一个,更好,更好。”
  又凝一凝神,向国四爷道:“您领我见如莲一面,教我怎样就怎样。”
  国四爷道:“面自然要见,不过现在要先安慰安慰怜宝,然后……”
  惊寰忽然跳到怜宝面前,张着嘴向她傻笑道:“我现在要娶如莲从良,你要多少身价?”
  怜宝尚惊疑未语,国四爷已大笑道:“好好,阁下就学个千金市骨吧,这倒是补过之道。纵然她眼前便要咽气,只要名义上嫁你一分钟,也了她素日的心愿。而且你给怜宝些钱,一来教她还债,二来也好过活,真是两全其美。这是聪明人办的事,你要是财力不足,我看在如莲是我义女的情份上,可以量力相助。”
  惊寰顿足哭道:“这还说什么力量不力量?拼着办罢了。你们全好,就是我一个不对!你们也没一个早来一步,早告诉我一声,直到这个要命的时候,才教我知道。这不是活倾杀我?”
  说着又举目向众人乱看,望着若愚道:“你害我不浅,表兄!表兄,在你表弟身上缺了大德了。”
  又向怜宝道:“你放心,你放心,我偿命,我偿命!”
  又跳过去拉着国四爷的手叫道:“国老老……伯,如莲还活的了么?”
  这时屋里众人见惊寰像疯了一样,大家都不敢张嘴。只国四爷按住他的肩头道:“你沉下气,听我说,这不是哭闹的事。我不怕你伤心,如莲虽还活着,也只剩了一口气。你想,若再有半点指望,她娘怎会抛下她来和你拼命?你不要管她活不活,死不死,我盼望你能追念着旧情,可怜她是为你而死,趁这时候娶她从良,她要还活着呢,就抬她到你家来见个活面,也好教她瞑目。她要已死了呢,你只当纳了个鬼妾,买她一副尸骨,葬在你祖茔之侧,也算完了你俩未尽之缘。我这是瞧阁下读书明理,才说这种书呆子的话。你要……”
  说到这里,惊寰浑身乱颤叫道:“我不能再等了,我的如莲,你们快教我见她。国四老伯,冯祖太太,积积德,快教我见她一面,要多少钱,我给多少。”
  说着右手拉定国四爷,左手拉定怜宝,就往外闯。怜宝却死命赖住道:“不成不成,咱得说说。”
  惊寰口吃着道:“说……说什么,我全依……依你还不成?”
  怜宝道:“不成不成,咱们说好了再去!”
  若愚在旁边正负手踌躇,这时也过来拦惊寰道:“你出去不成,家里这个快死的交给谁?”
  惊寰听了身上一软,扑的坐在地下,手拍着砖地道:“老天爷,我这遇见的都是什么事?怎不教我这时死了?我可怎么办呢?”
  怜宝趁势走回国四爷跟前,向老人耳边说了几句,国四爷哦哦两声,向惊寰道:“你起来,我告诉你,你现在就按娶从良人儿的规矩,先把手续办清了吧。你是个明白人,我把怜宝的心思告诉你。她本是妇道人家,没大见识,以先她本打算把如莲抬到你家,教她在这里咽气,好讹你一下。虽然教我拦着没把如莲抬来,但是她心里还算计着,我若和你说不出个所以然,她依然还预备去抬如莲。如今她听你拼着花钱,要见如莲个活面,她可就又想歪了,只怕领你到了她家,如莲已咽了气,那时你要转了轴,她就没了讹你的把握,所以不去。”
  惊寰道:“本来说的千金市骨,死活有什么关系?怎这样胡狡!”
  国四爷道:“所以她是妇人之见,不必再谈。你先给她个把握,快说吧,没时候延迟了,怕如莲不能忍着死等你。”
  惊寰瞪圆眼睛向怜宝道:“你说你说,要多少?”
  怜宝瞧瞧周七,周七见怜宝看他,才要说话,忽又拿眼瞧瞧若愚,便自低下头去。怜宝只得自己说道:“如莲的外债有一千五,还有我们夫妇,你瞧着办。”
  惊寰伸着手道:“两千,三千。”
  怜宝道:“不是我讹你,痛痛快快,你一共给五千块钱。”
  惊寰道:“五千,成成。可是我上哪里弄钱,哪里弄钱去呀!”
