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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上海,近来在旅馆内开房间的风气,算是很盛行的了。未到过上海的人们,总都以为旅馆是专为着招待旅客而设的,也只是旅客才进旅馆住宿。可是上海的旅馆,尤其是几个著名的西式旅馆,却不合乎这个原则了:它们近来大部分的营业是专靠本住在上海的人们的照顾。他们以旅馆为娱乐场,为交际所,为轧姘头的阳台因为这里有精致的钢丝床,有柔软的沙发,有漂亮的桌椅,有清洁的浴室,及招待周到的仆役。在一个中产家庭所不能设备的,在这里都应有尽有,可以说是无所不备,因之几个朋友开一间房间,而借以为谈心聚会的地方,这种事情是近来很普通的现象了。
  不过穷苦的我,却不能而且不愿意多进入这种场所。手中宽裕些而好挥霍的俞君,却时常干这种事情。他为着要介绍密斯郑同我认识,不惜在东亚旅馆开了一间价钱很贵的房间,这使我一方面很乐意,很感谢他的诚心,但我一方面又感觉着在这类奢华的环境中有点不舒服。这也许是因为我还是一个乡下人罢,我很奇怪,当我每进入到装璜精致,布置华丽的楼房里,我的脑子一定要想到黄包车夫所居住的不蔽风雨的草棚及污秽不堪的贫民窟来。在这时我不但不感觉到畅快,而且因之感觉到一种惩罚。我知道我的这种习惯是要被人讥笑的,但是我没有方法把它免除掉。
  我们的房间是开在三层楼上。当我走进房间时,俞君和两位女友——一个是密斯黄,其她一个是密斯郑无疑。已经先到了。他们正围着一张被白布铺着的圆桌子谈话,见我进来了,便都立起身来。俞君先说话,他责我来迟来,随后他便为我们彼此介绍了一下。介绍了之后,我们就了座,也就在我就座的当儿,我用力地向密斯郑源了一眼,不料我俩的目光恰相接触,不禁两下即刻低了头,觉着有点难为情起来。
  这是一个很朴素的二十左右的女子。她的服装——黑缎子的旗袍——没有密斯黄的那般鲜艳;她的头发蓬松着,不似密斯黄的那般光润;她的两眼放着很温静的光,不似密斯黄的那般清俐动人;她的面色是带有点微微的紫黑色的,若与密斯黄的那般白净而红润的比较起来,那简直不能引人注目了。她的鼻梁是高高的,嘴唇是厚的,牙齿是不洁白的,若与淑君的那副洁白而整饬的牙齿比较起来,那就要显得很不美丽了。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很朴素的女子,初见时,她显现不出她有什么动人的特色来。但是你越看她久时,你就慢慢地觉得她可爱了:她有一种自然的朴素的美;她的面部虽然分开来没有动人的处所,但是整个的却很端整,配置合宜;她的两颊是很丰满的,这表现她不是一个薄情相;她的态度是很自然而温厚的,没有浮躁的表现;她的微笑,以及她说话的神情,都能显露出她的天真的处女美来。
  在谈话中极力称誉我,有时我觉着他称誉太过度了,但是我感激他,因为他的称誉,我可以多博得密斯郑的同情。我觉着她不断地在瞟看我,我觉着她对我已经发动了爱的情苗了。这令我感觉得异常的愉快和幸福,因为我在继续的打量之中,已经决定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姑娘,并以为她对于我,比密斯黄还可爱些。在我的眼光中,密斯黄虽然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子,然太过于丰艳,带有富贵性,不如密斯郑的朴素的美之中,含有很深厚的平民的风味。所以我初见密斯黄的时候,我只惊异她的美丽,但不曾起爱的念头,但今日一见着密斯郑的时候,我即觉得她有一种吸引我的力量。我爱上她了!
  “密斯郑是很革命的,而陈先生又是一个革命的文学家,我想你们两个人一定是很可以做朋友的。”俞君说。
  “陈先生!玉弦很佩服你,你知道吗?我把你的作品介绍给她读了之后,她很赞叹你的志气大,有作为”密斯黄面对着我这样说,我听了她的话,心中想道:“原来她现在才知道我的。”
  “我与玉弦是老同学,”密斯黄又继续说道:“多年的朋友,我知道她的为人非常好。我很希望你们两个人,陈先生,做一对很好的朋友,并且你可以指导她。”
  “呵呵,”我不好意思多说话。我想同密斯郑多谈一些话,可是她总是带笑地,或者也可以说是痴愚地缄默着,不十分多开口。我当然不好意思硬逼着同她多谈话,因为第一次见面,大家还是陌生,还是很隔膜的。我只觉得她偷眼瞟看我,而我呢,除开偷眼瞟看她而外,不能多有所亲近。在明亮的灯光底下,我可以说我把她细看得很清楚了。我越看她,越觉得她的朴素的美正合我的心意。我总以为外貌的神情是内蕴的表现,因之我就断定了密斯郑的外貌是如此,她的内心也应当如此。我不知不觉地把她理想化了,我以为她的确是一个值得为我所爱的姑娘,但是,我现在才知道:若仅以外貌判断人的内心,必有不可挽回的错误,尤其是对于女子我们轮流地洗了澡之后——俞君最喜欢在旅馆里洗澡,他常说几个朋友合起股来开一个房间洗澡,实比到浴室里方便得多。又是俞君提议叫茶房送几个菜来大家饮酒,我很高兴地附议,两位女友没有什么表示。我暗暗地想道,是的,今天正是我痛饮的时候,我此时痛饮一番,不表示表示我的愉快,还待何时呢?我想到此处,又不禁两只眼瞟看我的将来的爱人。
