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淅沥地下着,那一种如怨如诉的音调,在深夜里,会使不入梦的人们感觉到说不出的,无名的紧张的凄苦,会使他们无愁思也会发生出愁思来。如果他们是被摈弃者,是生活中的失意者,是战场上的败将,那他们于这时会更感到身世的悲哀,频频地要温起往事来。
今夜的曼英是为这雨声所苦恼着了从隔壁传来了两下钟声,这证明已是午夜两点钟的辰光了,可是她总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本想摈去一切的思想,但是思想如潮水一般,在她的脑海里激荡,无论如何也摈去不了。由阿莲的话所引起来的思想,虽然一时地被曼英所收束了,可是现在又活动起来了,它就如淅沥的雨一点一点地滴到地她的心窝也似的,使得那心窝颤动着不安。她是不是在做着妓女的勾当呢?她是不是最下残的卖身体者呢?呵,如果此刻和她睡在一张床上的小姑娘,从半夜醒来,察觉到了她的秘密,而即惊慌地爬起身来逃出门去,那该是多末样地可怕,多未样地可怕曼英想到此处,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一方面她在意识上不承认自己是无知的妓女,不承认自己是最下贱的卖身体者,但是在别一方面,当她想起阿莲的天真的微笑,听着她的安静的鼾声的时候,她又仿佛觉得她在阿莲面前做了一件巨大的,不可赦免的罪过唉,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最讨厌的思想呵!
她知道,如果在一年以前,当她为社会的紧张的潮流,那一种向上的、热烈的,充满着希望的氛围所陶醉,所拥抱着的时候,那她将不会在这个小姑娘面前发生丝毫的惭愧的,不安的,苦恼的感觉,那她将又是一样地把持着自己。但是现在现在她似乎和从前的她是两个人了,是两个在精神上相差得很远的人了虽然曼英有时嘲笑自己从前的痴愚,那种枉然的热烈的行为:社会是改造不好的,与其幻想着将它改造,不如努力着将它破毁!这是曼英现在所确定了的思想。她不但不以为自己比从前坏,而且以为自己要比从前更聪明了。但是现在在这个无知的小姑娘面前,她忽然生了惭愧和不安的感觉,似乎自己真正有了点不洁的样子,似乎现在的聪明的她,总有点及不上那一年前的愚痴的女兵。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唉,苦恼呵!曼英几乎苦恼得要哭起来了。
她慢慢地回想起来了自己的过去。
那是春假期中的一天下午。家住在省城内和附近的同学们都回家去了,在校中留下的只是从远处来的学生。曼英的家本是住在城内的,可是在放假的第一天,她并不打算回家,因为她等待着她的男友柳遇秋自H镇的来信,她计算那信于这一天一定是可以到的。果然,那信于那一天下午带着希望,情爱和兴奋投到曼英的手里了。
信中的大意是说,“我的亲爱的妹妹!此间真是一切都光明,一切都是活生生的现象军事政治学校已经开学了,你赶快来罢,再迟一点儿,恐怕就要不能进去了!那时你将会失望来罢,来罢,赶快地来!
这一封信简直是一把热烈的情爱的火,将曼英的一颗心在欢快的激荡中燃烧起来了。她由这封信开始幻想起那光明的将来:她也许会如那法国的女杰一般,带着英勇的战士的队伍,将中国从黑暗的压迫下拯救出来要不然,她也可做一个普通的忠实的战士,同群众们歌唱着那胜利的凯歌。至于柳遇秋呢?她爱他,从今后他们可以在一起做着光明的事业了,将时常谈话,将时常互相领略着情爱的温存然而,曼英那时想道,这是末一层了。
曼英将柳遇秋的信反复地读了几遍,不禁兴奋得脸孔泛起红来,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的样子。她连忙跑到她的好友杨坤秀的房里,不顾杨坤秀在与不在,便老远地喊起来了:“坤秀!坤秀!来,我的好消息到了!”
正在午睡的坤秀从梦中醒来,见着欢欣地红着脸的曼英立在她的床前,不禁表现出无限的惊愕来:“什么事情,这样地乱叫?!得到宝贝了吗?”
“比得到宝贝还紧要些呢!”曼英高兴地笑着说。于是她向坤秀告诉了关于柳遇秋的信,她说,她决定明天就动身到H镇去“坤秀,你要知道这是千载一时的机会呵!我非去不可!”