  说着用手在头上拼命乱抓,仿佛搔破头皮,便可有五千块流出来。
  这时若愚见这次从天而降的祸事,分明由自己身上所起,自己原来一片好心,想不到弄出这般结果,连气带怕,只觉心乱如麻,更没法出头排解。此际又见惊寰为现时抓不出钱,见不了如莲的面,眼看着像要急死,自知这是用着自己的时候,不能再忍下去,便上前向怜宝道:“你真会讹人!寻常买一个欢蹦乱跳的大活人才多少钱?如今我们买一个真正棺材馅子,你敢要五千!这不过是惊寰念着如莲的旧情,才办这种傻事,这新鲜出奇的机会教你赶上了。我既在这里,不能看着,这事没的可说,话该巧了。我今天才收了人家还我的一张支票,是三千五百块,就把这个给你。你要,就是这些,我们一半行好,落个好里好面。要真闹翻了,任凭你讹,我们拿这些钱打官司,大概也够。”
  说着在袋里拿出一张支票,在怜宝面前一晃,又道:“要不要?你说。”
  怜宝跳起来道:“我们孩子是赚大钱的孩子呀!要活着,十万八万也赚得来。如今死在姓陆的身上,我要五千还说少了。你留着那三千五打官司,咱就打……”
  正闹着,忽然后面周七把她一拉,直拉到墙角,向她说了许多话。怜宝才又走回来,一边走一边望着国四爷,气焰已低了许多。国四爷看出神气,便插嘴道:“三千五也差不多了,还完债还剩两千,也够你们吃几年。你要一定嫌少,我老头子给你添几百。”
  怜宝这时却随风转舵道:“国四爷,教你受累就够了,哪能要您的钱?您既在中间说,就便宜这姓陆的。可是他得发送我女儿。”
  国四爷道:“那个自然。你先收下这款子。”
  便把若愚手里的支票接过,要交给怜宝。怜宝迟疑道:“这支票准取得钱来么?”
  国四爷道:“我作保,你要取不出钱,就到我家里去取三千五百块。”
  怜宝方才收下带在腰中。
  惊寰却又从地下跳起,拉住怜宝道:“全完了,还不教我见如莲的面?”
  怜宝道:“自然教你见!不用你去,我就给你送来。死活可不敢保。”
  国四爷站起向惊寰道:“事到如今,还谈什么忌讳?你既然千金市骨,如莲此际无论生死,定要教她进了你的门,才算了她嫁你之愿。你也不必跟去,就等着送来吧!”
  惊寰还自不依,无奈又被若愚苦苦相劝,紧紧相拉,只得喊着:“快送来,快送来。”
  国四爷又向怜宝道:“回头你是要跟来的了。”
  怜宝这时才露出了悲容,着泪道:“我还跟来作什么?就是活着,把她送到这里,我就也只当她死了,省得多伤心。要是已经咽气,我更不必来了!我还跟陆家认亲么?”
  国四爷叹息一声,便告辞道:“我这管闲事的走了,知我罪我,全在你们。”
  说着便自扶杖走出。周七连若愚的面也不敢看,低头随怜宝溜出书房。
  若愚见惊寰伏在桌上正哭,只得把他们送出门外,才自回来,心里十分懊丧,心想陆家真是家门不幸,无故的闹得一塌糊涂。眼看就有一个死的,平空从外面还要送进一个来,这都是千年不遇的事,偏又把自己搅在漩涡里。幸亏姑丈不在家,若在家时,更要不堪设想。叨念着走到书房门首,才要掀帘进去,忽觉从旁边扑过一个人影,不由吓了一跳,借月色看看时,才知是自己的夫人。若愚大惊道:“你跑出来作什么?”
  若愚夫人道:“你们乱的什么?来的三个都是谁?乱喊胡叫的。”
  若愚悚然道:“内宅听见了么?”
  夫人道:“幸而没有。我在屋里恍惚听外院有人说话,知道前院来了人,自己坐着闷,就出来再去看表弟妇一会,因为看一时少一时了。我在她屋里坐着,就隐约听外面你们乱喊乱闹,又见表弟妇脸上变的更难看,目光也散了,心里害怕,就出来想招呼你们。哪知一进外院,就听你们像是和人拌嘴,忙隔着玻璃偷看,没看明白,他们就走了。里面还有女人,到底怎么回事?”
