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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逸生到了“新世界”“自由厅”,故意跑到前一排坐着,为着好听得清楚看得明白些。还未到小黑姑娘登台的时候,先看了一场童子技击,三弦打戏,刘逸生心中有点不耐烦,只希望他们赶快从台上下去,好让小黑姑娘上来。结果,小黑姑娘上台了、刘逸生仔细一看,(刘逸生虽然时常到“新世界”来,但总未有过如今天这样地将小黑姑娘看得仔细!)更觉着小黑姑娘艳而不俗,的确是有艺术家的风韵!这时我们的诗人想道:小黑姑娘的确很不错!若我能将她得到手里,一个是诗人,一个是歌女,岂不也是一番佳话吗?刘逸生于是也没有心思听小黑姑娘唱的是哪一段,是《锺子期听琴》还是《三堂会审》,只顾两只眼睛望着小黑姑娘口动,满脑子想一些与小黑姑娘恋爱的事情。忽然刘逸生莫明其妙地叹了一声:“唉!风尘中真有好女子!”
    我们的诗人越想越觉得小黑姑娘可爱,决定要在小黑姑娘身上用情。从此以后,他就接连来“新世界”许多次,名为听小黑姑娘的大鼓,其实是他想借此博得小黑姑娘对于自己的注意,换一句上海话来说,我们的多情的刘逸生想与小黑姑娘吊膀子。但是奇怪的很!有艺术家风韵的小黑姑娘总未曾将自己那双俊眼的秋波向着刘选生送过。难道说她也瞎了眼睛不成?为什么不能感觉到有一位天才的诗人在台下睁着两眼在求她的爱?刘逸生又渐渐懊恼起来了;心中想道,到底是无知识的女子,终久不过是哪一个阔老的姨太太,可惜!倘若她能了解我,那是多么好的事情呵!
    有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我们的诗人正在台下向着台上的小黑姑娘痴望,忽然觉得小黑姑娘经过自己的头上打一道无线电,回头一看,呵,原来他背后隔两三排的光景,坐着一位穿西装的漂亮的少年:满嘴的金牙齿,手拿着雪茄在那里吸,带着几颗明亮发光的钻石戒指。他的面孔虽然并不大美,但是他一身的服装,的确使他在人群中特别出色。倘若刘逸生与他比起来,那简直糟糕的很,不过一寒酸小子而已!不错,刘逸生会写出很美丽的诗章,但是在人群中,人们只晓得看外表,谁要听你的臭诗呢?刘逸生在这种环境中简直显不出自己长处来!刘逸生看了这位少年之后,觉着他的希望又完全消灭了。小黑姑娘还未将一曲大鼓唱完,刘逸生已经坐不住了,不得已,垂头丧气地走出了“新世界”。走出了“新世界”门口,刘逸生摸摸腰中还有几角小洋,决定往“太阳公司”去吃两杯咖啡,吃了之后,好回到家里去困觉。完了,一切都完了!还有什么希望呢?唉!简真没有希望了!
    “太阳公司”有两个下女,(或者称为女招待?糟糕的很!连我作者也弄不清楚!)都不过十八九岁的光景;生得都颇不俗,妆饰得也很素雅。刘逸生也曾来过此地几次,对于这两位下女,也曾暗暗地赏识过,并曾向朋友说过:“太阳公司的两位下女还不错!”但他从未有过要爱她们的念头。这次从“新世界”失败来到“太阳公司”,满腹牢骚,无可告诉。他坐下后,即有一个年轻些的女子走到面前,笑吟吟地问他要吃什么,问了之后,就恭恭敬敬地端上一杯咖啡来。这时刘逸生想道:“也好,到底有一个女子向我笑了一下,而且端一杯咖啡给我吃呵!”于是刘逸生满腹的闷气也就消散了一半。不料“太阳公司”的下女也是同“新世界”的小黑姑娘具着同样的脾气的。这位年轻的下女将咖啡端给刘逸生之后,就到他隔壁坐着四位穿西装少年的桌子那边去了,她同他们又说又笑,几乎把刘逸生忘却了的样子,或者竟没把刘逸生放在眼里。这几位西装的少年个个都眉飞色舞,就同暗暗地故意地讥笑刘逸生的样子:“你这样穷酸也来吃咖啡么?你这样阿木林也想来同女子吊膀子么?只有我们才配呢!”刘逸生越看他们越生气,越生气越觉着他们在侮辱他。他于是在咖啡店也坐不住了!
    到什么地方去呢?回家困觉?还是到黄浦江去投水?我们的多情的诗人至此时不禁流下了几点眼泪。
    自这一次失败之后,刘逸生渐渐对于自己怀疑起来了:什么是天才的诗人?天才的诗人有什么用处?为什么我到处遭人白眼?为什么这些女子们对于我这般的轻视?难道说恋爱都在金钱的问题上?难道说人的服装比人的心灵要贵重些?我们的诗人思想尽管思想,怀疑尽管怀疑,然而总不能解决这个问题。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是一个罗曼谛克Romantic,绝对不愿意相信恋爱要以金钱为转移!他想道,倘若事事都依赖着金钱,神圣的恋爱也要依赖着金钱,没有金钱就不能恋爱,那么这是什么世界呢?什么理想,什么纯洁,什么神圣,岂不是都被砧污了吗?这又怎么能行呢?我们的罗曼谛克,无论如何,是不愿意相信的!