她这样地补着说。
杨坤秀,一个年纪与曼英相仿的胖胖的姑娘,听了曼英的话之唇,腮庞现出两个圆圆的酒窝来,不禁也兴奋起来了。
“我可以和你同去吗?”坤秀笑着这样坚决地问。
“你真的也要去吗?那就好极了!”曼英喜欢得跳起来了。“你不会说假话吗?”曼英又补着反问这末一句。
“谁个和你说假话来!”
这最后的一句话是表明着坤秀是下了决心的了,于是曼英开始和她商量起明天动身的计划来。初次出门,两个女孩儿家,是有许多困难的,然而她们想,这又有什么要紧呢?出门都不敢,还能去和敌人打战吗?现在应当是女子大着胆去奋斗的时代了。当晚她回到自己的家里。快要到六十岁的白发的母亲见着曼英回来了,依旧欢欣地向她表示着温存的慈爱。哥哥不在家里,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曼英也没有问起。在和母亲谈了许多话之后(她没有告诉她要到H镇去当女兵去呵!),她走到自己的小小的房间里,那小房间内的一切,在绿色灯伞的电光下,依旧照常地欢迎着它们的主人,向它们的主人微笑你看那桌子上的瓶花,那壁上悬着的画片,那为曼英所心爱的一架白胶镶着边的镜子但是曼英明天要离它们而去了,也许是永远地要离它们而去了。曼英能不动物主之感吗?她是在这间房子内度着自己青春的呵!然而曼英这时的一颗心只系在柳遇秋的一封信上,也许飞到那遥远的H镇去了,并没曾注意到房间内的一切的存在。因之,她一点儿伤感的情怀都没有,仅为着那迷茫的,在她这时以为是光明的将来所沉醉着了。
她将几件零用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将路费也藏收好了如果在雨声淅沥的今夜,曼英苦恼着,思想起来自己的过去,则在那当她要离家而赴H镇的前夜,可以说她的思想完全消耗到对于自己的将来的描写了。那时她的心境是愉快的,是充满着希望的,是光明的,光明得如她所想象着的世界一样。不错,曼英还记得,那时她一夜也是未有入梦,象今夜的辗转反侧一样,但是那完全是别一滋味,那滋味是甜蜜的,浓郁的。
第二天,天刚发亮,她就从床上起来了。她和坤秀约好了,要赶那八点半钟的火车母亲见她起得这样早,不免诧异起来:“英儿,你为什么这样早就起来了呢!学校不是放了假吗?”
“有一个同学今天动身到H镇去,我要去送她的行呢。”曼英见着她的衰老的老母亲的一副可怜的形容,虽然口中很活象地扯着谎,可是心中总有点难过。她觉着自己的眼眶内渐渐要涌起泪潮来。但是她忍着心转而一想,“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便即忙地走出家门,不再向她的母亲回顾了。
她们终于上了火车。在三等的车厢中,人众是很拥挤着,曼英和坤秀勉强地得到了一个座位。她伏着窗口,眺望那早晨的,清明的,绿色的原野,柔软的春天的风一阵一阵地吹到她的面孔上,吹散了她的头发,给她以无限的,新鲜的,愉快的感觉。初升的朝阳放射着温暖而抚慰的辉光,给与人们以生活的希望。曼英觉得那朝阳正是自己的生活的象征,她的将来也将如那朝阳一样,变为更光明,更辉耀。总而言之,曼英这时的全身心充满着向上的生活力,如果她生有翼翅,那她便会迎朝阳而飞去了。
当曼英向着朝阳微笑的时候,富于脂肪质的坤秀,大约昨夜也没有入梦,现在伏在衣箱子上呼呼地睡着了。曼英想将她推醒,与自己共分一分这伟大的自然界的赐与,但见着她那疲倦的睡容,不禁又把这种思想取消了。
当晚她们到了H镇,找到了一家旅馆住下也许是因为心理的作用罢,曼英看见H镇中电灯要比别处亮,H镇一切的现象要比别处新鲜,H镇的空气似乎蕴含着一种说不出的香味,就是连那卖报的童子的面孔上,也似乎刻着革命两个字她庆幸她终于到了H镇了。
在旅馆刚一住下脚,她便打电话给柳遇秋,叫他即刻来看她,可是柳遇秋因为参加一个什么重要的会议,不能分身,说是只能等到明早了。曼英始而有点失望,然转而一想,反正不过是一夜的时间,又何必这样着急呢?于是她也就安心下来了。
第二天一清早,当曼英和她的同伴刚起床的时候,柳遇秋便来了。这是一个穿着中山装,斜挂着皮带,挟着黑皮包的青年,他生着一副白净的面孔,鼻梁低平,然而一双眼睛却很美丽,放射着妩媚的光。曼英大概是爱上了他的那一双眼睛,本来,那一双眼睛是很能引动女子的心魂的。
曼英见着柳遇秋到了,欢喜得想扑到他的怀里,但是一者坤秀在侧,二者她和柳遇秋的关系还未达到这种亲昵的程度,便终于将自己把持住了,没有那样做。
他们开始谈起话来:曼英将自己来H镇的经过告知柳遇秋,接着柳遇秋便满脸含着自足的笑容,一五一十地将H镇的情形说与她俩听,并说明了军事政治学校的状况。后来他并且说道,不久要打到北京,要完成伟大的事业曼英听得如痴如醉,不禁很得意地微笑起来了。这微笑一半是由于这所谓“伟大的事业”的激动,一半也是由于她看见了柳遇秋这种有为的,英雄的,同时又是很可爱的模样,使她愉快得忘了形了。呵,这是她所爱的柳遇秋,这是她的,而不是别人的,而不是杨坤秀的!曼英于是在坤秀面前又有点矜持的感觉了。
过了三日,她们便搬进军事政治学校了。曼英还记得,进校的那一天,她该是多未地高兴,多末地富于新鲜的感觉!同时又得怎样地畏惧,畏惧自己不能符合学校的希望。但是曼英是很勇毅的,她不久便把那种畏惧的心情摈去了。已经走上了火线,还能退后吗?