  若愚顿足道:“捣霉罢了,凭空出了祸事,现在来不及说。”
  若愚夫人惊异道:“怎么?”
  若愚道:“你先不必问,今天你可得多受点累,内宅的病人,就交给你。你关上内宅门,把老妈子都叫醒了,大家坐夜。我和惊寰全不能进去。”
  夫人道:“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件事?别教我害这糊涂怕。”
  若愚道:“咱们的案犯了,就是咱给惊寰破坏的那个如莲,也要死了。她的父母找来拼命,有个国四爷跟来,都说明白,惊寰已答应弄这快死的人从良。一会儿他们就把那如莲抬来,还不定是死是活的呢。回头抬来只可安置在书房。这时惊寰已快把人疯了,我得守着他。外面有什么响动,你莫大惊小怪,也别出来,还得别教姑妈和病人听见。”
  夫人怔了半晌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这不眼看就有两口死的么?你可得把惊寰看定了,怕里外病人一倒头,他跟着出什么毛病。”
  若愚点头道:“我晓得,你快进去,依着我的话办。”
  夫人依言走入,随手又把屏门关了,若愚这才又进了书房,见惊寰抱着头在屋里乱走,若愚忙叫道:“来,我和你商量。等会儿他们把人抬来,就放在书房里间吧。”
  惊寰更不答言,只一头点,若愚方才被夫人提醒,知道惊寰把万种伤心后悔的事都担在他一人身上,他那柔弱的心灵,绝对承受不住,说不定已安下寻死的心,只可竭力监视着他,又绕着弯的劝解。惊寰似乎耳朵聋了,一句也没听见,但是眼泪也不流了,坐下立起的又好像犯了失心疯。过了一会,忽然跳起道:“如莲来了,我接她去。”
  说着就跳出书房,若愚一把没拉住,急忙跟他出去。
  惊寰跑到大门口,自己开了门,若愚立在他身后,向外看时,只见钩月在天,清光满巷,哪有个人影?若愚拉惊寰道:“哪有人来?快进去!”
  惊寰只站住不动。
  说来也巧,正在这个工夫,忽见远远有一人转近巷口来。走近了才看出只有两个人,合搭着一张木板,稳稳的走来,板上隆然凸起像是躺着个人,若愚才料道是了。惊寰已三步赶过去,叫着问那两人道:“抬的是如莲么?”
  那两人应道:“是,还有个姓周的跟来,他只送到巷口,指点明白了这个大门,已经回去。说是……”
  惊寰听到这里,已急不暇待的问道:“还活着么?”
  说着就要掀起蒙着的被子去看。若愚赶过拉开道:“别在这里停着,快搭进去。”
  就拉了惊寰,领着那两个人,搭了木板,直进大门,缓缓的抬进书房。若愚指挥着把木板轻轻放在床上,又四人合力把木板慢慢撤出来,那被子包裹的人,就卧在床心。若愚也顾不得问个底细,就先打发这抬人的两个走了,还未回头,猛听身后惊寰哇的声大哭起来。赶过来看,见惊寰已把被子揭开一角,一个死人般的脸儿,立刻露出来,乍一看几乎不认得是如莲,瘦得肉尽见骨,身上盖着两幅旧缎被,身下一床旧褥,躺着一丝不动,直看不出还有气没气。惊寰却以为死了,所以大哭。若愚却通身汗毛都竖起来,想不到当初的一个活泼女郎,竟而变到这样。想起来全被自己所害,便也顾不得什么避忌,走过把如莲的鼻子一按,尚还很热,嘴里也有热气出入,就按着惊寰道:“别哭,人没死,这是昏过去,迟一会还能醒过来。”
  惊寰也用手在她脸上摸了摸,觉得真是没死,就叫道:“如莲,妹妹,你睁眼,瞧瞧我。”
  说着见如莲不动,便又向若愚哭道:“她不睁眼,是没死么?怎么一点不动呀!”
  若愚道:“这别忙,本来要死的人,又搭着颠簸了一路,要受多大损伤?等一会缓过来,自然会醒。”
  惊寰就又跪在床前,不住声的哀声呼唤。
  若愚正要去寻些热水预备着,忽听外面有人弹得窗上玻璃响,忙跑出去,见自己夫人也面色惨白,惊颤颤的立在廊下。若愚吃惊问道:“什么事?”