  密斯郑简直不能饮酒,这有点令我微微地扫兴,密斯黄的酒量是很大,一杯一杯地毫不相让。在饮酒的时候,我借着酒兴,乱谈到一些东西南北的问题,最后我故意提起文学家的命运来。我说,东西文学家,尤其是负有伟大的天才者,大半都是终身过着潦倒的生活,遭逢世俗的毁谤和嫉妒;我说,我们从事文学的,简直不能生做官发财的幻想,因为做官发财是要妨碍创作的,古人说“诗穷而后工”是一句至理名言;我说,伟大的文学家应具有伟大的反抗精神我所以要说起这些话的,是因为我要探听密斯郑的意见。但她虽然也表示静听我的话的样子,我却觉得她没曾有深切的注意。我每次笑吟吟地征询她的意见,但她总笑而不答,倒不如密斯黄还有点主张。这真有点令我失望,但我转而一想,也许因为她含羞带怯的缘故罢?初次见面,这是当然的事情。于是我原谅她,只怪自己对于她的希望太大了,终把我对于她的失望遮掩下去。
  等我们饮完酒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多钟了。俞君留在旅馆住夜,他已是半醉了;我送两位女友回到S路女学——密斯郑是S路女学的教员,密斯黄暂住在她的寓所——之后,还是回到自己的家里来,这时夜已深了,马路上的寒风吹到脸上,就同被小刀刺着似的,令人耐受不得,幸而我刚饮过酒,酒的热力能鼓舞着我徒步回来。
  我的房东全家都已睡熟了。我用力地敲了几下门,才听得屋里面有一个人问道:“哪一个?”我答应道:‘是我。’”接着便听到客堂里有替塔替塔的脚步声。门缝里闪出电灯的光了。
  “是哪一个呀?”这是淑君的声音。
  “是我。”
  “是陈先生吗?”
  “是的,是的。真对不起得很。”
  我未将话说完,门已经呀的一声开了。
  “真正地对不起的很,密斯章;这样冷的天气,劳你起来开门,真是活有罪!”我进门时这样很道歉地向她说,她睡态惺松地用左手揉眼,右手关门,懒洋洋地向我说道:“没有什么,陈先生。”
  我走进客堂的中间,借着灯光向她仔细一看:(这时她已立在我的面前),她下身穿着单薄的花裤,上身穿一件红绒的短衫;她的胸前的两个圆圆的乳峰跃跃地突出,这令我在一瞬间起了用手摸摸的念头。说一句老实话,这时我已经动了肉感了。又加之灯光射在她的红绒衫上而反映到她的脸上,弄得她的脸上荡漾着桃色的波纹,加了她平时所没有的美丽。她这时真有妩媚可人的姿态了。我为之神驰了一忽儿:我想向前拥抱她,我想与她接吻但是我终于止住我一时的感觉的冲动,没有放荡起来。
  “陈先生!你又从什么地方吃酒回来,是不是?”淑君很妩媚动人地微笑着向我问道:“满口都是酒气,怪难闻的,你也不觉得难过吗?”
  “是的,我今晚又吃酒了。”我很羞惭地回答她。
  “陈先生!你为什么这样爱吃酒呢?你上一次不是对我说过,你不再吃酒了么?现在为什么又?”她两眼盯着我,带着审问我的神气。我这时真是十分羞愧,不知如何回答她是好。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好吃酒唉!说起来,真是岂有此理呢!”
  “酒吃多了是很伤人的,陈先生!”
  她说这一句话时,内心也不知包藏着好多层厚的深情!我深深地感激她:除开我的母亲而外,到如今从没曾有这样关注我的人。过惯流浪生活的我,很少能够领受到诚挚的劝告,但是淑君却能够这样关注我,能够给我以深厚的温情,我就是铁石心肠,也是要感激她的。但是我这浑蛋,我这薄情的人,我虽然感激她,但不曾爱她。今日以前我不曾爱她,今日以后我当然更不会爱她的了,因为密斯郑已经把我的一颗心拿去了,我已决定把我的爱交与密斯郑了。
  “密斯章,我真感激你!从今后我总要努力听你的劝告了。酒真是害人的东西!”我很坚决地这样说。
  “我很希望你能听我的话。”
  “呵!时候已经不早了,”我看一看表就惊异地说,“已经十二点多了。天气这样的冷,密斯章,你不要冻凉了才好呢。我们明天会罢!”我说了这几句话,就转过脸来预备走上楼去,走了两步,忽又听得淑君在颤动地叫我:“陈先生!”
  “什么,密斯章?”我反过脸来问她。
  淑君低着头沉吟了一下,不作声,后来抬起头来很羞涩地说道:“没有什么,有话我们明天再说罢。”
  我不晓得淑君想向我说的是一些什么,但我这时感觉得她是很兴奋的,她的一颗心是在跳动。也或者她喊我这一声,想向我说道:“陈先生!我我我爱你你晓得吗?”如果她向我这样表示,面对面公开地表示时,那我将怎么样回答她呢?我的天王爷!我真不知我将如何回答她!我如何回答她呢?爱她?或是说不爱她?或是说一些别的理由不充足的拒绝的话?还好!幸而她终于停住了她要向我说的话。
  “我祝你晚安!”说了这一句话,我就很快地走上楼来了。在我初踏楼梯的时候,我还听到淑君长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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