于是曼英开始了新的生活:穿上了灰色的军衣,戴上了灰色的帽子,俨然如普通的男兵一般,不但有时走到街上不会被行人们分别出来,而且她有时照着镜子,恐怕也要忘却自己的本相了。在日常的生活之中,差不多完全脱去了女孩儿家的习惯,因为这里所要造就的,是纯朴的战士,而不是羞答答的,娇艳的女学生;这里经常所讨论的,是什么国际情形,革命的将来而不是什么衣应当怎样穿,粉应当怎样擦,怎样好与男子们恋爱不,这里完全是别的世界,所过的完全是男性的生活!如果从前的曼英的生活,可以拿绣花针来做比喻,那末现在她的生活就是一只强硬的来福枪了。在开始的两个礼拜,曼英未免有点生疏,不习惯,但是慢慢地,慢慢地,一方面她克服了自己,一方面也就被环境所克服了。
女同学们有二百多个。花色是很复杂的,差不多各省的人都有。有的说话的话音很奇怪,有的说话简直使曼英一句也听不懂。有的生得很强壮,有的生得很丑,有的两条腿下行走着一双半裹过的小脚但是,不要看她们的话音是如何地不同,面貌是如何地相差,以至于走路时那裹过的与没有裹过的脚是如何地令人容易分别,但是在她们的身上似乎有一件类似的东西,如同被新鲜的春阳所照射着一样。在她们的眼睛里闪着同一的希望的光,或者在她们的脑海里也起伏着同一的思想,在她们的心灵里也充满着同一的希望。一种热烈的,浓郁的,似乎又是甜蜜的氛围,将她们紧紧地拥抱着,将她们化成为一体了,因此,曼英有时觉着自己不是自己,而仅是这个集体的一部分。这时,曼英的好友,杨坤秀,虽然有时因为生活的艰苦,曾发出来许多怨言,但她究竟也不得不为这种氛围所陶醉了。
女同学中有一个姓崔的,她是来自那关外,来自那遥远的奉天。她刚是十七岁的小姑娘,尚具着一种天真的稚气。但她热烈得如火一般,宛然她就是这世界的主人,她就是革命的本质。如果曼英有时还怀疑自己,还怀疑着那为大家所希望着的将来,那她,这个北方的小姑娘,恐怕一秒钟也没怀疑过,宛然她即刻就可以将立在她的面前的光明的将来实现出来。曼英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那一双圆眼睛是如何地射着热烈的光,她的腮庞是如何地红嫩,在那腮庞上的两个小酒窝又是如何地天真而可爱曼英和她成为了很亲密的朋友。她称呼曼英为姐姐,有时她却迟疑地向曼英说道:“我不应当称呼你姐姐罢?我应当称呼你同志,是不是?这姐姐两个字恐怕有点封建罢?”
曼英笑着回答她说,这姐姐两个字并没有什么封建的意味,她还是称呼她为姐姐好。姐姐,这两个字,是表示年龄的长幼,而并不表示什么革命不革命,如果她称呼曼英为姐姐,那她是不会有什么“反革命”的危险的这个北方的小姑娘听了曼英的话,也就很安然地放了心了,继续着称呼她为姐姐。
那时,曼英有时幻想道:人类到了现在恐怕是已经到了解放的时期了,你看,这个小姑娘不是人类解放的象征吗?不是人类解放的标帜吗?”