  夫人道:“表弟妇情形不好,眼直向上翻,气也渐渐微了,看光景就要咽气。你告诉惊寰一声,是看看去不?”
  若愚摆手道:“不要声张,表弟妇就交你一人管,咽了气你们也先别哭,更别叫惊寰。这时他够受了,教他先尽这一个办吧,没的把他逼死。”
  夫人又道:“那个如莲已经来了么?”
  若愚着急道:“来了来了,也就快死,你别絮叨了。这是什么时候。”
  就把夫人推进内院,自己又跑进书房。方才身在局中,尚不自觉,此际冷眼看来,斗然感到伤心惨目。满室萧然,一灯惨碧,将死的如莲横陈榻上,生气已微。那可怜的惊寰,似醉如痴的跪在榻旁,哀哀苦叫,却任他叫得涕泪突横,更叫不回那暂逝的芳魂,博她个开眸一语。若愚只得在旁看着,不觉也魂销欲绝。
  过了十几分钟,惊寰竟叫出了功效,如莲似乎眼皮微动,口里也像有了声音。惊寰忍不住,更提高声音叫道:“如莲,你醒醒,睁眼瞧瞧你的惊寰。”
  如莲慢慢呻吟一声,忽的睁起些微眼缝,若愚忙取过一杯温热的水,递给惊寰,惊寰便要向如莲口里灌,若愚忙拦住道:“不成,留神呛死。你用嘴一滴滴的度给她吧。”
  惊寰便把水含在口里,对准她的嘴儿,一滴滴的度过去,猛然想起当日情死吃烟的时节,也是这般光景,不由得酸泪直涌,都落在如莲的颊上。照样灌了两口水以后,如莲竟悠悠醒转。眼也全部张开,只是凝然直视,脸上也没一些表情,仿佛空张开眼,什么也瞧不见。过了一会,眼光才会转动,似乎才看见惊寰,猛然眼光现出异色,嘴也略开。惊寰知道她心里已经明白,便又说道:“如莲,你的惊寰在这里。”
  接着如莲喉里作声,通身略动,猛又眼珠向上一翻,把惊寰吓了一跳,怕她立刻要死。不想如莲慢慢在眼里生出光来,直望着惊寰,呻吟了一声,接着从喉里发音道:“我……我……”
  惊寰忙道:“我是惊寰,你这是在我家里,你已经嫁了我,这屋子是你自己住的。你养病,咱们好过日子。”
  如莲嘴唇一动,似乎现出一丝笑容,精神也增了一些,喘着道:“怎,怎么……”
  惊寰忙道:“你别多想,以前的事,我都明白了,所以把你娶到家,从此你是我家的人。”
  如莲喘着想了一会,又问道:“我娘呢?”
  惊寰不敢说实话,只得绕弯道:#8220;你嫁过来,你娘怎能跟着,你要想她,我给你接去。”
  如莲闭了闭眼,半晌又睁开,在衾里的一只手似乎挣扎着要动。惊寰忙拉住她的手,如莲才脸上现出安适之状,鼻翅儿颤动着道:“惊寰……真的……”
  惊寰道:“怎会不真?妹妹,咱俩心愿遂了,我是你的丈夫,总守着你了。”
  如莲头儿微动道:“我快死……你何必……”
  惊寰听着心似刀剜,强忍着道:“你别说这个,你养好了病,以后净是乐事。”
  如莲颤着道:“晚了……哥哥,晚了……”
  惊寰哭道:“莫说你死不了,就是死也算我陆家的鬼,我定要对得过你,定给你出个大殡,埋在我家坟地里。妹妹,咱俩生不能同衾,也要落个死则同穴。”
  如莲略一摇头,脸上颜色一变道:“不……你有你太太……我不埋你……一处。”
  惊寰道:“你不愿意和她埋在一穴,就在旁边另起一个坟,立个碑碣。”
  如莲喘道:“写字?”