    刘逸生虽然遭了失败,遭了侮辱,然而并没有完全灰心。他每每自慰道,也许我碰着的都是鬼,都是一些无心灵的蠢物,也许真正的理想中的女子我还没有遇着。倘若我能多注意一点,终久是可以找得到的。我们的诗人既有这般的自信心,所以还继续着寻爱,还抱着希望。是的,“有志者事竟成”,“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难道说连一个女子都找不到吗?而况刘逸生是一个名闻海内的天才诗人?
    “神仙世界”开幕了。别的游戏场的茶房都是男子充当,而初开的“神仙世界”独翻出新花样,雇一些年轻的女郎们充当茶房,借此以招来顾客。大约在上海爱白相的人们,尤其是一般纨裤青年,总都要来此参观一下。我们的诗人当然非纨祷的青年可比,但还总是年轻人,一种好奇心当然也不落他人之后。是的,去看一看又何妨?且看看女茶房到底象什么样子!也许其中有几个好的也未可知。如是我们的刘逸生就决定花费三角小洋(别的游戏场的入场费是小洋二角,而“神仙世界”所以要三角者,是因为里边用的是女招待,最后一角小洋算为看女招待的费。)到“神仙世界”逛一逛,看看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刘逸生又想道:“况且听说白云鹏现在在‘神仙世界’说书,久已未听他了,何妨就便去听一听?”
    刘逸生进了“神仙世界”周围转了一遭,果然见着有许多风致翩翩的女招待,一切神情行动比男茶房要文雅得多了,使人感着一种别趣。他心中暗暗地想道,呵呵,原来如此,怪不得入场券要三角小洋了。刘逸生是爱听大鼓的,别的什么滩簧,什么文明新戏,他不愿意看,并且看了也不懂。最后他找到了说书场,找一个位置坐下,其时白云鹏还未登场。在这个当儿,忽然一个二十来岁的女茶房走到他的面前,笑迷迷地,轻轻地问一声,先生要吃茶还是开水呢?
    “拿一杯开水来吧!”
    刘逸生说了这句话,定睛一看,见着这位女茶房虽然没有闭月羞花之貌,然倒也温雅不俗。心中想道:“女茶房有这个样子也算不错了!她对我的那般温柔的笑容,那种殷勤的神情,不错,的确不错!倘若她能了解我,唉!那我也就风尘中是一定有好女子的。”这位女茶房将开水端来之后,即招待别人去了,没有工夫来同刘逸生谈诗,更没有工夫来问刘逸生在想什么。我们的诗人的肚量也很宽,并不计较这些,以为她既然是女茶房,那么她当然也要招待别人的。白云鹏上场了,好,不去管她招待不招待,且听一听白云鹏的《费宫人刺虎》罢。
    时间是已经十一点多钟了,刘逸生应当回寓安寝,第二天还是要好好上课的。刘逸生向荷包一摸,摸出有三十多枚铜元的样子,将女茶房喊到交给她。读者诸君,你们要晓得这是刘逸生第一次的特别行动!在“大世界”,在“新世界”,或在“天韵楼”,一杯开水不过给十几枚铜元足矣。现在我们的多情的诗人,因为优待女茶房起见,所以多给十几枚铜元,以为如此做去,这位女茶房一定要说一声谢谢。谁知事情真有出人意料之外的:这位“温雅不俗”的女茶房见着这区区的三十几枚铜元,即时板起鄙弃而带怒的面孔来。说道:“哼,就是光茶钱也要两毛钱呢,况且还有小账!你先生太不客气了!”
    刘逸生见着她那种令人难看的神情,听着她那种难听的话,真是把肚子都气得要破了!说什么话才好?骂她?打她?怎么样对付她?唉!简直真正岂有此理这时刘逸生感觉到从未感觉过的侮辱,几乎气得要哭!又似觉许多眼睛都向着他望,他更觉得难受之至!但是怎么办?简直没有办法!刘逸生不得已气忿忿地又掏了两毛小洋掼在桌上。心中想道:“唉!算了!你算是大王爷!从前向我笑也是为着几个钱,现在这般侮辱我也是为着几个钱,横竖是几个钱在做祟,反正是钱,钱,钱!”
    刘逸生这晚回家之后,翻来复去睡不着。他的思潮如浪一般使着他抛去一切的诗人的幻想。他肯定了:现在的世界是钱的世界,什么天才的诗人,什么恋爱,什么纯洁,简直都是狗屁!第二天他将自己所有的诗稿一概赠送火神,誓再不做诗了。从这日起我们的诗人就与文坛绝了缘。后来“五卅”运动发生,他看出工人运动可以寄托他的希望,可以在工人运动上扫除自己所经受的耻辱,可以更改现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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