曼英现在固然不再相信人类有解放的可能了,但是那时那时她以为那一个圆眼睛的天真的小姑娘,就是人类解放的证据:有了这么样的小姑娘,难道说人类的解放不很快地要实现吗?那是没有的事!曼英那时是这样确定地相信着。
因为生活习惯完全改变了的原故,曼英几乎完全忘却自己原来的女性了。从前,在C城女师读书的时候,虽然曼英已经是一个很解放的女子了,但她究竟脱不去一般女子的习惯:每天要将头发梳得光光的,面孔擦得白白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有时拿镜子照一照自己,曼英见着那镜中微笑着的,宛然是一个风姿绰约的美人,你看,那一双秀目,两道柳眉,雪白的面孔,红嫩欲滴的口唇,这不是一个很能令男子注目的女性吗?曼英也同普通的女子一样,当发现自己生得很美丽的时候,不禁要意识到自己的高贵和幸福了。那时,与其说曼英是一个自以为解放了的女子,不如说曼英是一个自得的美人。但是进入了军事政治学校以后,曼英完全变成为别一个人了。她现在很少的时候照过镜子,关于那些女孩儿家的日常的习惯,她久已忘却到九霄云外去了。她现在只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兵,是一个战士而已。偶尔在深夜的时分,如果她没有入梦,也曾想起男女间的关系,也曾感觉到自己的年青的肉体和一颗跳动的心,开始发生着性爱的要求但是当天光一亮,起身号一鸣的时候,她即刻把这些事情都忘却了。她又开始和大家说笑起来,操练起来,讨论起来什么革命与反革命。
但是,无论如何曼英是怎样地忘却了自己的女性,在一般男子看来,她究竟还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子。在同校的一般男学生中,有的固然也同曼英一样,忘却了自己的男性,并不追求着女性的爱慰,但是有的还是很注意到恋爱的问题,时时向女同学们追逐。女同学们中间之好看一点的,那当然更要为他们追逐的目标了。曼英现在虽然是女兵的打扮,虽然失去了许多的美点,虽然面孔也变黑了许多,但是她并不因此而就减少了那美人的丰韵。她依旧是一个美人,虽然她自己也许没意识到这一层。
女同学们中弱一点的,就被男同学们追逐上了。肥胖的杨坤秀似乎也交了几个男朋友但是曼英想道,她来此地的目的并不是谈恋爱,谈恋爱也就不必来此地而况且现在是什么时候呢?是革命青年们谈恋爱的时候吗?这简直是反革命!
但是男同学们追逐着曼英,并不先问一问曼英的心情。他们依旧地向她写信(照着曼英的意思,这是些无耻的肉麻的信),依旧在闲空的时候就来访看她。有的直接向她表示自己的爱慕,有的不敢直接地表示,而借故于什么讨论问题,组织团体这真把曼英烦恼着了!最后,她一接到了求爱的信,不看它们说些什么话,便撕掉丢到字纸篓里去;一听见有嫌疑的人来访问,便谢绝一声不在家。这弄得追逐者没有办法了,只得慢慢地减低了向曼英求爱的希望。
但是,哪一个青年女郎不善怀春?曼英虽然不能说是一个怀春的女郎,但她究竟是一个女性,究竟不能将性的本能完全压抑,因此,她虽然拒绝了一般人的求爱,究竟还有一个人要在例外,那就是介绍她到H镇的柳遇秋,那就是她的心目中的特殊的男友柳遇秋在别一方面,我们也可以说,曼英之所以拒绝其他的一切男性,那是因为在她的心房内已经安置着了柳遇秋,不再需用任何的别一个人了。在意识上,曼英当然不承认这一层,但是在实际上她实在是这样地感觉着。如果她和别的男性在一块儿要忘却自己的女性,那她一遇见柳遇秋时,便会用着不自觉的女性的眼光去看他,便会隐隐地感觉到她正是在爱着他,预备将别人所要求着而得不到的东西完全交给他柳遇秋实在是她的爱人了。
柳遇秋时常来到学校里访问曼英,曼英于放假的时日,也曾到过柳遇秋的寓处。两人见面时,大半谈论着一些革命,政治的问题,很少表示出相互间的爱情的感觉。曼英的确是需要着柳遇秋的拥抱,抚摩,接吻但是她转而一想,恋爱要妨害工作,那怀了孕的女子是怎样地不方便而可怕便将自己的感觉用力压抑下去了。她不允许柳遇秋对于她有什么范围以外的动作。
有一天,曼英还记得,在柳遇秋的家里,柳遇秋买了一点酒菜,两人相对着饮起酒来。说也奇怪,那酒的魔力可以助长情爱的火焰,可以令人泄露自己的心窝内的秘密,可以使人做平素所不敢做的事。几杯酒之后,曼英觉着机遇秋向她逐渐热烈地射着情爱的眼光,那眼光就如吸铁石一般,将曼英吸住了。曼英明白那眼光所说明的是些什么,也就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被那眼光射得跳动起来了她的心神有点摇荡眼睛要合闭起来了于是她不自主地落到柳遇秋的拥抱里,她没有力量再拒绝他了。她第一次和柳遇秋亲密地、热烈地,忘却一切地接着吻她周身的血液被情爱的火所燃烧着了。柳遇秋开始解她的衣扣忽然,她如梦醒了一般,从柳遇秋的怀抱里跳起身来,使得柳遇秋惊诧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遇秋,这是不可以的呵!”她向自己原来的椅子上坐下,血红着脸,很惊颤地说道,“你要知道”她没将这句话说完,将头低下来了。
“你不爱我吗?”柳遇秋这样失望地问她。
“不,遇秋,我是爱你的。不过,现在我们万不能这样。”
“为什么呢?”