  惊寰道:“碑上自然写字,写惊寰薄命妻冯如莲之墓。”
  如莲连咽几口气才又断断续续的道:“不……妻……妾……”
  惊寰道:“依你,愿意写妾就写妾。”
  如莲这时已目眶塌陷,气息仅属。但还忍死扎挣,好像有许多话说。挣了半天,才说出话道:“不……我不姓冯……冯是我娘……的姓……我有亲……爹……我娘嫁过一个盐商……生的我……我姓何……写何如莲……娘……告诉我……父亲是……何……靖如……我没……见过……”
  惊寰听到这里倏的通身一软坐在地下,若愚也一阵抖索,凑向前低头问如莲道:“你父亲是何靖如,是你娘嫁过何靖如么?是不是只嫁了一年?”
  如莲微微点头道:“娘告诉我……我没见过……”
  若愚立刻双泪直涌,扑的也跪在床前,叫道:“你是我妹妹呀!天哪!你怎不早说?我父亲就是何靖如,当初我小时候,曾听说我父亲弄过外宅,只一年就打发了,哪知就是你娘,竟把你落在苦海里。可疼死哥哥了!怪不得你嫂子说你长的像我,我怎瞎了眼,会看不出来?”
  说着大哭起来。如莲听得这话,心里翻搅,要哭已没了泪,只把眼圈一红,又昏过去。惊寰忙又呼唤,不大工夫,如莲重又醒转,望着若愚似乎要笑,却只见颊上微动,呻吟道:“你是我……同胞哥哥……哥哥……妹妹死在你手里……哥哥你害……你好……”
  说着把牙一咬,又向惊寰看了看,叹息了一声,接着眼珠一翻,咯的一声,可怜这多情的薄命女儿,竟带着无边幽怨,芳魂渺渺的身归那世去了。
  这一绝气,惊寰立刻大叫了一声,倒在地上,若愚却嚎啕大哭起来,恨不得哭得跟她死去。自己想到从起初就和如莲作对,千方百计收拾她,一直害得她死。到今天才知她是自己的胞妹,费尽银钱心力,倒害了个亲骨肉,怎不懊悔悲伤,凄然欲绝?正自己哭着,忽听内宅人声嘈杂,料道内宅也是不好,只可哭着走出去看。才出书房,恰见自己的夫人匆匆的从里院出来,一见若愚便拉住道:“你……你知道,表弟妇咽了气。惊寰……惊寰!”
  若愚顿足道:“里面的那位也死了。天呀!全是我害死的,可怎么办?”
  夫人惊道:“怎么说?”
  若愚且哭且诉的道:“那个如莲已经送来,已经断气。”
  夫人道:“是么?”
  若愚自己揪着头发流泪道:“我得了报应,如莲是咱的亲胞妹。我才知道,她娘嫁过咱爹,在打发了以后才生的她,临死她才说出咱爹的名字。我真是害人反害己了,天呀!”
  夫人愕然道:“怪不得我当初见她,觉得像你,因没往心里去,就未细问。谁想的到咱爹在外间还留了个孽障呀!早知道就把她收留,哪有今日?”
  若愚叹道:“这真是前生冤孽,现在顾不得说。这家里一死两口,该怎么办?惊寰昏在屋里,更是不了,万一他心里一窄,跟着寻了死,祸更大了。”
  夫人道:“真个的,惊寰要知道两个都死了,真有危险。”
  说着想了想道:“要不就教他挪到旁处躲几日,等他悲伤略减,然后……”
  若愚猛然道:“对对,只可把惊寰先搬到咱家,我教郭安去雇车,你就带着惊寰回咱家去,……千万留神守着他,先别同他提表弟妇也死了的话。”
  夫人点头,若愚便走出去。
  夫人自己站在院里,无意中望着天边秋月,心里说不出的凄酸。暗想如莲虽则薄命,到底还占了上风,以前真享受过惊寰的爱,临死还得惊寰守着咽气,还算罢了。只表弟妇真是苦命得到家,寻常得不到丈夫的怜爱,好容易盼得丈夫回心,自己却又没命享受,到死还是被情敌把丈夫抢去,倒是我这不相干的人送了她的终,不禁替她可怜。又想到若愚说惊寰昏在屋里,怕他出甚毛病,便顾不得屋里还有死人,就走进去,见那景况真不堪入目,一个尸横床上,一个气厥床前。走过看时,惊寰在地下已张开了眼,叫他却又不应。再看死去的如莲,几乎认识不出,脸上却还平和,只眉端还隐带些幽怨,便对尸身洒了许多眼泪。
  不多时,若愚带着郭安进来,把惊寰扶起,惊寰只直着两眼一语不发。若愚和郭安将他抬出去,若愚夫人在后跟着。到了门口见已雇了三辆洋车,若愚夫人坐上一辆,把惊寰推上一辆,由郭安护送着。若愚又嘱托夫人,千万看定惊寰,不可大意。夫人答应,那车便拐出巷外走了。若愚自己关上门,到上房窗外,报告老太太新妇已死。其实这时太太已经听着消息,正在屋里哭呢。若愚又把如莲死在书房的前因后果,禀告一遍。老太太始而吃惊,以后又念如莲的身世可悯,境遇可怜,深为叹息。便托若愚明日去买两份一样的衣衾棺椁,择个吉时装殓。若愚答应,又把惊寰到自己家里的事说了,老太太也甚愿意。若愚因院中停着两个死尸,一夜没敢睡觉。熬到次日天明,便出去买办一切物件,夜里入殓。也没教惊寰回家,若愚都用全神料理得完善。入殓以后,才想起给新妇的母家和如莲的娘送信。新妇母家从去年夏天便搬往张家口,只得写封快信寄去。怜宝却没处寻找,只得罢了。
  话说惊寰在若愚家住了三四天,神智方才清爽,只闹着要回家,却被若愚夫人像哄小孩似的哄着,不许他走,而且便是偷着跑出,也被看门的人挡回,只急得他整天哭闹。过了十几日,若愚夫人见实在关不住,便和若愚商量,送他回了家。惊寰一进家门,见停着两口棺材,才知新妇也已逝去,自念两妻尽死,己尚独生,真是百身莫赎,恨不得叫来天地鬼神,问问他们,何以单单扼我至此。这一场痛哭,直有泪溢江河,恨填宇宙之势,晕而复苏者好几次,被若愚劝住。又另雇了两个仆人,轮班看守惊寰。过一日,便有新妇的母亲到家,在棺前哭了一阵,又见院中停有两棺,问知底细,几乎闹起风波。幸亏若愚夫人从中调解,才得平息。若愚为要忏悔自己的罪恶,便要自掏腰包,给新妇和如莲两人合出一个大殡。新妇的母亲硬坚持着,非要给自己女儿单出大殡不可。后来费了许多唇舌,才说得她应允,便定了九月十九日,双驾一齐发引。若愚约集亲友,筹备得非常周密,不怕花钱,只求阔绰。到了日期,若愚只教惊寰坐马车送殡,不许在路上行走,又派许多人卫护着,殡仪好生壮阔。路上看的人,人山人海。大家见殡中有两个棺材,两副铭旌,影亭里又供着两个少女的影像,都大为惊疑。便有好事的混加揣测,说这陆家的妻妾,素常感情深厚,大太太得病身故,姨太太誓不独生,也跟着绝粒而死。这些谣言,一传十,十传百,传扬出去,立刻大家都知道了,全当作事实,竟而成了一段美谈,也不必细表。
  出殡三天以后,若愚见惊寰久居家中,终日睹物思情,烦恼哭泣,知道便是他不出毛病,家居也是不妥。忽然想起个主意,便出自己的名,向江西惊寰的父亲处去了一封电报,述说新妇已死,惊寰家居懊丧,身体日弱,医生劝去转地疗养,惊寰原只中学毕业,因为本地没有好大学,尚未深造,如今趁这机会可送他到日本去,一半治病,一半求学,如蒙姑丈允许,自己可以担任送去云云。过几天接了回电,惊寰的父亲对若愚的计划,竟非常同意,请若愚瞧着办理。若愚便拿着电报,给老太太看了,老太太虽不愿儿子远离膝下,但又怕他在家里出了意外,希望出外去可以开阔胸怀,只得忍痛立允。至于惊寰,此际已是万念灰冷,只求速死,在家出外,全不关心,只由若愚随意摆布。
  若愚把家事安置略妥,就辞了姑母,别了夫人,带着惊寰直赴日本去了。到日本住在东京,白天请教师给他补习日文,夜里便领他出去各处游逛。惊寰初到异方,触目生趣,胸怀渐渐开展,不由把寻死的心就淡了许多。过了三个多月,日文已颇有程度,适值年假将完,若愚就替他在一个高等专门学校报了名,考试居然被取,从此入学读书。若愚见他已神智如常,不必自己再为陪伴,又过了些日,就托了两个留日的朋友照应惊寰,又谆嘱了许多话,才自乘轮船回津。