“你要知道我们的工作一个女子如果是有了小孩子那便什么事情都完了!我并不是怀着什么封建思想,请你要了解我。我是爱你的,但是,现在我们不能够这样你要替我设想一下呵!”
柳遇秋立起身来,在房中踱来踱去,不再做声了。曼英觉着自己有点对不起他,使得他太失望了但是,她想,她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无论如何她是不能这样做的。如果怀了孕,什么事情都完了,那是多未地可怕呵!那时她将不能做一个勇敢的战士,那时她将要落后不,那是无论如何不可以的!
后来,柳遇秋很平静地说道:“听我说,曼英!我们不必太过于拘板了。我们是青年,得享乐时且享乐我老实地告诉你,什么革命,什么工作,我看都不过是那末一回事,不必把它大认真了。大认真了那是傻瓜你怕有小孩子,这又成为什么问题呢?难道我们不能养活小孩子吗?如果我们大家相爱的话,我看,还是就此我们结了婚,其它的事情可以不必问”
柳遇秋将话停住了。曼英抬起头来,很迟疑地望着他。似乎适才这个说话的人,不是她所知道的柳遇秋,而是别一个什么人她想痛痛快快地将柳遇秋的意见反驳一下,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只很简单地说道:“你不应当说出这些话来呵!这种意见是不对的。”
“也许是不对的,”柳遇秋轻轻地,如自对自地说道,“然而对的又是些什么呢?我想,我们要放聪明些才是。”忽然他逼视着曼英,如同下哀的美敦书也似地说道:“曼英!你是不是愿意我们现在就结婚呢?如果你爱我,你就应当答应我的要求呵!这样延长下去,真是要把我急死了!”
曼英没有即刻回答他。她知道她应当严厉地指责柳遇秋一番,然而她在柳遇秋面前是一个女子,是一个为情爱所迷住了的女子,失去了猛烈的反抗性。最后她低声地,温存地,向柳遇秋说道:“亲爱的,我为什么不爱你呢?不过要请你等一等,等我将学校毕了业,你看好吗?横竖我终久是你的”
柳遇秋知道曼英的情性,也就不再强逼她服从自己的提议了。两人又拥抱着接起吻来。曼英还记得,那时她和柳遇秋的接吻是怎样地热烈,怎样地甜蜜!那时她虽然觉得柳遇秋说了一番错误的话,但是她依旧地相信他,以为那不过是他的一时的性急而已。她觉得她无论如何是属于他的,他也将要符合她的光明的希望。只要柳遇秋的眼光一射到她的身上时,那她便觉得自己是很幸福的人了。
除开柳遇秋而外,还有一个时常来校访问曼英的李尚志。
这是曼英在C城学生会中所认识的朋友。他生得并不比柳遇秋丑些,然而他的眼睛没有柳遇秋的那般动人,他的口才没有柳遇秋的那般流利(他本是不爱多说话的人呵!),他的表情没有柳遇秋的那般真切。曼英之所以没有爱上他,而爱上了柳遇秋的原故,恐怕就是在于此罢。但是他有坚强的毅力,有一颗很真挚的心,有一个会思考的脑筋,这是为曼英所知道的,因此曼英把他当成自己的亲近的朋友。他是在爱着曼英,曼英很知道,然而柳遇秋已经将曼英的心房占据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所得到的,只是曼英的友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