  赶到天津,恰值仲春二月,便先到了陆家,见着姑母,报告惊寰在外平安,才自回到自己家里。夫妻见面,若愚夫人给丈夫置酒接风,欢饮中间,提起陆家的事,夫妇都不胜凄惨。若愚叹道:“天下事居然这样巧,不能说不是孽冤。两个绝代的女子,虽都死在惊寰身上,可是间接全死在我手里。而且我和惊寰,都是以前走了错路,到后来明白时,却都已晚了,连个改悔的机会都抓不着。我一向的主意,是宁害了如莲,必须救惊寰的太太,哪知惊寰的太太没救成,倒断送了自己的胞妹。原来一片好心,想不到落这样结果,我到死也不能心安了。”
  夫人搵泪道:“不谈这些吧。论起如莲的死,我也有一半功劳。我心里好受么?不过咱们没生心害人,问心无愧,也就罢了。”
  若愚这时想起如莲临死向自己叫哥哥的情形,十分惨伤,便低头不语。夫人又道:“明天是清明,你回来还没祭祖先,索性咱明天出郊扫墓,就带便祭祭如莲和表弟妇的坟。”
  若愚答应。
  到次日午饭后,便派人雇了辆马车,到西乡去扫墓。又带着些花圈祭品,夫妻坐着车,才走到西马路,忽见街上人都塞满,拥挤不动,马车只得在人群中夺路而行。猛然又听众人齐声喊:“好。”
  若愚抬头一看,原来是过红差,军警作队走过,后面绑着两个犯人,正在鬼叫着唱。若愚见头前走的犯人,才想起这犯人是与自己同过患难的罗九。暗想这人并非甚坏,怎犯了死罪?又转想他必是挥霍过度,穷了不守本分,走近路去抢劫,竟把性命送掉。人为财死,果然不错。不禁暗叹钱真是好东西,有者能生,无者即死。看起来自己虽然富厚,也经不住挥霍,日后该把家财整理整理,不可像以先的不事生产了。想着红差已经过去,行人尽散,马车走起来,瞬息出了西关。
  路上虽是黄土漫天,却不断的见着红桃绿柳,点缀出几分春色。到了何氏祖茔,祭扫已毕,因陆家茔地相离不远,便教马车跟着,夫妇自走了去。到了陆家茔地,走进去,见前后两座新坟,岿然对峙,眼见便是两个薄命人埋骨之所。当初一个是深闺弱女,翠绕珠围,一个是北里名姬,花娇柳媚,如今都剩了一抔黄土,三尺孤坟。在这无人荒境中,听那萧萧的白杨作语,更不知棺中白骨,已朽到什么程度,真是余情犹在人心,玉体已归尘土,夫妇俩不由都凄然下泪。那如莲的坟,是埋在祖坟圈起后的土地上,惊寰夫人却埋在二门以外惊寰的正穴里,预备将来和惊寰拼骨同穴。若愚夫妇为要在如莲坟上多流连一会,便先到惊寰夫人坟前祭了。若愚夫人跪着默祷了一会,站起来,把一个花圈放在坟头,才同踏着茸茸细草,走到茔地后面。见如莲的坟孤立在风中,虽是隔年新坟,也自生了纤草。坟前立着小碑一块,上刻着“陆氏薄命妾何如莲之墓”,碑旁生着一小株桃花,枝干极细,随风摇摆,只一条横出的细枝上,缀着四五朵桃花,开得寂寂寞寞的红,一阵风来,便刮落几瓣。
  若愚把祭品摆在坟前,花圈放在坟顶,夫妇一同叫着:“妹妹,你的哥哥嫂嫂来看你!”
  若愚念到墓中长眠的胞妹,生时那样胸襟,那样志气,那等烈性,那等痴情,虽然落在风尘,绝没给我何氏留一点羞辱,从小时在怜宝手里,不知受了多少艰苦,长大了自己立志嫁人,偏横遭波折。惊寰夫人虽然生前薄命,可是死后还得与夫同穴长眠。如莲却是独鬼孤坟,寂寞凄凉,直到茫茫万古。这才是天下第一命薄的人!她若生在我家里,便是千金小姐,无忧无虑,快活一世。可怜她怎就落在外边?可恨自己不能早日看出,直把她害死。想着忍不住大哭起来,夫人也跟着嘤嘤啜泣。若愚哭完,抱着坟头叫道:“妹妹,还恨我么?哥哥对不起你。将来我有儿子,一定过继你一个,你这坟上,我还要盖个亭子,省得雨水淋你。妹妹,你的魂儿有灵,也要常回家去看看哥嫂。我家里给你再立牌位,常时上供,你可去呀!”
  说着又哭。
  正哭着,忽觉身后有人轻拍肩头,以为是夫人来劝,回头看时,夫人还坐着掩面而泣。面前站着的却是个白须老人,细看才知是那位国四爷。若愚连忙长揖问道:“老伯怎也到这里来?”
  国四爷笑道:“这里我常来。如莲出殡,我派仆人跟着,访知埋在这里,我没事就来一次。如莲是我的干女儿,生前很孝顺我,死后怎能教她寂寞。可是我这风烛残年,能来几次就说不定了。而且常常出郊一游,于身心颇为有益。阁下方才口口声声哭着妹,妹是什么原故?那陆惊寰又为甚不来?莫非又得了新欢?”
  若愚长叹,就把如莲临死才述明身世的话说了一遍。国四爷咳声道:“人的命运直是天生,非人力所能推挽。如莲的命,奈何一薄至此?这就是造化故意弄人了。这样说,那怜宝还是你的庶母。”
  若愚听了,忽然想起一事,忙问道:“她和周七现在何方?我急要找他们,您知道不?”
  国四爷道:“你是要大大的周济怜宝一下,以慰死者之心么?那倒不必了。他夫妇得了那笔钱,拆半还了账,就都回河南龙王庙故乡,仍自安分务农去了。怜宝经这次变故,倒老实许多。”
  若愚听了点头不语。国四爷又自笑道:“阁下莫笑我老于喜事,其实如莲这孩子,真是不世出的才。我和她相处稍久,知道她聪明绝顶,要是生得其地,万非一切男子所能及。因她身在风尘,还以为是黧牛之子,哪知竟是你们缙绅人家之后,那就无怪其然。总算我老眼不花,我曾经烦名人给她作了许多题咏,上月带个石匠来,要刻在碑后,被陆家守坟人看见,还不依不饶,讹我许多贿赂去,才得刻成。阁下莫笑我痴啊!”
  说着哈哈一笑道:“此尚非痴,犹有痴于此者。如莲生时曾告诉我,她没坠落风尘时,惊寰每天清早必到她门前巡逻,如今她死了,我也依着惊寰旧样,差不多每日坟前一走。当年是柳绿情郎,门前走动。如今只剩我白发老父,坟上徘徊。一生一死,看起来他们夫妻情深,还不如我们父女义重呢。”
  说完就倒背手去嗅花圈上的鲜花。
  若愚也绕到碑后一看,只见上面字迹纵横,龙蛇飞舞,把一面碑刻得略无隙地。都是些哀感顽艳的诗词,看人名时,都是当代大家,像陈三原、苏孝须、祝古、樊云山等人,都有所作。只有国四爷是一篇短短的墓志,把如莲的生平写得栩栩如生。暗想如莲死后得这一番遭遇,也不枉苦了一世。便深深的谢了国四爷。
  这时若愚夫人,因哭着被风吹得头疼,提议回家,若愚只得辞别国四爷,扶夫人上了马车,归鞭东指。走过了半里多路,回头看时,国四爷还在地下采撷野花向坟前上供呢。若愚夫妇一路上都是含着满腹余哀,各不作语。夫人只紧紧偎着若愚,又把他的两手都握着。车进了西关,若愚忽然笑问道:“意珠,我这次回来,觉得你对我亲密了许多,竟使我想到初结婚时的情景。你忽然跟我增加了爱情,是为什么?”
  夫人脸上一红,凄然道:“我自从看见那两个苦命人的结果,才知道像咱夫妻这样幸福,很不易得,我应当自知惜福,所以不由就把你看重咧。”
  若愚看了她一眼,微笑不答,只紧紧握着她的手,半晌才道:“我饿了,家里没什么好吃,咱一直到松风楼吃西餐去吧!松风楼群芳馆,现在已改作饭店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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